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谈判
这是王天赐认识韩慕瑶两年半来第一次见她骑电动车，他很喜欢她懒散的样子，他甚至觉得她骑车的动作是比较优雅的。韩慕瑶离他越来越近，韩慕瑶的脸越来越清晰。
他感觉心都快跳出来了，他已经整整二十四天没见到韩慕瑶，没听到韩慕瑶的声音，没牵过韩慕瑶的手，没把韩慕瑶抱在怀里，没闻到韩慕瑶头发散发出的淡淡香气；慧慧也已经整整二十四天没见到妈妈，没听到妈妈的声音，没让妈妈抱在怀里亲口勿脸颊，没闻到妈妈头发散发出的淡淡香气。
此时此刻，如果慧慧醒着——他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女儿，昨天夜里女儿闹到凌晨三点钟才入睡——父女俩一定会一起扑到韩慕瑶的怀里，一起哭一起笑，一起诉说离别之苦。
他的手已经放在车门开关上，他的手指在颤抖，他全身的血往大脑里涌……他把手放下了，十指相扣……他感到心口疼，越想着要不顾一切的冲过去心口越疼，左肾也跟着疼起来，右肾不疼，像刀割一样疼。为什么肾会疼呢？是因为害怕吗？他在害怕什么呢？他只有一次机会，绝不能贸然行动！
王天赐跟踪韩慕瑶实属无奈之举。
韩慕瑶离家出走的当天晚上，王天赐驾车去了姑姑家。按照以往的经验，他判断韩慕瑶跟他闹完后不会真走，肯定又去了他姑姑家，所以他就没给姑姑打电话。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他只好硬着头皮去把韩慕瑶请回来。
等到了姑姑家，他才知道韩慕瑶没去他姑姑家，这次是真的走了。他正准备给韩慕瑶的爸爸打电话，韩慕瑶的爸爸先把电话打过来了。
他忐忑不安的接起电话：“老爷子，不，爸……”
电话那头杀气腾腾：“谁是你爸？！你个狗娘养的，把瑶瑶卖到哪里去了，瑶瑶要是有个好歹，老子一刀捅了你！你不是那个老东西亲生的……”
他果断的扣了电话，扇了自己一个耳光，脑袋往方向盘上撞：“你个狗娘养的……”
韩慕瑶走后第三天，王天赐独自来到了韩慕瑶家。韩慕瑶的爸爸正在菜地里浇水，韩慕瑶的妈妈正在给一个笑起来腮帮子上生出两个酒窝的女人做头发。
王天赐将礼品放在门口，朝屋里喊：“瑶瑶，我来了！”
韩慕瑶的爸爸从菜地里冲过来，抡起手里的不锈钢舀子砸在王天赐背上。舀子头扁了，舀子柄弯曲变形，就像一个烟斗。韩慕瑶的爸爸冷笑道：“滚！”
王天赐的嘴唇哆嗦着说：“爸……我要见瑶瑶……我有好多话要对瑶瑶说……慧慧晚上想妈妈整夜的哭……”
韩慕瑶的爸爸把王天赐往街上推，一推一个趔趄，说：“瑶瑶不在家，人是你拐走的，老子还没找你算账呢！你说你想怎么死吧？”
王天赐说：“慧慧不能没有妈妈……慧慧没有妈妈这辈子就毁了……慧慧见不到妈妈会哭死的……慧慧哭死了我也就活不成了……我活不成了我爸也会死……我们家就绝户了……慧慧是瑶瑶身上掉下来的七斤二两肉……这七斤二两肉要是没了，瑶瑶会疼死的……真的会疼死的……”
“你闭嘴！”韩慕瑶的爸爸掴了王天赐一记耳光，“你们没结婚哪来的孩子？你这是往瑶瑶身上泼脏水，故意毁坏我家瑶瑶的名声。”
王天赐半边脸红肿着，他说：“你们怕村里人知道瑶瑶未女昏生女的事，怕影响不好，所以我今天没带孩子来……”
韩慕瑶的爸爸将舀子狠狠摔在地上，指着王天赐的鼻子说：“我女儿还是大闺女，将来还要嫁人，你少在这儿胡说八道！给老子滚！”
“你们不认孩子是你们的事，我要问问瑶瑶的意思。”王天赐冷冷一笑，啐道，“瑶瑶，孩子是连心肉！心头肉没了你还能活吗？！”
韩慕瑶的爸爸惊慌失措，他四下张望起来，生怕街坊邻居会过来看热闹。他看到没人，面色稍霁。他窜上前去，用一只胳膊箍住王天赐的脖子，一边把王天赐往家里拖，一边说：“你个狗娘养的，你说你想怎么死吧？老子一刀捅了你……”
正在韩慕瑶家做头发的那个女人抻着脖子，指着门外说：“瑶瑶妈，你老公好像跟人打起来了。”
韩慕瑶的妈妈像是被人抽了一鞋底，勃然变色，她拉开推拉门，一边摆手一边说：“你把这个疯子弄进来干什么！”
瑶瑶爸说：“你个老娘们家的懂什么，今天不做生意了，关门！”他把王天赐拖到了后院，推进了客厅。
王天赐嚷嚷道：“瑶瑶，我要见瑶瑶……”
那个女人撇着嘴说：“这小伙子是谁呀？他跟你们家瑶瑶……”
