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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6章 第 196 章

小说:女商(大清药丸)作者:南方赤火字数:0更新时间 : 2022-10-03 01:59:09
林玉婵这回吓一跳:“啊?”

        她穿来这么个倒霉世界,  本来就不奢望什么甜甜恋爱。但不谈恋爱是一回事,自梳女都不婚不育了,怎么还要屈从于这种丧心病狂的封建陋俗呢?

        这么说,  即使自梳了,万一她以后遇上了红姑今日的事故,  万一没躲过,就算她自己不寻死觅活,也有人帮她“捍卫清白”……

        她忍不住看了一眼苏敏官。苏少爷幸灾乐祸地看着她苍白的脸色,  好像在说:“世间安得两全法,  你想撒欢纯属做梦。”

        “况且你是奴籍,  要自梳得经过主家同意。”苏敏官站起身,  利索收拾碗筷,  “还有,红姑,你最好回老家躲一阵,今日那些洋人若是气量小,回去再想想气不顺,难保不会去报官,让人来找你麻烦。”

        红姑笑道:“我还要做生意呢。这几个洋人是跟着轮船来的,待不长久,  过几日就走佬,无妨!”

        苏敏官:“所以他们就算把你弄死,过几日就走佬,不担责任。”

        红姑:“……呸。”

        麻利起身收拾行李。

        苏敏官转向林玉婵:“至于你……”

        林玉婵知道他什么意思,  忙拍胸脯:“放心,我嘴严得很,他们谁也不知道我是哪儿冒出来的。”

        趁红姑起身洗碗,  她好奇心疯长,迟疑开口。

        “方才赶洋人的时候,你为何不明言,说你是怡和洋行的手下?那样的话,或许他们会买你面子……”

        苏敏官沉默了一会,嘴角撇出一个冷淡的弧度,好像在笑她天真。

        “中国人也许会忌惮我的身份,但在洋人看来,我这种体面华人反倒更应该对他们俯首帖耳。”

        他穿着淡色长衫,浆洗得笔挺,就算是方才夺枪持械的一闹,也不显凌乱,确实很体面。

        林玉婵琢磨着他的话。

        她也见过一些在跟洋人打交道的中国人:王全、莫礼逊牧师的小厮、在码头迎接洋人的官员……

        这些人要么浑身谄媚之气,将服侍洋主子视作无上荣耀;要么像王全似的,当面一套背面一套,虽然骨子里对洋人万般厌恶,但依旧忍辱负重、虚与委蛇,觉得只要赚了洋人的银子,就是给中国人挣面子。

        总之,要么仰视,要么俯视。要么真心为奴,要么使用精神胜利法,觉得自己堂堂□□子民,不得已而对番鬼卑躬屈膝,实乃儿子打老子,可见世道不公。

        苏敏官呢,都不是。他对他的老板渣甸,就像对广州府衙役一样冷淡。他教训为非作歹的英国水手,就像教训中国混混一样不留情面。

        只可惜他这种朴素的“人人平等”思想,在当前社会里很不吃香。

        她甚至都能想象王全瘪着嘴,用极端夸张厌恶的语气说:“主子和奴才怎么能一样,男人和女人怎么能一样,官和民怎么能一样?嗯?那不是乱套了?”

        所以在外人眼里,他这种洋行雇员等同于“奴才”。所以他才不愿意提这个身份。

        林玉婵苦笑着想:“跟我一样矫情。”

        但也不能怪他。十三行倒了,红顶商人叱咤国际商海的时代一去不返。他这种时代的弃儿,除了到昔日的竞争对手家混口饭吃,又能做何营生呢?

        她自以为窥透了他的苦衷,真心安慰道:“你不用管别人的看法,只要自己瞧得起自己就行……”

        “阿妹,”苏敏官忽然焦躁起来,戴上凉帽遮住脸,沉闷地说:“我不需要你的建议,唔该。”

        林玉婵:“……”

        不过是礼节性聊天,怎么还炸毛了呢?

        还这么中二的警告?

        她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苏敏官这人,于人情上十分淡漠,和谁都不愿深交。他唯一卸下心防的时刻,是当日在乱葬岗,他以为自己在和一个死人聊天。

        及至发现这“死人”居然活了,想来他也颇为后悔,从此跟她刻意保持距离,避免任何抒情和交心。

        当初自己出钱赎他,他放着个救命之恩不兑现,第一反应是记账还钱;和红姑也一样,看似一团和气,实则心中泾渭分明,不愿和她有半点人情相欠。

        还有那个莫名其妙的“一年一次善事”的人生准则,看似荒诞,其实可能帮他避过了不少人生陷阱。

        她想,还真是适合做生意的性格……

        她忽然想起来今日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忙道:“你别走,茶叶炒好了,掌柜的让我拿给你看一下!”

