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爱她 他爱她 爱如宇宙
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昨天晚上在梦中吃到了烤鱼，今天早上真的见到藤原先生蹲在一尊小陶泥炉前扇炭火，旁边铁架上架着几尾虽然处理干净内脏，但还微微喘息的青花鱼，后面我知道，两位的一天是从五点钟开始的，从黎明未现之时，开始采集，清洗，处理今天一天的食材，中午开始整理园圃打扫房屋等等杂事。
“睡得好吗”藤原先生还是背对着我忙活，笑意盈盈地同我问好，这是听懂了昨天才来一天的我的脚步声。
人的心境澄明，万事万物也会变得通透可解，因着没有障峦，阻隔在你与宇宙本相之间。
晨曦中远远渺渺的稻田，仿若泛起一层轻烟，秋收后新插下的绿色禾苗摇曳的间隙，探出一团小巧的发髻。
凛左手框着草编筐蒌，自狭长田垄那一头款款踱步走来，头上用一枚竹叶形制银簪绾起乌亮发丝，丝丝缕缕碎发散落额际。白棉布套长衫，若蓝细亚麻布宽松长裤，好像她不是远方来客，而是长久寄居此地的乡野村民，平日里苍白带病态的脸，不知是不是去做了体力活的缘故，飘上几抹淡淡霞色。
来自远山深林的风，清凉有寒意，涤荡走所有昏昏暝暝，不可胜解之浊意。
经历一夜幻梦，我们之间丝毫没有龃龉，反而敞亮起来，像是我们之间的所经所历，在某个不可追溯的时间节点，突然联结起来。
“早啊，一游君。”
凛手上抓着一只硕大的莲蓬，远远冲我喊道。
藤原先生将烤鱼架在升起火的泥炉上，眯缝着眼望着凛子走来的方向。
“凛子小姐和森田小姐，两位都是很棒的孩子哦，，去年冬天大雪的早上，我和由美听到有人敲门，一打开，凛子和森田小姐两人拉着一大推车物品在深雪中拖了一路过来，说是，雪天被困在深山中的二位肯定很寂寞，虽然通过电话了，但是一定要来看看才放心。农忙时节也经常过来帮忙，我们两人能够在这里生活，受了她们许多照顾呢。森田小姐的事情我们都听说了，想起她们两人在这里的种种，好像还在昨天一样。”
说完，虽然平静如水，但藤田先生的眼眶泛着水光，其中含着难言的不舍。
“一游君的手，比我们那个年代还没出嫁，出身望族的姑娘，都还要秀气许多呢，让你帮忙做这些粗粝的事情，真是辛苦你了。”
在藤原夫妇准备早餐的间隙，我帮他们把砍下来的柴都劈了，然后开始享用早饭。
我双手接过藤原太太帮我盛的米饭，她不自觉，用老奶奶的那种慈爱摩挲着我的手。
“好了好了，由美，一游可是相当害羞的，快让他好好吃饭吧。”
凛一边将柠檬汁浇在烤鱼上一边说。
自家坛子里的腌菜，自己发酵的味增做的柴鱼海带味增汤，荷包蛋，野草凉拌，蒸山药等等，能让身体有一种自然的流通，感受到季节生长荣枯。
以前用咖啡和简餐三明治开启一日之晨，食不知味，匆匆裹腹，现在感觉真是一种莫大的罪过。
“这套陶瓷餐具是去年秋分祭赢得的奖励吗？”凛拿起饭碗对着阳光，眯缝着眼睛观赏起来。“真漂亮啊，山崎先生的手艺。”
“阿，我们都没有注意，”藤原太太好像受了极深的撼动，一直平和微笑的脸一瞬间冷硬地僵在空气中，“真是抱歉，我们都没有注意到，去年凛子小姐送给我们之后，一直习惯用的……”
藤原太太像是做错什么不得了的错事的孩子，话语中努力按捺着哭意。
“没有关系的，由美，”凛走过去轻柔地按住她因为不知所措立起来的身体，“就算不看到这些陶器，就算所有跟纱织有联结的东西从世界上消失了，我还在这里呀，虽然她不再存在在这个世界，但我没有一刻停止爱她。对我和纱织来说，只有爱你的人消失了，我们才会完全消失。”
凛抱着比她年长四五轮的藤原太太，温柔地轻抚她颤抖的后背。
