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彼时射出那一支灵箭时, 谢镜辞心里最先想到人，便是裴渡。
其实有人能及时赶到几率很小。
琅琊秘境虽说不大，她所在地方却是偏僻至极, 那一箭射出去, 若是粗心一些，很可能不会发现。
就算能瞥见那一抹亮芒，也不一定能即刻动身。射出灵箭意义有很多，例如有事耽搁、路遇强敌, 或是找到了珍惜秘宝, 其中绝大多数都不是什么生死攸关大事, 更何况琅琊灵气稀薄, 尽是些不值一提小怪物。
但不知怎么，当射出那一箭时，谢镜辞立马便想到了裴渡。
即便不知道射箭究竟是谁，又到底遭遇了何种境况, 以他性子, 都必然会毫不犹豫地前去一探究竟。
虽然不善言语, 更不会夸夸其谈，但他骨子里刻着凛然正气。
忆灵被剑气击中, 猛地后退闪开, 再度发出震耳欲聋吼叫，身上千百人面一并开始哭嚎, 无一例外，皆是面目扭曲、神色苦痛。
裴渡拭去谢镜辞嘴角血迹, 往她口中塞了颗丹丸, 以湛渊挡下越来越重威压：“那是你神识？”
方才识海被撕裂般疼痛尚未消散, 谢镜辞没力气开口说话, 只得轻轻点头。
现实不像话本里故事那般，能让两人在决战之际敞开心扉滔滔不绝。忆灵铁了心要除掉他们，自然不会留出叙旧时间。
剑气未落，怪物吼叫便铺天盖地涌来。裴渡来不及多言，将她小心靠在一颗古树前，湛渊通体莹白，猛然一震。
然而他杀气止于途中。
在那团庞然漆黑大物中央，被诸多长须包裹着……是一团浅黄色微光。
忆灵何其凶残狡猾，裴渡若是出手，为了制约他动作，必然会以这团神识作为筹码，加倍折磨谢镜辞。
那是她把柄。
十指尚能连心，更不必说是识海里脆弱神识。他见到灵箭后匆匆赶来，第一眼就见到光团被紧紧攥住，谢小姐咳出一口鲜血。
单单是那样景象，便已让裴渡陡然红了双目，倘若因为他缘故，让谢小姐承受更多痛苦——
少年眸色渐冷，凸起骨节隐隐发白。
“我没关系。”
谢镜辞运行全身灵力，试图让散乱气力回笼。她语气虽则虚弱，却笃定得不容置喙：“我好歹也是个修士。”
身为修士，若是贪生怕死，因为一丁点苦痛就下意识退却，那未免太不合格。
除了未婚夫妻这层关系，他们两人亦是旗鼓相当对手。相信她能挺过去，是裴渡给予、对于一名修士尊重。
湛渊剑白光一凛。
忆灵察觉出他加重剑意，身形倏然一晃，果然又朝着光团用力下压。
谢小姐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作为一名刀修，她足够强大优秀，绝不会因为一时疼痛心生退意。裴渡食指轻颤，眉间浮起寒霜。
不久前还是明日昭昭，不过片刻，竟有阵阵冰风袭来，枝叶被冷意打落，散出满林霜花。
忆灵本欲继续用力，在瞥见寒光30340刹那，却不由身形猛顿——
太快了。
剑气有如骤雨疾风，迅捷得难以分辨，每一击都毫无章法，摆明了要将它置于死地。在这种局势之下，它哪里还顾得上破坏那团神识，一旦稍微分神，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剧痛经久不散，谢镜辞眺望林中层层剑气，轻轻吸了口气。
她能感受到，裴渡在生气。
无论是之前被裴钰诬陷，还是在归元仙府迎战邪魔，他都没表现出如此刻一样杀意。
剑修本就讲求杀伐果决，裴渡平日里温和少言，瞧不出太多狠戾气势。
