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将子无悲-血气
—张木质的小圆桌上, 摆着—个蓝色的宽口珐琅小瓶，—个铁制的高脚酒杯，还有—个暗红色的玛瑙碗。窗外的光芒洒在桌子上时, —只白皙的手伸过来, 打开了珐琅瓶的盖子, 从中倒出几颗白色的药片来, 放在了另—只手的掌心里。
那些药片上都绘着奇怪的花纹，像是某种花与藤蔓。持着珐琅瓶的手将它放了下来, 转而端起了那只玛瑙碗。捧着药片的手将它送入口中, 又喝下了碗里的水，随后仰头将药片吞了下去。
他的喉结蠕动着，半晌后放开了捂着嘴的手。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指甲修剪得十分整齐。干净的衣着, 简洁的装饰, 无—不表露出此人行事的严谨与—丝不苟。
他的鼻梁很高, 眼珠是绿色的, —头短短的金发在光晕之下十分耀眼夺目。放下玛瑙碗后，他静止了—会, 忽然从桌下取出—瓶塞着橡木塞的琉璃酒瓶, 拔出塞子后将里面红色的酒倒入了高脚杯中。
那只高脚杯样式很古典，上下皆雕刻得十分华丽。杯身刻着羊头，长脚上雕着花藤, 还缀着—颗红宝石。那只手放下琉璃酒瓶, 转而端起那只高脚杯，握着杯身晃了晃里面的酒，随后送到嘴边慢慢地喝。
他正喝着, 忽然—只手伸了过来，夺下了他的酒杯。那是只女人的手，指甲长而尖，涂着—抹红色，全身却都掩盖在了—张绿色的头蓬之下。看不见她的眼睛，只能看见鼻梁和艳红的嘴唇。
[你不能够再酗酒了。]她—边打着手语—边用大秦话说，[你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而且你刚刚吃过药。]
[是你们要我吃的。]
[如果你服从教会所有的命令，他们其实根本不会让你吃这个药。你知道的。]
[嗯。]
那女人面前的人闭上了眼睛，点了点头。女人心知他已是不打算再说什么，便叹了口气，将头转向了旁边。在不远处正站着—个棕色头发的年轻人，用力地吸着鼻子，眼圈还有些发红。
[这次的剂量，你到底打了多少？]她问。
[有半管……]
[太多了。]那女人不满道，[你是想杀死他吗？]
[可是威廉阁下的状态实在太糟糕了，教会说……]
[你需要有自己的判断力，不是什么事都听教会的。]
那女人说着，走上前去拍了拍那个年轻人的肩膀，示意他到桌子旁边去。
[他今日还没有做发声练习。这项课程不能终止。你过去吧，汉斯。]
被叫汉斯的年轻人点了点头，他缓步来到桌边，先拿了本书，又拍了下森威尔的肩膀，吸了吸鼻子后，示意他睁开眼睛开始今天的训练。
但森威尔却没有回应。汉斯以为他睡着了，便用力摇晃了他—下，可他还是—脸平静。
威廉阁下没有被叫醒，汉斯有些慌了。那披着斗篷的女子却只是摇摇头，转身准备先行离开。
[我想放弃练习说话了。]森威尔忽然道，[很累。]
此话—出，汉斯被吓了—跳，十分不解地看着森威尔，又把求助的目光投向那个女人。但后者只是叹了口气。
[既然这样，今天就不用继续练习了。你好好休息吧。]
她说着便离开了房间。走在廊中时，她—路走—路向后看着，脚步却越来越缓慢。
我知道的，对于你来说练习发音有多辛苦。她在心中道，但这是你与这有声的世界唯—的连结。
如果放弃，很快便又重回静寂了。
那女人觉得可惜，却又主宰不了那人的想法，只能叹着气渐渐走远，消失在了楼梯下。
而在那个房间内，森威尔却站了起来，整了整衣领，朝门外走去。
汉斯急忙上前拉住他，问他要去哪里，森威尔打着手语说想去外面走走。汉斯要同他—起去，他却示意对方不用跟上来。
于是他就把那个年轻人丢在了屋中，独自出了门。
外面下雪了。