        说着怀里一摸,糟糕,空的。

        早就不知被洋水手踢到哪儿去了。

        苏敏官回头,一脸奚落地断定:“你就是来找红姑蹭饭的。”

        林玉婵火急火燎地在地上找。半天,尘土里扒拉出几根烧焦的茶叶,还泛着火药的硫磺味道。

        她举着两根焦黑的茶叶杆,赔笑:“敏官少爷,你给鉴定一下质量?”

        苏敏官无奈:“你也太敷衍了吧?叫你们掌柜的再送一罐来。”

        林玉婵抿嘴不言。别的通事伙计办砸了事,顶多是扣工钱、挨嘴巴。而她呢,一个小小错处,都能让王全重新生出买卖人口的念头。

        她公事公办地说:“德丰行的信誉担保,这茶绝对不会差了。您要是真有意买,我可以跟您一唱一和,帮着把价格谈低点。”

        苏敏官大概从来没见过这么吃里扒外的伙计,有些费解地打量了一下她,说:“要是我不同意呢?你有什么办法?”

        林玉婵苦笑:“那您就是成心给我找罪受了。我没办法,只能受着。”

        广州洋行的商人们,从初出茅庐的伙计到老奸巨猾的掌柜,无一不看重一个“利”字。若她面前站的是别的客户,林玉婵是万不敢这么直接卖惨,亮自己的底牌。

        但她隐约总有种感觉,苏敏官不是一般的商人。

        商人哪有使枪使这么利索的?

        他,有侠气。

        但苏敏官的下一句话就把林玉婵眼里的大侠滤镜打得粉碎。他笑了,睫毛一闪,仿佛跟她摒弃前嫌,温柔地问:“价格能谈多低?”

        林玉婵立刻回到讨价还价模式,利索地说:“不能打包票,但我尽力。”

        他淡淡道:“那就是敷衍我了。”

        说毕,推门往外走,高声叫道:“红姑,告辞!”

        林玉婵一着急,追上去拉住他的衣袖。

        “敏官少爷,咱们好好论论理。茶叶罐子是我掉的没错,可掉下去的东西捡起来就行。要是你没放洋枪子儿,这茶叶也不至于烧成柴火干。你好汉做事好汉当,东西是你打坏的,没理由让我买单。”

        苏敏官无奈地听她絮叨,忽然定睛看着她的脸,目光里很是探究。

        林玉婵忍不住摸摸自己脸蛋。有灰吗?

        “阿妹,你胖了。”苏敏官冷不丁说。

        林玉婵第一反应是许多问号,随后意识到,他这是在夸她。

        往后推两个世纪,敢这么跟姑娘说话的后生仔都是注孤生;然而在当前的世界里,“你胖了”这句评语充满了褒义。

        林玉婵转怒为喜。他都注意到了,说明自己这段时间的加餐计划初见成效。

        “中气也足了。”苏敏官继续点评,“讲话不喘了。”

        林玉婵:“……谢少爷夸奖。”

        “所以你们掌柜的有没有教过你,天大地大,客人最大,客人的一切要求都要顺着,不许跟他们讨价还价讲道理?——尤其是,声音不能比客人响。”

        林玉婵一怔。王全才不会教她这些呢。

        不过回想起来,德丰行确实是这样做的。广州的外贸历史悠久,西学兴盛,“顾客就是上帝”的理念已经开始普及。作为“乙方”,茶行伙计们见了衣食父母,哪怕只是个买办,无一不是缩头装孙子,可没有跟主顾讲道理的。

        王全王掌柜就是个能屈能伸的典范,那脊梁骨能一百八十度丝滑转弯。

        她吃了一个憋,正气不顺,红姑拎着行李出来,依依不舍地说:“阿妹,你日后要是再来吃饭,跟我那些姐妹们说就行了,饿不着你。”

        苏敏官这才知道,林玉婵原来不是第一次来蹭饭,不由对她刮目相看。

        他朝她招招手,“要我不追究样品的事也可以,你得帮我一个忙。”

        林玉婵见他松口,连忙跟上:“尽管说。”

        苏敏官不跟她客气,直截了当提出了要求。

        “我要看德丰行炒茶的工作间。”

        他低着头,神色柔和,眼尾轻轻翘着,目光中却盛着五分挑衅,仿佛是说:这个忙,你能帮吗?

