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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篇:《向阳处的他》

小说:花事了[短篇集]作者:明开夜合字数:0更新时间 : 2021-01-02 16:39:01
向阳处的他
        文/明开夜合
        01
        初中升高中的那年暑假,苏阳在外面疯玩一整天,拎着杧果冰激凌蛋糕回家。一推开门,发现自家客厅里多了一个人,一个男生。
        他看来和她同龄,低头坐在沙发上,像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神色局促紧绷,打算要把自己缩成一团影子,在苏爸爸连番关切的问询中遁地消失。
        苏阳蹑手蹑脚地溜进厨房,把蛋糕放入冰箱,询问正在准备晚餐的苏妈妈:“妈,外面那人是谁?”
        “他叫聂征宇,你爸爸的朋友聂伯伯的儿子……”
        苏阳父亲小时候曾有很长一段时间在乡下生活。有一次,他中午偷跑去水塘游泳,被水草绊住脚踝,差点溺水而亡。那时聂征宇的父亲正在附近放牛,听见呼救,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把人救起。此后,苏阳父亲凡遇到好吃的、好玩的,都不忘叫上这位救命恩人。后来苏阳父亲回了城,和聂征宇父亲的来往渐渐稀疏。世殊时异,这十来年,两人几乎完全失去了联系。
        苏妈妈往客厅里看了一眼,悄声对苏阳说:“聂征宇四五岁的时候他妈就跟人跑了,他爸上个月去世了……半大的孩子,太可怜了。”
        苏阳好奇:“他爸爸是怎么死的?”
        苏妈妈叹了口气,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似乎有些讳莫如深的意思:“你不是买了蛋糕吗?拿去分给他。”
        吃晚饭时,苏爸爸特意嘱咐苏阳:“以后征宇就跟咱们一块儿生活了,他比你大半岁,按理你该叫他一声哥哥。以后在学校,你们兄妹两个互相照应。”
        苏阳斜眼打量聂征宇。他穿着一件黑白条纹的T恤,不知洗过多少回,布料泛黄,袖口处磨得抽了线。他整个人黝黑瘦弱,面色青黄,目光畏畏缩缩,一点也不舒展大气。
        苏阳在心里“嘁”了一声,这么土,她才不想认这样的哥哥呢。
        苏阳照常生活,把莫名其妙多出来的这个人当空气。但聂征宇终究是人不是空气,他与苏家格格不入的,带着浓厚乡土印迹的生活习惯,让苏阳心生厌烦。可苏爸爸对这位故人之子分外宠溺宽容,但凡苏阳稍微不那么和善,就会讨得一通批评。
        两个月过去,快开学的时候,苏妈妈给了苏阳一笔钱,让她带聂征宇去买手机。
        苏阳不乐意:“你怎么不去?”
        “你们年轻人对电子产品更了解一些。”苏妈妈把脸一绷,“快去,别让你爸看见你这副样子。”
        苏阳老大不高兴地揣上钱,去敲聂征宇的门。他好像是在时刻提防有人来找一样,门开得飞快。他发现是苏阳,怔了一下,嗫嚅片刻,没说出话来。
        “换身衣服,我妈让我带你去买手机。”
        聂征宇低头看自己身上的格子衬衫和牛仔裤,小声问:“这样不行吗?”他说话很慢,似乎是刻意把每个字都咬得清楚,避免冒出乡下口音。
        苏阳翻了个白眼:“行。”怎么不行,比小区门口卖烧饼的小哥都要土。聂征宇从头到脚的行头,苏妈妈已经全都置换过了,但他总有本事精准无缺地挑出里面最难看的。
        商场一楼的电子产品大卖场,苏阳领着聂征宇在各个品牌之间穿梭,询问他有无喜好。不管她说什么,聂征宇都说随意。苏阳不耐烦了,拿起一款往他手里一塞:“那就这个了。”粉色外壳,还有一圈透明的呼吸灯,一看就是专门为女性打造的。
        聂征宇憋红了脸,许久才低声问:“能……能换一个吗?”
        “你不是说随意吗?现在又不随意了?”