“他这儿有问题，”瑶瑶妈指指自己的脑袋说，“整天缠着瑶瑶不放，真烦人！田姐，你说我家瑶瑶眼光那么高，会看上一个疯子？当妈的不给女儿长长眼，就容易让那些爱做白日梦的老光棍钻了空子。”
那个女人“噢”了一声，接着说：“我记得你们家瑶瑶好像快三年没回过家了。我还以为她在外面找了对象，已经嫁人了呢。我又一想，不对呀，就咱两家的关系，好得就差在一个锅里吃饭了。你们家嫁闺女能不通知老姐姐一声嘛。”
“那是自然，”瑶瑶妈苦笑道，“田姐，你贵人多忘事，瑶瑶只比你们家雅南晚了一个月出生，要到九月二十五才过二十岁生日，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呢。再说了，我家瑶瑶是个乖孩子，是不会乱找男朋友的。”
那个女人又“噢”了一声，笑着说：“瞧我这脑子，瞧我这记性。我们家雅南也不是盏省油的灯，谈了个外地的对象，我这当妈的愣是连句话都插不上，女大不中留，女大不中留啊！”
瑶瑶妈往客厅方向瞄了一眼，歉然道：“田姐，你看我这儿还有事情要处理，今天你这头发恐怕……”
“可惜了，我这头发才做了一半。”那个女人站起身来，压低声音说，“那我先走了，你忙吧。”
“田姐，我明天不做其他人的生意，专门给你做头发。”瑶瑶妈吞吞吐吐地说，“我们是多年的好姐妹了，其实……瑶瑶就是你的干闺女！今天的事传出去对谁都不好……”
“理解万岁！”那个女人拍着胸脯说，“老姐姐是铁齿铜牙，能撬开你老姐姐这张嘴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韩慕瑶的妈妈送走那个女人后，把卷帘门拉下来一半，将推拉门从里面反锁。
王天赐坐在沙发旁边的一张小凳子上，如坐针毡。他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是韩慕瑶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他断定韩慕瑶就在家里，即便韩慕瑶现在真的不在家，她最近肯定回来过。
韩慕瑶的爸爸将前后墙的窗户全部关死，隔绝了屋里的声音，隔绝了屋里的空气。他沏了一壶茶，从茶几抽屉里拿出两个茶杯。他刚要往茶杯里倒茶，王天赐欠着身子从他手里拿过茶壶，倒了两杯茶。王天赐先给韩慕瑶的爸爸端了一杯茶，又给韩慕瑶的妈妈端茶。韩慕瑶的妈妈站在客厅门口，身体倚靠在门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就像一条正在捕食的眼镜蛇，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王天赐看，看得王天赐心里直发毛。她没有接王天赐端来的茶。韩慕瑶的爸爸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嘴里吐出几个烟圈，说：“你坐下！”
王天赐就重新坐到那张小凳子上。韩慕瑶的爸爸看王天赐时有种居高临下的气势，王天赐看韩慕瑶的爸爸时有种高山仰止的错觉。
瑶瑶爸说：“喝茶！”
王天赐抿了一口茶水，感觉有点苦，他平时几乎不喝茶。
瑶瑶爸问：“味道怎么样？”
王天赐说：“甜滋滋的，挺好喝的。”
“我们谈正事，”瑶瑶爸顿了一下，“你真的想好了？这辈子非瑶瑶不娶？”
王天赐的手抖了一下，全身也跟着抖起来，茶杯掉到了地上，茶水洒了一地，而那只茶杯却毫发未损。他弯腰捡起茶杯，放在茶几上，他的手还是抖个不停，茶杯和茶几碰撞，发出美妙的旋律。王天赐说：“你们家的拖把在哪里放着。”
瑶瑶爸说：“你坐下！”
王天赐就坐下来。
瑶瑶爸问：“你真的想好了？你拿什么娶瑶瑶？虽然我还有一个儿子，但我只有一个女儿，只有一个懂吗？”
王天赐说：“我和瑶瑶也只有一个女儿，我们将来还会有儿子。”
瑶瑶爸冷笑道：“你想空手套白狼？你也不打听打听，我是干什么的！你想怎么玩，我都奉陪到底。我吃的盐比你喝的茶还多，你说你想怎么玩吧？”
“我不玩，我跟瑶瑶在一起快三年了，我们私奔了三次，我们是真心相爱！”
瑶瑶妈冷笑一声，啐道：“真心相爱？如果你们是真心相爱，瑶瑶是怎么跑回来的？”
