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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小说:剧烈作者:逐鹿三更字数:0更新时间 : 2021-04-11 22:52:09
深夜。

        「你叫来的人伤到了他,这与你之前的承诺有出入」

        「我吩咐过他俩别动真格,只是当时冲进来的那位逼得太急,真要不还手,我怕那位会心生怀疑,只好临场发挥

        「我们下手时有留意轻重,那位应该只是轻伤」

        「轻伤也是伤,我只看结果」

        「抱歉,我可以做别的事来补救,什么事都可以,钱的事……」

        「不必了。钱我可以按之前的数给你,但此事不能出现第三个知情者。」

        「我会保守秘密的」

        「你最好做到。鉴于你这次的履约状况,分期时长会延期半年」

        「两年半未免也太久了!」

        「这也是为了防止你毁诺,对你来说,时间刚刚好,不是吗?至于怎么约束另外两个人,那是你的事。你没有别的选择。」

        「记住,永远不要让他知道这件事」

        发完最后一条消息,封梧删除了通讯录中来自许涛的所有信息,摁灭了屏幕,将手机搁在浅黄色大理石洗手台上。他散漫地抓了抓额前的湿发,捋到脑后,敛着眼睑看向眼前的镜子。

        他一面对着镜子系上腰间松垮的白色浴袍系带,一面倦怠地端详着自己这张极好用的脸。

        镜中的这张脸阴鸷而冷漠,和人前那副温和无害的模样大相径庭。

        然而这才是他真实的模样。

        所有人都被他营造的表象糊弄过去了,老师、同学,还有今天的楚纵。

        就是今天下午那场大雨,也是他精心设下的骗局。

        雨是从犯,他是主谋,此外无论是他身上的伤、他欲擒故纵的态度、那个小巷的参演人员,甚至那个雨中的拥抱,都不过是他的苦肉计。

        他卑劣地利用了楚纵的同情心,刻意重演了三年前那个小巷发生的事,捏造了一场实为欺骗的救赎。

        为了抓住三年间他得不到的人,他不介意把自己装扮得足够柔弱、可怜。

        事实证明,他成功了。

        楚纵不再生他的闷气,就是今后再生他的闷气,也不会再如三年前那般毫不留恋地离他而去。

        尽管这结果建立在谎言之上,但不被揭穿的谎言便与真实无异。

        是,这很卑鄙。

        他坦然地明白,他是个卑鄙的人。

        可这又如何呢?

        封梧系好了系带,一手撑在洗手台上,一手抚过下颌线的边缘,细致地感受指腹下结痂的伤痕,面上没什么表情。

        片刻后,他将拇指顺着唇沿划上去,径直停在了唇角的伤口上方。

        他对着那淤青,把指甲盖重重地按了下去。

        随后,他笑了,像被颠倒了痛觉一样,勾着眼角,笑得肆无忌惮。

        冷白的led镜前灯给他的皮肤镀上了一层冰冷的釉,他笑得神情迷乱,视线颤抖,两颊上的酒窝时深时浅。

        分明无比偏执,却好似烂漫无辜。

        笑着笑着,突然,他毫无征兆地停住了。

        神情也骤然冷了下来,冷得无比清醒。

        ——他的耳边传来了一道哭声。

        他冷静地取过洗手台上的手机,几步跨出浴室。

        浴室外的卧房一片漆黑,没有开灯。他赤足踏过冰冷的木制地板,横越十来步的距离,在禁闭的卧室门前停住了脚。

        门外,一阵又轻又细的女人的哭声从无边的寂静中,断续地浮了上来。

        这是封胭的哭声。

        封梧没有开门。他面无表情地背过身,把身子缓缓抵在门上。

        眼前是一片空茫的黑暗,抬头,仍是一片黑暗。黑暗侵入他的四肢百骸,几欲把他淹没。

        封梧徒然地睁着眼,深吸了一口气,又长出了一口气,耳边是纤细而凄然的哭声,鼻端的也是哭声。

        哭声无所依傍、无所停驻,却像炬火在幽冷黑夜里烙下的烫伤,强硬地挤占了他的全部知觉。

        也占据了他记事起的全部回忆。

        从小到大,他见到最多的,便是母亲的眼泪。

        他的母亲身量纤瘦、说话从来细声细气,轻易便能红了眼眶。也许是对自己的脆弱心知肚明,她总爱把她那既苍白又单薄的嘴唇涂成讥诮的正红色,仿佛多出两撇红色就能使她瞧上去无坚不摧  。