如今拔剑而起，寒芒顿生幽朔，肃杀剑意竟凝成道道实体，不过反手一斩，便有漫天寒霜层层汇聚，再以他为中心，如利剑般猛然爆开。
忆灵若想对谢小姐动手，他唯一制止法子，便是连一个可乘之机都不给它留。
湛渊锋芒毕露，映亮少年人精致眉眼，亦衬出眼尾一片猩红血色。裴渡避开条条长须，挥剑侧斩，霎时剑光奔涌如龙——
忆灵却并未躲开。
谢镜辞心下一动，下意识开口：“裴渡，当心！”
可惜已经太迟。
样貌古怪瘆人怪物身形一颤，在无休止战栗中，竟硬生生接下裴渡一击，旋即墨色四溢。
像合拢花骨朵一点点张开花瓣，忆灵身体自中间裂开，向两侧逐渐延伸。
用更准确一点描述，像一张慢慢打开嘴。
她虽没了记忆，也还是一眼便能猜出，那是忆灵吞噬神识前兆。
对于神识攻击无影无踪、诡谲莫测，常人完全找不出抵御办法。
腾空而起黑雾混浊不堪，裴渡试图抬剑去挡，却只见忆灵轻笑般颤动一下，下一刻黑雾蔓延，径直穿过剑气，来到他身边。
这是她未曾料想局面。
谢镜辞一颗心悬到了喉咙，来不及细想太多，正要忍着剧痛拔刀上前，晃眼再看向裴渡，却见到更为不可思议景象。
黑雾来势汹汹，摆明了要将他浑然包裹，然而在触到裴渡身体瞬间，竟像被某种力量轰地弹开。
这是怎么回事。
忆灵术法……对裴渡无效？
裴渡亦是微怔，许是为了解答这份困惑，空茫识海里，响起一道雌雄莫辨嗓音。
［有我在这儿守着，还想偷你神识——当我们天道代言人是吃白饭啊？］
系统哼哼笑了两声，语气渐高：［我最看不惯这种厚颜无耻小偷，小裴，揍它！］
必杀技扑了个空，完完全全不奏效，像在给他挠痒痒，这回轮到忆灵发懵了。
更懵还在后头。
它蓄了全身上下所有灵力，只想把那少年剑修记忆抽空，让他变成一无所知白痴，然而他非但没受到任何影响，反而杀气更甚，提剑径直袭来。
……这究竟是哪门子情节走向？！
硬碰硬打不过，吞食记忆也行不通。它走投无路，只能一面竭力抵抗，一面从身体里搜寻记忆，半晌，身体再次从中央裂开。
自忆灵体内陡然浮现，是一颗与谢镜辞神识相差不大光团。
唯一区别，是它通体漆黑，呈现出污水一样混浊。
这是它最后求生之法。
光团被毫不犹豫地掷出，穿过道道剑光，于裴渡身侧爆开。
［这是……］
系统冷冷啧了声：［它想塞给你别人痛苦记忆。］
无法偷走，那它就强行塞入。
纯净神识有益于修为增进，像这种浑浊混乱，只会惹人心智大乱、痛苦不堪。
系统虽能为他提供识海里庇护，但神识爆开，能通过血脉侵蚀全身，即便是天道代言人，也无法多加插手。
它说着有些不放心：［你……你还好吧？能撑住吗？］
裴渡没应声。
剧痛席卷全身，他不剩下应答力气。
忆灵太过慌乱，早就把谢镜辞神识丢在一边，全神贯注对他发动袭击。
混浊光团一个接一个裂开，少年挥剑速度已不似最初那般行云流水。
一段又一段痛苦不堪记忆涌入识海，如同利刃在肆意切割。
被屠尽满门、被仇敌踩在脚下、被挚爱一箭穿心……在记忆浮现瞬间，身体也会感到身临其境剧痛。
但裴渡动作没停。
这是个疯子。
肆意妄为了数百年怪物，头一回感到遍体发凉。
［你识海已经支撑不住了，快停下！］
眼看裴渡咳出一口鲜血，系统慌忙扬声：［再这样下去，那些乱七八糟记忆会——］
它声音很快被剧痛吞噬，化作模糊音节。
裴渡什么都听不清。
随着忆灵身形一动，被强行塞进识海记忆竟一并爆开。
