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阴楼-鬼语者
冷星绝是个爱好见义勇为的人。他一听外面可能有冤假错案, 立刻自告奋勇去查证，兢兢业业，勤劳认真。若真有被诬陷之人, 就一定要查清真相, 还对方清白。
萧无常怕枕寒星待在屋里会出人命, 就让他跟冷星绝一起去了。随后, 他喊了岑吟一声，要她带上一些长白的野生刺五加茶, 弄了个精致的匣子做包装, 去探望九皇子。
李崇玖就住在他们楼上，整整一层都是他租住的，守卫极森严。萧无常和岑吟上来时，发现楼上的侍卫比先前多了一倍, 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 个个人高马大, 脸冷得瘆人。
“劳烦通报一声, 我们想来探望九殿下。”萧无常作揖道。
“九殿下说过, 允许你们随时过来。”那侍卫道，“只是殿下状态不佳, 你们注意些言辞。”
状态不佳？岑吟和萧无常对视一眼, 都不知所以然。那守卫领着他们来到九皇子门外，扣了门后，不多时便被人从里面拉开了。开门者不是别人, 正是九皇子从不离身的老内监。
胡公公一见他们来, 立刻松了口气，急忙请他们入内。
“哎呀，你们可来了。”他唉声道, “九殿下中邪了，一直不好。我还想着找人去请女道来给看看呢。”
“中邪了？”岑吟很惊讶，“九殿下堂堂皇子……怎会中邪？”
“甭提了，说是做了个噩梦。”
原来九皇子前几日，无端做了个噩梦。他梦见一群虎视眈眈的人将他团团围住，说他怎么看怎么命不久矣，随时可能被拉去佛国做护法神。
“佛国尊者说她看中了一个薄命郎君。一猜就是你。”众人信誓旦旦道。
九皇子当时就吓哭了。
“我不要啊！我还没过年呢！”他痛哭流涕，“别啊，我还没娶媳妇，没生孩子，没游历四方，没吃各种吃的，没看够那些彩绘，没听完鬼故事，没坐上王爷之位，没吃上新下来的苹果！我不甘心呐！”
他就这样哭着，一路把自己哭醒。老内监手忙脚乱地来看他是怎么了，结果就被他抱着腰一顿嚎，一边嚎一边说胡爷爷我不想死！我还是个宝宝！
“你哪里像个宝宝了！”老内监急了，“好殿下，三十岁的人了！咱能正经些吗！”
“有人要杀我！”九皇子吓得眼睛圆睁，“一定是有人想杀我！胡爷爷！你快救救我！我害怕！”
“不会的！老奴在这，谁敢杀你！”
“胡爷爷！”九皇子把鼻涕眼泪糊了他一身，“你不要离开我！我只剩下你了！我不能没有你！”
“这疯病是又犯了！”老内监给他气得直咳嗽，“我一个老胖太监，我往哪去我！”
九皇子呜呜嘤嘤哭个不停。那之后一连两三天都把自己关起来不肯见人，也不出去，还不说话。老内监觉得这样不行，这孩子绝对是中邪了，不想法子治治肯定会一命呜呼。
“哎呀！那可是大事啊！”萧无常惊讶得一脸做作，“快快快，让我们看看殿下！说不定我们有法子呢！”
老内监将他们请进了九皇子的房中。二人穿过一间会客厅和一间茶室，推开一扇门来到了内房。只见屋内一张月洞架子床上，正包着一只巨大的“粽子”，浑身上下都裹着棉被，还在瑟瑟发抖。
“九殿下，您那几位好友来看您了。”老内监恭敬道。
萧无常和岑吟起手行礼，同他问安。那个粽子却把自己裹得更紧了一些。
“你们来了……”一个沉闷的声音从其中虚弱传来，“幸好……你们来了……否则……就见不上我最后一面了……”
“殿下！”老内监尖着嗓子大叫了一声，“您要是再胡说八道！老奴就上报给皇上！”
“呵。”粽子冷笑了一声，“我对不起父皇，不孝儿臣……要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不好……岑吟心说不妙，九殿下……好像真的中邪了。
萧无常却躲在老内监背后无声狂笑。岑吟瞪了他一眼，他却摇头示意岑吟没关系。
“九殿下是自己把自己吓着了。”他笑道，“容我去跟他聊聊，保管他心魔渐消。”
老内监一听，急忙请他上前，还搬来了椅子。萧无常装模作样地坐下，请九皇子把手伸出来，给他号脉。
“哎呀，不得了！”他惊异道，“没有脉息了！”
九皇子一把将手抽了回去，接着岑吟就听那粽子里传来了哭声，像是在哭自己命苦。
老内监大怒，怒斥他是来帮倒忙的！岑吟急忙安抚那内监情绪，上前把萧无常拽开，自己坐下来要看看九皇子脉息。