        苏阳并非有意要为难,况且要是被父亲发现了,自己也讨不到好处。最终,她还是尽心尽力重新挑了一款:“现在男生都用直板机,直板机帅气。”她抬头看一眼聂征宇,“你觉得怎么样?”
        聂征宇挠挠头:“可以……谢谢。”
        买完手机,时间还早,苏阳把聂征宇带去电玩城。聂征宇手足无措地跟在苏阳身后,看她付款换代币,看她把代币塞进了投币孔里,看她拿起电玩枪,扬头问他:“没玩过?”聂征宇老老实实摇头。
        “看着,”苏阳点了菜单选择,等待游戏载入,将枪口对准画面上的丧尸,“瞄准,扣扳机。注意子弹,没子弹了就往下挥枪填弹。”她抽出另一把枪递给聂征宇,“你试试。”
        聂征宇端枪,身体站得笔直,闭上一只眼瞄准屏幕上攒动的丧尸,扣下扳机。他的枪法十分精准,一枪爆头。
        苏阳愣了一下,抬手撞了撞他的胳膊:“不错嘛。”
        聂征宇露出一口大白牙,笑得腼腆。
        02
        九月,苏阳和聂征宇一起升上高中,苏阳对聂征宇越发看不顺眼——以前他是穿衣老土,性格沉闷,现在更是灾难,变成了一个又老土又沉闷的书呆子。
        苏阳脑子灵光,学什么都快,但她玩性大,不用功,是以名次常在班里十五名左右徘徊。相比而言,聂征宇就十分刻苦。他原本基础薄弱,开学时成绩在班里垫底,但经过一年多的奋起直追,读高二时,已稳居前三。因此,苏阳没少被拿来与其进行比较。
        苏阳自小被父母娇宠,偏偏这个半路杀出的农村孩子分走了父母大半的注意力。自聂征宇到来以后,她在家中的地位一落千丈,是以她心中对聂征宇的积怨,私底下从不假以辞色。
        高二上学期期中考试出成绩这天,苏阳还和往常一样,收起试卷不甚在意地往包里一塞,骑上车,和闺密陈萱出去逛街。
        刚走到路口,聂征宇就追了上来,把车稳稳地停在她身侧:“叔叔让我们今天早点回去,他要问成绩。”
        苏阳正要回答,对面路上传来一声口哨。一个男生单手掌着车把,脚点在地上,侧头看向这边笑问:“苏阳,考完试了?去哪儿玩啊?”男生穿一身白色运动服,这样清淡的颜色,衬得他跟少女漫画的男主角一样眉清目秀。
        苏阳立时收敛了平常那副张牙舞爪的模样,笑得跟家教良好的淑女一样:“卫学长,你去哪里玩?”
        “看展,去吗?”
        “好啊,一起!”苏阳按捺住兴奋,转头看向聂征宇,低声警告道,“回去不准跟我爸乱说。”
        陈萱望着聂征宇一磴脚踏板,汇入放学的人流之中,笑道:“你对他这种态度,他不生气?”
        苏阳“嘁”了一声:“他有资格生气吗?”
        苏阳玩到晚上八点才回家,到家就发现气氛不对,父亲端坐客厅,面上如罩霜雪。苏阳尚未开口,父亲起身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臭骂,除了说她不求上进辜负期待这些陈腔滥调,如今还多了一条罪名:“我辛辛苦苦挣钱,好吃好喝供养你。你放学不回家,小小年纪跟一些不三不四的男的混在一起,能不能学学征宇!”
        苏阳气血上涌:“聂征宇这么好,你怎么不干脆收了他当你儿子呢?!好吃好喝供着我?那你给他交了十万块的建校费怎么不说!”
