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沉没大陆·降临
季飞星靠在软垫上, 半眯着眼，困乏的很。季槐梦让他回家，他不肯, 直言等二哥测完以后一块回去。说着, 季飞星往前一勾腰, 拇指和食指从果盘上捏起一颗“太平豆”, 手一甩, 扔到嘴里, “太平豆”是裹了酥糖的豆子, 早上母亲亲自下厨做的。嘎嘣嘎嘣, 他把豆子嚼碎了，和磨牙似的。
车厢门被打开。
季启明站在外面, 身旁站了个小男孩, 黑扑扑，就是刚才偷东西那个，夜风从车门刮进来，季飞星打了个冷嚏, 浑身的困意都叫风吹走，他睁大眼, “哥，做什么呢。”说着超前探身。季启明道, “你帮我接一下。”双手一托，就把那个黑扑扑的小男孩放到车上，季飞星措手不及地接了个满怀。
季启明也跳了上来, 车门一关，把他身后那些狂热粉的目光隔绝在外面。
幸好车厢够大，装四个人也绰绰有余。温热的气流从放在桌下的暖炉里升起, 小男孩打了一个喷嚏，飞沫带着鼻涕飞了出来，他也不在意，抬手就用袖子抹了抹，黑乎乎的衣服越发深沉。
季飞星小心朝后躲了躲。
季启明道：“他是这次检测的孩子。”也没有详细解释原委，把桌上的糕点盒子往前一推：“吃什么尽管拿。”
小男孩十分不客气，大声喊：“谢贵人赏——”
接着端起糕点盒子，往自己的袖子里呼呼一倒，没有三秒，盒子就空了，就剩下小孩一个鼓鼓囊囊的袖子。很是显眼。
季启明问他：“你叫什么，和谁一起来的，等会送你过去。”
小男孩回答：“回贵人，小的没姓也没个正经名字，您要是赏脸，叫我黑子就行。小的家住城南乞丐窝，这次是十个兄弟姐妹一块来见陛下天威。天晚了，又没的东西吃，这才铤而走险，幸亏贵人救我，小的在这里给贵人磕三个头，祝贵人武运亨通，驰骋天下。”
说着把衣摆一提，结结实实跪在地上，脑袋狠狠往地下一砸就要磕头。
季启明伸手拦住。
“我救你又不是让你磕头的，这里只有我们兄弟几个，不用讲这么多规矩。”
黑子倔强。
“不行，贵人有贵人的慈悲，我们却不能失了自己的规矩。”
还是狠狠往地毯上一跪，隔着厚厚的绒毯都能听到那声重重的响声。
“哎——”
季槐梦说。
“你轻点。”
季启明刚要朝二弟笑笑，觉得二弟长大了，却又听见他说：“别把我地毯磕坏了。”
季飞星胸口一塞，咳嗽出声，他捂着嘴，眼睛在大哥二哥身上来回打转，大哥扶额叹息：“二弟……你呀。”
跪在地上的小黑子也不磕头了，他起身，朝季启明行礼：“是我没想到，给贵人们添麻烦了。”
季启明扶小黑子起来，又道：“他不是那个意思。”季启明解释，他二弟心地善良，刚刚说这种话不过是阻止小黑子磕头，小黑子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低着脑袋，道：“贵人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
季启明越发觉得小孩可怜，又从车厢里取出银票塞给小孩，让他带回去给兄弟姐妹改善生活，说罢，看着检测的时间快要到了，领着小孩下了车，送他回到三百六十七人的队伍里。季启明是谁啊，一念城的明星人物，他一出现，就像是外星人走红毯一样，整个左侧连带右侧全部沸腾，星星一样的眼珠子都往他身上甩，小黑子回到队伍里，负责的官员过来问，这个小孩和您什么关系，您亲自来送。
季启明道：“相识而已。”
官员喏喏。
回头却招呼差人下手轻点，不能冒犯了这个和季启明“相识”的小孩。
三百六十七人上称左侧。四十九座黑铁鼎上右称。
黄金天平朝左。
再上七座青铜鼎。
天平朝左。
再上七座霜铅鼎。
天平朝左。
此时宫门前广场还留了好些游弋的凡民，他们看着这一座座鼎加上，心里也跟着沸腾起来，顾不得规矩森严，直接大喊：“上！上！上！往上上啊！”
呼声震天。
再换七座白色锡鼎。
锡鼎以上，就是天师出手——天师是李氏王朝的护国法师，是“圣地”来人，如果说李氏皇帝顶戴象征至高无上的十二白玉串珠冕旒，那么天师就坐在皇冠的左边，是一个王朝的精神信仰，如同他操控的黄金天平一样，瞩目至极。