但九皇子说什么也不肯了。
“不必折腾了。横竖我活不了了，此乃命中注定。”他在粽子里道，“二位好友，我们来世再见……”
“九殿下。”萧无常叹气道，“依我看，你这是心火炽盛，五内郁结，加之思绪不稳，催化而生的心魔。非是中邪，而是病症。”
“你不懂。”
“不，我懂。”萧无常扯过另一把椅子，坐下来认真道，“殿下，你看过《了凡四训》吗？命是可以改的。”
“了凡四训？”九皇子从粽子里露出一只眼睛，“那是何物？”
“是一本书。劝善之书。”萧无常道，“乃立命之学、改过之法、积善之方、谦德之效四种。若能参悟，便知我命非命，可改天定。”
“讲讲。”九皇子整个脑袋都钻出来了。
萧无常一看他有兴致，便清了清嗓子，显然预备好好为他讲讲课。
“其书有言，[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也。汝不见六祖说：一切福田，不离方寸；从心而觅，感无不通。若不反躬内省，而徒向外驰求，则求之有道，而得之有命矣，内外双失，故无益。]”
萧无常说，世上有许多俗语，世人皆知后半句，而不知前半言，亦不知出处，此为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者也。
九皇子追问何故？萧无常便道，此事不难理解。如自作孽，不可活，上一句则为天作孽，犹可违。常言都道自求多福，殊不知上有一句永言配命。人都说空穴来风，焉知前半言枳句来巢。传来传去，或褒或贬，词不达意，则以为过焉。
“不懂。”九皇子听罢，一脸茫然，“但求大师传道受业解惑！”
“意思就是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福祸互为因果，互相转化，如道家阴阳鱼，相生相克。”萧无常道，“你之忧虑不过英年早逝，但依我看毫无必要。事该来，你躲不过。事不该来，你不必躲。何苦把自己吓成这样。”
“那我该怎么做？”
“行善积德。”萧无常认真道，“了凡四训不单是一本书，还教给我们修行处事的学问。万法归一，纳为一句话，便是行善积德。”
“我懂了。”九皇子从被子里钻了出来，握住了萧无常的手，“大神，你告诉我，我怎么才能行善积德？”
“这嘛……”萧无常抬起手来，掐指算了算小六壬，“殿下，近日城中不太平，似乎府衙内常有冤案，连累无辜民众。俗话说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殿下贵为皇子，何不出手整肃一番，除杀乌烟瘴气，还民海晏河清。”
“好！”九皇子一掀被子，猛地坐了起来，“我懂了！我这就去！”
被子落时，众人发现他就算把自己裹成个粽子，手里也还抓着一个苹果。果然是头可断，血可流，苹果不能丢。
岑吟坐在旁边，觉得自己一句话都插不上，只能瞪着他们看。她觉得果然狼就是狼，活了一千年，“精益求精”，不管是文采还是心机，自己都赶不上也学不来。
她总算是知道了狼来的目的，但是还不能拆穿，只能干看着他忽悠九皇子。虽然他说得句句在理，没有错漏，但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他黄鼠狼上门，心怀叵测。
但老内监眼见着九皇子恢复如初，不由得老泪纵横，又见萧无常带了长白茶叶做礼，更加赞叹这年轻人识大体，有谋略。他千恩万谢，抓了一大把金瓜子送给萧无常，把那头狼乐得直甩尾巴。
“金子啊！”他对着岑吟激动道，“你看！活的！”
“行行行，金子好，金子妙，金子呱呱叫。”岑吟勉强迎合了一句，“但萧释，我有一事不明。你大言不惭地答应了那个叫汉斯的随从救他阁下，为何不自己去救？扯上九皇子做什么？”
“哎，我虽然是佛国护法，也不好管你们南国的官场中事。”萧无常道，“既是人间事，自要人来管。皇子殿下这般尊贵的身份，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九殿下是梦魇了，喝些汤药也就好了。虽然行善积德不假，但哪有你这么故弄玄虚的！”
“你还年轻，你不懂。”狼认真道，“见人要说人话，见鬼要说鬼话。你见了鬼说人话，人家听不懂的。”
岑吟心说我还真是不懂。原以为自己活了二十几年，已经看淡看清许多事了，如今见到这个人，觉得自己确实还年轻。
