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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第 199 章

小说:女商(大清药丸)作者:南方赤火字数:0更新时间 : 2022-10-03 01:59:10
近日又来一批订单。他让人从福建收了一批毛茶,  自己亲自监督过秤。

        他坐在和齐府后身的一间分铺里,满院都是茶叶香气。地上立着几副铜杆,杆上悬着大秤。五六个力夫正在给那些竹筐一个个的过秤。

        一个衣衫打补丁的年轻人搓着手,  目不转睛地盯着秤上的数字。

        这是个乡下来的茶农,  头一次和大商行做生意,紧张得两只脚不知该往哪放。他有着这个年代穷人的一切特征: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耳后全是黑泥,  头发常年不洗,辫子梢硬得翘了起来,散发出头油和汗水混合发酵的臭味。

        王全王掌柜趾高气扬地守在一边,  随手从竹筐里捞了几把茶叶,  丢进脚下的布袋里。

        大秤晃两晃,  秤花上的秤砣一挪。

        茶农失声叫道:“不对,  少了两斤!”

        “懂不懂规矩?”王全指着地上的布袋,  “这叫留样茶!不然日后本行的货出了问题,  点知是哪批?”

        茶农嗫嚅:“那也不用每筐都留样啊……”

        但他势单力孤,王全和周边伙计们一副“自古以来”的神色,他也不敢再提意见。

        全家老小的整个下半年,就指着这点茶卖钱填肚子呢。

        光留样还不够。每个竹筐过秤之后,  王全指点伙计,都将那上面的斤两抹了零头。

        “你这筐太重,得去皮。”王全不耐烦地解释,“你看这些筐还补过呢,双层的——诶,每筐再减两斤!”

        茶农忍气吞声,自己默默算了算,  小声问:“那,掌柜的,一共给我多少?”

        王全拿个小算盘,噼里啪啦算一通,笑道:“后生仔是头一次跟本行做生意吧?咱们交个朋友,给你个优惠价,五十八两银子拿走不谢……”

        那茶农当时就急了,结巴着说:“八……八百斤茶叶,我们好几家辛辛苦苦种出来的,就、就值五十八两?”

        王全脸一沉:“本号向来公平生意,明码标价。你这批茶叶号称八百斤,其实留样、去皮、扣杂质之后,我看能上架的也就五百斤。按每百斤十七两的市价,一共是八十五两银子——广州茶行通用规矩,抹零后是八十两。我们茶行代客买卖,要收佣金的不是?行规是九五圆账,不多收你的,剩七十六两。另外还有通事费、破箱费、差旅费、出口的关税,本行代你交了,扣除税费以后还剩五十九两。九多晦气啊,图吉利给你五十八,后生仔回去发财咯!……”

        茶农根本算不过来,张大嘴巴愣愣地呆着。

        这套盘剥话术显然不是第一次用。王全知道怎么能把最终的货款压到最低——如果每样折扣的顺序稍微变一变,譬如先“扣税”再“九五圆账”,得出的数目就会稍微高一点。

        毫无文化的茶农定然辨不出其中的机窍,只能急得脸发红,徒劳地讨价还价:“不成,不成!我爹说这些茶至少能卖一百两的!”

        “洋商不爱付现银,这钱先等着,年底再来拿吧!”王全一挥手,命令力夫:“茶叶挑走,去仓库!”

        茶农急了,扑挡在竹筐前面:“年底再付钱,这不是逼我全家老小饿死吗!”

        他似乎要放狠话,但王全身边两个牛高马大的伙计走出两步,茶农就气馁了,弱着声音说:“掌柜的你们不能欺负人,我要现在就付钱!”

        “那便是向本行贷款了,”王全笑吟吟,眼镜片后面的双眼眯得愈发小,“利息算优惠价,可以给你五十两。”

        他解下腰间钱袋,故意哗啦啦晃了一下里头的银子,然后一个银元一个银元地往外数钱。

        茶农眼中噙着浑浊的泪,一点点退让:“七……七十两。掌柜的可怜见,小的家里还欠着钱,那些茶树都是租赁的……”

        王全极其不耐烦:“行规如此,你嫌钱少,自己去找洋行卖啊!看哪个洋大人理你!”

        茶农还没说话,一个愤怒的女声斜刺里加入进来。

        “掌柜的,有钱也不能欺人太甚。你这叫竭泽而渔,以后茶农都破产改行了,你还能去哪儿收茶叶?你对他厚道点,明年他还来找你做生意!”

        王全吓一大跳。这院子里都是男人,哪来的女眷?

        而且张口就骂人!

        一回头,“你?”