天师法杖一挥。
七座白色锡鼎腾空而起，落到黄金天平的托盘上。
天平朝左。
继续加码。
此时广场近乎沸腾，二十三万人里，出了三千七百一十八个黑铁，五百四十个青铜，九十五个霜铅，四个白锡。
——而无一“水银”。
从贵族到平民的目光全都聚集在这座黄金天平上。
游商走贩和街头卖艺，商坊市货或普通农民，文物百官，亲王诸侯和皇帝，那些凝聚的目光带着重量和热度，沉沉压在空气中。
七座水银鼎升空。
在万盏宫灯的照映下流光闪烁，缓缓落在黄金天平上。
几乎是压着所有人的呼吸。
宫门广场一片寂静。
一息。
两息。
三息。
——天平朝左！
是水银！
广场上的平民相拥而泣，凡人家的小孩出了一个水银！这不是他们家的孩子，和他们没有血缘关系，甚至都不认识！但是，这是他们跨越阶层，一步登天的证明，寒门能出贵子，鲤鱼可跨龙门！
一个水银相当于十一万七千六百四十九个黑铁。
这种恐怖的资质足以将一切差距抹平！
右侧马车上，一个僻静无人的小角落，季槐梦问大哥：“你是白银，当初的场景是不是很轰动。”
季启明有点点尴尬，他别过头：“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之后也有很多杰出人物，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夸张。”这话一出季飞星不愿意了，他把脑袋挤过来，绘声绘色描述七个白银鼎一出，举国震动的夸张场面。
当时整个一念城的人都奔走相告，走出家门，拥挤在巷子里，他们翘首以待，看见天上祥云如潮水奔涌，七彩的鸾鸟架着堪舆从天空飞过，左右童子童女手捧花篮，无数金箔从空中洒落，像是阳光凝成的光点。
远处深山古刹敲响万年大钟，黄钟大吕，庄严高妙。
季槐梦鼓掌以示钦佩。
季启明脸上略带羞涩，他天资卓越，远游时也行侠仗义，当的起人称赞，不过外人追捧和家人崇拜还是不一样，他颔首，又有点小心机的挺直腰板，对二弟道：“没有那么夸张。”又道，“白银也不算稀奇，二皇子也是。”
二皇子。
就那个鲶鱼须。
此时季槐梦更惊讶。
他突然有点想不明白，当初季槐梦夹在这两个白银里面干什么，凑热闹很暖和吗？
水银鼎之后，又上了七座白银鼎，但可惜天平朝右，止步于水银。
但这样也足够让人欣喜。
根骨检测是个大事，基本全家老少出动，爷爷奶奶叔叔阿姨爸爸妈妈哥哥姐姐，这三百六十七个小孩的亲属有数千人，全都站在广场上翘首以待，一朝鲤鱼跃龙门，一朝泥鳅爬滩地。是龙是虫，全看今朝。
如洋葱一样层层剥下。
被筛掉的小孩就像是无用的废料一样被倒掉，一些家庭抱头痛哭，另一些家庭心中期望越盛……最后，一个黑扑扑，像是泥鳅一样的小孩留在了天平上。
在聚光灯一样的目光下。
这个小孩就是那唯一的“水银”。
众人讨论：“这孩子是谁，谁认识他吗？”一个年纪小的孩子指着他大喊：“是城南的小乞丐——”这声音在沸腾人声中传递，但也无人在乎了。
当场就有宫人带着小孩上了城楼。
此时宫墙上的文武百官无人在乎他黑漆漆的袖子和污渍的面庞，就算是皇帝也一脸亲切慰问，夸他是顶梁柱。又给小孩封爵赐名，要收他为养子，说到兴奋，又搂着小孩的肩膀，要为他举行一场盛大的宫廷宴乐。
宫人在旁小声提醒。
“还没测完。”
说的正是季槐梦这群废物公子。
皇帝兴致恹恹，这些人十年前已经测过，没根骨，第二次测，自然也不会出意外，但他还是勉强停留在宝座上，挥手：“开始吧。”
季槐梦下车。
他有点困。
和他一样下车的有几十个人，都是一念城里高不成低不就的废物公子们，其中光禄寺卿那个带玉扳指的少爷自嘲：“丢人现眼。”
旁边一群人怒瞪。
不少人为了提升根骨，不知道废了多少工夫。就等这十二年的天平一开，从此改头换面，那容得这两个人吊车尾在这儿打岔。
礼部清吏司祠祭郎中的儿子上来就要揍他们，却叫人死死拦住，道：“左边那个是天将府的季槐梦，别起冲突。”全民偶像季启明可是陪着弟弟过来了，千万别丢这个脸。