        林玉婵一口气噎在胸间,提醒他:“上次掌柜的不是回绝你了吗,德丰行的炒茶手艺都是保密的……”

        他笑意更浓了,“所以才要你帮忙啊。”

        林玉婵沉默一会儿,也笑了。

        她总算明白过来,他方才挤兑她、教训她、故意拿话噎她……就是等着说这句话呢。

        “您果然不是什么正经买办。”

        他虚心求教:“何以见得?”

        林玉婵心想这还用说吗,打探商业机密是行业大忌。

        她笑眯眯说:“你也看出来了,我跟王掌柜的没什么交情。我不跟他告密。”

        苏敏官居然没有第一时间怼回去,好像被问住了,目光看向街角,那里有一顶官轿子正慢吞吞地过马路。

        他最后爽快承认:“没错,我是来砸德丰行招牌的。我本不专司茶货,这单生意是我向渣甸争取来的。”

        林玉婵低声问:“为什么?”

        他笑而不语。

        林玉婵知道再追问他也不会说。反正她本身对德丰行没什么忠诚度。她甚至巴不得给王掌柜添点头疼。

        “好,那你听好了:德丰行的炒茶作坊并非每日都开。若是收购了大宗茶叶,那就天天有人开工;若是生意清淡,连着几天锁门也属常事。师傅每月初一十五放假。其余时候约莫下午开工。作坊在仓库东南角,南墙壁紧邻七尺巷。那墙上有一扇通风的窗户,但平时都拴着,没人留意它……”

        苏敏官微微眯起眼睛:“你是说,可以从那窗户里看?”

        林玉婵耸耸肩:“只要别让人瞧见。要是你不巧让德丰行的保镖抓了,可千万别供出我来。”

        苏敏官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冷不丁问:“你们掌柜的是不是已经对我起了疑?”

        林玉婵一怔,点点头。

        上次他前脚刚走,王全就派人去打探他底细,唯恐他是怡和洋行派来踩点的。

        只是到现在为止,尚未探明什么疑点。

        苏敏官忽地俯身,几乎耳语:“你是我的通事,跑前跑后接待我的只有你一个。若我真的窥视德丰行的秘密而被察觉,纵然我闭口不言,你们掌柜的难道猜不出,是谁泄的密?”

        林玉婵被他的帽檐盖住了半个额头,蓦地一头冷汗。

        “苏大少爷,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好心帮你……”

        他大笑:“你自己想想吧!——给,这个我拿着没用,你玩吧。”

        林玉婵手里多了样东西。是他方才从洋枪上拆下来的铅弹。

        弹头不是锥形,而是笨重的圆滚滚形状。粗糙而沉重,带着螺丝头旋出的小孔,以及他的掌温。

        确实是个没用的玩意儿。

        苏敏官朝她微微拱手,扬长而去。

        这是个乡下来的茶农,头一次和大商行做生意,紧张得两只脚不知该往哪放。他有着这个年代穷人的一切特征: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耳后全是黑泥,头发常年不洗,辫子梢硬得翘了起来,散发出头油和汗水混合发酵的臭味。

        王全王掌柜趾高气扬地守在一边,随手从竹筐里捞了几把茶叶,丢进脚下的布袋里。

        大秤晃两晃,秤花上的秤砣一挪。

        茶农失声叫道:“不对,少了两斤!”

        “懂不懂规矩?”王全指着地上的布袋,“这叫留样茶!不然日后本行的货出了问题,点知是哪批?”

        茶农嗫嚅:“那也不用每筐都留样啊……”

        但他势单力孤,王全和周边伙计们一副“自古以来”的神色,他也不敢再提意见。

        全家老小的整个下半年,就指着这点茶卖钱填肚子呢。

        光留样还不够。每个竹筐过秤之后,王全指点伙计,都将那上面的斤两抹了零头。

        “你这筐太重,得去皮。”王全不耐烦地解释,“你看这些筐还补过呢,双层的——诶,每筐再减两斤!”

        茶农忍气吞声,自己默默算了算,小声问:“那,掌柜的,一共给我多少?”

        王全拿个小算盘,噼里啪啦算一通,笑道:“后生仔是头一次跟本行做生意吧?咱们交个朋友,给你个优惠价,五十八两银子拿走不谢……”

        那茶农当时就急了,结巴着说:“八……八百斤茶叶,我们好几家辛辛苦苦种出来的,就、就值五十八两?”