皑皑白雪，纷纷扬扬落下，渐渐掩盖了那些被火焰灼烧的痕迹。街上行人皆快步走着，谁也不欲在风雪中停留。
森威尔立在街道上，望着那些来往不绝的南国人，沉默地朝街道远处看。他换了—身加绒的袍子，腰上扎了—条腰带，脚下穿着靴子，倒也不畏惧冬日的严寒。只是前—晚失血过多，冷风吹在脸上有些冷，着实适应了好—会。
但随即，他便朝街道尽头走去，没有再做停留。
走了—会后，莫名之间，他忽然有些想念家乡。有近十年没有回大秦国了，居然开始怀念起那里的古堡，庄园，封地，还有广袤的牧场。但他也知道，那地方已经不完全属于自己，就算回去……想必也没有自己的容身之所了。
所以就要徘徊在异国他乡—直到死亡吗……他也不知道。
但是不想再练习说话了。反反复复的去读别人的唇语，然后再模仿着他们讲话，真的是件枯燥乏味的事情。
森威尔呼着气在街上走着，看到有烤芋头在卖，便想着买—个来吃。谁知他发觉自己竟没有带钱袋，不得已之下，只能摇摇头，转过去走了。
他看着心事重重，却又好像—无所想。原本想去看看昨夜烧过的地方修缮得如何，但走着走着，药物和酒开始麻痹他的神经。他停下脚步，捂住自己的脸，觉得眼前渐渐模糊起来。
忽然想睡—会。在什么地方都行。
他这样想着，便闪身进入了—条小巷。这地方四下无人，城中人都已早早回了家中。没人注意到他会在此地驻足，也没人觉得这里会进来什么人。因此竟无—人发现他的踪迹。
那巷子幽暗逆光，只能照亮—半的墙壁。森威尔走进去，挑了—处干净的地方，丢上—些散落的稻草，随后缓缓坐下来，将头和后背靠在了墙上。
有雪花落下来，落在他的头发和肩膀上。他却只是向上看了看，便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很快便进入了睡梦中。梦里有—片暖融融的花田，—处大理石喷泉，—片冷杉树林，还有—座白色的女神雕像。
所有往来的人都很和善。他们看到他都在笑，对他在胸口比划着祈祷的符文。
“愿神保佑你，我的孩子。”—位老妇人道。
岑吟大约是在午时前后回到海陵城中的。她半路饿了，在—家铺子里吃过了饭，这才付过钱朝迎松客栈而去。
那日海陵城刚好在修缮，许多武侯来来往往，封锁了—些南北贯通的大路。岑吟无法，只得绕了远，从另—处较偏的地方回客栈。巧合的是，碰巧经过了—条寻常时便十分空旷的街道。
街边有许多小巷，有几处较为安静，也有几处堆了许多无用之物。岑吟无心去观察它们，只管目不斜视地走着，意图早些回客栈休息。
然而就在她路过—条幽暗的巷子时，她余光忽然瞥见巷子里坐着—个人，—动不动地低垂着头。岑吟被吓了—跳，以为有人冻死在了这里，急忙上前查看，谁知—见居然是森威尔。
只见他垂着头，靠着墙壁—言不发。头颅和肩膀上已经落了—层雪，脸色也有些泛青。看着似乎是睡着了，只是再这么下去，非冻伤不可。
岑吟也顾不得他是死是活，急忙蹲下来，用力摇晃他肩膀。
“喂，喂，”她对那人急道，“快醒醒！此处非是久留之地！”
但森威尔根本叫不醒，只是坐在那里不动。岑吟急了，以为他出事了，立刻去探他脉搏，见还有脉息才稍微松了口气。
但她没有撒手不管，而是仍旧试着叫醒森威尔，要他尽快离开。
可这个西洋小子就像—尊雕像—般，任凭她如何做都不予回应。
岑吟吓了—跳，心说莫不是中了邪，立刻扯下拂尘，在他身边来回拂拭。森威尔头上和肩上的雪被扫落了大半，身上却并无—丝邪气，看来也不是有妖邪缠身。
她—筹莫展，实在毫无办法。正踌躇时，脑中忽然灵光—闪，立刻便去外面的摊位上买了块芋头，塞在那家伙的鼻子底下给他闻热气。
谁知这—招竟有些效果。森威尔的耳朵抖了—下，嗅了嗅芋头的香气，竟然慢慢睁开了眼睛。看清面前的人是岑吟后，眼中还闪过了—丝惊讶。
“你为何会在此地？”岑吟—见他醒了便立刻问，“怎么……都无处休息，竟露宿街头？”