只能恹恹收手。
这几十人同时上了天平右侧。
天平尊右卑左。皇亲国戚并诸位权贵的子嗣上右称，凡民的子嗣上左称，以示尊卑。
“从没有这样的事。”光禄寺卿的儿子摊开扇子，半挡着脸，他对季槐梦道：“哪一个权贵家的孩子不是单独上称，就我们，”他扫视了一圈，各个锦衣华服，细皮嫩肉，“是一群人，跟个猪崽子似的挤在一块，都不够丢脸的。”
皇子皇女二十，宗亲四百，大臣子女八百，这一千二百二十人全部单独上称，量完之后不论后果向皇帝行礼之后才下来。哪像他们，好几十个人堆在一块，热热闹闹，惹人笑话。
“为我们好。”
季槐梦道。
光禄寺卿的儿子诧异：“为我们好？”
此时一阵冷风吹过，深夜，天凉，除了几个准备了羔裘披在外面，大多数是一身长衣。好的外面套着大袖半身深色斓衫，稍微暖和，差的就一身里衣外套了薄袍，瑟瑟发抖。
季槐梦往人群背后一挤，又招手叫光禄寺卿的儿子过来：“来，挡风。”
光禄寺卿的儿子大笑：“好胆子，我喜欢！”说着，往人群中一跳，惹来怒瞪。
这时四十九座黑铁鼎徐徐搬上天平。
三息之后。
天平朝右。
称上有人是黑铁鼎资质。
“哇喔——”众人惊喜。
有人起哄：“这是有人老树逢春，铁树开花了呗，等会发银子啊，见者有份！”
“哈哈哈好说，最贵的八仙楼走起，开他个三天三夜流水宴！”说这话的是礼部尚书之子，豪气冲天。
“就等您这句话，上一档，流水宴翻一番，敢不敢！您要是应了水银，那可是得请全城吃半年的饭！”
“那我可谢您吉言！”
正说着。
七尊青铜鼎上称。
又是三息。
天平朝右。
“这是谁家的祖坟冒青烟了，还不赶紧差人去看？”
“今早我一起床就听见燕子喳喳叫，保准是我。”
“要点脸吧，你这老陈皮快厚的当盾牌了。”
这热闹景引得台上台下齐齐观看，谁不知道这黄金天平上的是一念城出名的纨绔儿，十年前测了一次，没声没息，想不到还有人在这儿憋大招呢。
霜铅上称。
三息过后。
天平朝右。
此时没人闹腾了。
对这群废物公子来说，黑铁可以争取，青铜能够幻想，霜铅那……就是连做梦也没想到的，没看二十个皇子皇女也才出了三个霜铅吗。
“坏了吧？”
有人怯怯。
不过流程还得继续走下去。
天师起身，法杖一挥，七座白色锡鼎缓缓落下。三息过后，天平朝右。
“……”
“…………”
“啪。”一个年轻男子甩了自己一巴掌。
“我是没睡醒呢，怎么做这种怪梦。”又回头在同伴堆里一看，“这是哪个神仙藏在这儿了。”
台上的文武百官并诸侯权贵纷纷起身。
这是他们的子嗣，出一个白锡，相当光耀门楣——不过问题是，鼎上站了四十多个人，是哪个？
皇帝也拍掌。
他自然高兴麾下人才济济。
“我先祝贺大臣喜获麒麟儿。”
天师站在高台上。他手中动作没停。
七座水银鼎上场。
三息之后。
“哗啦——”几乎所有人同时起身，衣摆发出齐刷刷的摩擦声。
“——天平朝右！”
尖利声响起。
“是水银！水银啊，是水银啊！”
“轰”得一声。就像是发生了无声的山崩一样。有一个水银，全场震动。
此时黄金天平上四十多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哑口无言。
光禄寺卿的儿子敞开怀抱，疯了似的跟每个人相拥而抱，大喊：“不行！不管是哪个，我都得抱抱，那可是水银啊！”
言罢，四十多个人抱成一团，你恭喜我，我恭喜你，不管是不是自己，这个热闹他们是凑定了。
又有人提议。
“我们四十个当场结拜，我小刀都准备好了，来个最隆重的歃血为盟，以后就是两肋插刀的兄弟！”又在人群里环视一圈，“水银，你听好了啊，苟富贵，勿相忘。”
“要点脸吧你！”
有人臭哄他。
又道。
“拜我一个大哥就行，要四十个兄弟可太多了啊。”
一阵笑闹。
自破晓至深夜，从没启用过的白银鼎缓缓升起。
不用宫灯与月光相照，白银鼎身上自有一阵银色的光辉，天空同时升起七个皎洁的月亮。
万众瞩目下。
七座鼎缓缓落下。
呼——
呼——呼——
这是人的呼吸声。