“凛子能这么想，我和河西真是欣慰，有好多个夜晚，想到纱织小姐走后凛会怎么样，想到那么喜欢纱织小姐的凛的心情，我和河西都会伤心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所以一直没有勇气去安慰凛……”
“真是的，由美，说这些做什么么？这才是早饭的时间呐。”
藤原先生正襟危坐着，侧身用黄铜烟斗燃起一支烟。
“如同昙花开放的瞬间，凛子和纱织小姐的舞蹈，真是让人怀念啊，那个时候，感觉到神明和宇宙原始的力量，即使时间过去，也不会消失的美丽。”
“谢谢你们了，我和纱织跟由美你们在一起的时间都很开心，在这里留下了很多珍贵的回忆啊，仔细想来的话。”
“对了，把那本照片集找出来，可以吗？”藤原太太试探着问，“那时候纱织小姐送了我一部相机……”
“只要两位过来，塔子的相机就不停地对着她们咔嚓咔嚓，真是不像话啊，”河西笑眯眯地说道。
“哎呀，那有什么办法吗，凛子和纱织小姐两个人都长的那么美，让人情不自禁就想拍下来了。”
“两位还保存着吗？可以的话，麻烦你了。”凛子并不像她的表情一样，是笑意盈盈的，我感受到了
“一游，你看，怎么样，很美吧，”我们四人围坐在仔细整理收集成册的照片中，徕卡相机精致超写实的相片质感下，画面呈现出远山黛青的色彩，具备某种特殊的神秘感，和虚实共存的吸引力。
“这是纱织小姐在给凛子剪头发，”藤原太太说道，“凛的头发是纱织小姐剪的，纱织小姐的头发是凛剪的，两个人都剪的相当不错呢。”
定格在照片中的瞬间，夕阳西下余晖笼罩长廊，披上落日暖色的凛全然没有我平素见到的锋利棱角，柔软甚至是温柔的，发自内心的微笑着，圈着超宽大的白衬衫，孩子模样的乖巧。纱织则是，手执理发剪和梳子，盘了利落的马尾辫在脑后，一脸专注投入的神情，英气逼人，棱角分明的精致侧脸。
“有一次在理发店的时候睡着了，头歪下去的瞬间割到后脑勺，当时纱织生了好大的气，后来就自己动手给我剪头发，祸兮福之所倚，纱织剪的可比理发师好呢。”凛说着，不知不觉间拿指腹摩挲着，照片中的纱织。
渐渐地，我开始感受到自己无法介入，也无法参与其中的深情，比海更深。
翻到其中一张凛同藤原先生太太的合照时，凛停下来，用难解的冰冷深深凝视着那之上的自己，而后轻叹了一口气。
藤原太太自她手中看了一眼，“啊呀啊呀，这是前年九月来帮忙秋收的时候吧，凛子头上包着纱布，把我们吓得不轻啊，看起来毛茸茸的可爱猫咪有时候也很危险啊，把人挠了那么长一个伤口。”
照片中的凛身着米白连体工装裤，头戴草帽，脸裹防晒步，左额鬓角贴诺大一块白纱布，赫然入目，金黄色稻田延绵腾浪，她露齿，笑的明媚若秋阳。
绝对不可能是猫挠的，我在心里说。
我早就在不经意间注意到，站在阳光下或灯光里，偶尔风吹过来将头发扫到脑后，凛额头上的细长伤疤若隐若现，那道浮起的粉白疤痕，与其它地方的炽白对比略显突兀。
“啊，有了，我最爱这张了，”翻到其中一张时，藤原太太兴奋叫道。
纱织长发倾泻下来，发似墨锦绸缎，薄而清透的白，勾勒出她神秘深沉气质的青黛娥眉，红唇如血，身披胭脂正红，色泽艳丽夺目的“神女”衬袍，薄色丝绸曳地长裾，仿若从紫式部的《源氏物语》走下来的翩翩女官，凛同她是一般无二的衣着，在纱织身边，她眉目总是淡淡晕染着华彩，整个人熠熠生辉，春天的气息磅礴扑面。
大概是祭典将要开始了，众人手举火把聚起光亮，以稻田中的神坛围拢成圈，月明如昼，凛和纱织左手搭着右手，侧脸凝视彼此，目光如炬。
人世或许真的存在桥梁，构筑于两个独立个体之间，允许自由往来彼此的内心。