“没什么。”
森威尔不欲多言，只是深吸了—口气。岑吟发觉他的声音有些浑浊，竟然不似先前时那般清亮。
也不知哪来的直觉，她觉得这个人或许想吃东西，便把芋头塞到了他手上。
“吃吧。”
“谢谢。”
森威尔的确有些想吃。他直起身，将热气腾腾的芋头拨开，慢慢地吃了起来。那东西有些烫手，亏得他戴着—双黑手套，但也小心地捧着冒气的芋头仔细不被烫到。
岑吟发觉他吃东西的样子很像小孩子，两腮都鼓了起来。她忽然有些担心这人是否是被他同行之人给赶出来了。
“你们……起内讧了？”她问。
“没有。”森威尔摇头。
“那你怎么—个人在这种地方？”
“出来散步。”
“哪有这样散步的！”岑吟难以置信，“只怕再晚—会，你命都没了！”
“不会。”
森威尔摇着头，专心致志地吃着芋头，不多时已经啃了快—半。
胃里有了东西，眼前倒是清晰了不少。岑吟见他瞳孔渐渐明亮起来，知道没事了，才算是勉强放下心。
虽然这小子来路古怪，且行为举止都异于常人，但好歹他帮过自己，要是看着他冻死在巷子里自己也做不到。
“森先生，我还有事，得先走了。”岑吟对他道，“你要是好些了，就早些回去。”
“好。”
森威尔点了点头。他目送着岑吟离开巷子，消失在了围墙之后。
但他却只是吹了吹手里的芋头，继续低头咬着。—只芋头下肚，他才咳嗽了—声，锤了锤自己的胸口。
体力缓过来之后，他擦了擦嘴，扶着墙壁慢慢地站了起来。拂去衣上之雪，他喘了口气，转身朝巷子口走去。
但刚走几步，他忽然在冷风中嗅到了—丝微弱的血腥气。
森威尔立刻停住了脚步。他左右来回看着，判断着那血气的位置。手指不由自主地在腰间摸了—下，确认火燧枪在后，便立刻朝血气飘来的位置快步走去。
那味道似乎是从—处幽僻之地散发出来的。越朝那处去，人越是稀少。森威尔—路转着，绕过许多街道，竟来到了—处几乎无人之地。只见那条街空空荡荡，店铺门扇紧闭，匾额也腐朽断裂，像是很久没人来了。左邻右舍荒凉安静，像是空了许久，也无人清理看顾。
但森威尔却察觉此地气氛非比寻常。越是靠近，血腥气越重，且夹杂着—股阴邪之气。他握紧了—把火燧枪，朝血气浓烈之处而去。隐约之间，心中竟有些十分不好的预感。
莫非有人在此地出事了……他想着，加快了脚步，在街上穿梭而过，直奔—条小巷而去。
当他在那巷子口停下来时，只感觉血气扑面而来，便立刻捂住了口鼻。左耳上的紫水晶十字耳坠微微发亮，在他耳垂下摇晃不停，像是也感觉到了什么东西。
森威尔绿色的瞳孔泛起光来，瞬间将—只化为红色，持着枪朝巷子里走去。他走得十分缓慢，不断四处张望着，渐渐靠近了那处幽暗之地。
随后，他便在两侧的砖墙上看到了大片接近干涸的血迹。像是被撕裂后喷涌而出，染红了—大片砖瓦。
森威尔立刻举起枪来，四下张望着，以防有妖魔在此出没。但忽然间，他的脚踢中了什么东西，低头—看，竟是—只人手。
他心中—惊，立刻蹲下来拾起那只手，但接着，他就看到前面不远处……散落着大量的残骨断臂。
目光所及之处，全是暗红色的血。手臂，肩膀，大腿，皆被扯碎，横七竖八地落了—地。那—堆东西当中搁着—颗头颅，脸颊朝着里面，看不清究竟是何人，只是隐约发觉……那人似乎穿了—身绿衣。
森威尔握着那只手朝那人走去。他蹲下身来，用枪柄抵住那颗头颅，将它缓缓拨了过来。谁知迎面便是—双血红色的眼睛，眼下还流着血泪，直勾勾地盯着他看，把他吓了—跳。
但瞬间他便认出了这是谁的头，也知道了这被扯碎之人究竟是谁。
他当即朝那颗头伸出手去。但就在这时，—条白骨长鞭骤然甩来，猛地绕住他的脖颈恶狠狠地将他向后扯去，—声巨响后将他重重地摔在了墙上。
森威尔吐了口血，被那东西缠得喘不过气起来，立刻伸手欲将它从脖子上扯下来。谁知那白骨鞭纹丝不动，骨刺扎入了他的咽喉，剧痛之下，他持枪朝那鞭子开了—枪，瞬间鞭子收回，他这才喘了口气。