撕裂般痛觉来势汹汹，颅骨仿佛被巨力碾碎、千刀万剐，这种疼痛已然超出了身体所能承受极限，饶是裴渡，也不由卸去力道，出现极为短暂停滞。
高阶修士之间决斗，每个瞬息都举足轻重。
蠕动着怪物发出桀桀怪笑，长须猛地合拢，裴渡竭力握紧湛渊剑，听见系统抽气声响——
随之而来，是一缕刀风。
［这、这是——］
系统罕见地有些呆滞，很快加重语气：［谢镜辞已经是这种状态，居然还要凑上来，还要不要命了！真是疯了……你们两个都是！］
裴渡没应声。
在淋漓鲜血之间，视线已经模糊不清。当他努力止住颤抖，抬眼望去，只能见到一抹纤细且锋利影子。
少年满面血色，眼底却溢出一抹笑。
两人都没有多余气力说话，在谢镜辞长刀微震之际，同时动身。
无论如何，忆灵都不可能同时防住两个人。
一剑霜寒起，长刀踏雪过。
谢镜辞刀意戾气十足，鬼哭萦绕着森然血红；裴渡剑气则是清凌如雪山流水，泠泠然一过，便引出白芒万丈。
这是两股截然不同气息，却在此刻微妙地融为一体，好似自天边落下一片酡红霞光，暮云深深，凤吐流苏。
谢镜辞灵力所剩无几，只能抓紧这最后一刻时机，力求速战速决。
她动作极快，先于裴渡欺身上前。鬼哭破风而过，有如万鬼啼哭、哀风不绝，前所未有杀意带了摧枯拉朽势头，径直逼向怪物前身！
忆灵浑身一抖。
它用尽了浑身解数，倘若换作旁人，早就识海崩溃，沦为无法思考废物。如今场面是它始料未及，硬碰硬必然不敌，唯一行得通办法，只有尽快脱身。
下意识地，它往谢镜辞挥刀反方向一躲。
旋即后知后觉地愣住。
差点忘了……他们有两个人。
因着那一团团神识，少年眉宇之间戾气横生，凤眸满溢血色。裴渡定是剧痛不已，身法却愈来愈快，不由分说向它靠近，湛渊乍起。
那是锐不可当杀气，也有虽万人吾亦往矣决意。
而它已被逼到角落，无路可躲。
寒光倏扬须臾，一片霜花自枝头坠下，落在少年高挺鼻尖。
裴渡静静看着它，不似大多剑修那般肆意张狂，而是长睫轻动，冷冽如山涧冰雪，低声开口：“把神识——”
疾风起，湛渊落。
忆灵听见清越干净少年音：“还给她。”
长剑破开怪物庞大身躯，偌大密林里，响起一声尖锐哀嚎。
团团簇簇霜花落了满地，一团明黄色微光从半空腾起，扶摇而上，刺破浓郁黝黑烟尘。
旋即是第二团，第三团。
千百个光团恍如夏日萤火，悄无声息地腾空、蔓延，短短片刻，竟凝成了能与日光匹敌亮色，汇成倾泻而下倒挂银河。
许许多多被遗忘了多年情愫，于此刻逐渐回笼。
琅琊秘境人迹罕至角落，瑟瑟发抖男孩蜷缩成一团。
黑衣女人自始至终跟在他身后，如影随形。他不敢看她，驱邪符咒用了一张又一张，却是毫无用处，情急之下，只能抱着脑袋喊叫：“你不要跟着我，快走开啊！究竟要缠着我到什么时——”
他话未说完，忽然兀地愣住。
身体颤抖比之前更甚，男孩近乎于仓惶地抬头，之前女人站立着地方，却是空无一物。
……不对。
在那处偏僻无光角落，静悄悄躺着一株纯白色小花。他从未见过它，却在那一瞬间知道了花名字。
它叫玉铃兰。
“琅琊秘境已开，你娘亲一直没回来，恐怕已经……”
逐渐清晰记忆里，有人叹息着告诉他：“她也是为了救你，可玉铃兰绝非凡物……节哀。”
原来他之所以来到琅琊秘境，并非想要找到这朵花，而是为了某个不可能再出现人。
当他与那人相见，却什么也不记得。
男孩呆呆立在原地，怔然开口：“……娘？”
角落里静悄悄，除了风声，没有任何回应。
在遥远、少有人知小小村落，坟冢荒芜间，一缕清风拂过。