一如几百年几千年的那个秋分夜，人们从秋收前就开始为感谢神明，祈求来年丰收而欢聚在小小的天地之下。
古老的乐器如水如风，流淌穿梭过，如同四月樱花花瓣落下般，蹁跹飞扬的舞姿。
所有人都难以忘怀的一个夜晚。
“我再也跳不出那样的舞蹈了，纱织。”
蓦地，凛说，神色平静，扑棱棱，泛黄旧照中的纱织应声化为蝴蝶，轻盈地扇动翅膀，飞入风中，潜入山林。。
藤原夫妇坚持把我们送下山，我得到了他们赠送的珍贵无比的莲丝，而凛，下山之后，她更加沉默肃静，脱下在藤原夫妇那里假装释然的面具后，她整个人好像一下子疲乏下来，没有了生气。
“不是猫哦，一游，”此时的凛在后座上完全伸展开来，四仰八叉随意地躺靠在一侧车门上，支着车窗，翻起左侧头发，透过车窗玻璃的投影观察那道伤疤。
“开车的时候跟你说话没关系吗？”她狭长眼睫毛不停上下眨巴。
“我本来就是能一心多用的人，一边讲电话还能一边裁衣服样板的那种。”
“这样，说回来，这是被烟灰缸砸到才留下的，那种四角形边角极其锐利可以当场砸爆人后脑勺的钝器。”
“是谁？有意为之又下重力，在你和保护你的人都没有防备的突发情况？”
“森田先生，纱织的爸爸，”
听到这个名字我一点都不惊讶。
“当时他郑重其事地邀我去森田宗宅，纱织他们家在德川幕府时代就是当地德高望重，财力丰厚的贵族，流传到现在根基也还在，纱织作为他们家的长女一定承受了很多辛苦难言的事情吧，那家的老头子还固执地，不厌其烦地要保留家族的骄傲和正统，放在这个时代想想都很好笑吧。上私立女校也好，弹三弦琴也好，总有奇怪的祭礼仪或场合要穿带家徽的和服，被安排结婚对象，甚至一开始以接管武道馆为目标修习武术，总之不喜欢又不得不去做的事情一大堆，我在旁边看着，时常觉得窒息，为什么父母们不知道，比起成为他们不喜欢的人，从他们口中说出我对你很失望，孩子们宁愿违背自身意志杀死自己。”
凛回转过身，拉过枕垫靠着闭目养神，瘦小身体蜷缩一团。好像快要断气的鱼放回水中那般，浸泡式地疲累。
“真是的，我说话总是喜欢扯远，总之在那一次见面中，还没等坐下，森田先生就以那种居高临下的气势质问纱织，我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凛是我最喜欢的人，因为每天早上都能在她身边醒来，每天晚上都能跟她说晚安，我第一次感到自己真真实实地活着，真真切切地幸福。我也很爱你和妈妈，但是你们总让我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自己是不是还有什么地方不够好，我已经受够了。但是凛不一样，于我而言，她就像一个灯火通明的家，不用时刻在乎别人的想法，可以舒服自由地做自己的所在。如果你不能理解尊重我们，我也会理解你，但是，你们反对也好，周围人如何看待议论也好，我也不会跟她分……’一游，你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纱织的表白，之前我们只是自自然然，如同水流日落，事情在那个时候就发生了，这样自然的相处，从来不会言语向对方表达自己的心情。现在回想起来，纱织那个家伙，原来会说这么动听的情话啊。但是在当时可没时间让我多想这些，‘你的羞耻心到哪去了……’纱织还没说完，森田先生就气得满脸通红，青筋暴起，那个该死的烟灰缸正好摆在他面前，他抄起来对准纱织飞过去的瞬间，我们都还没有反应过来，我的身体就不由自主地挡在她面前。赶到医院缝了七针，因为正好伤到额上那条大动脉，着着实实昏迷了两天两夜，当时纱织的钴蓝色衬衫都被我染成了酒红色……”