“还有，森威尔之事，我们要如何处理？”她问。
“处理好了啊。交给九皇子。”萧无常道。
“这不好，做人要言而有信。你答应了，就要出一份力。”岑吟认真道，“依我看，你先去衙门里看看那西洋小子的现况，回来了先告知汉斯他是生是死，也好叫那个大秦人安心。”
“我不去。”狼满脸不愿意，“我能做到这里，已经仁至义尽！我还没忘了被他暗杀之恨！”
“那不是正好吗？”岑吟道，“你实在记仇，就去牢里嘲讽他一番，好好挖苦挖苦他也就是了。风水轮流转，你把这火气出了，事情就翻篇吧。别老是挂怀着，也犯不上记恨他，给自己找不痛快。”
萧无常闻言，呆呆地看着岑吟。半晌后，他脸上飞过两道云霞，对她露出了崇拜之情。
森威尔的确被关在了牢里。五花大绑，重刑伺候。
他不但被没收了作案工具，还被扒了上衣，浑身上下打得全是鞭痕。本来洋人肤色就偏白，那一道道血口子划在上面，着实触目惊心。
他已经两日未曾饮水进食了。嘴唇苍白干裂，眼珠布满血丝。饶是这样，那些狱卒也不肯放过来，直接在这寒冬朔风中泼他一身冷水，要他清醒一些。
“别以为你是个大秦人，我们就不敢动你！”那牢头怒道，“说，你为何要杀我海陵城百姓？”
森威尔被铁索铐在墙壁上，低垂着头喘气。他听不到那狱卒的话，但那些人知道他懂唇语，便把他的头扯起来，强迫他看自己的口型。
“说，为什么要杀人？”
森威尔看着他，喉结动了动，哑着嗓子开了口。
“他们是妖魔。”
“胡说！”
又一记鞭子抽在他身上，疼得他闷哼了一声。浑身的肌肉绷紧又松懈，精壮的躯体上血迹斑斑。
那些狱卒审问不成，愤恨地将他丢在这里，回去复命。森威尔赤着上身被吊在墙上，头颅垂下来，想要睡上一会。
“啧啧啧。”那些人走后，空荡荡的牢房里忽然传出了讪笑声，“哎呀，你也有今天。真是风水轮流转。”
森威尔虽然听不见那人声音，却感知到面前有东西存在。他忽然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绿眼睛冷酷地望着面前之人，嘴角不自然地抖了一下。
只见萧无常漂浮在他面前，似乎是坐在一支极长的绿玉笛子上，正翘着二郎腿抱着胳膊看他。
“……邪术家。”森威尔问，“你有事吗？”
“我是来挖苦你的。”
“哦？”
“几日不见，你就成了阶下囚了？”萧无常哂笑道，“果然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打我的那两枪，竟然有人替我报仇了。”
“妖魔。”森威尔低声道，“他们不是人，是妖魔。”
“你这人太不圆滑，做事毫无预兆，极得罪人，这才招来牢狱之灾。”萧无常道，“若不是你下属哭着来求我，我早就让你在这自生自灭了。”
“区区妖魔。”森威尔冷冷道。
“区区妖魔，”萧无常笑道，“小子，讲话尊重一点，别不识抬举。不过……”
他打量着森威尔，又看了看他手腕上的铁铐，忽然啧了一声。
“不过，凭你的能耐，想逃不是容易得很吗？”他继续道，“一个天生的怪物，何必被凡人桎梏，不如趁早跑了，落个干净。”
“我从来不对人类动手。”森威尔说，“我的规则，只在妖魔。其他时候，我愿意遵守人间规矩。他们要囚禁，要殴打，或是虐待，我都没有异议。但我不会撒谎。我杀的，就是妖魔。”
“你杀了什么人？”萧无常问。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萧无常冷笑，“森威尔，你那一套东西，拿回你们大秦国去用。在我们中原，不吃你这一套。”
“妖魔。”森威尔森寒地盯着他看，“没杀了你，真是遗憾。”
“妖魔也有善恶。”萧无常声音比他更冷，“不是所有的鬼都行善，但也不是全部的鬼都为恶。先学会辩证地看待问题，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分本事杀得了我。”
言毕，他将手一挥，瞬间化作一团光雾消失不见了。
森威尔见他走了，便皱起眉，叹了口气。他无法理解萧无常的话，但大约明白……他是来看自己好戏的。
“弥赛亚……”他喃喃道，“求您庇护我的灵魂，不要为妖魔之言侵害。”
得尽快杀了他，以免那无辜女子被他所害。