天平朝右。
“是白银啊。”
因为太过梦幻，让人无法相信这是真实的，只能用最简单，最平淡的语气吐出这四个字
此时无数骏马从宫门广场奔驰，“是白银啊”这个消息如洪流般涌入大街小巷。赌坊、酒楼、花街，纷纷开盘，赌徒们拥挤在一起，用变形的嗓子大喊，“是白银啊，白银，哪个人下注了白银？！”接着黄金天平上四十人的名字纷纷挂牌，有开盘赌他们中哪一个是白银。
黄金天平上。
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注视这四十个废物点心。
一个年轻男子整理衣摆，正正衣冠，站在天平上朝此处作揖，“谢谢大家，非常感谢，等我老了以后，这就是我人生的巅峰时刻了。”
“对此我感触颇深，想我年幼……年轻……年中……”
话没说完叫旁人一头揭了帽子。
“嘚瑟个没完了你，起开，我有话说。”另一个人腰部一摆，挤到前面去，“听好了啊，咳咳，我叫xx，家住xx，目前还没有结婚，诚聘一温柔贤淑端庄貌美女子为妻——我虽然一无所有，但我现在可是四十分之一白银候选人啊，现在押宝可是百倍利润，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还有些人当场叫来画师。
往左侧天平那边挤了挤，吵吵嚷嚷说着要合影，做个十米长卷挂在墙上。
此时还剩下最后一个等级——“黄金”。
但一念城没有黄金鼎。
“黄金”是一种炼金物质，象征着“白银”进一步提炼之后得到的完美金属。但这种金属从没有被造出来过——或者说，可能在诸神的宫殿里有，但凡人不可遇见。
如果说最低级的黑铁，是一种普通又常见的炼金金属，那么青铜，就是进一步的炼金产物，它更强大，更高档，也更贵重。
如果说白银虽然美好，但尚有一丝残缺。
那黄金就是至高无上的完美，是贵重至极的贵重。它是炼金金属，更是一种圆满状态，一种灵性的代表，它能活死人肉白骨，让人长生不老，黄金象征着天人合一和宇宙一统，代表某种完美的、融洽的、能解释一切的规律，象征着神。
一念城没有黄金鼎。
“要继续测吗？”
“还能继续测吗。”
“可以测。”天师朝皇帝说，“迄今为止没有出现过黄金，但是圣地有研究，四十九个白银鼎可以无限趋近于黄金。”
“那就是黄金鼎的资质吗？”皇帝惊讶，七个白银鼎出现能引得朝堂震动，居然需要四十九个白银鼎，才能算上一个黄金。
“不，”天师摇头，“是无限趋近于黄金，但不是黄金。”
他们搜遍全城，又有好多权贵倾尽全部，终于找出来五十个白银鼎。本来四十九个就够，但也不知道谁这么好心，多出来一个。
这五十个白银鼎如同五十轮明月，在天空发出明亮耀眼的光芒，整个一念城如同白昼，城中居民纷纷外出翘首，看着这五十个月亮飘在空中，又如坠月般缓缓落下。
“白银资质也有高低。”宫墙上，天师缓声告诉皇帝，“就像一丹炉药丸，有的药丸莹润剔透，有十分药力，有的形容灰朴，只有一分药效。资质也是如此。”
一座座白银鼎缓缓落下。
十四座白银鼎。
天平朝右。
二十一座白银鼎。
天平朝右。
“不敢置信。”天师一向平淡无波，但此时也紧握法杖，内心汹涌澎湃。
二十八座。
三十五座。
直至——四十二座。
天师双手颤抖：“无限逼近于神。从来没有人、从来没有人能达到四十九座鼎，四十九是个极数，是大圆满——我们将见证神的诞生。”
满朝文武皆已站起。
面容肃穆等待着结果。
四十九座。
——天平朝右！
“天佑我王朝！”
皇帝大喜，众文武皆伏地跪拜，长喝三声以示恭喜。
但最后，第五十座白银鼎缓缓落下。
超过四十九这个极数，轻轻地，没有什么声响的，在天师的目光中落下——只要四十九就够，他太兴奋，多取了一个。天师微微皱眉，脸上的喜悦退的干干净净。
又是极其短暂又漫长的三息。
黄金天平再次朝右/倾斜。
“不可能。”
天师喃喃。
“没有人能超过五十。”他随手把五十座鼎退下，皇帝和文武的喜悦戛然而止。
