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断出现的那个她，第7天，纹身，左阴右阳
“森本纱织，日本知名武术家，擅长多种攻击性强的格斗技，空手道，泰拳，拳击，以及散打。于7月8日被现其学生宫本凛子现于东京九牧道的家中自杀，后紧急送往医院抢救无效死亡，生前受抑郁症困扰……”
后知后觉地，我在goog1e日本站上输入“纱织和宫本凛子”，看搜索量和类目，两人在日本有不小的知名度。
关于两人百科介绍，参赛得奖，社会活动，家世背景等等的信息密密麻麻，最新更新的，便是纱织去世的消息。
拍摄的背景是一片瓦蓝色的海，照片中的森本纱织，一头细密长卷在狂风中纷纷扬扬，被阴天的雾霭蓝色块包围，五官比大部分亚洲人更为立体生动，流动着细腻自然的美，很高，比例协调的修长四肢，不自觉吸引人的，是她微扬的嘴角间散出的温柔，带给人的暖意。星光满溢的双眸无限柔情地看向左侧。
她抬起右手，没有出现在照片中另一个人，左手轻盈地托起她的手掌。
那左手白皙左臂的手腕关节处，赫然在目，是一个深深刻在我脑中的刺青图案，与之一模一样，不过从阴极，转化为与之相对的阳极。
凛在身上刻下的，是阴极，纱织刻下的，是阳极。
左阴右阳，彼此气运相通，互为有无。
大面积铺排开来，讨论得热闹鼎沸的，是瘦削的两人交叠合一的身影，橘黄色街灯如伞盖，严严实实罩盖住她们，与之相抗的，是寂寂沉沉，幽微通透的黑夜。
凛踮起脚，长卷女生俯下身，照片中将时间凝固在，浅浅淡淡的一个亲吻。
我的心上仿佛开了一个洞，拥抱亲吻的二人散出的光环，将黑夜排挤，风自洞口而来，呼呼作响，吹拂不止。
是她吗？凛，那个让你与整个世界敌对的人，那个让你的世界倾塌的人，是她吗？
“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阿旭自后面过来猛拍了一下我的肩，我手忙脚乱地将网页关闭，假装若无其事地啜了一口咖啡。
我们时常在咖啡厅碰面，像两个赶暑期或者寒假作业的小学生，交头接耳地完成工作。
“没什么，还是烦恼服装面料，配饰或是模特这些老问题。”一面说我一面看他，今天的阿旭，好像跟平素有些不一样的感觉。
设计师的直觉告诉我，是他身上的白衬衫。
在时尚这个领域，最难的不是创新，而是“守旧”。一件衣服的本质，是“避体”，再者是“贴肤”。如同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当人的“生理需求”，食物，呼吸，睡眠，和“安全需求”，占有一定量物质金钱，稳定居所，人身安全等等，这些低层次的需求得到满足后，才能攀登上归属，尊重，自我实现这些高层次需求。
万变不离本源，受邀到设计学院为学生讲课时，我反而会更要求他们多看人文，历史，天文，或者纯粹文学的东西，学会去感受美，学会去传达你感受到的美，更要学会去体察万物的美。当一个设计师想要成长为真正的设计师，最重要的，最难的部分，不是穷尽心思去做出多炫目多破格的东西，回到人本身，回归到本质，做简单朴素的东西，反而更难。
这件白衬衫将领口裁剪到锁骨以下，衣尾正好落在腰线稍下的髋关节，是充分观察阿旭上半身的“闪光点”后将以显现，他整个人因为这件没有图案，其貌不扬的t恤，精神气十足，比往日看来，更为俊朗挺拔。
衬衫的料子也十分难得，采用了柬埔寨东北部蒙多基里省才有少量制作，结合了梭织和钩织的棉麻，让新衣服显出八分新，二分旧，不容易褶皱，质感完美。
“你看的我，怪不好意思的。”阿旭从牛皮背包中掏出一大堆设计稿和绘图工具，说道，“你这家伙，该不会被什么人掰弯了，看上我了吧？”
他侧身支着脑袋，眉眼间情意荡漾，不过尽是假惺惺的。
昨天晚上吃的意式海鲜焗饭，现在全涌上喉咙口，为了公众形象，我硬是忍住不吐在他身上。
“这件衬衫打哪儿来？”
我回正身体，放眼窗外，这座咖啡厅坐落于南京东路，人来人往如狂风卷浪，置身此间，形色纷繁，却能轻易放空，声色嘈杂躁动，却能心思澄静。
“凛送的，我，昭，和爸爸，都有一件。”
“她是学服装设计的？”我一边搅动咖啡，一边云淡风轻地问道。
“没有像你一样，圣马丁学院的高材生，实打实地一直钻研服装，她从小就很喜欢做衣服，偶尔心血来潮会做给我们，像是t恤，衬衫，布鞋，甚至大衣都能做的出来。那个孩子，最讨厌学校和念书了，经常考倒数被骂，但是缝纫，乐器，或者是陶艺这方面，却很用心下功夫去学。”
我低头看笔下为即将到来的春季布会设计的服装，蓦地现，它们无一不是以凛为轮廓，以凛的感觉，去构建的。
“这次风格很不同嘛，虽然搞不懂你怎么想的，但感觉还不错，又是能制造话题的系列。”阿旭放下他自己的空间设计稿，凑过来看了一眼后评论道。
“最头痛的毕幕模特选好了吗？”
毕幕模特对于一场成功的时装布会而言，无异跟男友第一次约会时选出门的衣服，更无异于与新娘挑选婚礼当天的婚纱。
有无数个面容姣好，高挑纤细，魅力四射的模特，从我脑海中走马观灯般闪过，最后定格在一个身影上，像网络讯号不稳定的投影画面，晃动闪烁。
“我想请凛，来当这次布会的开场模特。”
像是被当头泼了一脸冰水，阿旭的表情，瞬间凝固住。
我知道阿旭会怎么想，但是不仅仅是我内心，自私地想要让凛引入到我所在的圈子中，我知道她会成功，会成名，她有天赋。更是因为，我毫无保留地被凛所吸引，想要靠近她，想要更多我们在一起的时间。
停下正欲塞入口中的吞拿鱼腌黄瓜三明治，正视着我，“等等，一游，你这家伙，该不会是，对凛有什么心思吧？”
凛的鸢尾黄及膝裙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落。闪烁着光泽的柔美短，风起时，轻忽飘逸。外露的肌肤，白皙到泛着幽微蓝光，紫藤萝瀑布流泻而下，鲜明的绿与暧昧的紫交织成背景色。
美好到只余下如梦的感觉。
凛给予人的感觉。
“抱歉，阿旭。我不能跟你说谎，虽然才见一面，但是对凛，我确实有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最近几日，我总是会不经意间就想到她，想到那天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想到你同我讲凛的所有。。”
“一游，”阿旭摘下办公时才会戴上的圆框眼镜，双手搭在桌上挼搓着，我们从未之间从未有过如此紧张严肃的氛围，阿旭正视我的眼，犀利而冷峻。
“你上一个女朋友，那个模，我记得三周前你才跟人家分手，交往了不过四个月。这些年在你身边的女人不胜枚举。但是我知道你从来没有对女人上过心，从来也没有一个女人让你动心。凛子是很漂亮，但是她跟其他漂亮的女生不一样，她还是个孩子，是我妹妹。虽然我们多年未在一起，但是我们从来没有停止过爱她，我们黎家总是愧疚于那个时候没有抓住她。这次她回来，你我都看得出她受了极深的创伤，我们会小心翼翼保护她，让她好起来。
“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你早就成为我的亲人，黎家对我而言也是我的家。如果是会让你们难过的事情，我绝对不会做。”我正色辨明。
他的目光稍稍柔和下来，四周紧绷的空气慢慢松懈下来。
从前的我在感情上表现得就像一个混蛋，但是这次对凛，整个世界生了南极和北极对调的翻转，一切都变得不一样，我知道自己的心脏放在什么位置，它在为谁跳动。
“我会转告她，但是别抱太大希望。”
从咖啡厅分开的时候，阿旭说道，比了一个枪对脑门的动作，我明了他的暗语：记住你说过的话。
春季布会，倒数第23天。
“照顾好她。”阿旭将凛的行李放入车子后备箱的空档，阿昭单手罩住我的肩，附耳说道，语气还是平素的温和，但拍在我肩头上的重量却不轻。
凛在玄关处同黎叔叔讲话。
“不许？”
“不许喝酒”。
“不准？”
“开机车”。
“不能？”
“不能跟人动手”。
黎伯伯把包包交给穿好鞋子的凛，好像想到什么，补了一句，“禁止一切剧烈运动，蹦极，越野车，卡丁车，还有那个什么，攀岩，滑翔……”。
听到这里，我不免嗤笑了一声。
凛在黎伯伯，就像一个小孩子，将身上那些乖戾与清冷隐藏得干干净净，只露出与年纪相符的乖巧天真。
我和凛，即将前往日本，处理签证到期的问题，想来凛离开日本的时候一定十分匆忙，以致于签注四个月后到期都没有现。
三天前我们约在室内溜冰场见面。
当时她心情爽朗一些，我陪着她在溜冰场溜了一圈一圈又一圈，不厌其烦，两人也没有言语，过了一个下午。
“溜完冰后的草莓奶昔是最好喝的，你觉得呢？一游。”
她大口大口吸溜着加大杯的草莓奶昔，认真研究柜台上那尊木质复古摆钟，来回轻晃双腿，可能是为了搭配身上的娃娃领本白长袖上衣同藏蓝色工装阔腿裤，将尾微微卷了一个层次，身心放空的凛，像个小孩子一样。
“一游？”
我收回神，懊恼地现自己又沉迷于她的一举一动，眉眼间吸引人，却又捉摸不透的神色。
就是这个时候了，我向她抛出我的邀请，一个众人争破脑袋，梦寐以求的邀请。
“可以，我行，至少不会砸你的场，不过我不需要报酬，只要你帮我一个小忙。”
后来我渐渐习惯她的干脆爽快，一秒钟做决定，不会别别扭扭，一是一，二是二，爱憎不隐藏，喜恶形于色，不再那么惊讶。
当然了，是有交换条件的额，凛指定要我陪她回日本。
“我妈妈打电话威胁我，”凛转回头，继续盯墙上滴滴答答的老钟，“喜美子是个说到做到，又很有手段的女人，如果再不回东京的话，说不定我的国籍真的会被取消，不过，我已经打定主意今后在中国也好，加拿大也好，英国也好，反正，日本不会是我的定居地，目前需要一个强硬的理由和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做我的后盾，让我回中国来。”
虽然给人难以接近，冰冰冷冷的感觉，但其实，她是会十分在乎别人感受，为别人着想，尽量不麻烦别人的孩子。如果阿旭，或是昭，或是黎伯父陪她回日本的话，见到凛的妈妈，彼此该如何面对？
从机场到登机，她一言不，如同童话故事中存在于精致玻璃罩中的带刺玫瑰，独一无二的美丽，却不能离开玻璃罩，隔绝外面的世界。
凛拒绝了飞机餐，只稍稍喝水，背对着我，翻出一格一格的那种旅行装小药箱，花花绿绿，扁圆方长的药片，看了着实使人眼花缭乱。
她也不细看，熟练地?出来，不过一分钟就往嘴里塞了大把药，服下之后，塞着耳机，躺下去睡觉。
出前，阿昭同我说过，凛在喜美子和黎伯父的要求下，一直在进行心理治疗，可在我看来，凛不过是为了获得安定，抗焦虑类药物，心理医生对她并没有实质性的帮助。
我是说，如果一个人不呼救任由自己沉没的话，岸上的人怎么知道她正在溺亡。
我心上有些不知所措，只能给她盖上随身携带的羊绒毯。
观察她呼吸的样子，像一条刚刚从深海捕捞上岸的鱼。
日本此时正是樱花季，一下飞机空气中便丝丝缕缕，漂浮着樱花淡若游丝的特别香气。
我们行程的降落地在成田机场，同凛前往机场最近的酒店入住，做行程开始前的整顿和休息。
到了约定好吃中饭的时间，凛迟迟没有出现在餐厅，电话是空空如也的回音，十分钟，十五分钟，十六分钟，时间滴答滴答，过去的每一秒都在剥夺我四周的空气，呼吸困难。想到她已经差不多一天多没有吃任何食物，精神类药物的副作用，低血糖，出现幻想，突性眩晕……
拿到房卡之后我冲上去敲她的房门，三声之后没有回应，我直接打开门大阔步进去查看情况。
房间内天花板内置的蓝牙音响播放着轻轻柔柔，春雨洒绿般的钢琴曲，风呼呼啦啦从敞开的落地窗灌进房间，白色欧根纱窗帘翻涌如浪，浴室水声喧哗，我心里咯噔一下，听到刀划过玻璃时出现的反应。
没有，浴室只是热气蒸腾，水满溢出来覆盖住地板，几乎要流进卧室。
床保持原有模样，甚至没有坐上去的痕迹，行李箱搁置在角落。
我脱掉鞋子，踱步行至床沿，匍匐下身体，拉开下垂的床单。
“不舒服吗？”
“没有，我不是不舒服，是不开心。”
形销骨立的一道影子，垫着一个沙靠垫，蜷在床底下，听到我的声音后，她颤动了一下，继而又沉浸地注视着落地窗外，盘盘叠盖的立交桥，远处朦胧成一条直线，急掠过的有轨电车，车流，穿梭，青空，细长飞机云一路蜿蜒，不知在何处开头，何处结尾……
耳边蓦地响起秒五厘米主题曲，山崎将义的《onemoretime,onemorenetce》:
要失去多少东西，才能得到宽恕
要再经历多少痛苦，才能与你重逢
onemoretime,季节啊，请不要变化
“你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凛”
凛像猫一样懒懒地翻转身子，趴在地上，伸展开四肢，摇摇头，表示不想吃任何东西。
“你想要什么，我叫人送上来，今天你必须吃一点，无论想不想，你不想我跟你一直僵持在这酒店里吧。”我尽量小心翼翼地措辞，现在的凛，仿佛琉璃，或者泡沫，轻轻触碰，都会突然碎裂，消失。
“我想要她回来。”她一动不动，不带感情地说。
黎明未现，瓦蓝雾霭天色下，长丝丝缕缕，随风浮动的纱织，她那隔了玻璃雾气的眼睛，出现在我眼前。她们上课，在一起吃饭，挑选物品，制作甜品，行走在灯红酒绿的街头，牵手，拥抱，搭肩，搂腰，亲吻，所有所有，从照片看到的情景，海啸般涌入我的脑海。
“我答应你，如果你下来吃午饭，我就带你去一个有意思的地方。”
她撩开头看我，尖细脸庞苍白无色，“什么有意思的地方？”
“只有大人能进去的地方？”
“酒吧？”