        但她终究不是真的无坚不摧。当那双似雾非雾的、深情的眼睛望向他的父亲,她终究柔软得似一团任人摆布的胭脂。

        他的父亲叫梁绍威,社会成功人士的那个梁绍威,而不是封胭丈夫的那个梁绍威。

        梁绍威与封胭的孽缘,得追溯到二人的学生时代。

        那时他们还是高中同学。年轻的封胭生性纯善、不谙世事,却有着强烈的好奇心;年轻的梁绍威外貌俊朗、温文尔雅,谈吐间有着超越同龄人的宏阔视野。

        自小生活在象牙塔中的封胭很容易就被那时锋芒毕露的梁绍威吸引了视线,从欣赏,到慕恋,再到痴迷。她心甘情愿地成为梁绍威宏伟构想的第一个信徒。

        梁绍威看中了她雪白的巴掌脸、乌木般的黑发和窈窕的纤腰,欣然接受了她的追求。

        不管怎么说,他的这位信徒都足够漂亮,当然,她眼中的慕恋也足够天真。

        封胭本就没什么脾气,对心爱的梁绍威更是百依百顺,在她的不懈努力下,二人的恋情十分顺利。待他们纷纷毕业、升学、再毕业,这份恋情便大白于天下。

        随之而来的,是双方家庭的阻力。

        彼时封胭家境殷实,梁绍威家中企业却濒临破产。自古不乏富家女和落魄小子的爱情悲剧,二人的爱情显然也到了节点。

        封胭意识到了这一点,平日里稀世柔和的她骤然变得无比顽固。

        她与梁绍威的爱,便是她的命。

        不,她可以没有命,却不能没有爱。

        于是她拼着和家中决裂,也要嫁给梁绍威。并把自己所有的财产掏出来支持梁绍威家中企业,力挽狂澜。

        她从来一身素净,却在梁绍威身上拼尽了此生所有的热烈。

        梁绍威大受感动,终于拿正眼去看被他视作“锦上添花”的封胭。

        自此,“锦上添花”成了“雪中送炭”,具体体现在封胭以倍于市值的资金买入了梁氏企业的股份,入股了梁绍威的未来规划。

        他们火急火燎地结婚了。

        不得不说,梁绍威确实有几分做生意的头脑。几年后,他抓住了风口,让梁氏企业崛起成了梁氏集团。自己也一跃成为了社会成功人士。

        这时,再瞧封胭,又从雪中的炭变成了锦上的花。炭需两手一起捧着,为的是烧,花却没这个讲究,单为了看。

        一瓶子全装同一花色,看一时算作稀奇,看久了便乏味。

        梁绍威横看竖看没从瓶里看出个“人”字,看得乏了,便心安理得地逛起了大观园。可他不知“人”的写法,却知“廉耻”如何写,大观园逛归逛,回家还得逼自己瞧几眼花瓶,修剪修剪枝叶。

        毕竟这廉耻一“钅”一“戋”,可不便宜!

        盖因他与封胭婚结的太早,婚内财产协议是哄着对方补了,但早些年那些法人股还握在对方手里。

        如今这股份水涨船高,丢了封胭不打紧,因为丢了封胭而丢了他梁家的控股权,那就不好了!