“这是哪儿来风？好香。”
有人好奇抬头，露出惊讶之色：“这鬼地方，是从哪儿来30340栀子花瓣？你快看，它落下来了——这是谁坟？”
“好几百年前坟墓了吧。”
她同伴兴致缺缺，低头一瞥：“这位好像是个挺有名女大夫，就那个创办了万民堂，你听说过没？”
“哦哦！听说她终生未嫁，说是在等人，问她是谁，却又讲不出来。”
女子说着笑了笑：“不会是那个不知名姓人回了魂，给心上人送花来了吧？”
同伴回以一声冷嗤：“有病。大白天，讲什么鬼故事？”
更远一些地方，有一缕清风拂过少女鬓边碎发，亦有提笔作画老妪指尖一停。
垂垂老矣剑客坐在院头，满树杏花如雨下，忽然想起年少与某人定下誓言。
那都是曾被深深藏在脑海、最为真挚美好事物，隔着百年漫长光阴，终于在此刻重上心头。
而在剑气未散密林中，少年剑修收剑入鞘，行至一团光晕旁侧，等擦净了手中血迹，才将其小心翼翼捧在手中。
他静默无言，带着满身寒霜与猩红，破开冷然剑气，一步步走向不远处姑娘。
这一战落毕，两人皆是狼狈不堪。谢镜辞先是喂了他一颗聚灵丹，待得为裴渡擦干脸上血迹，才迟迟道了声谢，抬手触上光团。
刹那之间，眼前景象陡然一变。
［这是她神识。］
系统朝四下打量张望：［你识海遭到那么多侵入，已经千疮百孔，她神识一开，也就理所当然受了波及。这段记忆——咦！］
不止它，在看清眼前景象瞬间，裴渡与谢镜辞同样愣住。
九死一生危机感还没散去，谢镜辞就已经感到耳根发热，只想找个地方好好藏起来。
从裴渡黑化入魔，到他与天道进行交易，引出两个截然不同平行世界，绝大部分逻辑都有迹可循。
意想不到变数，只存在于一处地方——
从漫长、暗无天日沉眠里醒来，谢镜辞所做第一件事，为何会是前往鬼冢，寻找已然修为尽失、沦为众矢之裴渡？
这是任何人都意料不到事态发展，直接导致了两个世界分裂源头。
心口有什么东西在竭力挣脱。
像是一道裂口出现在常年不融冰面，旋即越来越大、越来越多，如同蔓延开来蛛网，一发不可收拾。
寒冰层层裂开，在混沌黑暗里，出现一抹明亮天光。
谢镜辞想，她似乎……终于知道了答案。
那根被她存放在储物袋里木签，其实从很久以前，就已经做出了预兆。
记忆徐徐展开，首先映入眼前画面，是她在学宫第一次与裴渡相见。
那时她与孟小汀行色匆匆，简单寒暄后便道了别，不知走出多久，尚且年幼谢镜辞忽然回头。
孟小汀察觉了这个动作，眉梢一挑：“咦——你干嘛回头，想看方才那位小公子呀？”
这句话只得到了一个眼刀。
“那是裴家小少爷吧？我听说他是被裴风南收养小孩，剑骨天成，厉害得很。”
她笑意越来越浓，用了点开玩笑语气：“长得真好看。温润清冷貌美如花小剑修，想想就有趣——原来辞辞喜欢这一款，我懂啰。”
记忆之外，谢镜辞心口砰砰直跳。
她能感受到，身旁裴渡浑身僵硬，气息乱作一团。
他一直以为她不记得当初救下陌生男孩，从最初见面到十年之后，从来都是一个人默默奔赴。
可若是……她一直没忘呢？
学宫深深，四下皆是静谧无声。
日光缓缓铺开，映亮女孩漆黑眼瞳。在流水般柔和曦光里，谢镜辞再度回头一望：“我之前……好像见过他。” w ,请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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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有人能及时赶到几率很小。