“是，如果你喜欢的话。”
“骗人，日本的酒吧对这一点管理得特别严。”
“如果说，我有个老熟人开的呢？”
凛向我投来半信半疑的眼神，思忖半晌，她点点头，拿食指划划，示意我出去。
“这里怎么会有这道菜？”看到芦笋鲜虾汤，凛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
那天晚上，凛点了三次这道汤。
拿夏末才可从水里采摘的芦笋同薄壳海虾灼清汤，洒些许葱花，盐，其它一概不放，凛从小就十分喜欢这道汤，小时候感冒或者夏天没什么食欲的时候，黎伯伯就会亲自给她做。
临近傍晚，我们开车前往赤町湾酒吧，凛吩咐我往附近的百货商场开。
胯部拖拉到膝盖位置的破洞裤，金属圆环棒球帽，一脸不羁的黑人形象图案t恤，铆钉牛皮马丁靴，看着镜子中被凛打扮得荒诞不经的自己，我有些晕头转向。
“你确定？”我向她露出求饶的表情。
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思索良久，深深叹口气：“你的气质不行，正经，严肃，人家会以为你是学校派过去抓坏学生的教导主任。”
啪一声，凛往我右耳下方的脖子上贴了一块什么东西，黑白色，玫瑰缠绕着一个诡异笑容的骷髅图案纹身贴。
“这还像回事。”她最终点点头。
凛自己则是往画了个“晒伤妆”，黑裤上丁零当啷吊了一串东西，黑色露肚脐吊带，在我的坚持下，才勉强套上一个网格套头衫。
我们出街，风云际会，波诡云谲，带起来的气场，弹开所有挡在面前的行人。
事先打过招呼，酒吧保安对了一下我的身份信息立马笑眯眯，做了个请入的手势。
蜿蜒下去地下室长长的走廊，重金属声浪开始闯进我的耳膜，轰隆作响。
地板和舞台皆铺设玻璃，走在上面人随着音乐一阵一阵地颤动。
只呆一小时，只准喝可乐，不许离开我的视野。
凛一面保证一面往吧台去，一时情急，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跟进我，不要乱跑。”
说完，我的脸滚烫滚烫的，我们不约而同低下头，看此时紧紧贴合的手掌。
我正欲松下来。
“笨蛋，想什么呢，快过去要点什么喝的？”凛子反手拽着我往吧台的方向，用日语说道。
“我听得懂日语，”虽然心上花开成一片草原，但嘴上仍然小声嘟囔了一下。
dj即兴打制出重金属摇滚节奏，如同热浪滚滚，连续不断地，拨动着连接着大脑神经的脆弱耳膜。
不一会儿，我的头脑就像投射进一颗炸雷，身体热，视线模糊。
“放松，一游，你现在的样子就像一个来酒吧蹲点坏人的刑警。”凛递给我她喝了一半的百香果芦荟果茶，同时抚抚我的肩。
她并不觉得不舒服，反而跟着音乐的节奏摇头晃脑律动起来，周围的男性装作漫不经心的往她这里瞟视。
凛散出一种令人炫目的光彩，她的额头，鼻梁，眼睛，下巴的线条，脸部的轮廓，都达到一种完美无缺，无可比拟，然而那时时流溢的冷峻和淡漠，又像是对这吸引世人眼目的美不自知，不在意。
凛同四周浓妆艳抹的男男女女显得格格不入，在霓虹闪烁，七色缤纷的这个空间。
孤傲，清冷，哀绝，反而给她镀上一层黑白色调。
大概有那么七八分钟，她还饶有兴趣地观察了一圈酒吧内的人，很快就显出不耐烦，没有意思的扑克脸。
“今晚有些特别，我们要邀请一位先生和她的同伴，来为我们唱接下的这歌，相信大家会喜欢并享受其中。接下来的时间，交给b1ue和fayfay.”
铁栅栏看台上的dj适时带入，我才不用为凛感到无聊而局促不安。
“来吧，是你熟悉的歌。eminem的《beautifu1》。”
凛头一斜，狭长丹凤眼往上挑。
“kiddingme?”我立马读懂她意思，但覆水难收，数十双眼睛齐刷刷注视着我们，炽白聚光灯聚焦在我们身上，形成一个小光圈。工作人员从人墙中硬挤出头，递过来两个话筒。
“dj,hereisthebeat!”
dj随着我的话音落下，掷下伴奏音。
1ate1yi’vebeenhardtoreach
最近我让人难以接近
i’vebeentoo1ongonmyon
我已经一个人奋斗太久了
everybodyhasaprivateor1d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私密世界中
有一种无根漂浮的孤独感在这歌里面肆虐，第一次从凛那里看到这歌在单曲循环播放后，我去下载来听，从此迷上阿姆，丧，伤，愤怒，身份不明，全部要熊熊燃烧，尽付灰烬。
前奏将要结束，轰鸣的空白笼罩浸没入我，有那么一瞬间，凛在我眼前，变成模糊的影像。
iamjustsofkindepressed
我最近心情太他妈低沉了
ijustnet’tseemtogetoutthiss1ump
仿佛无法度过人生中的这段低谷
ificou1djustgetoverthis1ump
心心念念着能翻过这座阻挡着我的大山
butineedsomethingtopu11meoutthisdump
我需要力量来把我从这对垃圾里拉出去
凛又逐渐具体清晰呈现在我眼中，起初还带着些许紧张的颤音，后面完全是行云流水的f1o，时慢时快，时强时弱，一开始一直在紧张技巧，但是后面就完全不管不顾，抛却所有，按照自己的情绪行进，延伸，释放。
全场的人都环绕着我们集结成一个圈，随着音乐和节奏摆动身体，汇集为热浪滚滚。
我全身血液滚烫炙热，放任自己去感受流动的沸腾和触电般的酥麻，汗水集结满脸。
凛的丝滴下汗，脸上细细密密涔出汗。平时煞白煞白的脸，此时飘忽上一丝红晕。
她与我四目相对，露出开怀畅快的笑，张开双臂。
我永不能忘，我与凛的第一次拥抱，她在我怀中，像一团火焰，一颗鲜活跳动的心脏。
直下停车场的电梯才要合上，突然几只粗壮手臂横亘截住，三个魁梧大汉带着全身喷薄的酒气臭味随我们上了电梯，凌乱敞开的衬衫露出胸膛刺青一角，撸起来的手是齐刷刷一色纹武士艺伎猛虎之类的花臂。
我心里一阵不舒服，环着凛的左肩想带她出电梯，还未及跨步，其中一位快按住电梯的关门键和楼层键，电梯停住不动。另一位横着臂膀罩住电梯门，中间最高大的黑色西装男子，梳着大油头，后面还带着一撮小辫子。
被我护在身下的凛，在这个密闭空间内同周围人一比，显得无比瘦小清癯。她双手交叉在胸前，长闭双眼后猛然睁开，眉心紧蹙，表明此刻十分不耐烦了。
“滚。”凛面无表情，用冰冷而不容置疑的声音说道。
“凛子小姐，我看过你的每一场武术比赛，还有和舞表演，十分喜欢你，不介意的话，”他好像完全忽视我的存在，眼睛直勾勾盯着凛，闪烁满猥琐渴切，拿着一张名片双手递上凛的面前。
“滚。”随着我的话音落下，那人哇啦一声怪叫捂住鼻子猛然跌坐在地上。
许久不练，手心掌骨传来阵阵疼痛。
拦住电梯那人见状挥手向我直落一拳，被两只遒劲有力的手掌疾截住后顺势往后一带，身子灵敏如风，侧向左，拿脚尖往小腿部直直劈下，那人高马大的汉子龇牙咧嘴地狼狈撞向地面。
此时此刻，我耳边响起黎伯伯出门前跟凛的对话。
“不准？”
“不准跟人动手。”
余下的第三人见情形不对，全然没了方才盛气凌人的恶霸模样，正欲仓皇逃走，迎面撞上一堵人墙，身体本能往后猝然反弹，足见那人身板结实强硬到如同钢铁一般。
“凛子小姐，这里就交给我吧，你们先回酒店。”那男子戴着墨镜，理着齐耳两侧不规则剃光，中间向后梳的型，严丝合缝，制作精良的一身黑灰色西装，黝黑瘦高，气场煞人。
我还在愣，凛拉着我的手，往后靠向电梯的一侧，“阿光，你不知跟踪人好乞人憎？”
不知为何，凛对那壮实男子说起了粤语，两人看来相熟已久，我心中约略了知道大概。
那墨镜男子没有回答，飞将那几名壮汉扫出外面，给我们按了到停车场的楼层后，朝我点点头后，倒退出去。
凛把整个头伸出车窗外，疾驰而过，风声逐渐隐没车浪川流不息的汹涌呼啸，她细碎柔亮的丝纷纷扬扬，参差掩住一侧苍白无色的脸庞。
“今晚过的真开心，没想到一游身上有这么多惊喜，”她眯着眼睛笑起来，好像在回味什么“可是没想到，一游能把那个人揍成那样，你一直文文弱弱的样子。”
脸颊上突然飞上一丝火烧的灼热感，回忆方才的细节，我突然感到有些难为情，保护凛是我身体内自自然然就具有的冲动，尽管我知道即使独身一人面对那样的状况，她绝对不会是吃亏的那一方。
“刚刚的男子，是阿旭所说的那位……”话说到一半，凛飞快伸出手轻掩我的口，截住接下来的话。
“抱歉，请不要说出那个人的名字，现在脑袋疼。”
她深深叹气，继而倒向我的臂膊，像只长长午睡后醒来的猫一样，拿头摩挲我的臂膀。
我空出一只手来，抚抚她的头，这世间我触摸过的最细腻柔软的东西。
“怎么啦？”
“没有，就是很开心，太开心了，很久都没有这么开心过了，谢谢你，一游。”
霓虹闪烁，光影交替，她眼中有一片回环流动的银河，矍铄着运转不息，存在了亿万年星辰的光芒，隐秘而幽微，难以捕捉。
但我知道此刻的光，正投向我，无需仰望，亦无需静止等待。
这是她第一次看着我，真真正正地看着我，没有透过往日阴影的折射看这个世界，看此身所在。
一踏入酒店大厅，服务台前立着一位六十来岁，着阿玛尼藏蓝西装的先生，从头到脚打理得一丝不苟，精明干练却不外露。
看样子他早就等候我们多时，见我们回来立马迎上来，温和道：“多时不见，凛子小姐。”
凛子伸手拍拍他的肩，扯出一丝笑容，“周叔，近来可好？”
“韦先生已经在这里的咖啡座等你好一阵。”周叔侧身往后，示意我们同他一起去见他口中的“韦先生。”
话音未落，凛就像离弦之箭一样弹出去，左手还是揽着我，疾风扫落叶样大跨步地向咖啡座迈进。
“一游，抱歉要拉上你，阿修这个人很麻烦的，现在的我要面对他很困难，带上你我比较没有那么头疼。”
一边走凛一边同我说，“那个家伙在我八岁过来日本之后立马在日本置办产业，投资，甚至在东京安了一所住处，经常冷不丁窜出来，死乞白赖地带我出去浑玩。”
“他没有，额，跟你妈妈在一起吗？”我问。
“没有，他们两个人就是精神分裂患者，就是过分聪明的小孩子，得到了不消时日就会厌烦，得不到的日夜以求。回到日本之后，喜美子和他反而彻底断了往来。”
后来跟凛更加熟悉后知道，韦先生一直没有结婚，只是换女朋友就像苹果手机换代一样（凛的原话）。孩子也只有凛一人。
“你讨厌他，甚至，会恨他吗？”
“冬天的时候手脚冰冷冰冷的时候，有一回喜美子触到我的手，第一反应是立马缩回去，然后拿出一双兔绒手套让我戴上，但是师傅的第一反应是伸出热乎乎的手掌，帮我捂热。体会过那个时刻的我，是不可能真正讨厌他的。”
“对了，待会儿不要惊讶，他现在连你家狗的名字都了若指掌。调查背景是他们这类人的习惯。”
进门之前，凛对我苦笑着说。
阿修？师傅？凛与这个世界的关系，真是妙不可言。
在我的想象中，韦先生一直是一身西装革履，正襟危坐，对着大叠大叠资料文书，两手抵颌做严肃思考状的模样，不时伸手看看手上的劳力士表计算行程。
眼前出现的，却是剪裁爽利，修饰身形的美式格子衬衫，内搭简单灰黑t恤，扎进破洞牛仔裤里，裤脚挽到脚踝稍上的高度，入时的三七分短，同凛一样，浑身上下，白暂透亮的皮肤，全然看不出是近五十岁的人。
眉目长而细，五官轮廓挥洒出侠士风骨的那种不羁桀骜，瞄一眼就知道是有长期运动习惯的人，精瘦挺立，寸寸到骨的结实感。目测有一米九上，加上强烈的能量场，不管放在哪里，会自然而然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他双腿交叉站着，左半身斜倚在咖啡座圆弧形橡木吧台的一角，再走进些，看到他脸上的神色，空无一物，如同走进一座冬日里郁郁苍苍的深林，站在深不可测，没有缝隙的岑寂静默面前，皑皑白雪折射出令人难以自处的压迫感。
“凛，林先生，”见我们过来，韦先生放下手上的游戏机，是任天堂今年新出的限量版，他面前的桌面放着酒店餐厅的菜单，特别的那一张，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的脸倏忽间扑通扑通的红热起来，为我的那些小心思被窥看得一清二楚。
他隐去方才一个人的时候，身上那种冷峻和难以靠近，神采奕奕地同我们打招呼，叫到我时，像是称呼一个相识多年的友人。
即使身处高位，有钱有势，我也绝对不想轻易得罪像韦先生的这类人。
他不动神色地略微打量了我一番，眼睛落在凛挎着我的手上，蓦地一瞬间有肃杀之气，长达二十五年的人生，第一次实实在在感受什么是“脊背凉”。
“一游，很高兴见到你，”他抬起鞋子给我看，“这是已经绝版的1uft，我很中意。”1uft是我设计的一款休闲鞋，出了一百双的量，售仅十分钟左右就售光。
“我跟你强调过无数次了，韦修，不要派人跟踪我，这种行为无效而愚蠢。等我掌握足够证据后把阿光打残了，到检察院那里也只能构成正当防卫行为……。”
凛双手环在胸前，语气平和地说，摆出贯常的扑克脸。
“你瘦了好多，头也快长到肩，”韦先生温情满溢地看向凛。伸手想摸摸她的头，凛迅疾侧向一边，躲过去。他的表情同他落在半空中的动作一样，空落落的。
“长长了吗？”凛挑出一缕耳根后面的，“以前都是她给我剪头。”方才那种假装出来的坚硬冰冷瞬间融化下去。
“从你小时候，我就经常叫你，”韦修伸手揉揉她的头顶，趁凛晃神的间隙，然而她反应过来也没有躲，像刚睡醒的猫一样接受了。
“不要存执念，好比我们武者修为内在，执念过深而意志不坚，极易自伤。”好像在训斥一个小孩子不要在吃晚饭前吃零食的口气，轻松淡泊。
凛深深叹了口气，跳上吧台转椅坐下后面向他说：“把那个给我。”单手拨开垂落一侧的丝，这也是不耐烦时候的凛不自觉的动作。