天师冷漠道：“天平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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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厢门被打开。
季启明站在外面, 身旁站了个小男孩, 黑扑扑，就是刚才偷东西那个，夜风从车门刮进来，季飞星打了个冷嚏, 浑身的困意都叫风吹走，他睁大眼, “哥，做什么呢。”说着超前探身。季启明道, “你帮我接一下。”双手一托，就把那个黑扑扑的小男孩放到车上，季飞星措手不及地接了个满怀。
季启明也跳了上来, 车门一关，把他身后那些狂热粉的目光隔绝在外面。
幸好车厢够大，装四个人也绰绰有余。温热的气流从放在桌下的暖炉里升起, 小男孩打了一个喷嚏，飞沫带着鼻涕飞了出来，他也不在意，抬手就用袖子抹了抹，黑乎乎的衣服越发深沉。
季飞星小心朝后躲了躲。
季启明道：“他是这次检测的孩子。”也没有详细解释原委，把桌上的糕点盒子往前一推：“吃什么尽管拿。”
小男孩十分不客气，大声喊：“谢贵人赏——”
接着端起糕点盒子，往自己的袖子里呼呼一倒，没有三秒，盒子就空了，就剩下小孩一个鼓鼓囊囊的袖子。很是显眼。
季启明问他：“你叫什么，和谁一起来的，等会送你过去。”
小男孩回答：“回贵人，小的没姓也没个正经名字，您要是赏脸，叫我黑子就行。小的家住城南乞丐窝，这次是十个兄弟姐妹一块来见陛下天威。天晚了，又没的东西吃，这才铤而走险，幸亏贵人救我，小的在这里给贵人磕三个头，祝贵人武运亨通，驰骋天下。”
说着把衣摆一提，结结实实跪在地上，脑袋狠狠往地下一砸就要磕头。
季启明伸手拦住。
“我救你又不是让你磕头的，这里只有我们兄弟几个，不用讲这么多规矩。”
黑子倔强。
“不行，贵人有贵人的慈悲，我们却不能失了自己的规矩。”
还是狠狠往地毯上一跪，隔着厚厚的绒毯都能听到那声重重的响声。
“哎——”
季槐梦说。
“你轻点。”
季启明刚要朝二弟笑笑，觉得二弟长大了，却又听见他说：“别把我地毯磕坏了。”
季飞星胸口一塞，咳嗽出声，他捂着嘴，眼睛在大哥二哥身上来回打转，大哥扶额叹息：“二弟……你呀。”
跪在地上的小黑子也不磕头了，他起身，朝季启明行礼：“是我没想到，给贵人们添麻烦了。”
季启明扶小黑子起来，又道：“他不是那个意思。”季启明解释，他二弟心地善良，刚刚说这种话不过是阻止小黑子磕头，小黑子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低着脑袋，道：“贵人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
季启明越发觉得小孩可怜，又从车厢里取出银票塞给小孩，让他带回去给兄弟姐妹改善生活，说罢，看着检测的时间快要到了，领着小孩下了车，送他回到三百六十七人的队伍里。季启明是谁啊，一念城的明星人物，他一出现，就像是外星人走红毯一样，整个左侧连带右侧全部沸腾，星星一样的眼珠子都往他身上甩，小黑子回到队伍里，负责的官员过来问，这个小孩和您什么关系，您亲自来送。
季启明道：“相识而已。”
官员喏喏。
回头却招呼差人下手轻点，不能冒犯了这个和季启明“相识”的小孩。
三百六十七人上称左侧。四十九座黑铁鼎上右称。
黄金天平朝左。
再上七座青铜鼎。
天平朝左。
再上七座霜铅鼎。
天平朝左。
此时宫门前广场还留了好些游弋的凡民，他们看着这一座座鼎加上，心里也跟着沸腾起来，顾不得规矩森严，直接大喊：“上！上！上！往上上啊！”
呼声震天。
再换七座白色锡鼎。
锡鼎以上，就是天师出手——天师是李氏王朝的护国法师，是“圣地”来人，如果说李氏皇帝顶戴象征至高无上的十二白玉串珠冕旒，那么天师就坐在皇冠的左边，是一个王朝的精神信仰，如同他操控的黄金天平一样，瞩目至极。
天师法杖一挥。
七座白色锡鼎腾空而起，落到黄金天平的托盘上。