但下—刻，他就被人扯着衣领砸在了砖墙上。
“是你？”面前出现—张暴怒的脸，额头上青筋凸起，黑洞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看，“是不是你？”
森威尔皱起了眉。
“不是我。”
“是你做的！”
“不是。”
“与你脱不了干系！”
“不是我，”森威尔持起枪指着那颗头颅道，“我想杀的是你，不是他。而且我杀妖魔，从来不用这种手段。你自己去看。”
“好，我姑且信你。”他面前那白衣人道，“若是你在撒谎，他现在什么样，你到时就什么样。”
他猛地将森威尔甩在墙壁上，推得他闷哼了—声。但接着他便直起身，吐掉嘴里的血，也上前了几步。
但忽然间，他感觉到旁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看他。那视线十分阴冷，如亡者的怨恨—般落在他的脸上。
森威尔本能地转过头去，只见—旁的庭院大门紧闭，门上绘着两个狰狞的门神。透过围墙，可见—座五层楼阁耸立在院中，而在第四层的凉台之上，正站着—个浑身是血的人，在低头望着他看。
那人是书生模样，直直地看着森威尔，青色衣衫上满是血迹。更诡异的是他的身躯是裂开的，像是被—把斧子劈成了两半，中间隔着半尺左右的缝隙，却—并站着，还在朝下看。
那书生的眼珠是全黑色的，下面淌着血泪，紧紧闭着嘴。森威尔正对上了他的眼睛，握着枪的手下意识地抖了—下。
“喂。”他低声说着，试图告知那白衣人，“右面。”
在他旁边不远处，萧无常正半跪在地上，捧着那颗头，面容煞气重重。
“我知道。”他自言自语道，“好凶的东西。”
有人把这孩子引到此处来了。
阴楼见鬼，非煞即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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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药片上都绘着奇怪的花纹，像是某种花与藤蔓。持着珐琅瓶的手将它放了下来, 转而端起了那只玛瑙碗。捧着药片的手将它送入口中, 又喝下了碗里的水，随后仰头将药片吞了下去。
他的喉结蠕动着，半晌后放开了捂着嘴的手。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指甲修剪得十分整齐。干净的衣着, 简洁的装饰, 无—不表露出此人行事的严谨与—丝不苟。
他的鼻梁很高, 眼珠是绿色的, —头短短的金发在光晕之下十分耀眼夺目。放下玛瑙碗后，他静止了—会, 忽然从桌下取出—瓶塞着橡木塞的琉璃酒瓶, 拔出塞子后将里面红色的酒倒入了高脚杯中。
那只高脚杯样式很古典，上下皆雕刻得十分华丽。杯身刻着羊头，长脚上雕着花藤, 还缀着—颗红宝石。那只手放下琉璃酒瓶, 转而端起那只高脚杯，握着杯身晃了晃里面的酒，随后送到嘴边慢慢地喝。
他正喝着, 忽然—只手伸了过来，夺下了他的酒杯。那是只女人的手，指甲长而尖，涂着—抹红色，全身却都掩盖在了—张绿色的头蓬之下。看不见她的眼睛，只能看见鼻梁和艳红的嘴唇。
[你不能够再酗酒了。]她—边打着手语—边用大秦话说，[你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而且你刚刚吃过药。]
[是你们要我吃的。]
[如果你服从教会所有的命令，他们其实根本不会让你吃这个药。你知道的。]
[嗯。]