“来见我就是为了这个？”
“一半一半。”
韦修接过周先生递过来的一张纸，凛正待要接过来，韦先生动作迅疾地一晃闪过。
“想要的话，就得答应我，以后不准再去地下搏击场或者是赛车俱乐部，极限运动，还有你学校的事情，我们要好好商榷，你总是一个人，去西藏，台湾或者是云南乱晃可不是我会答应的事情。”
“我答应你，”听得出来其中的勉强和不情不愿，但她还是把手举过头顶，表示投降。
拿到那张小纸片后粗略扫过，凛额头上一缕青筋爆开，原本苍白的脸色霎时间煞白煞白。
“怎么……”还未待我问出了什么事，铿锵~哐当~啪叽~，摆放满五颜六色的糖果盘被暴怒劈成两半，跳到空中后又重重坠跌下地，碎片像水花一般溅开散落满地。
“永井纱织，他们已经分开近十年，为什么把她葬在永井家的墓地？为什么不尊重黑纸白字写下的意愿。”没有狂暴，她只是，狂烈的痛苦，躬身把头埋在丝丝缕缕的头中，细微颤抖着。
右手滴滴答答，落下一片鲜红。
彭~~
他躬身一把抱住凛。如山耸峙，无比高大的身板刹那间罩住凛清癯娇小的身体。
“放开我。”一开始凛僵住不动，恍过神后开始激动地要摆脱他的怀抱。
未及思考周先生就上前一步把我拉开几步的距离，飞过来一个凌厉的眼神表示：“不要干预。”
“凛，我在这里，抱歉，是我没有保护好你，让你经受这些。”说话的时候，他也没有松开凛，而是更深更用力地抱紧她，“我知道你正在经历的是什么，相信我，我可以帮你，”
“她死了，她死了，你能做什么？你能做什么？”由胸腔出的凄厉声响，如同失群的兽。
凛开始由剧烈反抗转为一阵一阵的颤抖，伏在韦先生身上啜泣，哽咽到语不成声。
我立在四下无人的空阔咖啡座，犹如立在旷达之野，冷风呼啸，穿心而过。
韦先生眉心皱成一团，一下一下，轻轻柔柔地拍打凛的后背，凛开始变得安静无声，在他的怀抱里，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但是，他们之间，有某种特别的，难以言喻的维系和羁绊，是凛同黎家之间所不具有的。
那天晚上，漫长至没有边界。
处理完手掌处的伤口后，凛好像失掉所有气力，沉沉睡去。
几乎是合上门的刹那，他褪去了方才那种凛在场的温柔沉稳，略微显出疲惫和脆弱，完完全全是一个不知道拿心碎的孩子怎么办的父亲。
“林先生，谢谢你一路照顾她。”突然得到他赤诚的道谢，像是一盆烫手的火，接到手不知所措。
他眯缝起双眼凝视进我的双眼，身上那种深不可测的冷冰冰外扩，流溢到四周的空气中。
“你给我的感觉，跟纱织很像，是温暖属性的人。”
如同激流穿身，我的心脏猛然收缩，这句话一字一句瞬间变成巨大的块垒，沉沉压在我的肩膀和脑袋上。
任何人觉得自己对于另一个人是特别的，独一无二的，而不是替代的存在。
但是现下我不想跟他有更多深入对话，草草收场。
“韦先生，虽然我和凛认识没多久，但是我知道你的介入会让她更加不知所措。之所以回上海，回黎家，只不过因为在那里更简单，更自由。在她准备好接受你的时候，再出现也不迟。”
“我只知道凛现在的情况需要由我来接手，如果你知道纱织自杀后凛做的事情，或许你就不会同我这么说了，也不会认为派人跟踪她让人不舒服，那个家伙，现在可是一枚炸弹，随时可能引爆自己。”
“时间不早了，韦先生，我们回去吧。”周叔在一旁毕恭毕敬地说道。
“做个好梦，林先生，明天我们还会再见的，还有很多事情今晚没有时间厘清。”
灯火通明的长廊，他一边往电梯间走去，一边摆手道别。
“他这个人很麻烦的……”
凛的话在我耳边响起。
渔港咸涩海风迎面吹拂而来，海面此起彼伏掠过海鸥婴啼般的鸣叫，早起的困意倦怠顿时间一扫而空，久违的神清气爽。
北纬45°的第一缕晨曦，正款款缓缓向我们行进，辽阔海面尽头的天际线冉冉升起柔和霞光，眨眼间，红橘黄泼洒满，目之所及的这片蔚蓝海面。
我们在看不到尽头的海港长廊一直行走，从导航上看，沿着鹿和港口的方向，鹿和港曾经是当地承托当地渔业的最大港口，当时随之渔业萧条，大型捕捞船替代小渔船，这座海港早就悄无声息地没落下去了。
有时穿过灯光炽亮的静谧隧道，或者从长廊下去沙滩上的海滨线，裤腿鞋子被拍打上来的浪花打湿。
正面迎接海风抚抚，涛声温柔穿过耳洞，身体内好似有个敞亮的出口。
从晨光乍现到日轮高升，我们一言不，风纷纷扬扬，自时间缝隙渗入心肺，丝浮游于透明空气中。
今天的凛随性自如了一些，牛仔外套棒球帽牛皮马丁靴，短随意挽起一个小髻，丸子头，还是那种冰冷幽深，毫无表情的表情，在不跟人对话的时候。
一颦一举，像极了韦先生。
“这样真的可以吗？”我打了个哈欠，接过凛递过来的热可可和青团。
我们从酒店奔逃出来，黎明未现的时候。
退房的时候，凛留下青团两盒，郑重地放在方形嵌贝木盒中，盒盖上规规整整地贴上便条，写着：红豆枣泥，芥菜鲜肉，。
不远万里从上海带过来。
“以前青团不像现在随时可得，要在五月份清明前后才能买到。那时节，我跟师傅的武术课结束后，我们总会到那家陈炳记买两个热腾腾的青团，如果到饭点不好好吃饭的话，喜美子一定会在见到他的时候责怪他。”
凛双手捧着糯圆团子，轻松地说道，左右颠弄揉搓。
“今天要去见你妈妈，准备好了吗？”随着我的话语，凛的表情从浅蓝转为深蓝。
“看，在那里，那家店还在。”顺着凛雀跃奔去的方向，是一家立在港口边的居酒屋，木结构建筑一半架在浅浅海面上，另一半开合的门侧挂着招摇的旌旗，手写书法字：鹿和寿司。
虽然还在，但是远远地，我已经看到酒屋花白积尘的窗户，周围杂草肆虐，毫无生气地处在海风中。
想必是跟随着鹿和港的废弃，这里曾经的人来客往，热闹鲜活，随之一起消亡了。
凛渡过深密的岌岌草丛，翘起脚扒着窗台看里面。我把她往后挪，用手扫开窗台上厚厚一层积灰。
“在那里，面海的落地窗前，圆木桌，两张面对面的椅子，以前天气晴朗的时候，我们从东京坐轻轨沿海滨长廊来这里吃寿司，这里不容易买到鲜花，纱织总会带几束雏菊给店里放上。总是一脸严肃的老板看到我们来，虽然没有笑容，其实很开心，老板娘会另外摆桌椅哦，如果靠海的落地窗那里没有位置。她知道我们喜欢看海，”第一次，过去的凛站在我面前，神采奕奕，暖色在她脸上流动，她转过头与我面对面，“第一次过来的时候，老板娘把我跟纱织认作是妈妈跟女儿，她说，很少见到妈妈跟孩子有这么多可聊的。”
她继续认真地探看室内，有那么一瞬间，从她闪烁晶莹的瞳子中，那些热气腾腾的人事物，就在我面前鲜活重现。
“你看，老板还记挂着我们，”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有四四方方的四个钉子，原先那里应该挂着一幅画。“柜台的大梁柱上本来挂着我和纱织的相片，是当时来店里的摄影师拍的，老板娘经过我们同意挂上去，照片拍的很美，说可以让小店增添光彩。现在想必是取走了。”
她身上的幽暗深蓝开始一点一点回流，“如果可能的话，真想再看看那张照片，跟她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像到达人生的顶点，往上别无所求。”
我们踱步到延伸入海平面的港口，无言眺望着海面，时间凝固静止一般，喧闹却无声。
在日本的朋友过来接我们回东京。
“偶尔牺牲睡眠来海边看日出，感觉还不错吧？”朋友问。
“嗯，很开心。”
凛放下手机认真回答道，被她仍在一旁的手机信息提示的红色灯不停闪烁，电话打来好几回都被她无所谓地掐掉。
“我们今天应该去见你妈妈了。凛，你回来日本，她一直有跟我联系。”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习惯性地看向正在同她说话的人。
车子往我同凛的妈妈，宫本喜美子约定好的地方开去。
虽然没有见过相片或者本人，但迎面穿七厘米高跟，稳稳当当，迅疾如风过来的人，我立马认定是喜美子。
真是够呛的，凛一直生活在一起的人，想到日常要同这种人待在一起顿时就觉得累。
鬓角，梢，眉目，脖颈，着装，指甲，鞋子，包包，任何一个弧度，每个细节，都散着光泽，一丝不苟的光泽，完美精致地经过日常习惯性的打理和修饰，容貌身材无可挑剔。
我脑海中开始出现她在衣帽间量自己的腰围臂围小腿腹大腿围，精确地记录下来与之前的数据比对，汇报给私人健身教练和营养师。即使同男人约会，一定会在他醒来之前跑去化妆。同《麦瑟尔夫人》中一模一样，只是更带攻击性，咖啡厅中不经意间抬头的人都带她周身的气场带着移动目光。
“真够呛的，是不是，一游。”凛在我眼前晃晃手，无可奈何的似笑非笑。
“你好啊，一游，”她抬手看表，确认过不是她在约定时间点迟到而是我们早来了一些后，露出放松的表情，“还有你，离家出走的小孩。想喝什么？”
凛已经点了一个级大号的三明治，她专注地盯着那个三明治并不看她，喜美子深吸一口气后又压了下来。
优雅自如地侧身坐下后，她向服务生招手，量身剪裁的鸢尾蓝套装不带一丝褶皱，我感觉在我们前面有无数观众，支起摄像头，在镜头前面要接受一场直播的采访似的。
停好车的助理跟在后面也过来了，手上提着公文包和一个精包装的盒子，看起来分量不轻，他坐下来后，二话不说打开电脑开始噼里啪啦地处理公事，来电话只用信息回。
喜美子在东京有一个律师事务所，因为家里有人在政商圈，所以我略微知道一些，据说是雷厉风行的厉害角色，极少败诉，当然，收费高昂。
她从戴眼镜的男助理手上接过来，郑重地推到我面前，“真的抱歉，让这个孩子烦扰你这么些时日，这是我的心意，希望你能收下。”
旁边的凛一边吃一个芝士鸡蛋加番茄，塞得满满当当的三明治，一边有趣地看着我的不知所措的愕然表情，我从来没有见过吃东西吃的这么粗鲁这么放达的凛，好像要破坏空气中，喜美子带来的那种完美的坚硬感。
“不好意思，”因为我在的关系，喜美子一边对我保持恰到好处的笑容，一边侧身抹去凛嘴角挂着的一丝芝士酱，凛的极费力地咽下那个悲惨的三明治。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在家里也不可以这样子。”随着喜美子的话音，啪嗒一声响，店内服务生和客人有些开始看向这里。
那个三明治被用力拍在餐盘上，回弹上玻璃桌面，烂成稀碎，那个助理淡定无比地取下眼镜，拿纸巾擦溅上去的汁水。
“我们走，一游。”凛抓起包作势往外面走，脸色惨白，递给我一个抱歉的眼色。
喜美子急忙抓住她的手，一手把有些乱掉的刘海撩到一个正确的弧度，一面对我点头致歉。
“对不起，我控制不住自己，”凛甩开她妈妈的手，接过侍者手上的桌布开始清理现场，末了向我吐吐舌头做鬼脸。
“待会儿你不要惊讶，我会个脾气，可能摔点东西什么的，如果不先制人的话，她肯定会没完没了。”
喜美子来之前，凛一本正经地向我解释。
“抱歉，我们可以过去柜台那边吗，你们慢慢聊。”我向那个看起来没有七情六欲，冷巴巴的助理挥手示意，此时需要留空间给她们两个人。
“一游不是外人，律司跟我也认识七年有余，我和喜美子之间没有什么私密的事情要谈，何必要走？”凛子斜过身子一手从背后揽住我的肩，气势十足，略带挑衅地。
我还在寻思“不是外人”的内涵。
“好吧，那我们就切入正题，我已经帮你办了退学手续，既然你没有再回去的意愿。我和阿修已经帮你联系好了瑞士的一所学院，具体过去的时间还要跟你商量过后定下来。凛子，你现在需要在我身边，我会陪你接受正规心理治疗，”喜美子说出那个名字的时候，好像喉咙中哽塞住硬物一般，“本来我把你交给纱织，既作为你的武术老师也作为生活上照顾你的人，但是，我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那个人，身上本来就隐藏着不可逆转的，向深渊行进的部分，对于采取了最极端的方式的她，你没有丝毫过失在里面，你都不能像现在这样自责自弃……”
“不要说出她的名字，不要，像，这样，说出她的，名字。还有，纱织不是我的武术老师也不是保姆一样的人，她是我的恋人。”
一字一顿，铿锵有力，凛逼视着强势的喜美子，眼中满是肃杀之气。
凛的面色涨红，胸口急促起伏，我在旁边，感到她呼吸不到空气的沉重喘息，开始尝试用嘴呼吸。
“凛，怎么了？”我急忙起身，她拉着我的手腕，异常的温热传达至我皮肤深处的敏感神经。
“妈妈，你还记得，不，你一定不记得了，有一次我一个人在家，大概是八岁多一点，那次泡完澡后我不小心从浴缸上摔下来脚腕骨折，刚好在你有事情不在家的时候。后来我才知道是因为从早上开始烧，脑袋不清醒的原因，在地板上躺了很久很久，突然听到纱织在叫我，那时候，就像天使一样来到我身边的纱织。泡澡前同她通过一次电话，她觉得不对劲才在雪夜赶来来家里看我，但是那天，妈妈跟我一起吃早餐晚餐，送我上学放学，跟我在一起一整天，都没有现，真是神奇的事情，回想起来。”
凛说这些的时候，脸上始终带着温柔的微笑，有种粉红色的温柔在她身上交织流动，那时纱织留给她的。
人们之间的温柔是会永续传递，生生不息，如同星辰芒芒之光，闪耀在天边一般恒久。
后面我知道凛口中的一家人是指森田纱织的家人，笃信天主教，认为同性恋是会被神明诅咒的不洁行为，甚至在纱织去世后，以她出了意外为名举行葬礼，并将她葬入丈夫永井鸣的家族墓地。两人并未离婚但是已经分开生活十年多，只在一些必要的场合扮演永井夫妇出席。前面韦修帮她找到纱织安葬的地方，墓碑上极为荒诞地给她贯上已经毫无感情可言的丈夫的姓。因为自杀是天主教中最邪恶的罪端，不允许被葬入森田家的家族园地，然而凛也不清楚纱织的骨灰所在，事情刚生的时候她处在世界冷酷遥远，空白虚无的尽头。后来纱织家人始终不肯告知，也对凛恶语相向。