[在公义的道上有生命，其路之中并无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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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崇玖就住在他们楼上，整整一层都是他租住的，守卫极森严。萧无常和岑吟上来时，发现楼上的侍卫比先前多了一倍, 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 个个人高马大, 脸冷得瘆人。
“劳烦通报一声, 我们想来探望九殿下。”萧无常作揖道。
“九殿下说过, 允许你们随时过来。”那侍卫道，“只是殿下状态不佳, 你们注意些言辞。”
状态不佳？岑吟和萧无常对视一眼, 都不知所以然。那守卫领着他们来到九皇子门外，扣了门后，不多时便被人从里面拉开了。开门者不是别人, 正是九皇子从不离身的老内监。
胡公公一见他们来, 立刻松了口气，急忙请他们入内。
“哎呀，你们可来了。”他唉声道, “九殿下中邪了，一直不好。我还想着找人去请女道来给看看呢。”
“中邪了？”岑吟很惊讶，“九殿下堂堂皇子……怎会中邪？”
“甭提了，说是做了个噩梦。”
原来九皇子前几日，无端做了个噩梦。他梦见一群虎视眈眈的人将他团团围住，说他怎么看怎么命不久矣，随时可能被拉去佛国做护法神。
“佛国尊者说她看中了一个薄命郎君。一猜就是你。”众人信誓旦旦道。
九皇子当时就吓哭了。
“我不要啊！我还没过年呢！”他痛哭流涕，“别啊，我还没娶媳妇，没生孩子，没游历四方，没吃各种吃的，没看够那些彩绘，没听完鬼故事，没坐上王爷之位，没吃上新下来的苹果！我不甘心呐！”
他就这样哭着，一路把自己哭醒。老内监手忙脚乱地来看他是怎么了，结果就被他抱着腰一顿嚎，一边嚎一边说胡爷爷我不想死！我还是个宝宝！
“你哪里像个宝宝了！”老内监急了，“好殿下，三十岁的人了！咱能正经些吗！”
“有人要杀我！”九皇子吓得眼睛圆睁，“一定是有人想杀我！胡爷爷！你快救救我！我害怕！”
“不会的！老奴在这，谁敢杀你！”
“胡爷爷！”九皇子把鼻涕眼泪糊了他一身，“你不要离开我！我只剩下你了！我不能没有你！”
“这疯病是又犯了！”老内监给他气得直咳嗽，“我一个老胖太监，我往哪去我！”
九皇子呜呜嘤嘤哭个不停。那之后一连两三天都把自己关起来不肯见人，也不出去，还不说话。老内监觉得这样不行，这孩子绝对是中邪了，不想法子治治肯定会一命呜呼。
“哎呀！那可是大事啊！”萧无常惊讶得一脸做作，“快快快，让我们看看殿下！说不定我们有法子呢！”
老内监将他们请进了九皇子的房中。二人穿过一间会客厅和一间茶室，推开一扇门来到了内房。只见屋内一张月洞架子床上，正包着一只巨大的“粽子”，浑身上下都裹着棉被，还在瑟瑟发抖。
“九殿下，您那几位好友来看您了。”老内监恭敬道。
萧无常和岑吟起手行礼，同他问安。那个粽子却把自己裹得更紧了一些。
“你们来了……”一个沉闷的声音从其中虚弱传来，“幸好……你们来了……否则……就见不上我最后一面了……”
“殿下！”老内监尖着嗓子大叫了一声，“您要是再胡说八道！老奴就上报给皇上！”
“呵。”粽子冷笑了一声，“我对不起父皇，不孝儿臣……要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不好……岑吟心说不妙，九殿下……好像真的中邪了。
萧无常却躲在老内监背后无声狂笑。岑吟瞪了他一眼，他却摇头示意岑吟没关系。
“九殿下是自己把自己吓着了。”他笑道，“容我去跟他聊聊，保管他心魔渐消。”
老内监一听，急忙请他上前，还搬来了椅子。萧无常装模作样地坐下，请九皇子把手伸出来，给他号脉。
“哎呀，不得了！”他惊异道，“没有脉息了！”
九皇子一把将手抽了回去，接着岑吟就听那粽子里传来了哭声，像是在哭自己命苦。
老内监大怒，怒斥他是来帮倒忙的！岑吟急忙安抚那内监情绪，上前把萧无常拽开，自己坐下来要看看九皇子脉息。
但九皇子说什么也不肯了。
“不必折腾了。横竖我活不了了，此乃命中注定。”他在粽子里道，“二位好友，我们来世再见……”