王天赐眼睛一亮，说：“都是我不对，我不该跟瑶瑶吵架，我应该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我想好了，瑶瑶再回到我身边，我一定什么事都顺着她，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一定努力赚钱，早日出人头地。我一定会风风光光的把瑶瑶娶进门，我将来一定会像孝顺自己的亲爹亲妈一样孝顺你们。慧慧不能没有妈妈，真的不能。”
瑶瑶爸瞅了瑶瑶妈一眼，瑶瑶妈接着说：“你就知道耍嘴皮子！你知道自己的亲爹亲妈是谁吗？！”
王天赐说：“你们就是我的亲爹亲妈。”
瑶瑶妈说：“呸，真是厚颜无耻！你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你就是个小人，骗子。”
王天赐想自己是有点厚颜无耻了。韩慕瑶的爸妈几次拆散他们这对苦命鸳鸯，又不认慧慧——孩子的姥爷姥娘不认亲生外孙女。去年冬天，瑶瑶第一次抛弃女儿回到韩家村自己的家中后，没过几天慧慧就得了小儿肠炎，拉肚子拉到脱水，住院打吊瓶打了一个星期。韩慕瑶的爸妈给王天赐打电话，问他买房子的钱准备得怎么样了。他说慧慧在住院，瘦了五斤多，眼睛都凹进去了，能不能让瑶瑶来看看孩子。孩子看到妈妈，心情一好，病就好了一半。韩慕瑶的爸爸问孩子还没死吗——他们以为孩子早就死了，姥爷姥娘盼望着外孙女快点死！他爱瑶瑶爱得死去活来，恨瑶瑶爸妈又恨得咬牙切齿，他今天说出这样一番话确实有点厚颜无耻。他是那么爱面子的一个人，从来不低头认输的人——他对他爸也没这么低声下气过，怎么今天就变得这样厚颜无耻了呢？是不是人被逼上绝路都会变得厚颜无耻？不知道。
他心想：我今天来不是跟你们吵架的，我真的已经放下了对你们的所有仇恨，或许我压根儿就不该恨你们。你们是瑶瑶的爸爸妈妈，不就是我的爸爸妈妈吗？当儿子的要报复自己的爸妈还有天理吗？我今天来是带瑶瑶回家的，是来帮慧慧找妈妈的，慧慧一生的幸福，我们全家人一生的幸福都寄托在我身上。你们说我是小人，我就是小人。你们说我是骗子，我就是骗子。只要你们让我带瑶瑶回家，只要你们愿意把瑶瑶嫁给我……
瑶瑶爸说：“我养了瑶瑶二十年对吧？”
王天赐点点头。
瑶瑶爸说：“瑶瑶的妈妈也养了瑶瑶二十年对吧？”
王天赐点点头。
瑶瑶爸说：“你爸养了你二十年对吧？”
王天赐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瑶瑶爸说：“我们在瑶瑶身上付出了四十年的心血，而你爸只在你身上付出了二十年的心血对吧？我们多付出二十年心血养大的闺女是不是天鹅肉？天鹅肉是不是应该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才放心？你敢把你的钱存到别人的存折里吗？我不管别人家的规矩是什么，我们家的规矩就是闺女不远嫁，闺女必须守在亲爹亲妈身边。我们想闺女的时候，抬抬脚就能去闺女家串门，你懂吗？你要把我们家的天鹅肉拿走，我们跟你提一点小小的要求不算过分吧？”
王天赐用手摸了摸鼻子，木然地点点头。
“我这个人是很讲道理的，也是很讲情义的，我绝不会为难你。”瑶瑶爸说，“这样，你现在拿出六十万在龙城市里买套像样点的房子。房子也不用太大，一百平米？要不七八十平米也可以。等你们将来有钱了换别墅我都不管。房产证上要把瑶瑶的名字写到前面，这些你都能做到的话，瑶瑶就是你的人了。”
王天赐语无伦次地说：“爸，妈，是这样的……我正在奋斗当中……我这么跟你们说吧，我……我真的非常努力……我感觉自己就快成功了……我……我每天都想着挣钱……我将来会给你们很多很多钱……我……我是一个有理想的人……我工作起来不要命……我……你们……我还能说话吗？”
瑶瑶爸说：“你可以自己算一笔账，你白目垂了我女儿两年半，这我就不跟你计较了。你娶了我女儿，你就不是光棍了，你还可以继续白目垂下去，这个是用六十万能买来的吗？你娶了我女儿，我女儿给你们家生儿育女，你们家就不会断了香火，这个是用六十万能买来的吗？你看着是娶了我女儿一个人，实际上你们家添了三口人呢，三条人命是用六十万能买来的吗？你是读书人，是不是这个理儿？你还等什么，还不快去取钱！”