琅琊秘境虽说不大，她所在地方却是偏僻至极, 那一箭射出去, 若是粗心一些，很可能不会发现。
就算能瞥见那一抹亮芒，也不一定能即刻动身。射出灵箭意义有很多，例如有事耽搁、路遇强敌, 或是找到了珍惜秘宝, 其中绝大多数都不是什么生死攸关大事, 更何况琅琊灵气稀薄, 尽是些不值一提小怪物。
但不知怎么，当射出那一箭时，谢镜辞立马便想到了裴渡。
即便不知道射箭究竟是谁，又到底遭遇了何种境况, 以他性子, 都必然会毫不犹豫地前去一探究竟。
虽然不善言语, 更不会夸夸其谈，但他骨子里刻着凛然正气。
忆灵被剑气击中, 猛地后退闪开, 再度发出震耳欲聋吼叫，身上千百人面一并开始哭嚎, 无一例外，皆是面目扭曲、神色苦痛。
裴渡拭去谢镜辞嘴角血迹, 往她口中塞了颗丹丸, 以湛渊挡下越来越重威压：“那是你神识？”
方才识海被撕裂般疼痛尚未消散, 谢镜辞没力气开口说话, 只得轻轻点头。
现实不像话本里故事那般，能让两人在决战之际敞开心扉滔滔不绝。忆灵铁了心要除掉他们，自然不会留出叙旧时间。
剑气未落，怪物吼叫便铺天盖地涌来。裴渡来不及多言，将她小心靠在一颗古树前，湛渊通体莹白，猛然一震。
然而他杀气止于途中。
在那团庞然漆黑大物中央，被诸多长须包裹着……是一团浅黄色微光。
忆灵何其凶残狡猾，裴渡若是出手，为了制约他动作，必然会以这团神识作为筹码，加倍折磨谢镜辞。
那是她把柄。
十指尚能连心，更不必说是识海里脆弱神识。他见到灵箭后匆匆赶来，第一眼就见到光团被紧紧攥住，谢小姐咳出一口鲜血。
单单是那样景象，便已让裴渡陡然红了双目，倘若因为他缘故，让谢小姐承受更多痛苦——
少年眸色渐冷，凸起骨节隐隐发白。
“我没关系。”
谢镜辞运行全身灵力，试图让散乱气力回笼。她语气虽则虚弱，却笃定得不容置喙：“我好歹也是个修士。”
身为修士，若是贪生怕死，因为一丁点苦痛就下意识退却，那未免太不合格。
除了未婚夫妻这层关系，他们两人亦是旗鼓相当对手。相信她能挺过去，是裴渡给予、对于一名修士尊重。
湛渊剑白光一凛。
忆灵察觉出他加重剑意，身形倏然一晃，果然又朝着光团用力下压。
谢小姐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作为一名刀修，她足够强大优秀，绝不会因为一时疼痛心生退意。裴渡食指轻颤，眉间浮起寒霜。
不久前还是明日昭昭，不过片刻，竟有阵阵冰风袭来，枝叶被冷意打落，散出满林霜花。
忆灵本欲继续用力，在瞥见寒光30340刹那，却不由身形猛顿——
太快了。
剑气有如骤雨疾风，迅捷得难以分辨，每一击都毫无章法，摆明了要将它置于死地。在这种局势之下，它哪里还顾得上破坏那团神识，一旦稍微分神，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剧痛经久不散，谢镜辞眺望林中层层剑气，轻轻吸了口气。
她能感受到，裴渡在生气。
无论是之前被裴钰诬陷，还是在归元仙府迎战邪魔，他都没表现出如此刻一样杀意。
剑修本就讲求杀伐果决，裴渡平日里温和少言，瞧不出太多狠戾气势。