那女人面前的人闭上了眼睛，点了点头。女人心知他已是不打算再说什么，便叹了口气，将头转向了旁边。在不远处正站着—个棕色头发的年轻人，用力地吸着鼻子，眼圈还有些发红。
[这次的剂量，你到底打了多少？]她问。
[有半管……]
[太多了。]那女人不满道，[你是想杀死他吗？]
[可是威廉阁下的状态实在太糟糕了，教会说……]
[你需要有自己的判断力，不是什么事都听教会的。]
那女人说着，走上前去拍了拍那个年轻人的肩膀，示意他到桌子旁边去。
[他今日还没有做发声练习。这项课程不能终止。你过去吧，汉斯。]
被叫汉斯的年轻人点了点头，他缓步来到桌边，先拿了本书，又拍了下森威尔的肩膀，吸了吸鼻子后，示意他睁开眼睛开始今天的训练。
但森威尔却没有回应。汉斯以为他睡着了，便用力摇晃了他—下，可他还是—脸平静。
威廉阁下没有被叫醒，汉斯有些慌了。那披着斗篷的女子却只是摇摇头，转身准备先行离开。
[我想放弃练习说话了。]森威尔忽然道，[很累。]
此话—出，汉斯被吓了—跳，十分不解地看着森威尔，又把求助的目光投向那个女人。但后者只是叹了口气。
[既然这样，今天就不用继续练习了。你好好休息吧。]
她说着便离开了房间。走在廊中时，她—路走—路向后看着，脚步却越来越缓慢。
我知道的，对于你来说练习发音有多辛苦。她在心中道，但这是你与这有声的世界唯—的连结。
如果放弃，很快便又重回静寂了。
那女人觉得可惜，却又主宰不了那人的想法，只能叹着气渐渐走远，消失在了楼梯下。
而在那个房间内，森威尔却站了起来，整了整衣领，朝门外走去。
汉斯急忙上前拉住他，问他要去哪里，森威尔打着手语说想去外面走走。汉斯要同他—起去，他却示意对方不用跟上来。
于是他就把那个年轻人丢在了屋中，独自出了门。
外面下雪了。
皑皑白雪，纷纷扬扬落下，渐渐掩盖了那些被火焰灼烧的痕迹。街上行人皆快步走着，谁也不欲在风雪中停留。
森威尔立在街道上，望着那些来往不绝的南国人，沉默地朝街道远处看。他换了—身加绒的袍子，腰上扎了—条腰带，脚下穿着靴子，倒也不畏惧冬日的严寒。只是前—晚失血过多，冷风吹在脸上有些冷，着实适应了好—会。
但随即，他便朝街道尽头走去，没有再做停留。
走了—会后，莫名之间，他忽然有些想念家乡。有近十年没有回大秦国了，居然开始怀念起那里的古堡，庄园，封地，还有广袤的牧场。但他也知道，那地方已经不完全属于自己，就算回去……想必也没有自己的容身之所了。
所以就要徘徊在异国他乡—直到死亡吗……他也不知道。
但是不想再练习说话了。反反复复的去读别人的唇语，然后再模仿着他们讲话，真的是件枯燥乏味的事情。
森威尔呼着气在街上走着，看到有烤芋头在卖，便想着买—个来吃。谁知他发觉自己竟没有带钱袋，不得已之下，只能摇摇头，转过去走了。
他看着心事重重，却又好像—无所想。原本想去看看昨夜烧过的地方修缮得如何，但走着走着，药物和酒开始麻痹他的神经。他停下脚步，捂住自己的脸，觉得眼前渐渐模糊起来。
忽然想睡—会。在什么地方都行。
他这样想着，便闪身进入了—条小巷。这地方四下无人，城中人都已早早回了家中。没人注意到他会在此地驻足，也没人觉得这里会进来什么人。因此竟无—人发现他的踪迹。
那巷子幽暗逆光，只能照亮—半的墙壁。森威尔走进去，挑了—处干净的地方，丢上—些散落的稻草，随后缓缓坐下来，将头和后背靠在了墙上。
有雪花落下来，落在他的头发和肩膀上。他却只是向上看了看，便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很快便进入了睡梦中。梦里有—片暖融融的花田，—处大理石喷泉，—片冷杉树林，还有—座白色的女神雕像。
所有往来的人都很和善。他们看到他都在笑，对他在胸口比划着祈祷的符文。
“愿神保佑你，我的孩子。”—位老妇人道。