        林玉婵早就守在这里,目睹了资本家剥削劳动者的全过程。她知道自己是人在屋檐下,最好怂成一个球。可惜忍了又忍,一腔社会主义觉悟终于战胜了明哲保身的心思,她冲口就怒斥资本家。

        茶农见有人帮腔,简直感激涕零,冲王全拱手作揖:“对,对!掌柜的,要是今日拿不到钱,小的只有饿死了!”

        王全觉得这姓林的妹仔简直阴魂不散,挥手呵斥:“你不在府里呆着,跑这来干嘛?快给我回去!”

        林玉婵一摊手:“掌柜的,我……我是来干活的。”

        “干活?”王全嗤笑,“我这里有什么活让你干?”

        林玉婵:“听说你这里缺苦力。”

        听小凤说的。小凤拿这话恶心她,意思是像她这样的大脚妹,只配做男人做的力气活。

        林玉婵却留意在心,甚至觉得这主意不错。

        王全一个迷糊,以为自己听岔了:“什么?”

        “你的商铺招不招苦力?”

        王全从椅子上欠身,推了推眼镜,像看妖怪似的看着林玉婵。

        “我忙着呢,你快给我回府!”

        “齐府不要我。”林玉婵说,“宿舍只给我留三日。三日过后,我听他们议论,要……要配给一个长工。”

        “那不也挺好?妹仔到年龄都会去配人啊。”王全随口说。然后注意到林玉婵的表情,似乎不那么高兴,甚至有些厌恶。

        他明白过来,冷笑一声:“我就说嘛,你还是想跟少爷!哼,晚了!少爷最近连我都不理了!”

        林玉婵指着院子里那些装卸茶叶的力夫,固执地说:“我可以给你的铺子做苦力。我又没缠小脚,走的动路。”

        王全简直哭笑不得。她异想天开呢,哪有女人做苦力的?

        “就你搬得动几斤……”

        林玉婵大胆说:“其实我也会点算账什么的……”

        王全根本没听。他的世界观里,从来没有“女人做生意”这个选项。

        他突然起了个念头,伸手推了推眼镜,镜片后面的一双眼睛变回了笑模样。

        “哎,后生仔,”他唤那茶农,“你还没娶亲吧?”

        茶农讷讷点头。

        “我这里有个妹仔,当初三十两银子买来的,如今要嫁人。我看你老实,不如给你吧——五十两银子,外加一个能生养的女仔,这下你可满意了?这是最后一次讲价,再纠缠你连五十两也拿不到!”

        茶农错愕:“这……真的?”

        “还能骗你?身契都在我这里呢,清白人家的女仔,你若要了,今晚上就能圆房!”

        林玉婵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登时气得脸色发青。

        “哎,掌柜的,你不能……”

        然而那茶农小伙子盘算一阵,眼珠子渐渐亮了。大商行压价欺负人,他胳膊拧不过大腿,没法跟他们评理;但那掌柜的总算良心发现,提出拿妹仔折茶钱——在他们乡下,娶一个大户人家出来的懂规矩的妹仔,彩礼都得十几两、几十两银子呢!

        他原本也是想卖了今年的茶,回家说个媳妇的,横竖得花钱。

        人的思维有局限。譬如讨价还价,原本够不上心理价位,突然说有个“赠品”,立刻反而觉得自己占了便宜。

        他立马换了副主人面孔,腰杆子挺直了,大胆看了看妹仔的样貌,心中暗喜。

        然而还是要还价:“脚太大,不值钱!掌柜的您不能欺负老实人,您得给我加十两!”

        王全:“五十五!”

        茶农喜笑颜开,麻利签了结算单。躬身就拜:“谢谢掌柜的!”

        林玉婵一跳三尺远,“别碰我!”

        她气得牙痒痒。她看这小哥可怜,刚刚冒着风险为他两肋插刀;谁知他不但不跟她同仇敌忾,还要买她,让她下崽!

        对王全来说,这个大活人是一笔失败的投资,养着白花钱,他巴不得赶紧出手解套。

        对茶农来说,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以物易物”。他没收到足够的现银,他还委屈呢。

        林玉婵觉得自己面前处处是大坑,瞟一眼茶农,急中生智地说:“我……我体弱多病不会干活买了没用!我信洋教念洋经,每天要拜五次上帝……”

        “能下崽就行,”茶农突然没了刚才那副可怜巴拉的神色,两只眼睛闪着恶狠狠的光,“其余的揍几顿就都好了。”

        他说着,张开粗糙的手,用嵌满黑泥的指甲去抓林玉婵的肩。

        啪!