天平朝左。
继续加码。
此时广场近乎沸腾，二十三万人里，出了三千七百一十八个黑铁，五百四十个青铜，九十五个霜铅，四个白锡。
——而无一“水银”。
从贵族到平民的目光全都聚集在这座黄金天平上。
游商走贩和街头卖艺，商坊市货或普通农民，文物百官，亲王诸侯和皇帝，那些凝聚的目光带着重量和热度，沉沉压在空气中。
七座水银鼎升空。
在万盏宫灯的照映下流光闪烁，缓缓落在黄金天平上。
几乎是压着所有人的呼吸。
宫门广场一片寂静。
一息。
两息。
三息。
——天平朝左！
是水银！
广场上的平民相拥而泣，凡人家的小孩出了一个水银！这不是他们家的孩子，和他们没有血缘关系，甚至都不认识！但是，这是他们跨越阶层，一步登天的证明，寒门能出贵子，鲤鱼可跨龙门！
一个水银相当于十一万七千六百四十九个黑铁。
这种恐怖的资质足以将一切差距抹平！
右侧马车上，一个僻静无人的小角落，季槐梦问大哥：“你是白银，当初的场景是不是很轰动。”
季启明有点点尴尬，他别过头：“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之后也有很多杰出人物，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夸张。”这话一出季飞星不愿意了，他把脑袋挤过来，绘声绘色描述七个白银鼎一出，举国震动的夸张场面。
当时整个一念城的人都奔走相告，走出家门，拥挤在巷子里，他们翘首以待，看见天上祥云如潮水奔涌，七彩的鸾鸟架着堪舆从天空飞过，左右童子童女手捧花篮，无数金箔从空中洒落，像是阳光凝成的光点。
远处深山古刹敲响万年大钟，黄钟大吕，庄严高妙。
季槐梦鼓掌以示钦佩。
季启明脸上略带羞涩，他天资卓越，远游时也行侠仗义，当的起人称赞，不过外人追捧和家人崇拜还是不一样，他颔首，又有点小心机的挺直腰板，对二弟道：“没有那么夸张。”又道，“白银也不算稀奇，二皇子也是。”
二皇子。
就那个鲶鱼须。
此时季槐梦更惊讶。
他突然有点想不明白，当初季槐梦夹在这两个白银里面干什么，凑热闹很暖和吗？
水银鼎之后，又上了七座白银鼎，但可惜天平朝右，止步于水银。
但这样也足够让人欣喜。
根骨检测是个大事，基本全家老少出动，爷爷奶奶叔叔阿姨爸爸妈妈哥哥姐姐，这三百六十七个小孩的亲属有数千人，全都站在广场上翘首以待，一朝鲤鱼跃龙门，一朝泥鳅爬滩地。是龙是虫，全看今朝。
如洋葱一样层层剥下。
被筛掉的小孩就像是无用的废料一样被倒掉，一些家庭抱头痛哭，另一些家庭心中期望越盛……最后，一个黑扑扑，像是泥鳅一样的小孩留在了天平上。
在聚光灯一样的目光下。
这个小孩就是那唯一的“水银”。
众人讨论：“这孩子是谁，谁认识他吗？”一个年纪小的孩子指着他大喊：“是城南的小乞丐——”这声音在沸腾人声中传递，但也无人在乎了。
当场就有宫人带着小孩上了城楼。
此时宫墙上的文武百官无人在乎他黑漆漆的袖子和污渍的面庞，就算是皇帝也一脸亲切慰问，夸他是顶梁柱。又给小孩封爵赐名，要收他为养子，说到兴奋，又搂着小孩的肩膀，要为他举行一场盛大的宫廷宴乐。
宫人在旁小声提醒。
“还没测完。”
说的正是季槐梦这群废物公子。
皇帝兴致恹恹，这些人十年前已经测过，没根骨，第二次测，自然也不会出意外，但他还是勉强停留在宝座上，挥手：“开始吧。”
季槐梦下车。
他有点困。
和他一样下车的有几十个人，都是一念城里高不成低不就的废物公子们，其中光禄寺卿那个带玉扳指的少爷自嘲：“丢人现眼。”
旁边一群人怒瞪。
不少人为了提升根骨，不知道废了多少工夫。就等这十二年的天平一开，从此改头换面，那容得这两个人吊车尾在这儿打岔。
礼部清吏司祠祭郎中的儿子上来就要揍他们，却叫人死死拦住，道：“左边那个是天将府的季槐梦，别起冲突。”全民偶像季启明可是陪着弟弟过来了，千万别丢这个脸。
只能恹恹收手。
这几十人同时上了天平右侧。
天平尊右卑左。皇亲国戚并诸位权贵的子嗣上右称，凡民的子嗣上左称，以示尊卑。