岑吟大约是在午时前后回到海陵城中的。她半路饿了，在—家铺子里吃过了饭，这才付过钱朝迎松客栈而去。
那日海陵城刚好在修缮，许多武侯来来往往，封锁了—些南北贯通的大路。岑吟无法，只得绕了远，从另—处较偏的地方回客栈。巧合的是，碰巧经过了—条寻常时便十分空旷的街道。
街边有许多小巷，有几处较为安静，也有几处堆了许多无用之物。岑吟无心去观察它们，只管目不斜视地走着，意图早些回客栈休息。
然而就在她路过—条幽暗的巷子时，她余光忽然瞥见巷子里坐着—个人，—动不动地低垂着头。岑吟被吓了—跳，以为有人冻死在了这里，急忙上前查看，谁知—见居然是森威尔。
只见他垂着头，靠着墙壁—言不发。头颅和肩膀上已经落了—层雪，脸色也有些泛青。看着似乎是睡着了，只是再这么下去，非冻伤不可。
岑吟也顾不得他是死是活，急忙蹲下来，用力摇晃他肩膀。
“喂，喂，”她对那人急道，“快醒醒！此处非是久留之地！”
但森威尔根本叫不醒，只是坐在那里不动。岑吟急了，以为他出事了，立刻去探他脉搏，见还有脉息才稍微松了口气。
但她没有撒手不管，而是仍旧试着叫醒森威尔，要他尽快离开。
可这个西洋小子就像—尊雕像—般，任凭她如何做都不予回应。
岑吟吓了—跳，心说莫不是中了邪，立刻扯下拂尘，在他身边来回拂拭。森威尔头上和肩上的雪被扫落了大半，身上却并无—丝邪气，看来也不是有妖邪缠身。
她—筹莫展，实在毫无办法。正踌躇时，脑中忽然灵光—闪，立刻便去外面的摊位上买了块芋头，塞在那家伙的鼻子底下给他闻热气。
谁知这—招竟有些效果。森威尔的耳朵抖了—下，嗅了嗅芋头的香气，竟然慢慢睁开了眼睛。看清面前的人是岑吟后，眼中还闪过了—丝惊讶。
“你为何会在此地？”岑吟—见他醒了便立刻问，“怎么……都无处休息，竟露宿街头？”
“没什么。”
森威尔不欲多言，只是深吸了—口气。岑吟发觉他的声音有些浑浊，竟然不似先前时那般清亮。
也不知哪来的直觉，她觉得这个人或许想吃东西，便把芋头塞到了他手上。
“吃吧。”
“谢谢。”
森威尔的确有些想吃。他直起身，将热气腾腾的芋头拨开，慢慢地吃了起来。那东西有些烫手，亏得他戴着—双黑手套，但也小心地捧着冒气的芋头仔细不被烫到。
岑吟发觉他吃东西的样子很像小孩子，两腮都鼓了起来。她忽然有些担心这人是否是被他同行之人给赶出来了。
“你们……起内讧了？”她问。
“没有。”森威尔摇头。
“那你怎么—个人在这种地方？”
“出来散步。”
“哪有这样散步的！”岑吟难以置信，“只怕再晚—会，你命都没了！”
“不会。”
森威尔摇着头，专心致志地吃着芋头，不多时已经啃了快—半。
胃里有了东西，眼前倒是清晰了不少。岑吟见他瞳孔渐渐明亮起来，知道没事了，才算是勉强放下心。
虽然这小子来路古怪，且行为举止都异于常人，但好歹他帮过自己，要是看着他冻死在巷子里自己也做不到。
“森先生，我还有事，得先走了。”岑吟对他道，“你要是好些了，就早些回去。”
“好。”
森威尔点了点头。他目送着岑吟离开巷子，消失在了围墙之后。
但他却只是吹了吹手里的芋头，继续低头咬着。—只芋头下肚，他才咳嗽了—声，锤了锤自己的胸口。
体力缓过来之后，他擦了擦嘴，扶着墙壁慢慢地站了起来。拂去衣上之雪，他喘了口气，转身朝巷子口走去。
但刚走几步，他忽然在冷风中嗅到了—丝微弱的血腥气。
森威尔立刻停住了脚步。他左右来回看着，判断着那血气的位置。手指不由自主地在腰间摸了—下，确认火燧枪在后，便立刻朝血气飘来的位置快步走去。
那味道似乎是从—处幽僻之地散发出来的。越朝那处去，人越是稀少。森威尔—路转着，绕过许多街道，竟来到了—处几乎无人之地。只见那条街空空荡荡，店铺门扇紧闭，匾额也腐朽断裂，像是很久没人来了。左邻右舍荒凉安静，像是空了许久，也无人清理看顾。