        拘谨坐在对面沙发上的聂征宇惊讶抬头,张了张口,似乎被“十万”这个数字深深地震慑。
        苏阳冲聂征宇吐出两个字:“叛徒!”一甩书包,“噔噔噔”跑进自己的房间。
        苏阳在房间里打了一个小时的游戏才渐渐平复心情,这时响起敲门声。苏阳趿拉着拖鞋打开门,门口站着聂征宇。
        “有空吗?跟你说两句话。“聂征宇看着她,目光平静,略带着几分冷淡疏离。这样的眼神苏阳没在他身上见过,总觉得陌生。
        苏阳第一次进聂征宇的房间,不大的空间被他收拾得井井有条。聂征宇让她稍等,自己返身出了门。苏阳在他的书桌前坐下,打量四周。桌上摊着一本刑侦类的专业书籍,以及拆卸开的塑料□□模型。
        苏阳好奇,正准备拿过来看一看,听见开门声,立即收回手。
        聂征宇推门而入,把一盒杧果冰激凌搁在桌上。
        “给我的?”
        聂征宇点头,立在原处看她,局促地解释:“超市,打折。”
        苏阳原本存着一点惊喜的心情,瞬间被这个朴实无华的理由给浇灭。她撇撇嘴,拆开盖子,舀了一勺冰激凌,边吃边问他:“想跟我说什么?”
        聂征宇沉默许久,方问:“苏叔叔给我交了十万块建校费的事是不是真的?”
        苏阳动作一顿,仰头去看他。这一年多,聂征宇实则变化很大,虽仍旧称不上舒展大气,但已经自信开朗了许多。
        可是此时此刻,久违的那种畏缩和拘谨,又再度出现在他脸上。
        苏阳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对他造成了多大的伤害:“没,骗你的。十万那么多,我爸那么抠门,怎么可能。”
        聂征宇似乎并没有受到安慰,脸色反而越发难看。好像回到了初见那天,他想把自己缩成一团影子,遁地消失。
        苏阳如坐针毡,端着冰激凌站起身:“那个……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苏阳在客厅里消灭掉了冰激凌,又去洗了个澡,出来时与起床喝水的苏妈妈碰上。苏妈妈劝她别生气,又说:“你冤枉征宇了,你跟男生在外面玩的事不是他告诉你爸的,是你爸自己撞上的。”
        苏阳心里不是滋味,踌躇片刻,还是不由自主地朝聂征宇的房间走去。门敞开着,苏阳正要敲门,往里面瞧了一眼,停下动作。
        聂征宇低头靠窗而立,正把拆开的塑料□□模型一点一点地拼装回去。少年眉头紧皱,两鬓到下颔一线紧绷,那样认真,仿佛那是他奉献一生的事业,不容丝毫差错。
        苏阳咽下了对他的道歉,悄然退后,把那一片空间留给聂征宇。她觉得,此时此刻,聂征宇并不想被任何人打扰。
        03
        苏阳发现自己变了,那晚聂征宇靠窗而立的孤孑身影,每每总能轻易激发她心底的“不忍心”。她不再针锋相对,试着发掘优点,求同存异。聂征宇勤勉、质朴、节俭、诚实……他和尘世浮华无关,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像个固执而笨拙的守夜人。他好像在跟什么较劲,以至于时刻紧绷。
        久而久之,她觉得自己已经很难对聂征宇提起厌恶的情绪。介于略微抗拒和略微钦佩之间,模糊得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诚如陈萱所说,真有文科班的女生过来找他,其中来得最频繁的,是一个娇小玲珑的女生,叫钟夏。下午上晚自习之前的那段时间,她雷打不动过来报到,占用聂征宇同桌的座位,掏出一个本子,像小学生那样一字不差地记下聂征宇讲述的要点。
        “哼,”苏阳背过脸去,避开这个画面,“她一个文科生,来我们理科班上问什么数学题。”
        陈萱笑不可遏:“你又不懂篮球,不也经常去看卫学长打篮球吗?”
        读书生涯里,并没有那么多的波澜壮阔,一页书,一堂课,一场球赛……转眼间就到了高二下学期。
        六月,高三年级高考完毕,返校收拾东西。苏阳也拉着陈萱回到学校,想见一见卫学长,跟他说两句话。刚走到门口,就碰见一伙人簇拥着两人自教学楼走出来。细看,正是卫学长和一个女生。女生一手抱着玫瑰,一手挽着卫学长的手臂。人群浩浩荡荡,在响彻校园的笑声中打闹着走远了。
        苏阳被陈萱撞了一下才回过神,陈萱担忧地看着她:“苏阳,没事吧?”