“从没有这样的事。”光禄寺卿的儿子摊开扇子，半挡着脸，他对季槐梦道：“哪一个权贵家的孩子不是单独上称，就我们，”他扫视了一圈，各个锦衣华服，细皮嫩肉，“是一群人，跟个猪崽子似的挤在一块，都不够丢脸的。”
皇子皇女二十，宗亲四百，大臣子女八百，这一千二百二十人全部单独上称，量完之后不论后果向皇帝行礼之后才下来。哪像他们，好几十个人堆在一块，热热闹闹，惹人笑话。
“为我们好。”
季槐梦道。
光禄寺卿的儿子诧异：“为我们好？”
此时一阵冷风吹过，深夜，天凉，除了几个准备了羔裘披在外面，大多数是一身长衣。好的外面套着大袖半身深色斓衫，稍微暖和，差的就一身里衣外套了薄袍，瑟瑟发抖。
季槐梦往人群背后一挤，又招手叫光禄寺卿的儿子过来：“来，挡风。”
光禄寺卿的儿子大笑：“好胆子，我喜欢！”说着，往人群中一跳，惹来怒瞪。
这时四十九座黑铁鼎徐徐搬上天平。
三息之后。
天平朝右。
称上有人是黑铁鼎资质。
“哇喔——”众人惊喜。
有人起哄：“这是有人老树逢春，铁树开花了呗，等会发银子啊，见者有份！”
“哈哈哈好说，最贵的八仙楼走起，开他个三天三夜流水宴！”说这话的是礼部尚书之子，豪气冲天。
“就等您这句话，上一档，流水宴翻一番，敢不敢！您要是应了水银，那可是得请全城吃半年的饭！”
“那我可谢您吉言！”
正说着。
七尊青铜鼎上称。
又是三息。
天平朝右。
“这是谁家的祖坟冒青烟了，还不赶紧差人去看？”
“今早我一起床就听见燕子喳喳叫，保准是我。”
“要点脸吧，你这老陈皮快厚的当盾牌了。”
这热闹景引得台上台下齐齐观看，谁不知道这黄金天平上的是一念城出名的纨绔儿，十年前测了一次，没声没息，想不到还有人在这儿憋大招呢。
霜铅上称。
三息过后。
天平朝右。
此时没人闹腾了。
对这群废物公子来说，黑铁可以争取，青铜能够幻想，霜铅那……就是连做梦也没想到的，没看二十个皇子皇女也才出了三个霜铅吗。
“坏了吧？”
有人怯怯。
不过流程还得继续走下去。
天师起身，法杖一挥，七座白色锡鼎缓缓落下。三息过后，天平朝右。
“……”
“…………”
“啪。”一个年轻男子甩了自己一巴掌。
“我是没睡醒呢，怎么做这种怪梦。”又回头在同伴堆里一看，“这是哪个神仙藏在这儿了。”
台上的文武百官并诸侯权贵纷纷起身。
这是他们的子嗣，出一个白锡，相当光耀门楣——不过问题是，鼎上站了四十多个人，是哪个？
皇帝也拍掌。
他自然高兴麾下人才济济。
“我先祝贺大臣喜获麒麟儿。”
天师站在高台上。他手中动作没停。
七座水银鼎上场。
三息之后。
“哗啦——”几乎所有人同时起身，衣摆发出齐刷刷的摩擦声。
“——天平朝右！”
尖利声响起。
“是水银！水银啊，是水银啊！”
“轰”得一声。就像是发生了无声的山崩一样。有一个水银，全场震动。
此时黄金天平上四十多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哑口无言。
光禄寺卿的儿子敞开怀抱，疯了似的跟每个人相拥而抱，大喊：“不行！不管是哪个，我都得抱抱，那可是水银啊！”
言罢，四十多个人抱成一团，你恭喜我，我恭喜你，不管是不是自己，这个热闹他们是凑定了。
又有人提议。
“我们四十个当场结拜，我小刀都准备好了，来个最隆重的歃血为盟，以后就是两肋插刀的兄弟！”又在人群里环视一圈，“水银，你听好了啊，苟富贵，勿相忘。”
“要点脸吧你！”
有人臭哄他。
又道。
“拜我一个大哥就行，要四十个兄弟可太多了啊。”
一阵笑闹。
自破晓至深夜，从没启用过的白银鼎缓缓升起。
不用宫灯与月光相照，白银鼎身上自有一阵银色的光辉，天空同时升起七个皎洁的月亮。
万众瞩目下。
七座鼎缓缓落下。
呼——
呼——呼——
这是人的呼吸声。
天平朝右。
“是白银啊。”
因为太过梦幻，让人无法相信这是真实的，只能用最简单，最平淡的语气吐出这四个字