听起来惊心动魄的经历，凛好像在说一个陌生人的事情一样，带着那种，这多有趣啊，这样满不在乎的神色和口吻。
“后面听阿光说，当时我被送进急救室后，他从来没有见过纱织那种样子，总之，韦修和喜美子赶过来，森田家族也派人也过来了，整个场面就像龙卷风过境一样。但是我唯一能记起来的是，在昏睡中，纱织握着我的手，俯身贴着我唇，轻轻，但是久久地吻了我，那件事过后，纱织像是摆脱了抑郁症的痛苦，变得，正常起来，你知道的，那种让人隐隐不安的正常。她去世前的那一个月，我们还一起跑到冰天雪地的芬兰看极光，在零下十几度的挪威蒸露天桑拿什么的，玩的不亦可乎，也是最后一次，去拜访藤原先生和由美，回来之后因为重感冒我不得不趟在医院，手上还插着针管的我，突然收到某种预示，如果你爱一个人爱到很深很深，就会收到那种不可思议的联结，好像整个宇宙都会联合起来帮你。我感觉非同小可的胃痛，第一时间打电话给纱织，很好笑对吧，医生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电话通了，我只听到空旷的余音，我不停地说，喂喂，纱织，你在吗，你在吗？每次呼喊都像是被巨大山洞吸走一样，只剩下可怕的空寂，最后，我拔下那些乱七八糟插在我身上的管子，从医院跑出去，但是……”
她打开车窗，从包里掏出烟和打火机，用眼神问我可不可以在车里抽烟，看到我的眼神给出的答案，哀怨的呜嚎了一声。
车子行经在森林公路，两旁郁郁葱葱的高大林木筑成密不透风的高大围墙，日光透过树影摇曳婆娑的缝隙，倾泻下来，柏油马路如同绵延不断的一幅写意泼墨山水画卷，秋风飒飒，我和凛，都沉浸在不真实的世界中。
“已经太迟了，”凛收起银质烟匣，继续说到，“已经太迟了，”闭上眼睛，她重复低语道。
过了一会儿，她才又回来跟我待在一起。
“我们亲吻对方的偷拍照传得漫天遍野，我们最担心焦虑的就是这一幕。那时纱织的病情已经发展到严重的脑部生理病变，一般抑郁症药物没办法控制魔鬼，医生甚至建议她接受电击治疗，时常失忆，说话逻辑不清等等影响正常生活的功能性障碍来势汹汹，有一次她甚至用了半小时，尝试用车钥匙开寓所的门。
那时，我感到我和她正站在遥遥相对，四面凌空的料峭山巅上，想拯救对方，但可笑的是，彼此都身处无法逃脱的绝境。这道伤疤也许是一个临界点，让纱织决定跨越沉沦，以毁灭自身的方式，毁灭这个毁灭她的世界。
“按纱织的话说，可以被打败但是绝不认输。”
凛的眸子蒙上磨砂透明玻璃一般，灰蓝朦胧，从后视镜看她的脸，只觉得如同黑洞般吸走周围的光线，她就真真实实地在车后座，但是我们之间的却像隔着一个平行世界。
“我们回去吧，一游”她歪着头看窗外转瞬即逝的村庄，田野，港口，高架桥。
“你想去哪里？喜美子，韦先生，上海？还是涩谷那栋房子？”
“一游。”凛子突然郑重其事地叫我的名字，蓦地那一瞬间，我心中有某个部分被打开了，那是一个人心里面最柔软的一部分。
“现在的我，已经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只能选择不停漂泊，不停地寄居，因为啊，对我来说，纱织也是我灯火通明的家。”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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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晚上在梦中吃到了烤鱼，今天早上真的见到藤原先生蹲在一尊小陶泥炉前扇炭火，旁边铁架上架着几尾虽然处理干净内脏，但还微微喘息的青花鱼，后面我知道，两位的一天是从五点钟开始的，从黎明未现之时，开始采集，清洗，处理今天一天的食材，中午开始整理园圃打扫房屋等等杂事。