        苏阳心不在焉地摆摆脑袋,突然间茫然地失去了目标。正在这时,她看见路对面有一道骑车的熟悉身影。她和陈萱匆匆打了声招呼,飞快地奔过去。
        聂征宇也看见她了,双脚点地停下了车,望着她有些犹豫,似乎在苦恼要不要主动跟她打招呼。苏阳三两步过去,坐到自行车后座上:“走。”
        车子晃了一下,聂征宇赶紧掌稳,转头看她:“去哪儿?”
        “随便,赶紧走。”
        车动起来,苏阳抓着聂征宇衣服的下摆,被迎面而来的溽热的夏风熏得泪流满面。
        聂征宇什么也没问,载着她一路穿过狭窄小巷,又上河堤,在荒烟蔓草的地方停下。天快要黑了,河里碎着夕阳的金红,苏阳抱膝坐下,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是聂征宇在离她半米远的地方坐了下来。
        两个人没有交谈,很久很久,在沉默之中,苏阳倒空了自己的伤心,起身对暮色中的聂征宇说:“走吧。”
        回去的路上,经过一家超市,聂征宇停了车,给苏阳买了一个杧果味的冰激凌。苏阳跷着脚,舔着冰激凌,心满意足:“聂征宇,你人还挺好的。”
        少年没有说话,把自行车蹬得飞快。
        升上高三,苏阳也不敢再如高一高二那样吊儿郎当,收了心思,专心备考。
        早自习一下,隔壁班的钟夏就跑来找聂征宇问题目。苏阳总觉得那场景扎眼,边吃早餐边跟陈萱讽刺道:“我看她干脆转来我们班算了。”
        陈萱往钟夏那儿望去一眼:“我听说钟夏家境不太好,父亲早逝,是被母亲独自带大的。”
        苏阳莫名觉得心脏像是被人刺了一下,难怪了,聂征宇肯定跟她有共同话题。
        聂征宇和钟夏来往甚密,学校老师自然也注意到了,但他们两人的成绩都是班级前三,找不出任何过多干涉的理由,敲打两句也就算了。
        这天,苏阳逃了课间操去小卖部买零食,回教学楼的时候,恰好撞见聂征宇和钟夏在聊天。她鬼使神差地退后两步,贴着楼道的墙壁,偷听两人说话。他们在讨论填报志愿的事,聂征宇说还没想好以后报什么学校,钟夏笑道:“当警察呀,你挺适合的。”
        晚自习下课,苏阳和聂征宇一起骑车回家。南方冬天天冷,全副武装仍觉得寒气逼人,苏阳迎着风,费力地蹬着车,大喊:“聂征宇!你跟我考同一所学校吧!”
        聂征宇放慢车速,转头认真地看他,呼出大团的白气,嘴唇由开而合,问的是“为什么”。
        苏阳一时语塞,她自己也想不通为什么,一个念头盘旋在脑海中,模模糊糊抓不住。她弓腰猛踩踏板,一下超过了聂征宇:“没有为什么!爱考不考!”
        惨烈的冬天和焦躁的春天逐一过去,苏阳和聂征宇的高考结束了。
        苏阳的父母自然也是赞同两人读同一所大学,说去了陌生城市也好彼此能有照应。聂征宇从不正面回应,直到八月末录取通知书下来,大家才知道他报考了外省的一所警校。
        苏阳怒不可遏,敲开聂征宇的房门前去理论:“聂征宇,你什么意思?!”
        聂征宇沉默以对。
        “我家收留你三年,我让你跟我报考同一所学校你不肯,钟夏说让你去当警察你就去?你就这么听她的话?”
        聂征宇抬起头看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藏着很多情绪,她读不懂,似乎过去也从未尝试解读。第一次,她发现自己和他朝夕相处却离得那样远,她根本不清楚聂征宇是怎样一个人。
        “苏阳,你知道我爸是怎么死的吗?”