王天赐盯着面前的茶杯看了一会儿，说：“我还能再喝一杯茶吗？”
瑶瑶爸给王天赐倒了一杯茶，王天赐喝下去，出了一身汗。他用手心擦了擦额上的汗，嘟囔道：“理儿是这么个理儿……”
瑶瑶爸问：“你不舍得花钱？”
“我挣得每一分钱都花在瑶瑶身上了，我爸挣得每一分钱也都花在瑶瑶身上了。”王天赐说，“我现在真的拿不出那么多钱来。”
瑶瑶爸冷冷一笑，瑶瑶妈也跟着冷冷一笑。瑶瑶爸说：“没钱你也敢娶媳妇？！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你都整不明白，活着有啥用？你问问瑶瑶的妈妈，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没钱，我没钱都不敢谈恋爱，你没钱竟然还想着讨老婆，你胆子太大了！你这样下去很危险，你很不老实，你说你是不是一个很不老实的人……”
王天赐哑口无言。片刻沉默之后，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说：“让瑶瑶再等我两年，她答应过我，说会等我两年。我一定会兑现承诺，一定会成功，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瑶瑶爸说：“那是不可能的！你已经白目垂了我女儿两年半……你下次不会再来了吧？”
王天赐激动地说：“我见不到瑶瑶，我是不会死心的！慧慧也不会死心！”
瑶瑶妈冷面霜眉，瑶瑶爸霜眉冷面。
瑶瑶爸说：“你下次再来的时候一定记得把钱带来，不然你就是一天跑十趟八趟也没用。你记住我说的话了吗？”
王天赐低头不语。
瑶瑶爸说：“你不是叫我爸？你相信你爸说的话吗？”
王天赐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瑶瑶爸说：“瑶瑶真的不在家。你现在第一件要做的事是赶快筹钱，第二件要做的事是把瑶瑶找回来。如果瑶瑶又谈了新的男朋友，你还怎么讨她做老婆？你就是有一千万也没用了。”
王天赐在韩慕瑶家碰了一鼻子灰，他从龙城回来后直接去报了案。一个长着国字脸的中年男子接待了他。
中年男子以嘲讽的口气说，你老婆是离家出走，她又不傻！你跟她吵架了？她不想和你过了？你先去你们当地拍出锁问问，他们也不一定会管的。这种小两口吵架闹离婚的事天天都在发生，我们哪儿管得过来。
王天赐不死心，他最近做什么事都不死心，他来到了镇上的拍出锁。接待他的男子看上去要年轻许多。
他正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一遍，男子却先开口了，看着眼熟，你以前来过吧？
王天赐说，我补了两次证件，我应该来过这里。
男子说，我指的不是这个……两年多以前，不到三年，那天正好是我值班。我接到一个来自龙城那边的一个同行的电话，让我们帮忙调查一个小伙子。有个姓韩的中年男子在那边报了安，说他十七岁的女儿不见了，怕出事。我和我们队长去了一趟王村。王村你知道吧？就离这儿不远，过去大桥顺着公路往南走，第一个村庄就是。我们去了王村，找到了那个小伙子，他搂着那个十七岁的女孩正在目垂觉呢。纸扔得满地都是，我和队长就把他们带回来，分开问话。
王天赐听到这儿，似乎想起了某些伤心的往事，转身离去。
青年男子看着王天赐疲惫的身影，自言自语，那女孩说她跟那个叫王天赐的男孩是网恋认识的，两个人是自由恋爱。我为什么能清楚的记得那个男孩的名字呢？因为他的名字起得有点怪，王天赐？对，是叫王天赐！这个人除了头发比王天赐长一些外，身材、长相、气质都跟王天赐很像。难道……
韩慕瑶走后第七天，王天赐又独自一人来到韩慕瑶家。他看到韩慕瑶的爸爸正在门前擦车，是一辆蓝灰色五菱宏光。韩慕瑶的妈妈正在给一个女人做头发，这个女人比他上次见到的那个女人稍微年轻一点，也时髦一点。
女人的头发上涂了一层白色的软化膏，头发粘连在一块，像是抹上了一层糨糊。
王天赐将礼品放在理发店门口，正要喊那句“瑶瑶，我来了”的时候，韩慕瑶的爸爸一个箭步冲过去把他拉到了一边。
瑶瑶爸说：“你怎么又来了？你真的不怕死吗？”
王天赐说：“让我见见瑶瑶吧，我要再见不到瑶瑶，我可能真的会死。”
瑶瑶爸说：“你带钱来了？”