“睡得好吗”藤原先生还是背对着我忙活，笑意盈盈地同我问好，这是听懂了昨天才来一天的我的脚步声。
人的心境澄明，万事万物也会变得通透可解，因着没有障峦，阻隔在你与宇宙本相之间。
晨曦中远远渺渺的稻田，仿若泛起一层轻烟，秋收后新插下的绿色禾苗摇曳的间隙，探出一团小巧的发髻。
凛左手框着草编筐蒌，自狭长田垄那一头款款踱步走来，头上用一枚竹叶形制银簪绾起乌亮发丝，丝丝缕缕碎发散落额际。白棉布套长衫，若蓝细亚麻布宽松长裤，好像她不是远方来客，而是长久寄居此地的乡野村民，平日里苍白带病态的脸，不知是不是去做了体力活的缘故，飘上几抹淡淡霞色。
来自远山深林的风，清凉有寒意，涤荡走所有昏昏暝暝，不可胜解之浊意。
经历一夜幻梦，我们之间丝毫没有龃龉，反而敞亮起来，像是我们之间的所经所历，在某个不可追溯的时间节点，突然联结起来。
“早啊，一游君。”
凛手上抓着一只硕大的莲蓬，远远冲我喊道。
藤原先生将烤鱼架在升起火的泥炉上，眯缝着眼望着凛子走来的方向。
“凛子小姐和森田小姐，两位都是很棒的孩子哦，，去年冬天大雪的早上，我和由美听到有人敲门，一打开，凛子和森田小姐两人拉着一大推车物品在深雪中拖了一路过来，说是，雪天被困在深山中的二位肯定很寂寞，虽然通过电话了，但是一定要来看看才放心。农忙时节也经常过来帮忙，我们两人能够在这里生活，受了她们许多照顾呢。森田小姐的事情我们都听说了，想起她们两人在这里的种种，好像还在昨天一样。”
说完，虽然平静如水，但藤田先生的眼眶泛着水光，其中含着难言的不舍。
“一游君的手，比我们那个年代还没出嫁，出身望族的姑娘，都还要秀气许多呢，让你帮忙做这些粗粝的事情，真是辛苦你了。”
在藤原夫妇准备早餐的间隙，我帮他们把砍下来的柴都劈了，然后开始享用早饭。
我双手接过藤原太太帮我盛的米饭，她不自觉，用老奶奶的那种慈爱摩挲着我的手。
“好了好了，由美，一游可是相当害羞的，快让他好好吃饭吧。”
凛一边将柠檬汁浇在烤鱼上一边说。
自家坛子里的腌菜，自己发酵的味增做的柴鱼海带味增汤，荷包蛋，野草凉拌，蒸山药等等，能让身体有一种自然的流通，感受到季节生长荣枯。
以前用咖啡和简餐三明治开启一日之晨，食不知味，匆匆裹腹，现在感觉真是一种莫大的罪过。
“这套陶瓷餐具是去年秋分祭赢得的奖励吗？”凛拿起饭碗对着阳光，眯缝着眼睛观赏起来。“真漂亮啊，山崎先生的手艺。”
“阿，我们都没有注意，”藤原太太好像受了极深的撼动，一直平和微笑的脸一瞬间冷硬地僵在空气中，“真是抱歉，我们都没有注意到，去年凛子小姐送给我们之后，一直习惯用的……”
藤原太太像是做错什么不得了的错事的孩子，话语中努力按捺着哭意。
“没有关系的，由美，”凛走过去轻柔地按住她因为不知所措立起来的身体，“就算不看到这些陶器，就算所有跟纱织有联结的东西从世界上消失了，我还在这里呀，虽然她不再存在在这个世界，但我没有一刻停止爱她。对我和纱织来说，只有爱你的人消失了，我们才会完全消失。”
凛抱着比她年长四五轮的藤原太太，温柔地轻抚她颤抖的后背。
“凛子能这么想，我和河西真是欣慰，有好多个夜晚，想到纱织小姐走后凛会怎么样，想到那么喜欢纱织小姐的凛的心情，我和河西都会伤心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所以一直没有勇气去安慰凛……”
“真是的，由美，说这些做什么么？这才是早饭的时间呐。”