        苏阳张口却不能言。
        聂征宇替她回答了:“你不知道,你什么也不知道。”
        “钟夏就知道吗?你是不是觉得跟她同病相怜心意相通……”苏阳说着,倏然收了声。
        在焦灼之中,在烧得她神色模糊的愤怒之中,她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一种嫉妒,一种……发现时就已经迟了的,名为“喜欢”的情绪。
        04
        苏阳和聂征宇的学校,一南一北。苏阳听说了,钟夏和聂征宇在一个城市。她从没主动联系过聂征宇,只国庆和过年回家的时候和他碰过面。
        春节短短几天重逢的时间,两人所说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苏妈妈也看出两人不对劲,从旁劝说,最终,苏阳决定服个软。她不能任由这件事梗在心里,成为久病不愈的一根刺。
        这天吃过晚饭,她去聂征宇的房间找人。大学的环境能让一个人脱胎换骨,在异地他乡磨砺过的聂征宇,仍然沉默,却渐而有一种气质,如群山坚定,如磐石不移。
        苏阳没有进去,就掌着门把手立在门口,假装随意地问道:“聂征宇,返校之前,要不要跟我去海南玩一趟?”
        聂征宇怔愣片刻:说“对不起”,“我答应到一个朋友那儿帮忙。”
        “哪个朋友?钟夏?”
        聂征宇没有否认。
        如果十五岁那年暑假,有人告诉苏阳,她会在未来喜欢上那个畏畏缩缩的农村男孩,她一定会觉得这个世界疯了。可这件事确确实实地发生了,或许开始于她看见聂征宇拼装□□模型,或许开始于那天他载她去河堤散心,又或许,开始于每一天的“早安”,每一天的同行,每一天归来时沉默的夜色。
        苏阳冷笑一声:“挺好的,你们俩挺配。”
        她痛恨自己的骄傲,可到头来,让她体面退场的还是这一身骄傲。
        大二结束,苏阳获得了澳洲一所大学的交换名额,打包之后就飞去了南半球。她开启了另外的人生,和聂征宇再也没有半点交集。
        苏阳这样自信又美丽的女生,自然不乏追求者,但在澳洲待了两年,她未曾陷入任何一段恋爱。本科读完,她又自然而然地申请了本校的研究生,依照惯性,就这么忙碌又茫然地继续往前走。
        这天从实验室回来,苏阳接到陈萱的电话。陈萱要结婚了,让她十二月务必回国一趟。末了,陈萱问她:“你有什么打算?难道一直不回国吗?”
        彼时是六月,南半球最冷的时候,苏阳坐在校园里的长凳上,望着远处教学楼的屋顶。阳光稀薄,寒意一直抵达心里。
        苏阳忘了那天是怎么结束跟陈萱的通话的,只记得后面自己泣不成声地历数聂征宇的好,就好像曾经痛陈他的“劣迹斑斑”一样。
        “你知道吗?有一回我发烧了,我爸妈回了老家,是聂征宇背我去的医院……他居然还会煮粥,你敢信吗?他穿我妈的粉红色围裙,煮粥……”
        逃得再远也没有用,聂征宇是她的偏执,她的愚钝,她的狂热,她的耿耿于怀,她的念念不忘。
        为了参加陈萱的婚礼,在北半球是冬天的时候,苏阳回了一趟家。她在家待了一周,快离开时才下定决心跟苏妈妈打听聂征宇的近况。一问才知道,聂征宇现在已经不在基层了,因办案能力强,被调去了某市的刑侦大队。
        苏阳想起一个问题:“妈,你知道聂征宇的爸爸是怎么死的吗?”