所以那天晚上，凛才会那般怒不可遏。
喜美子一手抓住桌角，青筋暴起，好像这就能成为此时所有崩塌瓦解的脆弱的支撑一般。
“有带药吗？”我问，凛突的不舒服很像哮喘的症状，我飞快在脑海中翻找，开始打电话给东京秋田医院的一位旧友，内科医生。
喜美子这才从惊诧中醒神过来，“是胸闷气喘吗？”她走到凛身旁轻拍她的后背，然而凛已经说不上话，只是点头，双手支撑在桌子上，脸上五官扭曲到一块……
“是哮喘，她已经很久没有作了，不会带药的。”她一边说一边把凛随身的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倒出来翻找。
“凛之前常用的药是哪一种？”电话那一头的医生建议我们第一时间找最近的药店，使用病人作时常用的效吸入式喷雾。
喜美子停止手中的动作眉头紧锁，竟然露出困惑的表情，那种在大脑中努力搜寻但就是想不起来的茫然，“我，我……”
凛捂着胸口不自主地倒向一边，大口大口喘息着，如同刚刚鱼置身渔网之中。被她的手一扫，桌子上七零八碎的物品噼里啪啦掉落在地。
没有时间了，我打横抱起她往外面冲去，“刺啦，”随着刺耳的一声急促刹车，一辆车径直横在我们面前，“快上来，”一道黑影子迅疾如风地打开车门。
开不及多想，我抱着凛冲上车……
“最近的医院需要十五分钟，最快的度，在那之前不要给我死掉了，”那人从后视镜中审视了一眼凛的情况，眼神锐利如刀锋，好像是一个代码堆砌而出的黑暗帝国人物，在雨夜中出现在晴天朗日中隐没的人物。
我一直跟医生朋友保持着通话，按照他的建议将凛放到一个适当的姿势。
“阿光，”凛扯开眼皮看着开车的黑影子，我这才看出他是那晚在电梯出现过的黑衣黑墨镜，韦修安排在凛身边的男子。
“一游，”凛费劲扯了扯我的衣角，别过头向我说道：“抓紧，他之前是赛车手，职业的……”如非必要中的必要，我誓这辈子都不会上阿光开的车。
不过万幸的是，因为及时赶到医院，凛脱离危险，但还需要留院观察。喜美子随后赶过来陪着她，按凛的原话，她经历了比哮喘更难受的一个晚上，就是跟喜美子单独待在一起。对方明显想要在一个晚上弥补这一生对凛的愧疚，弄得她坐立不安，连躺着呼吸都累。
“你要去哪里？”我拎着早餐正走向凛的病房，凛正好蹑手蹑脚，从里面出来正要合上门。见我一喊，急忙示意我禁声，拉着我飞也似一溜烟往外面跑，一边撕掉手上，刚才还贴着输液管的医用胶带，那个地方迅涨起青红，跟凛苍白剔透的皮肤，形成醒目的反差。
“对不起，又害你不得好睡。”我们沉默往车子走去，凛扒着我的手努力踮脚揉揉我的，十分抱歉地说。
几乎是投降的姿态，只要她莫名其妙地要求我同她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炽亮通明的停车场，一辆黑色“魅影系列”梅赛德斯停在最角落，靠水泥墙壁的灯光死角，右侧车门半开，绰约可见烟雾从焰红色的一点袅袅升起，一个瘦高影子全身黑色同黑暗融合在一起。
“你在看什么？”凛好奇地顺着我盯视的方向看去。
“没有，我在想那里那辆车跟我的正好是同款哎，好巧，啊呲，”话未及说完，凛就从背后给了我结实的一下，“笨蛋，那就是你的车。车钥匙被偷了都不知道，真是败给你了。”
她兀自叹气摇头，然后径直走向被移位的车子。
“阿光，早上好阿，”凛一边愤愤然看我一边勉强微笑地同阿光打招呼。
“凛子，修先生在十点钟会过来医院看你，在那之前，请你不要让我们为难。”他抽出打火机点起烟，深深往肺里吸了一口烟，云蒸雾绕中，缓缓向我们吐出这句话。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有种电影明星，那种命运坎坷，亦正亦邪的反派角色独有的迷人颓靡。
虽然我和在我周围的朋友中很少有抽烟的人，但是我看出那个揭盖式打火机是个稀罕物件，橡木外壳包裹纯银机身，手工浮雕出一个字母：g.
凛的脸色由病态的白转为铁青，拿手肘顶顶我，“一游，你觉得我有多少成把握可以打趴阿光，”我审视了下阿光魁梧如泰山压顶，坚硬如裹身钢铁机甲的高大身躯，不自觉吞了口口水，“以你现在的情况，我们还是有话好好说吧。”
“加上你的战斗力呢？”凛压低声音，继续不甘心地揣摩着突情况。
“我的战斗力为零，加不加，都无所谓。”我如实说道。
凛给了我一个嫌弃无比的眼神。
这时候，凛的手机铃声猛然在空阔的对峙中突兀地响起来，她扫了一眼屏幕，是喜美子。
她闭上眼，认真努力地呼吸，丝微微浮动，好像下一秒，她就会漂浮起来，化成袅袅冉冉的一缕轻烟，飘忽间消弥。
她纤长指尖划掉锲而不舍响着的铃声，走到阿光身处的黑暗中。一边走一边从包里飞快掏出一样东西，黑暗中我努力辨清，是一包薄荷绿外壳的香烟。她身上的黑色如同点墨入清水一般，晕染开来。
凛子挥手示意阿光弯下腰，阿光的狭长睫毛颤动几下，眼中泛着犹疑，还是顺着她不容置疑的手势俯下身，她接上那火光，深深吸了一口，吐纳自如。
夹烟的姿势，白雾氤氲中明明灭灭，流光忽烁的双眸，创造了一幅油墨质地的电影帧图，令人迷醉。
这是凛子第一次在我面前抽烟。
“萤那家伙知道我纵容你抽烟，肯定会把我往死里揍吧。”
阿光摘下黑墨镜，他的眼睛跟他周身散出来的气息一般，有种难以捉摸的阴郁。
而萤，后来我知道，那是森田纱织的小名，阿光比凛要先认识纱织，他们原先都在为韦修先生工作，后来纱织被韦修安排到凛身边。
“阿光，我记得好早前就告诉你，人对说不出喜欢的人，更容易恋恋不忘。”
“不要你多事。”阿光别过头，看向远处，有某种无处安放的东西，存在在他眼中。
凛从他口袋中抄出那个精致无比的打火机，单手开起又合上，火焰一闪一现，蓝光映照上她澄澈的苍白，“这些年一直留着，就像我们送给你那时那样新，看得出来你很喜欢它，”她嘴角微扬，“记得是到圣彼得堡旅行，九岁多一点儿，在甜点店的橱窗看到的，当时纱织说，看到它就想起了你，她说，虽然你看起来像块冰一样硬邦邦的，但是，其实有跟火焰一样温暖的内核。”
阿光愣了一下，凛咔嚓一声合上打火机，仍旧投进他的口袋中，两人的神情，带着不同的回忆，溢满悲恻。
“带上他，你想做什么？”阿光犀利的眼神落到我身上。
“我可不会原谅，那些自以为是的人，做出那些荒唐可笑的行径，”话语间透出的决绝让人不寒而栗，说完，她把烟头扔在地上，一只脚重重踩上去，火光破碎，跳脱开来，星星点点的鲜红色溅落一地，与空气接触的刹那，瞬时打回黯淡无光。
“准备好了吗？我打开了。”扫清散落的新鲜泥土，那副厚实棺木完完整整地呈现在我们面前，阿光深吸一口气后，用日语对我们说道，好像日本人进家门前说“我回来了”一般稀松平常。
棺木里面是一个小巧朴实的灰黑陶瓮，里面装着的，就是森田纱织的骨灰。
是的，我们在光天化日下，虽然当时是灰蒙蒙，雾气深重的阴天，四周葱郁茂盛的林木和灌木遮蔽，但是，我们确实用铁锹之类的工具，撬开了一座墓碑，我不知道按日本的法律，我和阿光会不会被遣返回国或是直接被检方控诉，而凛子，哦，她还是未成年人，管他的呢。
凛脱掉手套，蹲下身子凑近去，回身看了我们两个人一眼，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疑惑，更多的是复杂难解，她伸长手，双手小心翼翼地，聚精会神地，捧起那个小陶瓮，那姿势像是有人要她接住一个刚出生的小婴儿一样。
凛指挥我们把“犯罪现场”恢复原样，并且在上面撒了一层草籽，附近潮湿的水汽很快会让草籽冒芽茁壮，蔓延覆盖住土层，像什么也没有生一样。
至于墓碑，写着“永井纱织”，生卒年之类的墓碑，则被凛踢到一旁，很快地，将淹没在、于杂草芨芨中。
“就在这里？”凛子问我，用既是反问又同时是肯定的语气。
雪白浪花翻飞欢闹地往后跳开，匀航行的木桅帆船在茫茫大海的中心，随浪潮一上一下，起落不息，四面八方包围着我们的海风，冷浸浸的，贯穿身体各个细胞。
我从未感受过，离我如此之近的地平线，恍惚间好像触手可及，好像我们的船，载着我们，下一秒就会靠近，驶达，压过，世界锋利无比的边缘。
今天是阴天，没有落日，没有绚丽多彩的余晖，大海和天空，此时更像是罩住我们的水晶球，只有阴沉沉灰蒙蒙压盖下来的天空，和平静呼吸的海面。
蔚蓝色，黑蓝色，天蓝色，透明蓝色，多层次的蓝色。
凛子从贴身口袋中拿出一张蜜粉色信纸，一字一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那张纸本身的质地厚实，但是折叠的褶皱很深，应该是被无数次打开又折合过。
“纱织在信上说，请把我的骨灰，撒在海上，世界上广阔无边的海，任一个角落都可以，日升月落，潮涨潮落，风起云涌，永不停息，永远活着，并且年少的大海。”
凛用日语喃喃念出来，这时，我看到一个面带微笑的少女，似水波那般柔美但是暗蕴着力量。
“去吧。”她说。
白色轻轻扬扬，乘着蔚蓝色波浪御风前行，忽然隐没，无影无踪。
“在这如幻的大海中”。
凛拿出她一直带着身边，空白封面的本子，撕拉下一页，凑近阿光手中的那一簇紫蓝色火焰，
火光一路蜿蜒，肆虐前行，很快吞没掉那雪白的纸和用墨水写就的文字，念一句，撕拉下一页，燃烧掉一页。
在這如幻的大海中
如夢般的一個人
如水中月般地游著
橫渡平等廣大境
－－－－－－题外话－－－－－－
亲爱的，最近心内时常有僵硬和狭窄的感觉，不仅仅是日常生活小事带来龃龉，或是因为掉严重，眼袋肿大，等等小事，更多的是对未来的不自信，如何自由自在地生活，安稳平顺，这是我在目前，最迫切，最焦虑的事情。
亲爱的，意识到自己是个虚伪无常之人，然而到死亡之前，我都会努力去改变它。到了这个年纪，最常思考的，除开金钱和工作，就是想要拥抱一个人温暖体温的那份热切吧。
读月童度河，讲到朋友关系，恍惚间明白，但是不能彻悟，即使再深厚的关系，在世间汹涌长河中，终究有沉寂淡漠的一时，有些人是来陪伴一时，来证见一个时期的你，相互靠近，甚至拥抱，触摸，然后离去，了无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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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知后觉地，我在goog1e日本站上输入“纱织和宫本凛子”，看搜索量和类目，两人在日本有不小的知名度。
关于两人百科介绍，参赛得奖，社会活动，家世背景等等的信息密密麻麻，最新更新的，便是纱织去世的消息。
拍摄的背景是一片瓦蓝色的海，照片中的森本纱织，一头细密长卷在狂风中纷纷扬扬，被阴天的雾霭蓝色块包围，五官比大部分亚洲人更为立体生动，流动着细腻自然的美，很高，比例协调的修长四肢，不自觉吸引人的，是她微扬的嘴角间散出的温柔，带给人的暖意。星光满溢的双眸无限柔情地看向左侧。
她抬起右手，没有出现在照片中另一个人，左手轻盈地托起她的手掌。
那左手白皙左臂的手腕关节处，赫然在目，是一个深深刻在我脑中的刺青图案，与之一模一样，不过从阴极，转化为与之相对的阳极。
凛在身上刻下的，是阴极，纱织刻下的，是阳极。
左阴右阳，彼此气运相通，互为有无。
大面积铺排开来，讨论得热闹鼎沸的，是瘦削的两人交叠合一的身影，橘黄色街灯如伞盖，严严实实罩盖住她们，与之相抗的，是寂寂沉沉，幽微通透的黑夜。
凛踮起脚，长卷女生俯下身，照片中将时间凝固在，浅浅淡淡的一个亲吻。
我的心上仿佛开了一个洞，拥抱亲吻的二人散出的光环，将黑夜排挤，风自洞口而来，呼呼作响，吹拂不止。
是她吗？凛，那个让你与整个世界敌对的人，那个让你的世界倾塌的人，是她吗？
“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阿旭自后面过来猛拍了一下我的肩，我手忙脚乱地将网页关闭，假装若无其事地啜了一口咖啡。
我们时常在咖啡厅碰面，像两个赶暑期或者寒假作业的小学生，交头接耳地完成工作。
“没什么，还是烦恼服装面料，配饰或是模特这些老问题。”一面说我一面看他，今天的阿旭，好像跟平素有些不一样的感觉。
设计师的直觉告诉我，是他身上的白衬衫。
在时尚这个领域，最难的不是创新，而是“守旧”。一件衣服的本质，是“避体”，再者是“贴肤”。如同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当人的“生理需求”，食物，呼吸，睡眠，和“安全需求”，占有一定量物质金钱，稳定居所，人身安全等等，这些低层次的需求得到满足后，才能攀登上归属，尊重，自我实现这些高层次需求。
万变不离本源，受邀到设计学院为学生讲课时，我反而会更要求他们多看人文，历史，天文，或者纯粹文学的东西，学会去感受美，学会去传达你感受到的美，更要学会去体察万物的美。当一个设计师想要成长为真正的设计师，最重要的，最难的部分，不是穷尽心思去做出多炫目多破格的东西，回到人本身，回归到本质，做简单朴素的东西，反而更难。
这件白衬衫将领口裁剪到锁骨以下，衣尾正好落在腰线稍下的髋关节，是充分观察阿旭上半身的“闪光点”后将以显现，他整个人因为这件没有图案，其貌不扬的t恤，精神气十足，比往日看来，更为俊朗挺拔。