        一开始梁绍威确是这么以为的,但大观园逛得多了,心便愈发野了。他越琢磨,越觉得自己不能这么得过且过,这就向封胭旁侧敲击转移股份的事。

        他语气热切,仿佛锦上的花又成了雪中的炭。可这回封胭没有答应。

        她已听闻梁绍威在外的腌臜事,一时又是凄怆,又是无力。梁绍威从来是个有主意的,她奈何不了梁绍威,还断不了情,无望之下,便把这股份当作海中浮木,去拢梁绍威的心。

        她却不知,心若要走,再留,也留不住。

        梁绍威在封胭这里无往不利,这会儿连着试探了几次都碰了壁,只觉封胭给脸不要脸,彻底恼了。

        此后这个家再不复表面的平静。

        封梧儿时最常见到的,便是父亲梁绍威仰着下颌,高高在上地俯瞰母亲,他沉着一张脸,颧骨之下陷出不苟言笑的、可怖的深坑。母亲总垂着头,修美的脖颈低低地折下去,像折断的芦苇。

        他的家是不公道的。

        父亲似乎拥有不可忤逆的权力与威严。

        母亲却为父亲折尽了身上的每一寸脊梁。

        他的家也不像个家。

        空荡的餐桌上,只他和母亲两个人。母亲本又长又直的黑发蓬乱得有如蓟草,戴着硕大银戒指、毫无血色的手颤抖地抚过脸上鲜红的巴掌印,哭作一团打翻的胭脂。

        他看着母亲哭泣,听母亲用鬼一样渺远的声音指责他不忠的父亲。

        母亲哭累了,会拢起瘦白的手臂抱他,或抚他的头,或眯着非雾非烟的眼睛,对着他笑。

        她笑,极美极艳也极刻薄。一双凤眼的眼尾生了细纹,眼眶里泛着泪水涟涟的红,目光是深邃的讽刺,沁着深重的、绝望的毒。

        好像在透过他看着什么。

        他总是平静地回视她。

        他困惑母亲为什么哭泣。

        母亲是向往自由的,父亲却令她失去了自由。她为父亲而流的每一滴眼泪,都像羚羊飞跃悬崖时撞碎的犄角。

        可羚羊只会为自由付出犄角,而不是悬崖。

        不管是怎样的眼泪,柔软也好,坚强也罢,撞在铁石心肠上,也只不过独自破碎而已。

        母亲为什么不懂这个道理呢?

        因为陷入困惑,他说不出安慰母亲的话来。

        如果他是母亲,他一定不会为这样的父亲流泪。

        这时,他觉得自己好像成为了冷酷的父亲。

        父亲曾称他“察言观色,审时度势,冷静克制,是天生的猎手”,他觉得父亲是错的。他不是父亲,所以不是什么猎手,只是清醒而已。

        他清醒地明白,母亲最大的痛苦,在于她对这样的父亲,竟还心存希望。

        因为爱,所以恨,没了爱,便不恨。

        这样的希望,于他而言,不过是一种顽疾,是无可救药的愚蠢。

        记忆里父亲的样貌已经模糊不清,他唯一记得的,只一张灾荒那般索求的贪婪嘴脸,兜着永远填不满的、油囔囔的满腹饥肠。

        灯光盛大的酒会里,目之所及,所有人投来的视线,都是那么的不怀好意。

        他们用虚伪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窃窃私语,又虚张声势。他们像父亲一样冷酷无情、唯利是图,也像阴影一样饥饿、残缺。

        像母亲一样心存希望的人,只能被伤害。

        所以希望是无需有的,光也是无需有的;没有希望,自然就没有绝望,没有光,自然就没有终日饥饿、漆黑的世界。

        这是无比明智的决定,他一直是这么想的。

        直到三年前,他遇见了楚纵。

        当楚纵执着一把无比鲜明的红伞,撕裂了那阴晦、压抑的天空。

        他仰头望向坚定挡在他身前的背影,突然了悟母亲为什么要把她单薄的嘴唇涂得那般红、那般艳。

        那是雨中点燃肺腑的干燥,是挣脱枷锁、羚羊断角的剧烈。

        只是他不解楚纵之于他的剧烈,是贪婪还是爱。

        也许是前者,也许是后者,也许介于前者与后者之间。

        到底是什么,他说不清。

        可在那之后,有时他也会像天真的母亲一样,忍不住软弱地心怀期许,期许这世上尚存复杂的希望。

        于是他一改转学后消极的社交态度,走进人群,去寻找那不知何解的答案。

        他花了三年的时间来打探楚纵的消息。

        所幸他找到了。

        找到了,就不想再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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