藤原先生正襟危坐着，侧身用黄铜烟斗燃起一支烟。
“如同昙花开放的瞬间，凛子和纱织小姐的舞蹈，真是让人怀念啊，那个时候，感觉到神明和宇宙原始的力量，即使时间过去，也不会消失的美丽。”
“谢谢你们了，我和纱织跟由美你们在一起的时间都很开心，在这里留下了很多珍贵的回忆啊，仔细想来的话。”
“对了，把那本照片集找出来，可以吗？”藤原太太试探着问，“那时候纱织小姐送了我一部相机……”
“只要两位过来，塔子的相机就不停地对着她们咔嚓咔嚓，真是不像话啊，”河西笑眯眯地说道。
“哎呀，那有什么办法吗，凛子和纱织小姐两个人都长的那么美，让人情不自禁就想拍下来了。”
“两位还保存着吗？可以的话，麻烦你了。”凛子并不像她的表情一样，是笑意盈盈的，我感受到了
“一游，你看，怎么样，很美吧，”我们四人围坐在仔细整理收集成册的照片中，徕卡相机精致超写实的相片质感下，画面呈现出远山黛青的色彩，具备某种特殊的神秘感，和虚实共存的吸引力。
“这是纱织小姐在给凛子剪头发，”藤原太太说道，“凛的头发是纱织小姐剪的，纱织小姐的头发是凛剪的，两个人都剪的相当不错呢。”
定格在照片中的瞬间，夕阳西下余晖笼罩长廊，披上落日暖色的凛全然没有我平素见到的锋利棱角，柔软甚至是温柔的，发自内心的微笑着，圈着超宽大的白衬衫，孩子模样的乖巧。纱织则是，手执理发剪和梳子，盘了利落的马尾辫在脑后，一脸专注投入的神情，英气逼人，棱角分明的精致侧脸。
“有一次在理发店的时候睡着了，头歪下去的瞬间割到后脑勺，当时纱织生了好大的气，后来就自己动手给我剪头发，祸兮福之所倚，纱织剪的可比理发师好呢。”凛说着，不知不觉间拿指腹摩挲着，照片中的纱织。
渐渐地，我开始感受到自己无法介入，也无法参与其中的深情，比海更深。
翻到其中一张凛同藤原先生太太的合照时，凛停下来，用难解的冰冷深深凝视着那之上的自己，而后轻叹了一口气。
藤原太太自她手中看了一眼，“啊呀啊呀，这是前年九月来帮忙秋收的时候吧，凛子头上包着纱布，把我们吓得不轻啊，看起来毛茸茸的可爱猫咪有时候也很危险啊，把人挠了那么长一个伤口。”
照片中的凛身着米白连体工装裤，头戴草帽，脸裹防晒步，左额鬓角贴诺大一块白纱布，赫然入目，金黄色稻田延绵腾浪，她露齿，笑的明媚若秋阳。
绝对不可能是猫挠的，我在心里说。
我早就在不经意间注意到，站在阳光下或灯光里，偶尔风吹过来将头发扫到脑后，凛额头上的细长伤疤若隐若现，那道浮起的粉白疤痕，与其它地方的炽白对比略显突兀。
“啊，有了，我最爱这张了，”翻到其中一张时，藤原太太兴奋叫道。
纱织长发倾泻下来，发似墨锦绸缎，薄而清透的白，勾勒出她神秘深沉气质的青黛娥眉，红唇如血，身披胭脂正红，色泽艳丽夺目的“神女”衬袍，薄色丝绸曳地长裾，仿若从紫式部的《源氏物语》走下来的翩翩女官，凛同她是一般无二的衣着，在纱织身边，她眉目总是淡淡晕染着华彩，整个人熠熠生辉，春天的气息磅礴扑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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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几百年几千年的那个秋分夜，人们从秋收前就开始为感谢神明，祈求来年丰收而欢聚在小小的天地之下。