如今拔剑而起，寒芒顿生幽朔，肃杀剑意竟凝成道道实体，不过反手一斩，便有漫天寒霜层层汇聚，再以他为中心，如利剑般猛然爆开。
忆灵若想对谢小姐动手，他唯一制止法子，便是连一个可乘之机都不给它留。
湛渊锋芒毕露，映亮少年人精致眉眼，亦衬出眼尾一片猩红血色。裴渡避开条条长须，挥剑侧斩，霎时剑光奔涌如龙——
忆灵却并未躲开。
谢镜辞心下一动，下意识开口：“裴渡，当心！”
可惜已经太迟。
样貌古怪瘆人怪物身形一颤，在无休止战栗中，竟硬生生接下裴渡一击，旋即墨色四溢。
像合拢花骨朵一点点张开花瓣，忆灵身体自中间裂开，向两侧逐渐延伸。
用更准确一点描述，像一张慢慢打开嘴。
她虽没了记忆，也还是一眼便能猜出，那是忆灵吞噬神识前兆。
对于神识攻击无影无踪、诡谲莫测，常人完全找不出抵御办法。
腾空而起黑雾混浊不堪，裴渡试图抬剑去挡，却只见忆灵轻笑般颤动一下，下一刻黑雾蔓延，径直穿过剑气，来到他身边。
这是她未曾料想局面。
谢镜辞一颗心悬到了喉咙，来不及细想太多，正要忍着剧痛拔刀上前，晃眼再看向裴渡，却见到更为不可思议景象。
黑雾来势汹汹，摆明了要将他浑然包裹，然而在触到裴渡身体瞬间，竟像被某种力量轰地弹开。
这是怎么回事。
忆灵术法……对裴渡无效？
裴渡亦是微怔，许是为了解答这份困惑，空茫识海里，响起一道雌雄莫辨嗓音。
［有我在这儿守着，还想偷你神识——当我们天道代言人是吃白饭啊？］
系统哼哼笑了两声，语气渐高：［我最看不惯这种厚颜无耻小偷，小裴，揍它！］
必杀技扑了个空，完完全全不奏效，像在给他挠痒痒，这回轮到忆灵发懵了。
更懵还在后头。
它蓄了全身上下所有灵力，只想把那少年剑修记忆抽空，让他变成一无所知白痴，然而他非但没受到任何影响，反而杀气更甚，提剑径直袭来。
……这究竟是哪门子情节走向？！
硬碰硬打不过，吞食记忆也行不通。它走投无路，只能一面竭力抵抗，一面从身体里搜寻记忆，半晌，身体再次从中央裂开。
自忆灵体内陡然浮现，是一颗与谢镜辞神识相差不大光团。
唯一区别，是它通体漆黑，呈现出污水一样混浊。
这是它最后求生之法。
光团被毫不犹豫地掷出，穿过道道剑光，于裴渡身侧爆开。
［这是……］
系统冷冷啧了声：［它想塞给你别人痛苦记忆。］
无法偷走，那它就强行塞入。
纯净神识有益于修为增进，像这种浑浊混乱，只会惹人心智大乱、痛苦不堪。
系统虽能为他提供识海里庇护，但神识爆开，能通过血脉侵蚀全身，即便是天道代言人，也无法多加插手。
它说着有些不放心：［你……你还好吧？能撑住吗？］
裴渡没应声。
剧痛席卷全身，他不剩下应答力气。
忆灵太过慌乱，早就把谢镜辞神识丢在一边，全神贯注对他发动袭击。
混浊光团一个接一个裂开，少年挥剑速度已不似最初那般行云流水。
一段又一段痛苦不堪记忆涌入识海，如同利刃在肆意切割。
被屠尽满门、被仇敌踩在脚下、被挚爱一箭穿心……在记忆浮现瞬间，身体也会感到身临其境剧痛。
但裴渡动作没停。
这是个疯子。
肆意妄为了数百年怪物，头一回感到遍体发凉。
［你识海已经支撑不住了，快停下！］
眼看裴渡咳出一口鲜血，系统慌忙扬声：［再这样下去，那些乱七八糟记忆会——］
它声音很快被剧痛吞噬，化作模糊音节。
裴渡什么都听不清。
随着忆灵身形一动，被强行塞进识海记忆竟一并爆开。