        “我没跟你说过吗?是被谋杀的,砍了三刀。在他们镇上的一间合租房里,发现的时候尸体都臭了,地上全是血……凶手到现在还没抓到。”苏妈妈摇头叹息,“这孩子,从读高一时就有这个打算了。我们当时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他真的报了警校。”
        苏阳第二天就搭乘飞机去探望聂征宇。
        与聂征宇暌违近两年,再见觉得陌生又熟悉。他穿着便装,一身正气,还是不爱说话,但笑容多了一些,仍是腼腆,露出一口大白牙,比冬日稀薄的阳光更灿烂。
        晚上聂征宇和同事替她接风洗尘,露天的大牌档,架着灯泡,一盆热腾腾的羊蝎子很快见了底。她喝了小半杯白酒,有一些晕,散场时脚步不稳,被聂征宇搀扶着才走得动。
        聂征宇在附近租了一套房子,老式民居,收拾得整整齐齐。苏阳在客厅里坐着,望着他的身影在厨房里忙碌,眼前渐渐模糊。她起身往厨房去,差点绊着了凳子。聂征宇听见动静转过身来,这副景象骤然和数年前他穿着粉色围裙给她熬粥的情形重叠在一起。
        苏阳站定,隔着半米多的距离认真地看他:“聂征宇,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聂征宇抬手熄灭了打火灶上的火,锅里的水汩汩冒了一阵就偃旗息鼓了。他笑着说:“还好,你呢?”
        她不好,可以说很不好。总是在累极的时候想到他沉默孤僻的身影,想到那些没吃完的杧果冰激凌,还有没说出口的道歉跟告白。
        苏阳说:“我也很好。”
        聂征宇给她泡了热茶,怕她冷,又搬来取暖器。两人面对面坐着,在苏阳的询问之下,聂征宇跟她讲述了这两年办案的点滴。这是他擅长的领域,他说得神采飞扬。当年的那一团影子,如今终于成了一缕阳光,照亮罪恶和污浊。
        苏阳诚恳地说:“聂征宇,是我错了,你真的适合读警校,当警察。”
        来找他时的初衷,渐渐变成了怯懦。关于感情,她只字也不敢提。聂征宇知道了会怎么想?她骄横跋扈颐指气使,聂征宇会不会以为她的喜欢实则是对他的戏弄?
        沉默之中,聂征宇起身去了卧室,片刻后回来,手里多了一个信封。
        “这是两万块钱,苏阳,帮我转交给叔叔。还剩的八万,我……”
        兴许是酒醒了,身体开始发冷。苏阳难以置信:“聂征宇,你什么意思?”
        聂征宇沉默着把信封搁在茶几上,往她面前一推。
        这些年,苏阳已经很少这么生气:“你还对我当年提到的建校费耿耿于怀?那还有吃穿用度呢,你是不是也要还?还有手机,我妈给的预算是两千,你那款手机三千,多出来的是我倒贴的,你是不是也要还?”
        她感觉到一种从心底蔓生而起的寂灭:“聂征宇,你还不起,你和苏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你永远也别想撇清。”
        那天不欢而散,她在附近的宾馆住了一晚,一大早就走了,在家没待多久就又回了学校。
        所有的事情掺杂在一起,是那样沉重,渐渐成了不可言说。
        05
        山南水北,又是一年。
        导师挽留苏阳继续读PhD,离给出答复的时间越来越近,苏阳却还在犹豫。她明白自己不属于这里,但面对聂征宇时的难受,远甚于背井离乡。
        没让苏阳犹豫太久,这天半夜,她接到一个电话。
        苏妈妈的哭声支离破碎:“苏阳,苏阳你快回来……征宇他……”
        窗外夜色浓重,那黑暗不见天光,兜头泼来。
        聂征宇躺在重症监护室里,全身插满了管子,氧气面罩上还有雾气,昭示着他还活着。前天晚上,聂征宇执行任务,在等待特警增援的时候被歹徒持枪击伤。子-弹刺穿肺叶,手术状况不理想,如果能撑过术后的四十八小时,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苏阳寸步不离地守着,那道玻璃墙如鸿沟一样隔开了她与他,还有那么多的话,她一句都还没有告诉他。
        父母劝服不过,只能任由她蹲守在重症监护室外。夜里温度低,苏阳近三十个小时没有合眼,裹着毛毯,在走廊的长椅上睡过去。
        她梦见了聂征宇,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把杧果蛋糕分给他,他尝了一口,笑得腼腆:“谢谢,很甜。”她说:“那你以后得买了还给我。”他说:“好,一定给你买。”
        醒来时泪流满面,她躺在长椅上没有动,只听见重症监护室里的警报声、护士和医生急匆匆的脚步声……
        世界从未像此刻这样寂静,她抬手挡住眼睛,心想,聂征宇,你这个骗子。
        在聂征宇的葬礼上,苏阳又见到了钟夏。钟夏已经到了孕后期,脚背浮肿,站着困难,但还是坚持等仪式结束。
        来往的人群中,钟夏拦住了苏阳,说想跟她谈一谈。
        三月杨柳风,远处的桃树上仿佛飘着浅粉色的浮云。这一天天气好,没有下雨,有太阳,天色湛青。
        钟夏开门见山:“苏阳,我跟聂征宇从来没在一起过,他一直喜欢的是你。”
        苏阳十分震惊:“你说什么?”