此时无数骏马从宫门广场奔驰，“是白银啊”这个消息如洪流般涌入大街小巷。赌坊、酒楼、花街，纷纷开盘，赌徒们拥挤在一起，用变形的嗓子大喊，“是白银啊，白银，哪个人下注了白银？！”接着黄金天平上四十人的名字纷纷挂牌，有开盘赌他们中哪一个是白银。
黄金天平上。
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注视这四十个废物点心。
一个年轻男子整理衣摆，正正衣冠，站在天平上朝此处作揖，“谢谢大家，非常感谢，等我老了以后，这就是我人生的巅峰时刻了。”
“对此我感触颇深，想我年幼……年轻……年中……”
话没说完叫旁人一头揭了帽子。
“嘚瑟个没完了你，起开，我有话说。”另一个人腰部一摆，挤到前面去，“听好了啊，咳咳，我叫xx，家住xx，目前还没有结婚，诚聘一温柔贤淑端庄貌美女子为妻——我虽然一无所有，但我现在可是四十分之一白银候选人啊，现在押宝可是百倍利润，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还有些人当场叫来画师。
往左侧天平那边挤了挤，吵吵嚷嚷说着要合影，做个十米长卷挂在墙上。
此时还剩下最后一个等级——“黄金”。
但一念城没有黄金鼎。
“黄金”是一种炼金物质，象征着“白银”进一步提炼之后得到的完美金属。但这种金属从没有被造出来过——或者说，可能在诸神的宫殿里有，但凡人不可遇见。
如果说最低级的黑铁，是一种普通又常见的炼金金属，那么青铜，就是进一步的炼金产物，它更强大，更高档，也更贵重。
如果说白银虽然美好，但尚有一丝残缺。
那黄金就是至高无上的完美，是贵重至极的贵重。它是炼金金属，更是一种圆满状态，一种灵性的代表，它能活死人肉白骨，让人长生不老，黄金象征着天人合一和宇宙一统，代表某种完美的、融洽的、能解释一切的规律，象征着神。
一念城没有黄金鼎。
“要继续测吗？”
“还能继续测吗。”
“可以测。”天师朝皇帝说，“迄今为止没有出现过黄金，但是圣地有研究，四十九个白银鼎可以无限趋近于黄金。”
“那就是黄金鼎的资质吗？”皇帝惊讶，七个白银鼎出现能引得朝堂震动，居然需要四十九个白银鼎，才能算上一个黄金。
“不，”天师摇头，“是无限趋近于黄金，但不是黄金。”
他们搜遍全城，又有好多权贵倾尽全部，终于找出来五十个白银鼎。本来四十九个就够，但也不知道谁这么好心，多出来一个。
这五十个白银鼎如同五十轮明月，在天空发出明亮耀眼的光芒，整个一念城如同白昼，城中居民纷纷外出翘首，看着这五十个月亮飘在空中，又如坠月般缓缓落下。
“白银资质也有高低。”宫墙上，天师缓声告诉皇帝，“就像一丹炉药丸，有的药丸莹润剔透，有十分药力，有的形容灰朴，只有一分药效。资质也是如此。”
一座座白银鼎缓缓落下。
十四座白银鼎。
天平朝右。
二十一座白银鼎。
天平朝右。
“不敢置信。”天师一向平淡无波，但此时也紧握法杖，内心汹涌澎湃。
二十八座。
三十五座。
直至——四十二座。
天师双手颤抖：“无限逼近于神。从来没有人、从来没有人能达到四十九座鼎，四十九是个极数，是大圆满——我们将见证神的诞生。”
满朝文武皆已站起。
面容肃穆等待着结果。
四十九座。
——天平朝右！
“天佑我王朝！”
皇帝大喜，众文武皆伏地跪拜，长喝三声以示恭喜。
但最后，第五十座白银鼎缓缓落下。
超过四十九这个极数，轻轻地，没有什么声响的，在天师的目光中落下——只要四十九就够，他太兴奋，多取了一个。天师微微皱眉，脸上的喜悦退的干干净净。
又是极其短暂又漫长的三息。
黄金天平再次朝右/倾斜。
“不可能。”
天师喃喃。
“没有人能超过五十。”他随手把五十座鼎退下，皇帝和文武的喜悦戛然而止。
天师冷漠道：“天平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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