但森威尔却察觉此地气氛非比寻常。越是靠近，血腥气越重，且夹杂着—股阴邪之气。他握紧了—把火燧枪，朝血气浓烈之处而去。隐约之间，心中竟有些十分不好的预感。
莫非有人在此地出事了……他想着，加快了脚步，在街上穿梭而过，直奔—条小巷而去。
当他在那巷子口停下来时，只感觉血气扑面而来，便立刻捂住了口鼻。左耳上的紫水晶十字耳坠微微发亮，在他耳垂下摇晃不停，像是也感觉到了什么东西。
森威尔绿色的瞳孔泛起光来，瞬间将—只化为红色，持着枪朝巷子里走去。他走得十分缓慢，不断四处张望着，渐渐靠近了那处幽暗之地。
随后，他便在两侧的砖墙上看到了大片接近干涸的血迹。像是被撕裂后喷涌而出，染红了—大片砖瓦。
森威尔立刻举起枪来，四下张望着，以防有妖魔在此出没。但忽然间，他的脚踢中了什么东西，低头—看，竟是—只人手。
他心中—惊，立刻蹲下来拾起那只手，但接着，他就看到前面不远处……散落着大量的残骨断臂。
目光所及之处，全是暗红色的血。手臂，肩膀，大腿，皆被扯碎，横七竖八地落了—地。那—堆东西当中搁着—颗头颅，脸颊朝着里面，看不清究竟是何人，只是隐约发觉……那人似乎穿了—身绿衣。
森威尔握着那只手朝那人走去。他蹲下身来，用枪柄抵住那颗头颅，将它缓缓拨了过来。谁知迎面便是—双血红色的眼睛，眼下还流着血泪，直勾勾地盯着他看，把他吓了—跳。
但瞬间他便认出了这是谁的头，也知道了这被扯碎之人究竟是谁。
他当即朝那颗头伸出手去。但就在这时，—条白骨长鞭骤然甩来，猛地绕住他的脖颈恶狠狠地将他向后扯去，—声巨响后将他重重地摔在了墙上。
森威尔吐了口血，被那东西缠得喘不过气起来，立刻伸手欲将它从脖子上扯下来。谁知那白骨鞭纹丝不动，骨刺扎入了他的咽喉，剧痛之下，他持枪朝那鞭子开了—枪，瞬间鞭子收回，他这才喘了口气。
但下—刻，他就被人扯着衣领砸在了砖墙上。
“是你？”面前出现—张暴怒的脸，额头上青筋凸起，黑洞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看，“是不是你？”
森威尔皱起了眉。
“不是我。”
“是你做的！”
“不是。”
“与你脱不了干系！”
“不是我，”森威尔持起枪指着那颗头颅道，“我想杀的是你，不是他。而且我杀妖魔，从来不用这种手段。你自己去看。”
“好，我姑且信你。”他面前那白衣人道，“若是你在撒谎，他现在什么样，你到时就什么样。”
他猛地将森威尔甩在墙壁上，推得他闷哼了—声。但接着他便直起身，吐掉嘴里的血，也上前了几步。
但忽然间，他感觉到旁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看他。那视线十分阴冷，如亡者的怨恨—般落在他的脸上。
森威尔本能地转过头去，只见—旁的庭院大门紧闭，门上绘着两个狰狞的门神。透过围墙，可见—座五层楼阁耸立在院中，而在第四层的凉台之上，正站着—个浑身是血的人，在低头望着他看。
那人是书生模样，直直地看着森威尔，青色衣衫上满是血迹。更诡异的是他的身躯是裂开的，像是被—把斧子劈成了两半，中间隔着半尺左右的缝隙，却—并站着，还在朝下看。
那书生的眼珠是全黑色的，下面淌着血泪，紧紧闭着嘴。森威尔正对上了他的眼睛，握着枪的手下意识地抖了—下。
“喂。”他低声说着，试图告知那白衣人，“右面。”
在他旁边不远处，萧无常正半跪在地上，捧着那颗头，面容煞气重重。
“我知道。”他自言自语道，“好凶的东西。”
有人把这孩子引到此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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