衬衫的料子也十分难得，采用了柬埔寨东北部蒙多基里省才有少量制作，结合了梭织和钩织的棉麻，让新衣服显出八分新，二分旧，不容易褶皱，质感完美。
“你看的我，怪不好意思的。”阿旭从牛皮背包中掏出一大堆设计稿和绘图工具，说道，“你这家伙，该不会被什么人掰弯了，看上我了吧？”
他侧身支着脑袋，眉眼间情意荡漾，不过尽是假惺惺的。
昨天晚上吃的意式海鲜焗饭，现在全涌上喉咙口，为了公众形象，我硬是忍住不吐在他身上。
“这件衬衫打哪儿来？”
我回正身体，放眼窗外，这座咖啡厅坐落于南京东路，人来人往如狂风卷浪，置身此间，形色纷繁，却能轻易放空，声色嘈杂躁动，却能心思澄静。
“凛送的，我，昭，和爸爸，都有一件。”
“她是学服装设计的？”我一边搅动咖啡，一边云淡风轻地问道。
“没有像你一样，圣马丁学院的高材生，实打实地一直钻研服装，她从小就很喜欢做衣服，偶尔心血来潮会做给我们，像是t恤，衬衫，布鞋，甚至大衣都能做的出来。那个孩子，最讨厌学校和念书了，经常考倒数被骂，但是缝纫，乐器，或者是陶艺这方面，却很用心下功夫去学。”
我低头看笔下为即将到来的春季布会设计的服装，蓦地现，它们无一不是以凛为轮廓，以凛的感觉，去构建的。
“这次风格很不同嘛，虽然搞不懂你怎么想的，但感觉还不错，又是能制造话题的系列。”阿旭放下他自己的空间设计稿，凑过来看了一眼后评论道。
“最头痛的毕幕模特选好了吗？”
毕幕模特对于一场成功的时装布会而言，无异跟男友第一次约会时选出门的衣服，更无异于与新娘挑选婚礼当天的婚纱。
有无数个面容姣好，高挑纤细，魅力四射的模特，从我脑海中走马观灯般闪过，最后定格在一个身影上，像网络讯号不稳定的投影画面，晃动闪烁。
“我想请凛，来当这次布会的开场模特。”
像是被当头泼了一脸冰水，阿旭的表情，瞬间凝固住。
我知道阿旭会怎么想，但是不仅仅是我内心，自私地想要让凛引入到我所在的圈子中，我知道她会成功，会成名，她有天赋。更是因为，我毫无保留地被凛所吸引，想要靠近她，想要更多我们在一起的时间。
停下正欲塞入口中的吞拿鱼腌黄瓜三明治，正视着我，“等等，一游，你这家伙，该不会是，对凛有什么心思吧？”
凛的鸢尾黄及膝裙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落。闪烁着光泽的柔美短，风起时，轻忽飘逸。外露的肌肤，白皙到泛着幽微蓝光，紫藤萝瀑布流泻而下，鲜明的绿与暧昧的紫交织成背景色。
美好到只余下如梦的感觉。
凛给予人的感觉。
“抱歉，阿旭。我不能跟你说谎，虽然才见一面，但是对凛，我确实有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最近几日，我总是会不经意间就想到她，想到那天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想到你同我讲凛的所有。。”
“一游，”阿旭摘下办公时才会戴上的圆框眼镜，双手搭在桌上挼搓着，我们从未之间从未有过如此紧张严肃的氛围，阿旭正视我的眼，犀利而冷峻。
“你上一个女朋友，那个模，我记得三周前你才跟人家分手，交往了不过四个月。这些年在你身边的女人不胜枚举。但是我知道你从来没有对女人上过心，从来也没有一个女人让你动心。凛子是很漂亮，但是她跟其他漂亮的女生不一样，她还是个孩子，是我妹妹。虽然我们多年未在一起，但是我们从来没有停止过爱她，我们黎家总是愧疚于那个时候没有抓住她。这次她回来，你我都看得出她受了极深的创伤，我们会小心翼翼保护她，让她好起来。
“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你早就成为我的亲人，黎家对我而言也是我的家。如果是会让你们难过的事情，我绝对不会做。”我正色辨明。
他的目光稍稍柔和下来，四周紧绷的空气慢慢松懈下来。
从前的我在感情上表现得就像一个混蛋，但是这次对凛，整个世界生了南极和北极对调的翻转，一切都变得不一样，我知道自己的心脏放在什么位置，它在为谁跳动。
“我会转告她，但是别抱太大希望。”
从咖啡厅分开的时候，阿旭说道，比了一个枪对脑门的动作，我明了他的暗语：记住你说过的话。
春季布会，倒数第23天。
“照顾好她。”阿旭将凛的行李放入车子后备箱的空档，阿昭单手罩住我的肩，附耳说道，语气还是平素的温和，但拍在我肩头上的重量却不轻。
凛在玄关处同黎叔叔讲话。
“不许？”
“不许喝酒”。
“不准？”
“开机车”。
“不能？”
“不能跟人动手”。
黎伯伯把包包交给穿好鞋子的凛，好像想到什么，补了一句，“禁止一切剧烈运动，蹦极，越野车，卡丁车，还有那个什么，攀岩，滑翔……”。
听到这里，我不免嗤笑了一声。
凛在黎伯伯，就像一个小孩子，将身上那些乖戾与清冷隐藏得干干净净，只露出与年纪相符的乖巧天真。
我和凛，即将前往日本，处理签证到期的问题，想来凛离开日本的时候一定十分匆忙，以致于签注四个月后到期都没有现。
三天前我们约在室内溜冰场见面。
当时她心情爽朗一些，我陪着她在溜冰场溜了一圈一圈又一圈，不厌其烦，两人也没有言语，过了一个下午。
“溜完冰后的草莓奶昔是最好喝的，你觉得呢？一游。”
她大口大口吸溜着加大杯的草莓奶昔，认真研究柜台上那尊木质复古摆钟，来回轻晃双腿，可能是为了搭配身上的娃娃领本白长袖上衣同藏蓝色工装阔腿裤，将尾微微卷了一个层次，身心放空的凛，像个小孩子一样。
“一游？”
我收回神，懊恼地现自己又沉迷于她的一举一动，眉眼间吸引人，却又捉摸不透的神色。
就是这个时候了，我向她抛出我的邀请，一个众人争破脑袋，梦寐以求的邀请。
“可以，我行，至少不会砸你的场，不过我不需要报酬，只要你帮我一个小忙。”
后来我渐渐习惯她的干脆爽快，一秒钟做决定，不会别别扭扭，一是一，二是二，爱憎不隐藏，喜恶形于色，不再那么惊讶。
当然了，是有交换条件的额，凛指定要我陪她回日本。
“我妈妈打电话威胁我，”凛转回头，继续盯墙上滴滴答答的老钟，“喜美子是个说到做到，又很有手段的女人，如果再不回东京的话，说不定我的国籍真的会被取消，不过，我已经打定主意今后在中国也好，加拿大也好，英国也好，反正，日本不会是我的定居地，目前需要一个强硬的理由和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做我的后盾，让我回中国来。”
虽然给人难以接近，冰冰冷冷的感觉，但其实，她是会十分在乎别人感受，为别人着想，尽量不麻烦别人的孩子。如果阿旭，或是昭，或是黎伯父陪她回日本的话，见到凛的妈妈，彼此该如何面对？
从机场到登机，她一言不，如同童话故事中存在于精致玻璃罩中的带刺玫瑰，独一无二的美丽，却不能离开玻璃罩，隔绝外面的世界。
凛拒绝了飞机餐，只稍稍喝水，背对着我，翻出一格一格的那种旅行装小药箱，花花绿绿，扁圆方长的药片，看了着实使人眼花缭乱。
她也不细看，熟练地?出来，不过一分钟就往嘴里塞了大把药，服下之后，塞着耳机，躺下去睡觉。
出前，阿昭同我说过，凛在喜美子和黎伯父的要求下，一直在进行心理治疗，可在我看来，凛不过是为了获得安定，抗焦虑类药物，心理医生对她并没有实质性的帮助。
我是说，如果一个人不呼救任由自己沉没的话，岸上的人怎么知道她正在溺亡。
我心上有些不知所措，只能给她盖上随身携带的羊绒毯。
观察她呼吸的样子，像一条刚刚从深海捕捞上岸的鱼。
日本此时正是樱花季，一下飞机空气中便丝丝缕缕，漂浮着樱花淡若游丝的特别香气。
我们行程的降落地在成田机场，同凛前往机场最近的酒店入住，做行程开始前的整顿和休息。
到了约定好吃中饭的时间，凛迟迟没有出现在餐厅，电话是空空如也的回音，十分钟，十五分钟，十六分钟，时间滴答滴答，过去的每一秒都在剥夺我四周的空气，呼吸困难。想到她已经差不多一天多没有吃任何食物，精神类药物的副作用，低血糖，出现幻想，突性眩晕……
拿到房卡之后我冲上去敲她的房门，三声之后没有回应，我直接打开门大阔步进去查看情况。
房间内天花板内置的蓝牙音响播放着轻轻柔柔，春雨洒绿般的钢琴曲，风呼呼啦啦从敞开的落地窗灌进房间，白色欧根纱窗帘翻涌如浪，浴室水声喧哗，我心里咯噔一下，听到刀划过玻璃时出现的反应。
没有，浴室只是热气蒸腾，水满溢出来覆盖住地板，几乎要流进卧室。
床保持原有模样，甚至没有坐上去的痕迹，行李箱搁置在角落。
我脱掉鞋子，踱步行至床沿，匍匐下身体，拉开下垂的床单。
“不舒服吗？”
“没有，我不是不舒服，是不开心。”
形销骨立的一道影子，垫着一个沙靠垫，蜷在床底下，听到我的声音后，她颤动了一下，继而又沉浸地注视着落地窗外，盘盘叠盖的立交桥，远处朦胧成一条直线，急掠过的有轨电车，车流，穿梭，青空，细长飞机云一路蜿蜒，不知在何处开头，何处结尾……
耳边蓦地响起秒五厘米主题曲，山崎将义的《onemoretime,onemorenetce》:
要失去多少东西，才能得到宽恕
要再经历多少痛苦，才能与你重逢
onemoretime,季节啊，请不要变化
“你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凛”
凛像猫一样懒懒地翻转身子，趴在地上，伸展开四肢，摇摇头，表示不想吃任何东西。
“你想要什么，我叫人送上来，今天你必须吃一点，无论想不想，你不想我跟你一直僵持在这酒店里吧。”我尽量小心翼翼地措辞，现在的凛，仿佛琉璃，或者泡沫，轻轻触碰，都会突然碎裂，消失。
“我想要她回来。”她一动不动，不带感情地说。
黎明未现，瓦蓝雾霭天色下，长丝丝缕缕，随风浮动的纱织，她那隔了玻璃雾气的眼睛，出现在我眼前。她们上课，在一起吃饭，挑选物品，制作甜品，行走在灯红酒绿的街头，牵手，拥抱，搭肩，搂腰，亲吻，所有所有，从照片看到的情景，海啸般涌入我的脑海。
“我答应你，如果你下来吃午饭，我就带你去一个有意思的地方。”
她撩开头看我，尖细脸庞苍白无色，“什么有意思的地方？”
“只有大人能进去的地方？”
“酒吧？”
“是，如果你喜欢的话。”
“骗人，日本的酒吧对这一点管理得特别严。”
“如果说，我有个老熟人开的呢？”
凛向我投来半信半疑的眼神，思忖半晌，她点点头，拿食指划划，示意我出去。
“这里怎么会有这道菜？”看到芦笋鲜虾汤，凛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
那天晚上，凛点了三次这道汤。
拿夏末才可从水里采摘的芦笋同薄壳海虾灼清汤，洒些许葱花，盐，其它一概不放，凛从小就十分喜欢这道汤，小时候感冒或者夏天没什么食欲的时候，黎伯伯就会亲自给她做。
临近傍晚，我们开车前往赤町湾酒吧，凛吩咐我往附近的百货商场开。
胯部拖拉到膝盖位置的破洞裤，金属圆环棒球帽，一脸不羁的黑人形象图案t恤，铆钉牛皮马丁靴，看着镜子中被凛打扮得荒诞不经的自己，我有些晕头转向。
“你确定？”我向她露出求饶的表情。
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思索良久，深深叹口气：“你的气质不行，正经，严肃，人家会以为你是学校派过去抓坏学生的教导主任。”
啪一声，凛往我右耳下方的脖子上贴了一块什么东西，黑白色，玫瑰缠绕着一个诡异笑容的骷髅图案纹身贴。
“这还像回事。”她最终点点头。
凛自己则是往画了个“晒伤妆”，黑裤上丁零当啷吊了一串东西，黑色露肚脐吊带，在我的坚持下，才勉强套上一个网格套头衫。
我们出街，风云际会，波诡云谲，带起来的气场，弹开所有挡在面前的行人。
事先打过招呼，酒吧保安对了一下我的身份信息立马笑眯眯，做了个请入的手势。
蜿蜒下去地下室长长的走廊，重金属声浪开始闯进我的耳膜，轰隆作响。
地板和舞台皆铺设玻璃，走在上面人随着音乐一阵一阵地颤动。
只呆一小时，只准喝可乐，不许离开我的视野。
凛一面保证一面往吧台去，一时情急，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跟进我，不要乱跑。”
说完，我的脸滚烫滚烫的，我们不约而同低下头，看此时紧紧贴合的手掌。
我正欲松下来。
“笨蛋，想什么呢，快过去要点什么喝的？”凛子反手拽着我往吧台的方向，用日语说道。
“我听得懂日语，”虽然心上花开成一片草原，但嘴上仍然小声嘟囔了一下。
dj即兴打制出重金属摇滚节奏，如同热浪滚滚，连续不断地，拨动着连接着大脑神经的脆弱耳膜。
不一会儿，我的头脑就像投射进一颗炸雷，身体热，视线模糊。
“放松，一游，你现在的样子就像一个来酒吧蹲点坏人的刑警。”凛递给我她喝了一半的百香果芦荟果茶，同时抚抚我的肩。
她并不觉得不舒服，反而跟着音乐的节奏摇头晃脑律动起来，周围的男性装作漫不经心的往她这里瞟视。
凛散出一种令人炫目的光彩，她的额头，鼻梁，眼睛，下巴的线条，脸部的轮廓，都达到一种完美无缺，无可比拟，然而那时时流溢的冷峻和淡漠，又像是对这吸引世人眼目的美不自知，不在意。
凛同四周浓妆艳抹的男男女女显得格格不入，在霓虹闪烁，七色缤纷的这个空间。
孤傲，清冷，哀绝，反而给她镀上一层黑白色调。
大概有那么七八分钟，她还饶有兴趣地观察了一圈酒吧内的人，很快就显出不耐烦，没有意思的扑克脸。
“今晚有些特别，我们要邀请一位先生和她的同伴，来为我们唱接下的这歌，相信大家会喜欢并享受其中。接下来的时间，交给b1ue和fayfay.”