古老的乐器如水如风，流淌穿梭过，如同四月樱花花瓣落下般，蹁跹飞扬的舞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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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也跳不出那样的舞蹈了，纱织。”
蓦地，凛说，神色平静，扑棱棱，泛黄旧照中的纱织应声化为蝴蝶，轻盈地扇动翅膀，飞入风中，潜入山林。。
藤原夫妇坚持把我们送下山，我得到了他们赠送的珍贵无比的莲丝，而凛，下山之后，她更加沉默肃静，脱下在藤原夫妇那里假装释然的面具后，她整个人好像一下子疲乏下来，没有了生气。
“不是猫哦，一游，”此时的凛在后座上完全伸展开来，四仰八叉随意地躺靠在一侧车门上，支着车窗，翻起左侧头发，透过车窗玻璃的投影观察那道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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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说回来，这是被烟灰缸砸到才留下的，那种四角形边角极其锐利可以当场砸爆人后脑勺的钝器。”
“是谁？有意为之又下重力，在你和保护你的人都没有防备的突发情况？”
“森田先生，纱织的爸爸，”
听到这个名字我一点都不惊讶。
“当时他郑重其事地邀我去森田宗宅，纱织他们家在德川幕府时代就是当地德高望重，财力丰厚的贵族，流传到现在根基也还在，纱织作为他们家的长女一定承受了很多辛苦难言的事情吧，那家的老头子还固执地，不厌其烦地要保留家族的骄傲和正统，放在这个时代想想都很好笑吧。上私立女校也好，弹三弦琴也好，总有奇怪的祭礼仪或场合要穿带家徽的和服，被安排结婚对象，甚至一开始以接管武道馆为目标修习武术，总之不喜欢又不得不去做的事情一大堆，我在旁边看着，时常觉得窒息，为什么父母们不知道，比起成为他们不喜欢的人，从他们口中说出我对你很失望，孩子们宁愿违背自身意志杀死自己。”
凛回转过身，拉过枕垫靠着闭目养神，瘦小身体蜷缩一团。好像快要断气的鱼放回水中那般，浸泡式地疲累。
“真是的，我说话总是喜欢扯远，总之在那一次见面中，还没等坐下，森田先生就以那种居高临下的气势质问纱织，我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凛是我最喜欢的人，因为每天早上都能在她身边醒来，每天晚上都能跟她说晚安，我第一次感到自己真真实实地活着，真真切切地幸福。我也很爱你和妈妈，但是你们总让我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自己是不是还有什么地方不够好，我已经受够了。但是凛不一样，于我而言，她就像一个灯火通明的家，不用时刻在乎别人的想法，可以舒服自由地做自己的所在。如果你不能理解尊重我们，我也会理解你，但是，你们反对也好，周围人如何看待议论也好，我也不会跟她分……’一游，你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纱织的表白，之前我们只是自自然然，如同水流日落，事情在那个时候就发生了，这样自然的相处，从来不会言语向对方表达自己的心情。现在回想起来，纱织那个家伙，原来会说这么动听的情话啊。但是在当时可没时间让我多想这些，‘你的羞耻心到哪去了……’纱织还没说完，森田先生就气得满脸通红，青筋暴起，那个该死的烟灰缸正好摆在他面前，他抄起来对准纱织飞过去的瞬间，我们都还没有反应过来，我的身体就不由自主地挡在她面前。赶到医院缝了七针，因为正好伤到额上那条大动脉，着着实实昏迷了两天两夜，当时纱织的钴蓝色衬衫都被我染成了酒红色……”
