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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第 62 章

小说:明宫小食光作者:银河灿烂字数:0更新时间 : 2021-07-18 01:09:48
弘治二年的春节,  倒是个暖春。

        明晃晃的日光照在大袄上,竟然有些热,张羡龄便没穿披风,  只是外罩了一件雪青色比甲,已然是作春装打扮。

        鞭炮是从大年二十九就开始放了,每隔一个时辰,必定噼里啪啦放一串。万岁爷走到哪一宫,后头也是满殿红色鞭炮纸。

        喜庆是喜庆,吵也是真吵,  张羡龄索性将冬日戴的暖耳翻出来,当作耳罩戴在头上,以减轻些烦人的鞭炮声。但暖耳戴在耳朵上,  捂着又热,幸亏梅香和秋菊连夜赶制出了一对耳塞,  张羡龄方才清净了些。

        考虑到年幼的亲王与公主也许会被鞭炮声惊着,  张羡龄又命小宫女做了十来副耳塞,送到抚养亲王与公主的老娘娘宫中。

        等到正月十五,乾清宫前早就安设好了鳌山灯,  好大一座灯,足足有乾清宫屋檐那么高,  自下往上用苍翠松柏层层堆垒,绿叶构造的灯墙上挂着琳琅满目的各色彩灯,其上还有八仙与佛祖等神佛的塑像,气势恢宏,纵使是白日所见,  张羡龄也为这鳌山灯所吸引住。

        听说这样的鳌山灯除了乾清宫广场的这一座外,  宫门前也会有一两座,  以供百姓赏玩。

        至正月十五,张羡龄与朱祐樘往清宁宫去,给周太皇太后行礼。

        今夜是家宴,清宁宫前殿摆了好几桌酒席,地上铺着大红百花图毡毯,依次列着各色食案,也有紫檀雕花的,也有剔红刻福字的,看着就是新春富贵。

        周太皇太后辈分最高,又是在她宫里,自然坐主席。朱祐樘坐在左侧首席,右侧首席乃是王太后,接着才是张羡龄。

        众人入席,互道了祝福,便添酒开宴。

        为了给周太皇太后解闷,清宁宫殿前的月台上搭了一个戏台,此时殿门齐开,灯火辉煌,坐在殿内正好可以瞧见戏台。

        张羡龄倒很有些好奇,今夜会唱什么戏呢?这个时候,京剧都没出现了,也许会唱昆曲?可赫赫有名的戏曲家汤显祖这时候似乎还没出生,想来像《牡丹亭》、《南柯记》等经典曲目也未问世。

        一旁的王太后见张羡龄频频盯着戏台,便笑道:“今夜应该有内侍阿丑演的传奇,他演戏一向好玩的。”

        传奇么?张羡龄听着这名字有些陌生,似乎是比昆曲更古老的曲艺,便决心好好看一看,不忙着吃点心。

        乐声响起,一个中年内侍踏着鼓点走上戏台,正是钟鼓司佥书阿丑。

        他大摇大摆走上台,步伐怪模怪样的,手里还握着一执板,还没开口说话,已经逗得不少老娘娘嘴角上扬。

        阿丑插科打诨,吟唱台词:“论传奇,乐人易,动人难。知音君子,这般另作眼儿看。”1

        他的声音极其富有穿透力,把乐声都压了下去,每一个字张羡龄都听得清清楚楚。

        阿丑斜眼问旁边的小内侍:“今日敷演谁家故事?那本传奇?”

        小内侍应声道:“真假厂公记。”

        话音才落,周太皇太后径直笑出了声,在座的老娘娘也都笑起来。

        张羡龄一头雾水,王太后悄悄同她说:“看来这出传奇唱的是汪直,从前宪庙老爷在时,阿丑就编过汪直的戏。”

        戏台上接着演。

        “哎呀呀,原来是唱汪太监,待我装扮装扮。”阿丑掏出一盒粉,往脸上刷了厚厚一层,眨巴眨巴眼:“现在可像汪太监了?”

        小内侍愁眉苦脸:“就白这一点比得上。”

        张羡龄想起万娘娘出殡那日,灵前那一个丰神俊朗的青年,再看看一脸厚粉的阿丑,不由得也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传奇讲的正是汪直的故事。那时他大约十四五岁,为西厂提督太监,常常到宫外办差,很是威风。

        有一个人物叫杨福,听一位见过汪厂公的好友讲,他的眉眼竟然和汪直有些相似。那杨福听说之后,不知哪来的雄心豹子胆,竟然弄了一套蟒袍,私刻了一块牙牌,将乌纱帽戴上,摇摆作势,竟然自称为汪直,四处骗吃骗吃。

        假汪直自芜湖县搭乘驿传往南行,无论是苏州府的县官,还是杭州府的官吏,竟然全部信以为真,争相奉承。见假汪直只带了一个校尉先导,连忙送车马、送奴仆家人,在官吏们的不懈努力下,假汪直还真真凑出了个西厂提督太监的行头,越发像真的了。

        江南百姓听说汪直来了,立刻将自己的冤屈写成颂词,哭着喊着要汪直替他们伸冤。假汪直做戏做全套,竟然也装模作样的为百姓审案。

        假汪直一路南行,走到福州,三司官亦战战兢兢地恭迎,好酒好菜相陪。可吃饱喝足,假汪直竟然向他们索贿,这一下子可漏了马脚。在酒席旁作陪的福州镇守太监卢胜怎么想怎么不对,汪直不收贿赂这事,天下皆知,怎么这个汪直还狮子大开口要银钱了。

        卢胜长了个心眼,把假汪直与校尉先导全都灌醉,去翻他俩的行囊,翻来翻去,没找到符验。

        这么一来,假汪直的身份便被揪出来了,朝野震惊,便是真假汪直一案。

        张羡龄原本听着极为开心,可听着听着,察觉出不对了。这个时候唱一出真假汪直的传奇,当真不是意有所指么?