“九殿下。”萧无常叹气道，“依我看，你这是心火炽盛，五内郁结，加之思绪不稳，催化而生的心魔。非是中邪，而是病症。”
“你不懂。”
“不，我懂。”萧无常扯过另一把椅子，坐下来认真道，“殿下，你看过《了凡四训》吗？命是可以改的。”
“了凡四训？”九皇子从粽子里露出一只眼睛，“那是何物？”
“是一本书。劝善之书。”萧无常道，“乃立命之学、改过之法、积善之方、谦德之效四种。若能参悟，便知我命非命，可改天定。”
“讲讲。”九皇子整个脑袋都钻出来了。
萧无常一看他有兴致，便清了清嗓子，显然预备好好为他讲讲课。
“其书有言，[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也。汝不见六祖说：一切福田，不离方寸；从心而觅，感无不通。若不反躬内省，而徒向外驰求，则求之有道，而得之有命矣，内外双失，故无益。]”
萧无常说，世上有许多俗语，世人皆知后半句，而不知前半言，亦不知出处，此为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者也。
九皇子追问何故？萧无常便道，此事不难理解。如自作孽，不可活，上一句则为天作孽，犹可违。常言都道自求多福，殊不知上有一句永言配命。人都说空穴来风，焉知前半言枳句来巢。传来传去，或褒或贬，词不达意，则以为过焉。
“不懂。”九皇子听罢，一脸茫然，“但求大师传道受业解惑！”
“意思就是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福祸互为因果，互相转化，如道家阴阳鱼，相生相克。”萧无常道，“你之忧虑不过英年早逝，但依我看毫无必要。事该来，你躲不过。事不该来，你不必躲。何苦把自己吓成这样。”
“那我该怎么做？”
“行善积德。”萧无常认真道，“了凡四训不单是一本书，还教给我们修行处事的学问。万法归一，纳为一句话，便是行善积德。”
“我懂了。”九皇子从被子里钻了出来，握住了萧无常的手，“大神，你告诉我，我怎么才能行善积德？”
“这嘛……”萧无常抬起手来，掐指算了算小六壬，“殿下，近日城中不太平，似乎府衙内常有冤案，连累无辜民众。俗话说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殿下贵为皇子，何不出手整肃一番，除杀乌烟瘴气，还民海晏河清。”
“好！”九皇子一掀被子，猛地坐了起来，“我懂了！我这就去！”
被子落时，众人发现他就算把自己裹成个粽子，手里也还抓着一个苹果。果然是头可断，血可流，苹果不能丢。
岑吟坐在旁边，觉得自己一句话都插不上，只能瞪着他们看。她觉得果然狼就是狼，活了一千年，“精益求精”，不管是文采还是心机，自己都赶不上也学不来。
她总算是知道了狼来的目的，但是还不能拆穿，只能干看着他忽悠九皇子。虽然他说得句句在理，没有错漏，但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他黄鼠狼上门，心怀叵测。
但老内监眼见着九皇子恢复如初，不由得老泪纵横，又见萧无常带了长白茶叶做礼，更加赞叹这年轻人识大体，有谋略。他千恩万谢，抓了一大把金瓜子送给萧无常，把那头狼乐得直甩尾巴。
“金子啊！”他对着岑吟激动道，“你看！活的！”
“行行行，金子好，金子妙，金子呱呱叫。”岑吟勉强迎合了一句，“但萧释，我有一事不明。你大言不惭地答应了那个叫汉斯的随从救他阁下，为何不自己去救？扯上九皇子做什么？”
“哎，我虽然是佛国护法，也不好管你们南国的官场中事。”萧无常道，“既是人间事，自要人来管。皇子殿下这般尊贵的身份，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九殿下是梦魇了，喝些汤药也就好了。虽然行善积德不假，但哪有你这么故弄玄虚的！”
“你还年轻，你不懂。”狼认真道，“见人要说人话，见鬼要说鬼话。你见了鬼说人话，人家听不懂的。”
岑吟心说我还真是不懂。原以为自己活了二十几年，已经看淡看清许多事了，如今见到这个人，觉得自己确实还年轻。
“还有，森威尔之事，我们要如何处理？”她问。
“处理好了啊。交给九皇子。”萧无常道。