        王全脸一沉:“本号向来公平生意,明码标价。你这批茶叶号称八百斤,其实留样、去皮、扣杂质之后,我看能上架的也就五百斤。按每百斤十七两的市价,一共是八十五两银子——广州茶行通用规矩,抹零后是八十两。我们茶行代客买卖,要收佣金的不是?行规是九五圆账,不多收你的,剩七十六两。另外还有通事费、破箱费、差旅费、出口的关税,本行代你交了,扣除税费以后还剩五十九两。九多晦气啊,图吉利给你五十八,后生仔回去发财咯!……”

        茶农根本算不过来,张大嘴巴愣愣地呆着。

        这套盘剥话术显然不是第一次用。王全知道怎么能把最终的货款压到最低——如果每样折扣的顺序稍微变一变,譬如先“扣税”再“九五圆账”,得出的数目就会稍微高一点。

        毫无文化的茶农定然辨不出其中的机窍,只能急得脸发红,徒劳地讨价还价:“不成,不成!我爹说这些茶至少能卖一百两的!”

        “洋商不爱付现银,这钱先等着,年底再来拿吧!”王全一挥手,命令力夫:“茶叶挑走,去仓库!”

        茶农急了,扑挡在竹筐前面:“年底再付钱,这不是逼我全家老小饿死吗!”

        他似乎要放狠话,但王全身边两个牛高马大的伙计走出两步,茶农就气馁了,弱着声音说:“掌柜的你们不能欺负人,我要现在就付钱!”

        “那便是向本行贷款了,”王全笑吟吟,眼镜片后面的双眼眯得愈发小,“利息算优惠价,可以给你五十两。”

        他解下腰间钱袋,故意哗啦啦晃了一下里头的银子,然后一个银元一个银元地往外数钱。

        茶农眼中噙着浑浊的泪,一点点退让:“七……七十两。掌柜的可怜见,小的家里还欠着钱,那些茶树都是租赁的……”

        王全极其不耐烦:“行规如此,你嫌钱少,自己去找洋行卖啊!看哪个洋大人理你!”

        茶农还没说话,一个愤怒的女声斜刺里加入进来。

        “掌柜的,有钱也不能欺人太甚。你这叫竭泽而渔,以后茶农都破产改行了,你还能去哪儿收茶叶?你对他厚道点,明年他还来找你做生意!”

        王全吓一大跳。这院子里都是男人,哪来的女眷?

        而且张口就骂人!

        一回头,“你?”

        林玉婵早就守在这里,目睹了资本家剥削劳动者的全过程。她知道自己是人在屋檐下,最好怂成一个球。可惜忍了又忍,一腔社会主义觉悟终于战胜了明哲保身的心思,她冲口就怒斥资本家。

        茶农见有人帮腔,简直感激涕零,冲王全拱手作揖:“对,对!掌柜的,要是今日拿不到钱,小的只有饿死了!”

        王全觉得这姓林的妹仔简直阴魂不散,挥手呵斥:“你不在府里呆着,跑这来干嘛?快给我回去!”

        林玉婵一摊手:“掌柜的,我……我是来干活的。”

        “干活?”王全嗤笑,“我这里有什么活让你干?”

        林玉婵:“听说你这里缺苦力。”

        听小凤说的。小凤拿这话恶心她,意思是像她这样的大脚妹,只配做男人做的力气活。

        林玉婵却留意在心,甚至觉得这主意不错。

        王全一个迷糊,以为自己听岔了:“什么?”

        “你的商铺招不招苦力?”

        王全从椅子上欠身,推了推眼镜,像看妖怪似的看着林玉婵。

        “我忙着呢,你快给我回府!”

        “齐府不要我。”林玉婵说,“宿舍只给我留三日。三日过后,我听他们议论,要……要配给一个长工。”

        “那不也挺好?妹仔到年龄都会去配人啊。”王全随口说。然后注意到林玉婵的表情,似乎不那么高兴,甚至有些厌恶。

        他明白过来,冷笑一声:“我就说嘛,你还是想跟少爷!哼,晚了!少爷最近连我都不理了!”

        林玉婵指着院子里那些装卸茶叶的力夫,固执地说:“我可以给你的铺子做苦力。我又没缠小脚,走的动路。”

        王全简直哭笑不得。她异想天开呢,哪有女人做苦力的?

        “就你搬得动几斤……”

        林玉婵大胆说:“其实我也会点算账什么的……”

        王全根本没听。他的世界观里,从来没有“女人做生意”这个选项。

        他突然起了个念头,伸手推了推眼镜,镜片后面的一双眼睛变回了笑模样。

        “哎,后生仔,”他唤那茶农,“你还没娶亲吧?”

        茶农讷讷点头。

        “我这里有个妹仔,当初三十两银子买来的,如今要嫁人。我看你老实,不如给你吧——五十两银子,外加一个能生养的女仔,这下你可满意了?这是最后一次讲价,再纠缠你连五十两也拿不到!”

        茶农错愕:“这……真的?”

        “还能骗你?身契都在我这里呢,清白人家的女仔,你若要了,今晚上就能圆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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