“带来了。”说着，王天赐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零钱塞到瑶瑶爸手里，“我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你了。”
韩慕瑶的爸爸将钱摔到王天赐的脸上，零钱散落一地，像是给王天赐这个半死不活的人在抛撒纸钱。
“让我见见瑶瑶吧，我要再见不到瑶瑶，我可能真的会死。”王天赐说。
“那你去死好了！”瑶瑶爸说。
王天赐跪在韩慕瑶家门口，为了慧慧，为了有个完整的家，他连做人的尊严都不要了。为了慧慧，为了有个完整的家而下跪，他觉得跪得有尊严。
瑶瑶爸冷笑道：“跪吧，你就是跪死，我也不会让瑶瑶见你。”说完，他转身进屋。
瑶瑶妈拉开推拉门骂道：“疯子！小人！骗子！”瑶瑶妈关上推拉门骂道：“骗子！小人！疯子！”
王天赐不知道那些人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他们打量王天赐时，王天赐就把眼睛闭上；他们说话时，王天赐就把耳朵堵上。他们说：“你们看！韩刚家门口跪着一个人……看见了，是个小伙子……我怎么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你们见过吗？他好像不是我们村的……我也没见过！他跪在韩刚家门口干什么？他得罪韩刚了吗？韩刚是个好男人，他老婆不是个好女人。我每次去他家理发，他老婆收别人八块，却收我十块。他帮我修过自然水管，换过水桶……韩刚是个坏男人，他老婆是个好女人。他老婆帮我做美甲，做两只手，只收一只手的钱，他就不高兴了，对着他老婆发火。他已经五六年没出去工作了，一直靠他老婆养着，吃软饭的男人还敢自称爷们……韩刚的女儿比韩刚还懒呢，我以前跟她在超市里一起干过，她干了半个月就辞职了，听说后来又去了鞋厂干，也是呆了半个来月就跑了，她嘴里没句实话……行啦，你们别说了，都是街坊邻居的，让人家听见就该打仗了……韩刚一直希望找个金龟婿，那他就发达了，就什么都不用干了，这个小伙子是不是瑶瑶的对象呀……是不是你们去问问田姐就知道了……田姐跟韩刚的老婆关系不一般啊……哼哼，是不一般……你们说的韩刚是谁呀？我怎么不认识……就是韩烟囱……噢，那我认识，听说他一天能抽掉一条烟，他的肺大概早就黑了烂了吧……他喝酒更厉害，就着一块疙瘩咸菜都能喝上二斤景芝……”
王天赐从中午一直跪到黄昏，韩慕瑶的爸爸妈妈没出来看他一眼，韩慕瑶也没出来看他一眼，路上的行人不知道看了他多少眼。那些书里写的，影视剧里演的意志坚定的习武者可以在千年古刹的山门外跪上几天几夜，只求能当上俗家弟子——实际操作起来并非易事——他才跪了半天，膝盖以下已经完全没了知觉。他知道遇到这样冷血无情的岳父岳母——姑且先这样称呼吧，因为他实在想不出该怎样称呼他们才合适——他就算跪死在地上，跪成一尊雕像，他们也不可能让瑶瑶见他。他已经不再抱任何幻想了，如果还是一直这样被动挨打的话，他此生恐怕与瑶瑶再无相见之日，他必须主动出击，必须变得比他们更聪明更狡猾……他睁开眼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为什么要跪在这里，我是傻瓜吗？
韩慕瑶的妈妈给女儿染了头发，橘黄色的头发。韩慕瑶的妈妈给女儿做美甲，每个指甲都五光十色，闪闪发亮。韩慕瑶看上去成熟了一些，但也少了几分清纯气质。韩慕瑶的妈妈爱打扮会保养，四十多岁的年龄，三十多岁的容颜。她要把女儿也打造成一个跟她一样风马蚤的女人，让女儿以大闺女的身份嫁给另一个男人。这个男人不是王天赐。
韩慕瑶的妈妈跟女儿低声交谈着什么，当妈的心都细，对女儿千叮咛万嘱咐。王天赐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他依然侧着头竖起耳朵聆听，因为他知道他们交谈的内容一定和自己有关。韩慕瑶一个劲儿的点头，他猜想韩慕瑶已经被她妈妈彻底洗脑。韩慕瑶真的走了，骑着电动车走了。她走了一段路又停下了，回眸一笑，摆摆手说，妈，你回去吧！我下了班就回家。