铁栅栏看台上的dj适时带入，我才不用为凛感到无聊而局促不安。
“来吧，是你熟悉的歌。eminem的《beautifu1》。”
凛头一斜，狭长丹凤眼往上挑。
“kiddingme?”我立马读懂她意思，但覆水难收，数十双眼睛齐刷刷注视着我们，炽白聚光灯聚焦在我们身上，形成一个小光圈。工作人员从人墙中硬挤出头，递过来两个话筒。
“dj,hereisthebeat!”
dj随着我的话音落下，掷下伴奏音。
1ate1yi’vebeenhardtoreach
最近我让人难以接近
i’vebeentoo1ongonmyon
我已经一个人奋斗太久了
everybodyhasaprivateor1d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私密世界中
有一种无根漂浮的孤独感在这歌里面肆虐，第一次从凛那里看到这歌在单曲循环播放后，我去下载来听，从此迷上阿姆，丧，伤，愤怒，身份不明，全部要熊熊燃烧，尽付灰烬。
前奏将要结束，轰鸣的空白笼罩浸没入我，有那么一瞬间，凛在我眼前，变成模糊的影像。
iamjustsofkindepressed
我最近心情太他妈低沉了
ijustnet’tseemtogetoutthiss1ump
仿佛无法度过人生中的这段低谷
ificou1djustgetoverthis1ump
心心念念着能翻过这座阻挡着我的大山
butineedsomethingtopu11meoutthisdump
我需要力量来把我从这对垃圾里拉出去
凛又逐渐具体清晰呈现在我眼中，起初还带着些许紧张的颤音，后面完全是行云流水的f1o，时慢时快，时强时弱，一开始一直在紧张技巧，但是后面就完全不管不顾，抛却所有，按照自己的情绪行进，延伸，释放。
全场的人都环绕着我们集结成一个圈，随着音乐和节奏摆动身体，汇集为热浪滚滚。
我全身血液滚烫炙热，放任自己去感受流动的沸腾和触电般的酥麻，汗水集结满脸。
凛的丝滴下汗，脸上细细密密涔出汗。平时煞白煞白的脸，此时飘忽上一丝红晕。
她与我四目相对，露出开怀畅快的笑，张开双臂。
我永不能忘，我与凛的第一次拥抱，她在我怀中，像一团火焰，一颗鲜活跳动的心脏。
直下停车场的电梯才要合上，突然几只粗壮手臂横亘截住，三个魁梧大汉带着全身喷薄的酒气臭味随我们上了电梯，凌乱敞开的衬衫露出胸膛刺青一角，撸起来的手是齐刷刷一色纹武士艺伎猛虎之类的花臂。
我心里一阵不舒服，环着凛的左肩想带她出电梯，还未及跨步，其中一位快按住电梯的关门键和楼层键，电梯停住不动。另一位横着臂膀罩住电梯门，中间最高大的黑色西装男子，梳着大油头，后面还带着一撮小辫子。
被我护在身下的凛，在这个密闭空间内同周围人一比，显得无比瘦小清癯。她双手交叉在胸前，长闭双眼后猛然睁开，眉心紧蹙，表明此刻十分不耐烦了。
“滚。”凛面无表情，用冰冷而不容置疑的声音说道。
“凛子小姐，我看过你的每一场武术比赛，还有和舞表演，十分喜欢你，不介意的话，”他好像完全忽视我的存在，眼睛直勾勾盯着凛，闪烁满猥琐渴切，拿着一张名片双手递上凛的面前。
“滚。”随着我的话音落下，那人哇啦一声怪叫捂住鼻子猛然跌坐在地上。
许久不练，手心掌骨传来阵阵疼痛。
拦住电梯那人见状挥手向我直落一拳，被两只遒劲有力的手掌疾截住后顺势往后一带，身子灵敏如风，侧向左，拿脚尖往小腿部直直劈下，那人高马大的汉子龇牙咧嘴地狼狈撞向地面。
此时此刻，我耳边响起黎伯伯出门前跟凛的对话。
“不准？”
“不准跟人动手。”
余下的第三人见情形不对，全然没了方才盛气凌人的恶霸模样，正欲仓皇逃走，迎面撞上一堵人墙，身体本能往后猝然反弹，足见那人身板结实强硬到如同钢铁一般。
“凛子小姐，这里就交给我吧，你们先回酒店。”那男子戴着墨镜，理着齐耳两侧不规则剃光，中间向后梳的型，严丝合缝，制作精良的一身黑灰色西装，黝黑瘦高，气场煞人。
我还在愣，凛拉着我的手，往后靠向电梯的一侧，“阿光，你不知跟踪人好乞人憎？”
不知为何，凛对那壮实男子说起了粤语，两人看来相熟已久，我心中约略了知道大概。
那墨镜男子没有回答，飞将那几名壮汉扫出外面，给我们按了到停车场的楼层后，朝我点点头后，倒退出去。
凛把整个头伸出车窗外，疾驰而过，风声逐渐隐没车浪川流不息的汹涌呼啸，她细碎柔亮的丝纷纷扬扬，参差掩住一侧苍白无色的脸庞。
“今晚过的真开心，没想到一游身上有这么多惊喜，”她眯着眼睛笑起来，好像在回味什么“可是没想到，一游能把那个人揍成那样，你一直文文弱弱的样子。”
脸颊上突然飞上一丝火烧的灼热感，回忆方才的细节，我突然感到有些难为情，保护凛是我身体内自自然然就具有的冲动，尽管我知道即使独身一人面对那样的状况，她绝对不会是吃亏的那一方。
“刚刚的男子，是阿旭所说的那位……”话说到一半，凛飞快伸出手轻掩我的口，截住接下来的话。
“抱歉，请不要说出那个人的名字，现在脑袋疼。”
她深深叹气，继而倒向我的臂膊，像只长长午睡后醒来的猫一样，拿头摩挲我的臂膀。
我空出一只手来，抚抚她的头，这世间我触摸过的最细腻柔软的东西。
“怎么啦？”
“没有，就是很开心，太开心了，很久都没有这么开心过了，谢谢你，一游。”
霓虹闪烁，光影交替，她眼中有一片回环流动的银河，矍铄着运转不息，存在了亿万年星辰的光芒，隐秘而幽微，难以捕捉。
但我知道此刻的光，正投向我，无需仰望，亦无需静止等待。
这是她第一次看着我，真真正正地看着我，没有透过往日阴影的折射看这个世界，看此身所在。
一踏入酒店大厅，服务台前立着一位六十来岁，着阿玛尼藏蓝西装的先生，从头到脚打理得一丝不苟，精明干练却不外露。
看样子他早就等候我们多时，见我们回来立马迎上来，温和道：“多时不见，凛子小姐。”
凛子伸手拍拍他的肩，扯出一丝笑容，“周叔，近来可好？”
“韦先生已经在这里的咖啡座等你好一阵。”周叔侧身往后，示意我们同他一起去见他口中的“韦先生。”
话音未落，凛就像离弦之箭一样弹出去，左手还是揽着我，疾风扫落叶样大跨步地向咖啡座迈进。
“一游，抱歉要拉上你，阿修这个人很麻烦的，现在的我要面对他很困难，带上你我比较没有那么头疼。”
一边走凛一边同我说，“那个家伙在我八岁过来日本之后立马在日本置办产业，投资，甚至在东京安了一所住处，经常冷不丁窜出来，死乞白赖地带我出去浑玩。”
“他没有，额，跟你妈妈在一起吗？”我问。
“没有，他们两个人就是精神分裂患者，就是过分聪明的小孩子，得到了不消时日就会厌烦，得不到的日夜以求。回到日本之后，喜美子和他反而彻底断了往来。”
后来跟凛更加熟悉后知道，韦先生一直没有结婚，只是换女朋友就像苹果手机换代一样（凛的原话）。孩子也只有凛一人。
“你讨厌他，甚至，会恨他吗？”
“冬天的时候手脚冰冷冰冷的时候，有一回喜美子触到我的手，第一反应是立马缩回去，然后拿出一双兔绒手套让我戴上，但是师傅的第一反应是伸出热乎乎的手掌，帮我捂热。体会过那个时刻的我，是不可能真正讨厌他的。”
“对了，待会儿不要惊讶，他现在连你家狗的名字都了若指掌。调查背景是他们这类人的习惯。”
进门之前，凛对我苦笑着说。
阿修？师傅？凛与这个世界的关系，真是妙不可言。
在我的想象中，韦先生一直是一身西装革履，正襟危坐，对着大叠大叠资料文书，两手抵颌做严肃思考状的模样，不时伸手看看手上的劳力士表计算行程。
眼前出现的，却是剪裁爽利，修饰身形的美式格子衬衫，内搭简单灰黑t恤，扎进破洞牛仔裤里，裤脚挽到脚踝稍上的高度，入时的三七分短，同凛一样，浑身上下，白暂透亮的皮肤，全然看不出是近五十岁的人。
眉目长而细，五官轮廓挥洒出侠士风骨的那种不羁桀骜，瞄一眼就知道是有长期运动习惯的人，精瘦挺立，寸寸到骨的结实感。目测有一米九上，加上强烈的能量场，不管放在哪里，会自然而然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他双腿交叉站着，左半身斜倚在咖啡座圆弧形橡木吧台的一角，再走进些，看到他脸上的神色，空无一物，如同走进一座冬日里郁郁苍苍的深林，站在深不可测，没有缝隙的岑寂静默面前，皑皑白雪折射出令人难以自处的压迫感。
“凛，林先生，”见我们过来，韦先生放下手上的游戏机，是任天堂今年新出的限量版，他面前的桌面放着酒店餐厅的菜单，特别的那一张，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的脸倏忽间扑通扑通的红热起来，为我的那些小心思被窥看得一清二楚。
他隐去方才一个人的时候，身上那种冷峻和难以靠近，神采奕奕地同我们打招呼，叫到我时，像是称呼一个相识多年的友人。
即使身处高位，有钱有势，我也绝对不想轻易得罪像韦先生的这类人。
他不动神色地略微打量了我一番，眼睛落在凛挎着我的手上，蓦地一瞬间有肃杀之气，长达二十五年的人生，第一次实实在在感受什么是“脊背凉”。
“一游，很高兴见到你，”他抬起鞋子给我看，“这是已经绝版的1uft，我很中意。”1uft是我设计的一款休闲鞋，出了一百双的量，售仅十分钟左右就售光。
“我跟你强调过无数次了，韦修，不要派人跟踪我，这种行为无效而愚蠢。等我掌握足够证据后把阿光打残了，到检察院那里也只能构成正当防卫行为……。”
凛双手环在胸前，语气平和地说，摆出贯常的扑克脸。
“你瘦了好多，头也快长到肩，”韦先生温情满溢地看向凛。伸手想摸摸她的头，凛迅疾侧向一边，躲过去。他的表情同他落在半空中的动作一样，空落落的。
“长长了吗？”凛挑出一缕耳根后面的，“以前都是她给我剪头。”方才那种假装出来的坚硬冰冷瞬间融化下去。
“从你小时候，我就经常叫你，”韦修伸手揉揉她的头顶，趁凛晃神的间隙，然而她反应过来也没有躲，像刚睡醒的猫一样接受了。
“不要存执念，好比我们武者修为内在，执念过深而意志不坚，极易自伤。”好像在训斥一个小孩子不要在吃晚饭前吃零食的口气，轻松淡泊。
凛深深叹了口气，跳上吧台转椅坐下后面向他说：“把那个给我。”单手拨开垂落一侧的丝，这也是不耐烦时候的凛不自觉的动作。
“来见我就是为了这个？”
“一半一半。”
韦修接过周先生递过来的一张纸，凛正待要接过来，韦先生动作迅疾地一晃闪过。
“想要的话，就得答应我，以后不准再去地下搏击场或者是赛车俱乐部，极限运动，还有你学校的事情，我们要好好商榷，你总是一个人，去西藏，台湾或者是云南乱晃可不是我会答应的事情。”
“我答应你，”听得出来其中的勉强和不情不愿，但她还是把手举过头顶，表示投降。
拿到那张小纸片后粗略扫过，凛额头上一缕青筋爆开，原本苍白的脸色霎时间煞白煞白。
“怎么……”还未待我问出了什么事，铿锵~哐当~啪叽~，摆放满五颜六色的糖果盘被暴怒劈成两半，跳到空中后又重重坠跌下地，碎片像水花一般溅开散落满地。
“永井纱织，他们已经分开近十年，为什么把她葬在永井家的墓地？为什么不尊重黑纸白字写下的意愿。”没有狂暴，她只是，狂烈的痛苦，躬身把头埋在丝丝缕缕的头中，细微颤抖着。
右手滴滴答答，落下一片鲜红。
彭~~
他躬身一把抱住凛。如山耸峙，无比高大的身板刹那间罩住凛清癯娇小的身体。
“放开我。”一开始凛僵住不动，恍过神后开始激动地要摆脱他的怀抱。