        林玉婵用尽全力,一个巴掌呼在他脸上。小伙子脸上顿时五道手指印。

        要不是这几天她一直处于半饥饿状态,她觉得自己还能再打几拳。

        她很想给王全也来一巴掌。但这满院都是茶行的人,她胆敢造次估计活不到明天。

        只能先欺软怕硬。她瞪了那茶农一眼,喘口粗气,说:“谁揍谁还不一定呢。”

        茶农捂着脸不知所措。他不明白,他虽然不算有钱,起码是个良民。一个卑贱的家养妹仔敢对他动手?

        他求助地看着王全:“掌柜的……”

        王全也吃了一惊,随后板起脸,公事公办地说:“哎,都已经钱货两清了,怎么带走她,看你本事啦。”

        茶农不敢动。林玉婵趁机冲到一个年轻后生跟前,指着他手里的竹筐。

        “大哥,你抬这箱,能拿多少工钱?”

        后生吓了一跳,看了一眼王全,愣愣地说:“一个月三钱银子,管吃管住……哎,你做咩?”

        林玉婵从他手里夺过竹筐,往自己背后一扛——

        她五官扭曲了一刻。真沉啊!腰快断了。

        刚刚从疟疾中恢复的身体还很虚弱,她眼前冒着金星,用力调整着呼吸,告诉自己:

        别倒下……站直了!

        她微微屈膝,将那竹筐地扛在背上,晃了两晃,站稳了。

        其余几个力夫都不干活了,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力夫们算不上膀阔腰圆,但起码都是壮年小伙子,手大脚大,扛着竹筐尚且脖颈迸青筋。

        而现在,三尺高的竹筐压在一个瘦弱小姑娘的背上,摇摇晃晃,好像樱桃树上结了个西瓜。

        林玉婵顶着眼前一阵阵黑,挪步到推车前,学着力夫们的样子,背过身,慢慢蹲下,将竹筐卸上推车,和其余的竹筐并列排好。

        她头皮发紧,擦一把汗,舌底有血腥味。

        “你看,我也能卖力气。”她盯着王全,竭力压下对他的厌恶之情,“我不要每月三钱银子的工钱。不就是十五两银子吗?用我五年,就能回本。用六年,就比卖了我更划算。”

        茶农和王全面面相觑。

        王全半是错愕,半是好笑:“  用你?用一个女仔做工?你异想天开呢?——哎,慢点走!别瞎晃!”

        一个力夫背着竹筐蹒跚下石阶。力夫为了省劲,下石阶的时候故意弯着膝盖,利用惯性颠簸出节奏。

        那竹筐的背带年久失修,蓦地断了,哗啦一声,一筐茶叶连盖倾泻下来。

        林玉婵一直盯着那个力夫。她一个箭步上去,托住了竹筐底部,截住了大部分茶叶。

        “走吧,”她利落地将落在地上的茶叶几把抓回竹筐,对那力夫说,“我扶着筐。别耽误运货。”

        那力夫大约早已养成了“听人吩咐”的本能,也没问林玉婵是哪冒出来的葱,机械地点点头,听话地背着竹筐继续走。

        王全没料到她剑走偏锋的这么一招,一时间愣愣地看着她,好像是等她闹完了回来谢罪,又似乎是等她自不量力,咔嚓一下折断了腰。

        于是在旁人看来,这愣愣的眼神等于默认。林玉婵跟在力夫队伍里,就这么走出大门。

        王全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去追:“喂,回来!”

        与此同时,那茶农突然机灵,抓起王全留在地上的钱袋就跑。

        王全余光瞥见,差点原地劈叉:“烂仔,往哪跑!给我追!”

        “点解?”

        林玉婵不答,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左顾右盼。库房里男人们进进出出,有人还在张罗着收拾地上的茶屑泡水喝。她听着水壶咕嘟咕嘟的声音,愈发不能忍。

        她有点后悔了,王掌柜这招杀手锏,明明是逼她赶紧回府里缩着。这个时代可没有街头公厕,哪个女性在家宅外头一呆呆一天的?

        更可气的是,苏敏官还在趁人之危地盘问她:“我看王掌柜对你态度恶劣,他跟你到底有何恩怨?你告诉我,我或许能帮你找个方便的去处。”

        林玉婵满脸通红,不过脑子就交底儿了:“我、那个王掌柜买我是为了送给齐少爷谁知少爷变卦不要我了我不想被卖掉这才死乞白赖地缠着王掌柜让他许我在茶行帮工做苦力不过他还没松嘴……”

        苏敏官嘴角一翘,拍一下她肩膀,转身出了库房。

        林玉婵一个激灵,跟上。

        还不忘急中生智地解释:“少爷您这可不算帮我,我要是憋坏了就没人带你看茶了,所以算互惠互利……”