撕裂般痛觉来势汹汹，颅骨仿佛被巨力碾碎、千刀万剐，这种疼痛已然超出了身体所能承受极限，饶是裴渡，也不由卸去力道，出现极为短暂停滞。
高阶修士之间决斗，每个瞬息都举足轻重。
蠕动着怪物发出桀桀怪笑，长须猛地合拢，裴渡竭力握紧湛渊剑，听见系统抽气声响——
随之而来，是一缕刀风。
［这、这是——］
系统罕见地有些呆滞，很快加重语气：［谢镜辞已经是这种状态，居然还要凑上来，还要不要命了！真是疯了……你们两个都是！］
裴渡没应声。
在淋漓鲜血之间，视线已经模糊不清。当他努力止住颤抖，抬眼望去，只能见到一抹纤细且锋利影子。
少年满面血色，眼底却溢出一抹笑。
两人都没有多余气力说话，在谢镜辞长刀微震之际，同时动身。
无论如何，忆灵都不可能同时防住两个人。
一剑霜寒起，长刀踏雪过。
谢镜辞刀意戾气十足，鬼哭萦绕着森然血红；裴渡剑气则是清凌如雪山流水，泠泠然一过，便引出白芒万丈。
这是两股截然不同气息，却在此刻微妙地融为一体，好似自天边落下一片酡红霞光，暮云深深，凤吐流苏。
谢镜辞灵力所剩无几，只能抓紧这最后一刻时机，力求速战速决。
她动作极快，先于裴渡欺身上前。鬼哭破风而过，有如万鬼啼哭、哀风不绝，前所未有杀意带了摧枯拉朽势头，径直逼向怪物前身！
忆灵浑身一抖。
它用尽了浑身解数，倘若换作旁人，早就识海崩溃，沦为无法思考废物。如今场面是它始料未及，硬碰硬必然不敌，唯一行得通办法，只有尽快脱身。
下意识地，它往谢镜辞挥刀反方向一躲。
旋即后知后觉地愣住。
差点忘了……他们有两个人。
因着那一团团神识，少年眉宇之间戾气横生，凤眸满溢血色。裴渡定是剧痛不已，身法却愈来愈快，不由分说向它靠近，湛渊乍起。
那是锐不可当杀气，也有虽万人吾亦往矣决意。
而它已被逼到角落，无路可躲。
寒光倏扬须臾，一片霜花自枝头坠下，落在少年高挺鼻尖。
裴渡静静看着它，不似大多剑修那般肆意张狂，而是长睫轻动，冷冽如山涧冰雪，低声开口：“把神识——”
疾风起，湛渊落。
忆灵听见清越干净少年音：“还给她。”
长剑破开怪物庞大身躯，偌大密林里，响起一声尖锐哀嚎。
团团簇簇霜花落了满地，一团明黄色微光从半空腾起，扶摇而上，刺破浓郁黝黑烟尘。
旋即是第二团，第三团。
千百个光团恍如夏日萤火，悄无声息地腾空、蔓延，短短片刻，竟凝成了能与日光匹敌亮色，汇成倾泻而下倒挂银河。
许许多多被遗忘了多年情愫，于此刻逐渐回笼。
琅琊秘境人迹罕至角落，瑟瑟发抖男孩蜷缩成一团。
黑衣女人自始至终跟在他身后，如影随形。他不敢看她，驱邪符咒用了一张又一张，却是毫无用处，情急之下，只能抱着脑袋喊叫：“你不要跟着我，快走开啊！究竟要缠着我到什么时——”
他话未说完，忽然兀地愣住。
身体颤抖比之前更甚，男孩近乎于仓惶地抬头，之前女人站立着地方，却是空无一物。
……不对。
在那处偏僻无光角落，静悄悄躺着一株纯白色小花。他从未见过它，却在那一瞬间知道了花名字。
它叫玉铃兰。
“琅琊秘境已开，你娘亲一直没回来，恐怕已经……”
逐渐清晰记忆里，有人叹息着告诉他：“她也是为了救你，可玉铃兰绝非凡物……节哀。”
原来他之所以来到琅琊秘境，并非想要找到这朵花，而是为了某个不可能再出现人。
当他与那人相见，却什么也不记得。
男孩呆呆立在原地，怔然开口：“……娘？”
角落里静悄悄，除了风声，没有任何回应。
在遥远、少有人知小小村落，坟冢荒芜间，一缕清风拂过。