“这不好，做人要言而有信。你答应了，就要出一份力。”岑吟认真道，“依我看，你先去衙门里看看那西洋小子的现况，回来了先告知汉斯他是生是死，也好叫那个大秦人安心。”
“我不去。”狼满脸不愿意，“我能做到这里，已经仁至义尽！我还没忘了被他暗杀之恨！”
“那不是正好吗？”岑吟道，“你实在记仇，就去牢里嘲讽他一番，好好挖苦挖苦他也就是了。风水轮流转，你把这火气出了，事情就翻篇吧。别老是挂怀着，也犯不上记恨他，给自己找不痛快。”
萧无常闻言，呆呆地看着岑吟。半晌后，他脸上飞过两道云霞，对她露出了崇拜之情。
森威尔的确被关在了牢里。五花大绑，重刑伺候。
他不但被没收了作案工具，还被扒了上衣，浑身上下打得全是鞭痕。本来洋人肤色就偏白，那一道道血口子划在上面，着实触目惊心。
他已经两日未曾饮水进食了。嘴唇苍白干裂，眼珠布满血丝。饶是这样，那些狱卒也不肯放过来，直接在这寒冬朔风中泼他一身冷水，要他清醒一些。
“别以为你是个大秦人，我们就不敢动你！”那牢头怒道，“说，你为何要杀我海陵城百姓？”
森威尔被铁索铐在墙壁上，低垂着头喘气。他听不到那狱卒的话，但那些人知道他懂唇语，便把他的头扯起来，强迫他看自己的口型。
“说，为什么要杀人？”
森威尔看着他，喉结动了动，哑着嗓子开了口。
“他们是妖魔。”
“胡说！”
又一记鞭子抽在他身上，疼得他闷哼了一声。浑身的肌肉绷紧又松懈，精壮的躯体上血迹斑斑。
那些狱卒审问不成，愤恨地将他丢在这里，回去复命。森威尔赤着上身被吊在墙上，头颅垂下来，想要睡上一会。
“啧啧啧。”那些人走后，空荡荡的牢房里忽然传出了讪笑声，“哎呀，你也有今天。真是风水轮流转。”
森威尔虽然听不见那人声音，却感知到面前有东西存在。他忽然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绿眼睛冷酷地望着面前之人，嘴角不自然地抖了一下。
只见萧无常漂浮在他面前，似乎是坐在一支极长的绿玉笛子上，正翘着二郎腿抱着胳膊看他。
“……邪术家。”森威尔问，“你有事吗？”
“我是来挖苦你的。”
“哦？”
“几日不见，你就成了阶下囚了？”萧无常哂笑道，“果然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打我的那两枪，竟然有人替我报仇了。”
“妖魔。”森威尔低声道，“他们不是人，是妖魔。”
“你这人太不圆滑，做事毫无预兆，极得罪人，这才招来牢狱之灾。”萧无常道，“若不是你下属哭着来求我，我早就让你在这自生自灭了。”
“区区妖魔。”森威尔冷冷道。
“区区妖魔，”萧无常笑道，“小子，讲话尊重一点，别不识抬举。不过……”
他打量着森威尔，又看了看他手腕上的铁铐，忽然啧了一声。
“不过，凭你的能耐，想逃不是容易得很吗？”他继续道，“一个天生的怪物，何必被凡人桎梏，不如趁早跑了，落个干净。”
“我从来不对人类动手。”森威尔说，“我的规则，只在妖魔。其他时候，我愿意遵守人间规矩。他们要囚禁，要殴打，或是虐待，我都没有异议。但我不会撒谎。我杀的，就是妖魔。”
“你杀了什么人？”萧无常问。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萧无常冷笑，“森威尔，你那一套东西，拿回你们大秦国去用。在我们中原，不吃你这一套。”
“妖魔。”森威尔森寒地盯着他看，“没杀了你，真是遗憾。”
“妖魔也有善恶。”萧无常声音比他更冷，“不是所有的鬼都行善，但也不是全部的鬼都为恶。先学会辩证地看待问题，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分本事杀得了我。”
言毕，他将手一挥，瞬间化作一团光雾消失不见了。
森威尔见他走了，便皱起眉，叹了口气。他无法理解萧无常的话，但大约明白……他是来看自己好戏的。
“弥赛亚……”他喃喃道，“求您庇护我的灵魂，不要为妖魔之言侵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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