未及思考周先生就上前一步把我拉开几步的距离，飞过来一个凌厉的眼神表示：“不要干预。”
“凛，我在这里，抱歉，是我没有保护好你，让你经受这些。”说话的时候，他也没有松开凛，而是更深更用力地抱紧她，“我知道你正在经历的是什么，相信我，我可以帮你，”
“她死了，她死了，你能做什么？你能做什么？”由胸腔出的凄厉声响，如同失群的兽。
凛开始由剧烈反抗转为一阵一阵的颤抖，伏在韦先生身上啜泣，哽咽到语不成声。
我立在四下无人的空阔咖啡座，犹如立在旷达之野，冷风呼啸，穿心而过。
韦先生眉心皱成一团，一下一下，轻轻柔柔地拍打凛的后背，凛开始变得安静无声，在他的怀抱里，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但是，他们之间，有某种特别的，难以言喻的维系和羁绊，是凛同黎家之间所不具有的。
那天晚上，漫长至没有边界。
处理完手掌处的伤口后，凛好像失掉所有气力，沉沉睡去。
几乎是合上门的刹那，他褪去了方才那种凛在场的温柔沉稳，略微显出疲惫和脆弱，完完全全是一个不知道拿心碎的孩子怎么办的父亲。
“林先生，谢谢你一路照顾她。”突然得到他赤诚的道谢，像是一盆烫手的火，接到手不知所措。
他眯缝起双眼凝视进我的双眼，身上那种深不可测的冷冰冰外扩，流溢到四周的空气中。
“你给我的感觉，跟纱织很像，是温暖属性的人。”
如同激流穿身，我的心脏猛然收缩，这句话一字一句瞬间变成巨大的块垒，沉沉压在我的肩膀和脑袋上。
任何人觉得自己对于另一个人是特别的，独一无二的，而不是替代的存在。
但是现下我不想跟他有更多深入对话，草草收场。
“韦先生，虽然我和凛认识没多久，但是我知道你的介入会让她更加不知所措。之所以回上海，回黎家，只不过因为在那里更简单，更自由。在她准备好接受你的时候，再出现也不迟。”
“我只知道凛现在的情况需要由我来接手，如果你知道纱织自杀后凛做的事情，或许你就不会同我这么说了，也不会认为派人跟踪她让人不舒服，那个家伙，现在可是一枚炸弹，随时可能引爆自己。”
“时间不早了，韦先生，我们回去吧。”周叔在一旁毕恭毕敬地说道。
“做个好梦，林先生，明天我们还会再见的，还有很多事情今晚没有时间厘清。”
灯火通明的长廊，他一边往电梯间走去，一边摆手道别。
“他这个人很麻烦的……”
凛的话在我耳边响起。
渔港咸涩海风迎面吹拂而来，海面此起彼伏掠过海鸥婴啼般的鸣叫，早起的困意倦怠顿时间一扫而空，久违的神清气爽。
北纬45°的第一缕晨曦，正款款缓缓向我们行进，辽阔海面尽头的天际线冉冉升起柔和霞光，眨眼间，红橘黄泼洒满，目之所及的这片蔚蓝海面。
我们在看不到尽头的海港长廊一直行走，从导航上看，沿着鹿和港口的方向，鹿和港曾经是当地承托当地渔业的最大港口，当时随之渔业萧条，大型捕捞船替代小渔船，这座海港早就悄无声息地没落下去了。
有时穿过灯光炽亮的静谧隧道，或者从长廊下去沙滩上的海滨线，裤腿鞋子被拍打上来的浪花打湿。
正面迎接海风抚抚，涛声温柔穿过耳洞，身体内好似有个敞亮的出口。
从晨光乍现到日轮高升，我们一言不，风纷纷扬扬，自时间缝隙渗入心肺，丝浮游于透明空气中。
今天的凛随性自如了一些，牛仔外套棒球帽牛皮马丁靴，短随意挽起一个小髻，丸子头，还是那种冰冷幽深，毫无表情的表情，在不跟人对话的时候。
一颦一举，像极了韦先生。
“这样真的可以吗？”我打了个哈欠，接过凛递过来的热可可和青团。
我们从酒店奔逃出来，黎明未现的时候。
退房的时候，凛留下青团两盒，郑重地放在方形嵌贝木盒中，盒盖上规规整整地贴上便条，写着：红豆枣泥，芥菜鲜肉，。
不远万里从上海带过来。
“以前青团不像现在随时可得，要在五月份清明前后才能买到。那时节，我跟师傅的武术课结束后，我们总会到那家陈炳记买两个热腾腾的青团，如果到饭点不好好吃饭的话，喜美子一定会在见到他的时候责怪他。”
凛双手捧着糯圆团子，轻松地说道，左右颠弄揉搓。
“今天要去见你妈妈，准备好了吗？”随着我的话语，凛的表情从浅蓝转为深蓝。
“看，在那里，那家店还在。”顺着凛雀跃奔去的方向，是一家立在港口边的居酒屋，木结构建筑一半架在浅浅海面上，另一半开合的门侧挂着招摇的旌旗，手写书法字：鹿和寿司。
虽然还在，但是远远地，我已经看到酒屋花白积尘的窗户，周围杂草肆虐，毫无生气地处在海风中。
想必是跟随着鹿和港的废弃，这里曾经的人来客往，热闹鲜活，随之一起消亡了。
凛渡过深密的岌岌草丛，翘起脚扒着窗台看里面。我把她往后挪，用手扫开窗台上厚厚一层积灰。
“在那里，面海的落地窗前，圆木桌，两张面对面的椅子，以前天气晴朗的时候，我们从东京坐轻轨沿海滨长廊来这里吃寿司，这里不容易买到鲜花，纱织总会带几束雏菊给店里放上。总是一脸严肃的老板看到我们来，虽然没有笑容，其实很开心，老板娘会另外摆桌椅哦，如果靠海的落地窗那里没有位置。她知道我们喜欢看海，”第一次，过去的凛站在我面前，神采奕奕，暖色在她脸上流动，她转过头与我面对面，“第一次过来的时候，老板娘把我跟纱织认作是妈妈跟女儿，她说，很少见到妈妈跟孩子有这么多可聊的。”
她继续认真地探看室内，有那么一瞬间，从她闪烁晶莹的瞳子中，那些热气腾腾的人事物，就在我面前鲜活重现。
“你看，老板还记挂着我们，”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有四四方方的四个钉子，原先那里应该挂着一幅画。“柜台的大梁柱上本来挂着我和纱织的相片，是当时来店里的摄影师拍的，老板娘经过我们同意挂上去，照片拍的很美，说可以让小店增添光彩。现在想必是取走了。”
她身上的幽暗深蓝开始一点一点回流，“如果可能的话，真想再看看那张照片，跟她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像到达人生的顶点，往上别无所求。”
我们踱步到延伸入海平面的港口，无言眺望着海面，时间凝固静止一般，喧闹却无声。
在日本的朋友过来接我们回东京。
“偶尔牺牲睡眠来海边看日出，感觉还不错吧？”朋友问。
“嗯，很开心。”
凛放下手机认真回答道，被她仍在一旁的手机信息提示的红色灯不停闪烁，电话打来好几回都被她无所谓地掐掉。
“我们今天应该去见你妈妈了。凛，你回来日本，她一直有跟我联系。”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习惯性地看向正在同她说话的人。
车子往我同凛的妈妈，宫本喜美子约定好的地方开去。
虽然没有见过相片或者本人，但迎面穿七厘米高跟，稳稳当当，迅疾如风过来的人，我立马认定是喜美子。
真是够呛的，凛一直生活在一起的人，想到日常要同这种人待在一起顿时就觉得累。
鬓角，梢，眉目，脖颈，着装，指甲，鞋子，包包，任何一个弧度，每个细节，都散着光泽，一丝不苟的光泽，完美精致地经过日常习惯性的打理和修饰，容貌身材无可挑剔。
我脑海中开始出现她在衣帽间量自己的腰围臂围小腿腹大腿围，精确地记录下来与之前的数据比对，汇报给私人健身教练和营养师。即使同男人约会，一定会在他醒来之前跑去化妆。同《麦瑟尔夫人》中一模一样，只是更带攻击性，咖啡厅中不经意间抬头的人都带她周身的气场带着移动目光。
“真够呛的，是不是，一游。”凛在我眼前晃晃手，无可奈何的似笑非笑。
“你好啊，一游，”她抬手看表，确认过不是她在约定时间点迟到而是我们早来了一些后，露出放松的表情，“还有你，离家出走的小孩。想喝什么？”
凛已经点了一个级大号的三明治，她专注地盯着那个三明治并不看她，喜美子深吸一口气后又压了下来。
优雅自如地侧身坐下后，她向服务生招手，量身剪裁的鸢尾蓝套装不带一丝褶皱，我感觉在我们前面有无数观众，支起摄像头，在镜头前面要接受一场直播的采访似的。
停好车的助理跟在后面也过来了，手上提着公文包和一个精包装的盒子，看起来分量不轻，他坐下来后，二话不说打开电脑开始噼里啪啦地处理公事，来电话只用信息回。
喜美子在东京有一个律师事务所，因为家里有人在政商圈，所以我略微知道一些，据说是雷厉风行的厉害角色，极少败诉，当然，收费高昂。
她从戴眼镜的男助理手上接过来，郑重地推到我面前，“真的抱歉，让这个孩子烦扰你这么些时日，这是我的心意，希望你能收下。”
旁边的凛一边吃一个芝士鸡蛋加番茄，塞得满满当当的三明治，一边有趣地看着我的不知所措的愕然表情，我从来没有见过吃东西吃的这么粗鲁这么放达的凛，好像要破坏空气中，喜美子带来的那种完美的坚硬感。
“不好意思，”因为我在的关系，喜美子一边对我保持恰到好处的笑容，一边侧身抹去凛嘴角挂着的一丝芝士酱，凛的极费力地咽下那个悲惨的三明治。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在家里也不可以这样子。”随着喜美子的话音，啪嗒一声响，店内服务生和客人有些开始看向这里。
那个三明治被用力拍在餐盘上，回弹上玻璃桌面，烂成稀碎，那个助理淡定无比地取下眼镜，拿纸巾擦溅上去的汁水。
“我们走，一游。”凛抓起包作势往外面走，脸色惨白，递给我一个抱歉的眼色。
喜美子急忙抓住她的手，一手把有些乱掉的刘海撩到一个正确的弧度，一面对我点头致歉。
“对不起，我控制不住自己，”凛甩开她妈妈的手，接过侍者手上的桌布开始清理现场，末了向我吐吐舌头做鬼脸。
“待会儿你不要惊讶，我会个脾气，可能摔点东西什么的，如果不先制人的话，她肯定会没完没了。”
喜美子来之前，凛一本正经地向我解释。
“抱歉，我们可以过去柜台那边吗，你们慢慢聊。”我向那个看起来没有七情六欲，冷巴巴的助理挥手示意，此时需要留空间给她们两个人。
“一游不是外人，律司跟我也认识七年有余，我和喜美子之间没有什么私密的事情要谈，何必要走？”凛子斜过身子一手从背后揽住我的肩，气势十足，略带挑衅地。
我还在寻思“不是外人”的内涵。
“好吧，那我们就切入正题，我已经帮你办了退学手续，既然你没有再回去的意愿。我和阿修已经帮你联系好了瑞士的一所学院，具体过去的时间还要跟你商量过后定下来。凛子，你现在需要在我身边，我会陪你接受正规心理治疗，”喜美子说出那个名字的时候，好像喉咙中哽塞住硬物一般，“本来我把你交给纱织，既作为你的武术老师也作为生活上照顾你的人，但是，我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那个人，身上本来就隐藏着不可逆转的，向深渊行进的部分，对于采取了最极端的方式的她，你没有丝毫过失在里面，你都不能像现在这样自责自弃……”
“不要说出她的名字，不要，像，这样，说出她的，名字。还有，纱织不是我的武术老师也不是保姆一样的人，她是我的恋人。”
一字一顿，铿锵有力，凛逼视着强势的喜美子，眼中满是肃杀之气。
凛的面色涨红，胸口急促起伏，我在旁边，感到她呼吸不到空气的沉重喘息，开始尝试用嘴呼吸。
“凛，怎么了？”我急忙起身，她拉着我的手腕，异常的温热传达至我皮肤深处的敏感神经。
“妈妈，你还记得，不，你一定不记得了，有一次我一个人在家，大概是八岁多一点，那次泡完澡后我不小心从浴缸上摔下来脚腕骨折，刚好在你有事情不在家的时候。后来我才知道是因为从早上开始烧，脑袋不清醒的原因，在地板上躺了很久很久，突然听到纱织在叫我，那时候，就像天使一样来到我身边的纱织。泡澡前同她通过一次电话，她觉得不对劲才在雪夜赶来来家里看我，但是那天，妈妈跟我一起吃早餐晚餐，送我上学放学，跟我在一起一整天，都没有现，真是神奇的事情，回想起来。”