        她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最终落在覃吉身上。覃吉有所察觉,抬眼看向她,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张羡龄笑容渐渐消散,认真看起剧来,察觉到深意之后再听这一出传奇,她忽然发现其中处处有暗示。等演到卢胜试探假汪直这一场戏时,暗示更加浓厚了。

        卢胜念白道:“我听说汪厂公原是大藤峡之乱时入宫的,想来他必定会说广西土话,正好我也会唱支广西小曲,可拿来试他一试。”

        听到这里,张羡龄侧过头去看朱祐樘。他原来的表情是很柔和的,这一下却是面无表情。

        张羡龄在心里叹息了一声,为了合群,还是挤出一个笑,与一众老娘娘们一起喝彩。

        曲终人散,张羡龄与朱祐樘并肩走出清宁宫。

        她装作无事的笑一笑,问:“回去吗?”

        朱祐樘握了握她的手:“你先回坤宁宫休息,我还有些事,要去乾清宫处理下。”

        他放开她的手,转身往乾清宫的方向去。

        笑笑忽然喊了他一声。

        朱祐樘回眸,瞧见笑笑站在月光里,占尽月色皎洁。

        “我等你回来才睡。”

        朱祐樘点了点头,拂袖转身。

        虽是夜里,但满宫的灯火照亮了半个紫禁城,格外热闹。圣驾抵达乾清宫,一阵阵鞭炮声又急促的响起来,飘散着淡淡的硝烟味。

        朱祐樘坐定,脸绷得紧紧的,吩咐道:“传阿丑过来。”

        方才那一出传奇,他原来还不觉得有什么,戏往后头唱,众人笑声越发响亮,他心底的愤怒也如同夜空中的圆月一般,越爬越高。

        不多时,阿丑来了,他并不是独自一人进殿的,身旁还跟着覃吉。

        朱祐樘坐在圈椅上,一双手紧紧握住扶手处的龙首,指节微微有些发白。他看一看阿丑,又扫一眼覃吉,心里已然有数。

        这一出戏,是司礼监授意阿丑演得。

        “覃吉,你有什么话要向朕说。”

        覃吉只觉得脊背都窜过一抹冷意,万岁爷大多时候都是称呼他为“伴伴”的,这时却罕见的叫了他全名,可见万岁爷有多愤怒。

        他当即俯首,跪在地上道:“臣斗胆,听说纪旺与纪贵原来姓李,进京之前,内侍蔡用给他们改的姓氏。”

        覃吉将自己私下所探明的疑点一一说出来,又道:“臣亦听说,宫外有一人,名李福,也四处嚷嚷说他是皇亲。”

        “孝穆皇后姓纪。”朱祐樘冷冷道。

        覃吉硬着头皮道:“据说,在广西土话里,纪、李同音。”

        月光透过绮户,在冷清清的金砖上投下影子,白晃晃的一片,乾清宫内外,没有半点声响,极为安静。

        半晌,朱祐樘短促的笑了一声,笑声带着点凄然的意味。

        “也就是说——花了这么长时间,费了这么多功夫,你们连孝穆皇后是姓纪还是姓李都没查清楚?”

        “微臣惶恐。”

        又是长久的沉默,终于,朱祐樘开口说话了,声音平平静静:“今日是元夕,好好睡一晚,明日一早,传蔡用、纪旺、纪贵和那什么李福到乾清宫来。下去歇着罢。”

        这几句话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在乾清宫呆呆坐了许久,一动不动。

        殿中侍奉的李广胆战心惊,大气不敢出,一直快到宫门落钥时分,才上前小心翼翼的问:“万岁爷今日可是歇在乾清宫?”

        朱祐樘如梦初醒,看了一眼天色,的确很晚了,他原打算在乾清宫歇息,可转念一想,笑笑还在坤宁宫等他。

        他略微洗漱一番,快步回到了坤宁宫。

        坤宁宫里,张羡龄一边做小橘灯,一边等朱祐樘回家。

        把橘子瓤掏空,其中放上一小节白烛,点燃,就多了一点熹微的光。她做到第五盏小橘灯时,朱祐樘终于回来了。

        因时间实在是太晚了,两人梳洗了一下,便就寝了。

        灯烛全熄,张羡龄却留下了几盏小橘灯,小橘灯里的蜡烛很短,过一会儿,就自然而然熄灭了。

        寝殿中再没了半点光亮,张羡龄合上眼,打算睡去,忽然听见枕边人的说话声,如慕如诉。

        “纪旺和纪贵也许是假的。”

        “我娘也许姓纪,也许姓李。”

        “好好的一个人,来世间走了一遭,生了个孩子。她的孩子还是九五之尊,一国之君,却这孩子竟然连她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有何亲人,一概不知。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荒唐的事?”

        朱祐樘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笑笑拥入怀中,像溺水的人在浩浩荡荡的江河里,抓住了唯一一根浮木。

        幸好,他如今还有一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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