听起来惊心动魄的经历，凛好像在说一个陌生人的事情一样，带着那种，这多有趣啊，这样满不在乎的神色和口吻。
“后面听阿光说，当时我被送进急救室后，他从来没有见过纱织那种样子，总之，韦修和喜美子赶过来，森田家族也派人也过来了，整个场面就像龙卷风过境一样。但是我唯一能记起来的是，在昏睡中，纱织握着我的手，俯身贴着我唇，轻轻，但是久久地吻了我，那件事过后，纱织像是摆脱了抑郁症的痛苦，变得，正常起来，你知道的，那种让人隐隐不安的正常。她去世前的那一个月，我们还一起跑到冰天雪地的芬兰看极光，在零下十几度的挪威蒸露天桑拿什么的，玩的不亦可乎，也是最后一次，去拜访藤原先生和由美，回来之后因为重感冒我不得不趟在医院，手上还插着针管的我，突然收到某种预示，如果你爱一个人爱到很深很深，就会收到那种不可思议的联结，好像整个宇宙都会联合起来帮你。我感觉非同小可的胃痛，第一时间打电话给纱织，很好笑对吧，医生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电话通了，我只听到空旷的余音，我不停地说，喂喂，纱织，你在吗，你在吗？每次呼喊都像是被巨大山洞吸走一样，只剩下可怕的空寂，最后，我拔下那些乱七八糟插在我身上的管子，从医院跑出去，但是……”
她打开车窗，从包里掏出烟和打火机，用眼神问我可不可以在车里抽烟，看到我的眼神给出的答案，哀怨的呜嚎了一声。
车子行经在森林公路，两旁郁郁葱葱的高大林木筑成密不透风的高大围墙，日光透过树影摇曳婆娑的缝隙，倾泻下来，柏油马路如同绵延不断的一幅写意泼墨山水画卷，秋风飒飒，我和凛，都沉浸在不真实的世界中。
“已经太迟了，”凛收起银质烟匣，继续说到，“已经太迟了，”闭上眼睛，她重复低语道。
过了一会儿，她才又回来跟我待在一起。
“我们亲吻对方的偷拍照传得漫天遍野，我们最担心焦虑的就是这一幕。那时纱织的病情已经发展到严重的脑部生理病变，一般抑郁症药物没办法控制魔鬼，医生甚至建议她接受电击治疗，时常失忆，说话逻辑不清等等影响正常生活的功能性障碍来势汹汹，有一次她甚至用了半小时，尝试用车钥匙开寓所的门。
那时，我感到我和她正站在遥遥相对，四面凌空的料峭山巅上，想拯救对方，但可笑的是，彼此都身处无法逃脱的绝境。这道伤疤也许是一个临界点，让纱织决定跨越沉沦，以毁灭自身的方式，毁灭这个毁灭她的世界。
“按纱织的话说，可以被打败但是绝不认输。”
凛的眸子蒙上磨砂透明玻璃一般，灰蓝朦胧，从后视镜看她的脸，只觉得如同黑洞般吸走周围的光线，她就真真实实地在车后座，但是我们之间的却像隔着一个平行世界。
“我们回去吧，一游”她歪着头看窗外转瞬即逝的村庄，田野，港口，高架桥。
“你想去哪里？喜美子，韦先生，上海？还是涩谷那栋房子？”
“一游。”凛子突然郑重其事地叫我的名字，蓦地那一瞬间，我心中有某个部分被打开了，那是一个人心里面最柔软的一部分。
“现在的我，已经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只能选择不停漂泊，不停地寄居，因为啊，对我来说，纱织也是我灯火通明的家。”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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