王天赐想到了什么，韩慕瑶在拉面馆打工时，每天早上他送她出门，看着她消失在胡同口。她像今天一样也是回眸一笑，摆摆手说：老公，你回去吧！我下了班就回家。王天赐如百爪挠心，在慌乱中发动了车子，心中祈祷：瑶瑶，你回来吧！你下了班就回家，回我们自己的家。
韩慕瑶骑着电动车在前面跑，王天赐开着车在后面追。他忘了自己身后还站着韩慕瑶的妈妈。他从内视镜中看到她跟在他的车后面，跑了几步后似乎迟疑了，停下来。他一打方向盘，车子拐进了路边的一条小街。
等他从小街出来，她不见了，他暗自庆幸，有惊无险！他再想去追天鹅时，天鹅已经飞得无影无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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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觉心都快跳出来了，他已经整整二十四天没见到韩慕瑶，没听到韩慕瑶的声音，没牵过韩慕瑶的手，没把韩慕瑶抱在怀里，没闻到韩慕瑶头发散发出的淡淡香气；慧慧也已经整整二十四天没见到妈妈，没听到妈妈的声音，没让妈妈抱在怀里亲口勿脸颊，没闻到妈妈头发散发出的淡淡香气。
此时此刻，如果慧慧醒着——他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女儿，昨天夜里女儿闹到凌晨三点钟才入睡——父女俩一定会一起扑到韩慕瑶的怀里，一起哭一起笑，一起诉说离别之苦。
他的手已经放在车门开关上，他的手指在颤抖，他全身的血往大脑里涌……他把手放下了，十指相扣……他感到心口疼，越想着要不顾一切的冲过去心口越疼，左肾也跟着疼起来，右肾不疼，像刀割一样疼。为什么肾会疼呢？是因为害怕吗？他在害怕什么呢？他只有一次机会，绝不能贸然行动！
王天赐跟踪韩慕瑶实属无奈之举。
韩慕瑶离家出走的当天晚上，王天赐驾车去了姑姑家。按照以往的经验，他判断韩慕瑶跟他闹完后不会真走，肯定又去了他姑姑家，所以他就没给姑姑打电话。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他只好硬着头皮去把韩慕瑶请回来。
等到了姑姑家，他才知道韩慕瑶没去他姑姑家，这次是真的走了。他正准备给韩慕瑶的爸爸打电话，韩慕瑶的爸爸先把电话打过来了。
他忐忑不安的接起电话：“老爷子，不，爸……”
电话那头杀气腾腾：“谁是你爸？！你个狗娘养的，把瑶瑶卖到哪里去了，瑶瑶要是有个好歹，老子一刀捅了你！你不是那个老东西亲生的……”
他果断的扣了电话，扇了自己一个耳光，脑袋往方向盘上撞：“你个狗娘养的……”
韩慕瑶走后第三天，王天赐独自来到了韩慕瑶家。韩慕瑶的爸爸正在菜地里浇水，韩慕瑶的妈妈正在给一个笑起来腮帮子上生出两个酒窝的女人做头发。
王天赐将礼品放在门口，朝屋里喊：“瑶瑶，我来了！”
韩慕瑶的爸爸从菜地里冲过来，抡起手里的不锈钢舀子砸在王天赐背上。舀子头扁了，舀子柄弯曲变形，就像一个烟斗。韩慕瑶的爸爸冷笑道：“滚！”
王天赐的嘴唇哆嗦着说：“爸……我要见瑶瑶……我有好多话要对瑶瑶说……慧慧晚上想妈妈整夜的哭……”
韩慕瑶的爸爸把王天赐往街上推，一推一个趔趄，说：“瑶瑶不在家，人是你拐走的，老子还没找你算账呢！你说你想怎么死吧？”
王天赐说：“慧慧不能没有妈妈……慧慧没有妈妈这辈子就毁了……慧慧见不到妈妈会哭死的……慧慧哭死了我也就活不成了……我活不成了我爸也会死……我们家就绝户了……慧慧是瑶瑶身上掉下来的七斤二两肉……这七斤二两肉要是没了，瑶瑶会疼死的……真的会疼死的……”
“你闭嘴！”韩慕瑶的爸爸掴了王天赐一记耳光，“你们没结婚哪来的孩子？你这是往瑶瑶身上泼脏水，故意毁坏我家瑶瑶的名声。”
王天赐半边脸红肿着，他说：“你们怕村里人知道瑶瑶未女昏生女的事，怕影响不好，所以我今天没带孩子来……”
韩慕瑶的爸爸将舀子狠狠摔在地上，指着王天赐的鼻子说：“我女儿还是大闺女，将来还要嫁人，你少在这儿胡说八道！给老子滚！”
“你们不认孩子是你们的事，我要问问瑶瑶的意思。”王天赐冷冷一笑，啐道，“瑶瑶，孩子是连心肉！心头肉没了你还能活吗？！”