        苏敏官快步穿过大街,沿着一段凹凸的石阶径直向下,顷刻间来到水边码头。岸边房屋沿一字排开,拥挤而错落有致。码头上晒着连串的渔网,水面上大小帆船林立,随着波浪轻轻撞击,微风送来一阵阵腥味。

        码头空地上尽是渔民自建的简陋屋院。苏敏官敲了两下门。

        院子里三五个贫家少妇,围着碎布围裙,正在晒鱼。

        广东气候湿热,海里捕捞的鲜鱼容易腐败,因此海鱼上岸后多半要立刻加工腌晒。一般渔家都是男人清早出海打渔,日出时返回,便是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剩下的加工、贩卖,都由女人完成。

        但这屋院里却没看到男人,只有那三五个女子,倒像个车间工厂。

        “嗨呀,敏官少爷?”一个腰间系了条红带的少妇惊讶地站起来,“不是说去北边做生意吗,怎么没走?”

        “还有点事没收尾。”  苏敏官简略道,指指林玉婵,“红姑,借用一下你家茅厕。”

        红姑一句话没多问,爽朗招呼林玉婵:“妹仔,这边!”

        渔家的所谓“茅厕”出乎意料的干净。相邻码头,下通珠江,汩汩活水,非常环保。

        林玉婵“绝处逢生”,觉得身上轻了两三斤。

        红姑还大方地表示:“妹仔,你是敏官少爷的朋友?以后有什么需要,随时来这儿解决!”

        林玉婵对苏敏官的敬仰之情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一边蹦蹦跳跳一边好奇:“你们怎么都认识这个……嗯,敏官少爷?”

        红姑晃着油亮的发髻,笑道:“上下九谁人不识小敏官?唉,说起来是个苦命的孩子。他老豆是过去十三行大商人,可怜破产了,他自小就在街市上打杂帮工,吃了不少苦,也时常照顾我们生意。我们这些认识的,叫他一声少爷,也是玩笑。其实在上下九混生活的,谁又容易呢!”

        林玉婵点点头,没想到小白少爷这看似离奇的履历,竟然真没什么水分。

        她问:“那他如今……”

        他如今在怡和洋行做事,红姑知道吗?

        她刚问出个开头,猛然觉得身边气压降低。苏敏官走来门口,打个响指,打断了林玉婵和红姑的攀谈。

        他给了林玉婵一个警告的眼神,“再带我回仓库看看。”

        这回林玉婵身轻如燕,跑跑跳跳精神抖擞,把仓库里上上下下跟苏敏官介绍了个遍,连带自己一个上午的观察,通通交底。

        “……这些都是毛茶,德丰行有专门的采办到乡下去收茶农的茶,收购价当然是机密,只有账房詹先生知道……洋商来买茶通常是派买办,我一上午见到两三个。每天茶市有个开盘价,就写在那个小木板上……”

        苏敏官大多数时候沉默,双眼没闲着,像一双吸力极强的磁铁,将仓库每一个角落慢慢扫视过去。

        “精制茶叶的地方在哪?”他忽然问。

        “那道小门后面。”林玉婵答,“不过德丰行对他们的制茶手艺很宝贝,这道门基本上不开,进出都要登记……”

        她左看右看,总觉得苏敏官不像个正经买办,蓦然心里又跳出个念头,又小声问出一句不该问的:“敏官少爷,你不会是来偷师的吧?”

        “偷师?我还觉得齐崇礼是从我家偷师的呢。”苏敏官冷笑,“你再多嘴,我就不在你们掌柜面前夸你了。”

        林玉婵心中微微一凛。

        她今天忍辱负重、累死累活一天,就是为了让王全觉得她还有利用价值,不至于把她当赠品,随便卖给穷光棍。

        苏敏官敏感地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很委婉地要挟了一下。

        林玉婵卸货之后满身轻松,又起了个挺荒谬的念头,轻声说:“其实我跟那掌柜的没什么交情道义……其实我挺讨厌他……少爷您要是乐意,十五两银子就能把我买走。我一定对新老板忠心不二……“

        苏敏官怔了怔,忽然莞尔,摸摸自己下巴。

        “买你做甚?伺候我?”

        林玉婵:“……”

        “抱歉,现在没闲钱。”

        两千斤茶叶都不带眨眼的要买,十五两银子一个妹仔没闲钱。显然他在1863年到来之前,不打算再做一件好事。

        林玉婵无话可说。她必须帮苏敏官谈下这门生意。

        王全王掌柜正托着鼻子上的眼镜,聚精会神地侍弄柜台角落一套金桔盆景,嘴里喃喃道:“这帮憨仔也不知道修剪,枯枝戳出来是要坏风水的……”

        他猛然看到林玉婵活蹦乱跳地回来,惊得剪刀差点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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