凛说这些的时候，脸上始终带着温柔的微笑，有种粉红色的温柔在她身上交织流动，那时纱织留给她的。
人们之间的温柔是会永续传递，生生不息，如同星辰芒芒之光，闪耀在天边一般恒久。
后面我知道凛口中的一家人是指森田纱织的家人，笃信天主教，认为同性恋是会被神明诅咒的不洁行为，甚至在纱织去世后，以她出了意外为名举行葬礼，并将她葬入丈夫永井鸣的家族墓地。两人并未离婚但是已经分开生活十年多，只在一些必要的场合扮演永井夫妇出席。前面韦修帮她找到纱织安葬的地方，墓碑上极为荒诞地给她贯上已经毫无感情可言的丈夫的姓。因为自杀是天主教中最邪恶的罪端，不允许被葬入森田家的家族园地，然而凛也不清楚纱织的骨灰所在，事情刚生的时候她处在世界冷酷遥远，空白虚无的尽头。后来纱织家人始终不肯告知，也对凛恶语相向。
所以那天晚上，凛才会那般怒不可遏。
喜美子一手抓住桌角，青筋暴起，好像这就能成为此时所有崩塌瓦解的脆弱的支撑一般。
“有带药吗？”我问，凛突的不舒服很像哮喘的症状，我飞快在脑海中翻找，开始打电话给东京秋田医院的一位旧友，内科医生。
喜美子这才从惊诧中醒神过来，“是胸闷气喘吗？”她走到凛身旁轻拍她的后背，然而凛已经说不上话，只是点头，双手支撑在桌子上，脸上五官扭曲到一块……
“是哮喘，她已经很久没有作了，不会带药的。”她一边说一边把凛随身的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倒出来翻找。
“凛之前常用的药是哪一种？”电话那一头的医生建议我们第一时间找最近的药店，使用病人作时常用的效吸入式喷雾。
喜美子停止手中的动作眉头紧锁，竟然露出困惑的表情，那种在大脑中努力搜寻但就是想不起来的茫然，“我，我……”
凛捂着胸口不自主地倒向一边，大口大口喘息着，如同刚刚鱼置身渔网之中。被她的手一扫，桌子上七零八碎的物品噼里啪啦掉落在地。
没有时间了，我打横抱起她往外面冲去，“刺啦，”随着刺耳的一声急促刹车，一辆车径直横在我们面前，“快上来，”一道黑影子迅疾如风地打开车门。
开不及多想，我抱着凛冲上车……
“最近的医院需要十五分钟，最快的度，在那之前不要给我死掉了，”那人从后视镜中审视了一眼凛的情况，眼神锐利如刀锋，好像是一个代码堆砌而出的黑暗帝国人物，在雨夜中出现在晴天朗日中隐没的人物。
我一直跟医生朋友保持着通话，按照他的建议将凛放到一个适当的姿势。
“阿光，”凛扯开眼皮看着开车的黑影子，我这才看出他是那晚在电梯出现过的黑衣黑墨镜，韦修安排在凛身边的男子。
“一游，”凛费劲扯了扯我的衣角，别过头向我说道：“抓紧，他之前是赛车手，职业的……”如非必要中的必要，我誓这辈子都不会上阿光开的车。
不过万幸的是，因为及时赶到医院，凛脱离危险，但还需要留院观察。喜美子随后赶过来陪着她，按凛的原话，她经历了比哮喘更难受的一个晚上，就是跟喜美子单独待在一起。对方明显想要在一个晚上弥补这一生对凛的愧疚，弄得她坐立不安，连躺着呼吸都累。
“你要去哪里？”我拎着早餐正走向凛的病房，凛正好蹑手蹑脚，从里面出来正要合上门。见我一喊，急忙示意我禁声，拉着我飞也似一溜烟往外面跑，一边撕掉手上，刚才还贴着输液管的医用胶带，那个地方迅涨起青红，跟凛苍白剔透的皮肤，形成醒目的反差。
“对不起，又害你不得好睡。”我们沉默往车子走去，凛扒着我的手努力踮脚揉揉我的，十分抱歉地说。
几乎是投降的姿态，只要她莫名其妙地要求我同她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炽亮通明的停车场，一辆黑色“魅影系列”梅赛德斯停在最角落，靠水泥墙壁的灯光死角，右侧车门半开，绰约可见烟雾从焰红色的一点袅袅升起，一个瘦高影子全身黑色同黑暗融合在一起。
“你在看什么？”凛好奇地顺着我盯视的方向看去。
“没有，我在想那里那辆车跟我的正好是同款哎，好巧，啊呲，”话未及说完，凛就从背后给了我结实的一下，“笨蛋，那就是你的车。车钥匙被偷了都不知道，真是败给你了。”
她兀自叹气摇头，然后径直走向被移位的车子。
“阿光，早上好阿，”凛一边愤愤然看我一边勉强微笑地同阿光打招呼。
“凛子，修先生在十点钟会过来医院看你，在那之前，请你不要让我们为难。”他抽出打火机点起烟，深深往肺里吸了一口烟，云蒸雾绕中，缓缓向我们吐出这句话。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有种电影明星，那种命运坎坷，亦正亦邪的反派角色独有的迷人颓靡。
虽然我和在我周围的朋友中很少有抽烟的人，但是我看出那个揭盖式打火机是个稀罕物件，橡木外壳包裹纯银机身，手工浮雕出一个字母：g.
凛的脸色由病态的白转为铁青，拿手肘顶顶我，“一游，你觉得我有多少成把握可以打趴阿光，”我审视了下阿光魁梧如泰山压顶，坚硬如裹身钢铁机甲的高大身躯，不自觉吞了口口水，“以你现在的情况，我们还是有话好好说吧。”
“加上你的战斗力呢？”凛压低声音，继续不甘心地揣摩着突情况。
“我的战斗力为零，加不加，都无所谓。”我如实说道。
凛给了我一个嫌弃无比的眼神。
这时候，凛的手机铃声猛然在空阔的对峙中突兀地响起来，她扫了一眼屏幕，是喜美子。
她闭上眼，认真努力地呼吸，丝微微浮动，好像下一秒，她就会漂浮起来，化成袅袅冉冉的一缕轻烟，飘忽间消弥。
她纤长指尖划掉锲而不舍响着的铃声，走到阿光身处的黑暗中。一边走一边从包里飞快掏出一样东西，黑暗中我努力辨清，是一包薄荷绿外壳的香烟。她身上的黑色如同点墨入清水一般，晕染开来。
凛子挥手示意阿光弯下腰，阿光的狭长睫毛颤动几下，眼中泛着犹疑，还是顺着她不容置疑的手势俯下身，她接上那火光，深深吸了一口，吐纳自如。
夹烟的姿势，白雾氤氲中明明灭灭，流光忽烁的双眸，创造了一幅油墨质地的电影帧图，令人迷醉。
这是凛子第一次在我面前抽烟。
“萤那家伙知道我纵容你抽烟，肯定会把我往死里揍吧。”
阿光摘下黑墨镜，他的眼睛跟他周身散出来的气息一般，有种难以捉摸的阴郁。
而萤，后来我知道，那是森田纱织的小名，阿光比凛要先认识纱织，他们原先都在为韦修先生工作，后来纱织被韦修安排到凛身边。
“阿光，我记得好早前就告诉你，人对说不出喜欢的人，更容易恋恋不忘。”
“不要你多事。”阿光别过头，看向远处，有某种无处安放的东西，存在在他眼中。
凛从他口袋中抄出那个精致无比的打火机，单手开起又合上，火焰一闪一现，蓝光映照上她澄澈的苍白，“这些年一直留着，就像我们送给你那时那样新，看得出来你很喜欢它，”她嘴角微扬，“记得是到圣彼得堡旅行，九岁多一点儿，在甜点店的橱窗看到的，当时纱织说，看到它就想起了你，她说，虽然你看起来像块冰一样硬邦邦的，但是，其实有跟火焰一样温暖的内核。”
阿光愣了一下，凛咔嚓一声合上打火机，仍旧投进他的口袋中，两人的神情，带着不同的回忆，溢满悲恻。
“带上他，你想做什么？”阿光犀利的眼神落到我身上。
“我可不会原谅，那些自以为是的人，做出那些荒唐可笑的行径，”话语间透出的决绝让人不寒而栗，说完，她把烟头扔在地上，一只脚重重踩上去，火光破碎，跳脱开来，星星点点的鲜红色溅落一地，与空气接触的刹那，瞬时打回黯淡无光。
“准备好了吗？我打开了。”扫清散落的新鲜泥土，那副厚实棺木完完整整地呈现在我们面前，阿光深吸一口气后，用日语对我们说道，好像日本人进家门前说“我回来了”一般稀松平常。
棺木里面是一个小巧朴实的灰黑陶瓮，里面装着的，就是森田纱织的骨灰。
是的，我们在光天化日下，虽然当时是灰蒙蒙，雾气深重的阴天，四周葱郁茂盛的林木和灌木遮蔽，但是，我们确实用铁锹之类的工具，撬开了一座墓碑，我不知道按日本的法律，我和阿光会不会被遣返回国或是直接被检方控诉，而凛子，哦，她还是未成年人，管他的呢。
凛脱掉手套，蹲下身子凑近去，回身看了我们两个人一眼，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疑惑，更多的是复杂难解，她伸长手，双手小心翼翼地，聚精会神地，捧起那个小陶瓮，那姿势像是有人要她接住一个刚出生的小婴儿一样。
凛指挥我们把“犯罪现场”恢复原样，并且在上面撒了一层草籽，附近潮湿的水汽很快会让草籽冒芽茁壮，蔓延覆盖住土层，像什么也没有生一样。
至于墓碑，写着“永井纱织”，生卒年之类的墓碑，则被凛踢到一旁，很快地，将淹没在、于杂草芨芨中。
“就在这里？”凛子问我，用既是反问又同时是肯定的语气。
雪白浪花翻飞欢闹地往后跳开，匀航行的木桅帆船在茫茫大海的中心，随浪潮一上一下，起落不息，四面八方包围着我们的海风，冷浸浸的，贯穿身体各个细胞。
我从未感受过，离我如此之近的地平线，恍惚间好像触手可及，好像我们的船，载着我们，下一秒就会靠近，驶达，压过，世界锋利无比的边缘。
今天是阴天，没有落日，没有绚丽多彩的余晖，大海和天空，此时更像是罩住我们的水晶球，只有阴沉沉灰蒙蒙压盖下来的天空，和平静呼吸的海面。
蔚蓝色，黑蓝色，天蓝色，透明蓝色，多层次的蓝色。
凛子从贴身口袋中拿出一张蜜粉色信纸，一字一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那张纸本身的质地厚实，但是折叠的褶皱很深，应该是被无数次打开又折合过。
“纱织在信上说，请把我的骨灰，撒在海上，世界上广阔无边的海，任一个角落都可以，日升月落，潮涨潮落，风起云涌，永不停息，永远活着，并且年少的大海。”
凛用日语喃喃念出来，这时，我看到一个面带微笑的少女，似水波那般柔美但是暗蕴着力量。
“去吧。”她说。
白色轻轻扬扬，乘着蔚蓝色波浪御风前行，忽然隐没，无影无踪。
“在这如幻的大海中”。
凛拿出她一直带着身边，空白封面的本子，撕拉下一页，凑近阿光手中的那一簇紫蓝色火焰，
火光一路蜿蜒，肆虐前行，很快吞没掉那雪白的纸和用墨水写就的文字，念一句，撕拉下一页，燃烧掉一页。
在這如幻的大海中
如夢般的一個人
如水中月般地游著
橫渡平等廣大境
－－－－－－题外话－－－－－－
亲爱的，最近心内时常有僵硬和狭窄的感觉，不仅仅是日常生活小事带来龃龉，或是因为掉严重，眼袋肿大，等等小事，更多的是对未来的不自信，如何自由自在地生活，安稳平顺，这是我在目前，最迫切，最焦虑的事情。
亲爱的，意识到自己是个虚伪无常之人，然而到死亡之前，我都会努力去改变它。到了这个年纪，最常思考的，除开金钱和工作，就是想要拥抱一个人温暖体温的那份热切吧。
读月童度河，讲到朋友关系，恍惚间明白，但是不能彻悟，即使再深厚的关系，在世间汹涌长河中，终究有沉寂淡漠的一时，有些人是来陪伴一时，来证见一个时期的你，相互靠近，甚至拥抱，触摸，然后离去，了无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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