        钟夏看着她,目光里不无同情:“他一直自卑,受你家的恩惠太多,觉得配不上你。他压根儿不知道你父亲为了把他弄进重点高中,交了十万块的择校费。这个天文数字,他可能一辈子都还不起。但不管花多少时间,他都一定要还,还清了,就打算去向你告白……”
        06
        苏阳到聂征宇的出租屋去整理遗物。房间里积了一点灰,其余的还如往常一样,仿佛它们的主人从未离开过。
        聂征宇的东西不多,苏阳翻到他本科的毕业照、校徽、学生证、穿警服的证件照……一些书,还有一些文件。一条生命的重量,归纳在这些记录当中,竟然是那样轻盈。
        她从抽屉的最深处摸出来一个纸盒。
        打开来,那里面有一部手机。已经是十年前的东西了,早就开不了机。直板的,那一年最流行的款式,她说男生都用直板机,直板机帅气。
        除此之外还有一封信,落款的日期是去年冬天她过来探望,却和他大吵一架的那一天。
        “苏阳,抱歉,又惹你生气了。我想至少在经济上跟你对等,这样我才敢告诉你,其实我一直都喜欢你。你可能觉得厌恶,居然被我这样一个人喜欢……我一直不敢告诉你,但如果今天我不趁机说出口,或许以后就永远也没有勇气了。
        苏阳,我之所以报考警校,并非因为钟夏的提议。父亲惨死,真凶未明,让我萌生要荡清罪恶的念头。那天你带我去电玩城打电玩枪,端上枪的那一瞬间,一种莫名的责任感油然而生。我觉得自己应该做这一行,这是我的使命。
        我和钟夏的关系,并不是你想的那样。那年我说要去帮忙,是她母亲再嫁,事务繁多,希望我能搭一把手。当然,可能你并不在意这些。
        苏阳,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你端出杧果冰激凌蛋糕给我吃,那可能是我这一生吃过的最好吃的食物。
        你总说我是个冥顽不灵的书呆子,苏阳,你和我不一样,你有千万坦途,但只有这样一条狭窄的路对我敞开了大门。我必须抓紧这唯一的机会,否则我可能会像我的父亲那样潦倒仓促,到死都没人发现……
        你就像你的名字,在我焦虑不安,沮丧自厌的时候,照亮我。没有你,我走不到今天……”
        ·
        苏阳抱着一纸箱东西离开,外面艳阳高照。她去旁边的超市里买了一盒杧果味的冰激凌,在路边坐下。
        她一边吃一边哭,那样甜的味道,却一直冷到心里。
        聂征宇,聂征宇……
        他们相识十年,三千多个日与夜,三千多个日夜里的自傲与自卑,爱被这样无端端地耽误,直到所有的谜底都失去了谜题。
        苏阳眯眼去看天上的太阳,眼前是一片刺目的白光。她不觉得暖和,只是冷,冷得指尖都在颤抖。
        聂征宇,你告诉我,我还能好起来吗?
        那封信的最后,聂征宇这样写——
        不管余生如何,我只愿追寻两件事。
        一是真相,二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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