韩慕瑶的爸爸惊慌失措，他四下张望起来，生怕街坊邻居会过来看热闹。他看到没人，面色稍霁。他窜上前去，用一只胳膊箍住王天赐的脖子，一边把王天赐往家里拖，一边说：“你个狗娘养的，你说你想怎么死吧？老子一刀捅了你……”
正在韩慕瑶家做头发的那个女人抻着脖子，指着门外说：“瑶瑶妈，你老公好像跟人打起来了。”
韩慕瑶的妈妈像是被人抽了一鞋底，勃然变色，她拉开推拉门，一边摆手一边说：“你把这个疯子弄进来干什么！”
瑶瑶爸说：“你个老娘们家的懂什么，今天不做生意了，关门！”他把王天赐拖到了后院，推进了客厅。
王天赐嚷嚷道：“瑶瑶，我要见瑶瑶……”
那个女人撇着嘴说：“这小伙子是谁呀？他跟你们家瑶瑶……”
“他这儿有问题，”瑶瑶妈指指自己的脑袋说，“整天缠着瑶瑶不放，真烦人！田姐，你说我家瑶瑶眼光那么高，会看上一个疯子？当妈的不给女儿长长眼，就容易让那些爱做白日梦的老光棍钻了空子。”
那个女人“噢”了一声，接着说：“我记得你们家瑶瑶好像快三年没回过家了。我还以为她在外面找了对象，已经嫁人了呢。我又一想，不对呀，就咱两家的关系，好得就差在一个锅里吃饭了。你们家嫁闺女能不通知老姐姐一声嘛。”
“那是自然，”瑶瑶妈苦笑道，“田姐，你贵人多忘事，瑶瑶只比你们家雅南晚了一个月出生，要到九月二十五才过二十岁生日，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呢。再说了，我家瑶瑶是个乖孩子，是不会乱找男朋友的。”
那个女人又“噢”了一声，笑着说：“瞧我这脑子，瞧我这记性。我们家雅南也不是盏省油的灯，谈了个外地的对象，我这当妈的愣是连句话都插不上，女大不中留，女大不中留啊！”
瑶瑶妈往客厅方向瞄了一眼，歉然道：“田姐，你看我这儿还有事情要处理，今天你这头发恐怕……”
“可惜了，我这头发才做了一半。”那个女人站起身来，压低声音说，“那我先走了，你忙吧。”
“田姐，我明天不做其他人的生意，专门给你做头发。”瑶瑶妈吞吞吐吐地说，“我们是多年的好姐妹了，其实……瑶瑶就是你的干闺女！今天的事传出去对谁都不好……”
“理解万岁！”那个女人拍着胸脯说，“老姐姐是铁齿铜牙，能撬开你老姐姐这张嘴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韩慕瑶的妈妈送走那个女人后，把卷帘门拉下来一半，将推拉门从里面反锁。
王天赐坐在沙发旁边的一张小凳子上，如坐针毡。他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是韩慕瑶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他断定韩慕瑶就在家里，即便韩慕瑶现在真的不在家，她最近肯定回来过。
韩慕瑶的爸爸将前后墙的窗户全部关死，隔绝了屋里的声音，隔绝了屋里的空气。他沏了一壶茶，从茶几抽屉里拿出两个茶杯。他刚要往茶杯里倒茶，王天赐欠着身子从他手里拿过茶壶，倒了两杯茶。王天赐先给韩慕瑶的爸爸端了一杯茶，又给韩慕瑶的妈妈端茶。韩慕瑶的妈妈站在客厅门口，身体倚靠在门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就像一条正在捕食的眼镜蛇，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王天赐看，看得王天赐心里直发毛。她没有接王天赐端来的茶。韩慕瑶的爸爸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嘴里吐出几个烟圈，说：“你坐下！”
王天赐就重新坐到那张小凳子上。韩慕瑶的爸爸看王天赐时有种居高临下的气势，王天赐看韩慕瑶的爸爸时有种高山仰止的错觉。
瑶瑶爸说：“喝茶！”
王天赐抿了一口茶水，感觉有点苦，他平时几乎不喝茶。
瑶瑶爸问：“味道怎么样？”
王天赐说：“甜滋滋的，挺好喝的。”
“我们谈正事，”瑶瑶爸顿了一下，“你真的想好了？这辈子非瑶瑶不娶？”
王天赐的手抖了一下，全身也跟着抖起来，茶杯掉到了地上，茶水洒了一地，而那只茶杯却毫发未损。他弯腰捡起茶杯，放在茶几上，他的手还是抖个不停，茶杯和茶几碰撞，发出美妙的旋律。王天赐说：“你们家的拖把在哪里放着。”
瑶瑶爸说：“你坐下！”