“这是哪儿来风？好香。”
有人好奇抬头，露出惊讶之色：“这鬼地方，是从哪儿来30340栀子花瓣？你快看，它落下来了——这是谁坟？”
“好几百年前坟墓了吧。”
她同伴兴致缺缺，低头一瞥：“这位好像是个挺有名女大夫，就那个创办了万民堂，你听说过没？”
“哦哦！听说她终生未嫁，说是在等人，问她是谁，却又讲不出来。”
女子说着笑了笑：“不会是那个不知名姓人回了魂，给心上人送花来了吧？”
同伴回以一声冷嗤：“有病。大白天，讲什么鬼故事？”
更远一些地方，有一缕清风拂过少女鬓边碎发，亦有提笔作画老妪指尖一停。
垂垂老矣剑客坐在院头，满树杏花如雨下，忽然想起年少与某人定下誓言。
那都是曾被深深藏在脑海、最为真挚美好事物，隔着百年漫长光阴，终于在此刻重上心头。
而在剑气未散密林中，少年剑修收剑入鞘，行至一团光晕旁侧，等擦净了手中血迹，才将其小心翼翼捧在手中。
他静默无言，带着满身寒霜与猩红，破开冷然剑气，一步步走向不远处姑娘。
这一战落毕，两人皆是狼狈不堪。谢镜辞先是喂了他一颗聚灵丹，待得为裴渡擦干脸上血迹，才迟迟道了声谢，抬手触上光团。
刹那之间，眼前景象陡然一变。
［这是她神识。］
系统朝四下打量张望：［你识海遭到那么多侵入，已经千疮百孔，她神识一开，也就理所当然受了波及。这段记忆——咦！］
不止它，在看清眼前景象瞬间，裴渡与谢镜辞同样愣住。
九死一生危机感还没散去，谢镜辞就已经感到耳根发热，只想找个地方好好藏起来。
从裴渡黑化入魔，到他与天道进行交易，引出两个截然不同平行世界，绝大部分逻辑都有迹可循。
意想不到变数，只存在于一处地方——
从漫长、暗无天日沉眠里醒来，谢镜辞所做第一件事，为何会是前往鬼冢，寻找已然修为尽失、沦为众矢之裴渡？
这是任何人都意料不到事态发展，直接导致了两个世界分裂源头。
心口有什么东西在竭力挣脱。
像是一道裂口出现在常年不融冰面，旋即越来越大、越来越多，如同蔓延开来蛛网，一发不可收拾。
寒冰层层裂开，在混沌黑暗里，出现一抹明亮天光。
谢镜辞想，她似乎……终于知道了答案。
那根被她存放在储物袋里木签，其实从很久以前，就已经做出了预兆。
记忆徐徐展开，首先映入眼前画面，是她在学宫第一次与裴渡相见。
那时她与孟小汀行色匆匆，简单寒暄后便道了别，不知走出多久，尚且年幼谢镜辞忽然回头。
孟小汀察觉了这个动作，眉梢一挑：“咦——你干嘛回头，想看方才那位小公子呀？”
这句话只得到了一个眼刀。
“那是裴家小少爷吧？我听说他是被裴风南收养小孩，剑骨天成，厉害得很。”
她笑意越来越浓，用了点开玩笑语气：“长得真好看。温润清冷貌美如花小剑修，想想就有趣——原来辞辞喜欢这一款，我懂啰。”
记忆之外，谢镜辞心口砰砰直跳。
她能感受到，身旁裴渡浑身僵硬，气息乱作一团。
他一直以为她不记得当初救下陌生男孩，从最初见面到十年之后，从来都是一个人默默奔赴。
可若是……她一直没忘呢？
学宫深深，四下皆是静谧无声。
日光缓缓铺开，映亮女孩漆黑眼瞳。在流水般柔和曦光里，谢镜辞再度回头一望：“我之前……好像见过他。” w ,请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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