王天赐就坐下来。
瑶瑶爸问：“你真的想好了？你拿什么娶瑶瑶？虽然我还有一个儿子，但我只有一个女儿，只有一个懂吗？”
王天赐说：“我和瑶瑶也只有一个女儿，我们将来还会有儿子。”
瑶瑶爸冷笑道：“你想空手套白狼？你也不打听打听，我是干什么的！你想怎么玩，我都奉陪到底。我吃的盐比你喝的茶还多，你说你想怎么玩吧？”
“我不玩，我跟瑶瑶在一起快三年了，我们私奔了三次，我们是真心相爱！”
瑶瑶妈冷笑一声，啐道：“真心相爱？如果你们是真心相爱，瑶瑶是怎么跑回来的？”
王天赐眼睛一亮，说：“都是我不对，我不该跟瑶瑶吵架，我应该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我想好了，瑶瑶再回到我身边，我一定什么事都顺着她，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一定努力赚钱，早日出人头地。我一定会风风光光的把瑶瑶娶进门，我将来一定会像孝顺自己的亲爹亲妈一样孝顺你们。慧慧不能没有妈妈，真的不能。”
瑶瑶爸瞅了瑶瑶妈一眼，瑶瑶妈接着说：“你就知道耍嘴皮子！你知道自己的亲爹亲妈是谁吗？！”
王天赐说：“你们就是我的亲爹亲妈。”
瑶瑶妈说：“呸，真是厚颜无耻！你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你就是个小人，骗子。”
王天赐想自己是有点厚颜无耻了。韩慕瑶的爸妈几次拆散他们这对苦命鸳鸯，又不认慧慧——孩子的姥爷姥娘不认亲生外孙女。去年冬天，瑶瑶第一次抛弃女儿回到韩家村自己的家中后，没过几天慧慧就得了小儿肠炎，拉肚子拉到脱水，住院打吊瓶打了一个星期。韩慕瑶的爸妈给王天赐打电话，问他买房子的钱准备得怎么样了。他说慧慧在住院，瘦了五斤多，眼睛都凹进去了，能不能让瑶瑶来看看孩子。孩子看到妈妈，心情一好，病就好了一半。韩慕瑶的爸爸问孩子还没死吗——他们以为孩子早就死了，姥爷姥娘盼望着外孙女快点死！他爱瑶瑶爱得死去活来，恨瑶瑶爸妈又恨得咬牙切齿，他今天说出这样一番话确实有点厚颜无耻。他是那么爱面子的一个人，从来不低头认输的人——他对他爸也没这么低声下气过，怎么今天就变得这样厚颜无耻了呢？是不是人被逼上绝路都会变得厚颜无耻？不知道。
他心想：我今天来不是跟你们吵架的，我真的已经放下了对你们的所有仇恨，或许我压根儿就不该恨你们。你们是瑶瑶的爸爸妈妈，不就是我的爸爸妈妈吗？当儿子的要报复自己的爸妈还有天理吗？我今天来是带瑶瑶回家的，是来帮慧慧找妈妈的，慧慧一生的幸福，我们全家人一生的幸福都寄托在我身上。你们说我是小人，我就是小人。你们说我是骗子，我就是骗子。只要你们让我带瑶瑶回家，只要你们愿意把瑶瑶嫁给我……
瑶瑶爸说：“我养了瑶瑶二十年对吧？”
王天赐点点头。
瑶瑶爸说：“瑶瑶的妈妈也养了瑶瑶二十年对吧？”
王天赐点点头。
瑶瑶爸说：“你爸养了你二十年对吧？”
王天赐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瑶瑶爸说：“我们在瑶瑶身上付出了四十年的心血，而你爸只在你身上付出了二十年的心血对吧？我们多付出二十年心血养大的闺女是不是天鹅肉？天鹅肉是不是应该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才放心？你敢把你的钱存到别人的存折里吗？我不管别人家的规矩是什么，我们家的规矩就是闺女不远嫁，闺女必须守在亲爹亲妈身边。我们想闺女的时候，抬抬脚就能去闺女家串门，你懂吗？你要把我们家的天鹅肉拿走，我们跟你提一点小小的要求不算过分吧？”
王天赐用手摸了摸鼻子，木然地点点头。
“我这个人是很讲道理的，也是很讲情义的，我绝不会为难你。”瑶瑶爸说，“这样，你现在拿出六十万在龙城市里买套像样点的房子。房子也不用太大，一百平米？要不七八十平米也可以。等你们将来有钱了换别墅我都不管。房产证上要把瑶瑶的名字写到前面，这些你都能做到的话，瑶瑶就是你的人了。”
王天赐语无伦次地说：“爸，妈，是这样的……我正在奋斗当中……我这么跟你们说吧，我……我真的非常努力……我感觉自己就快成功了……我……我每天都想着挣钱……我将来会给你们很多很多钱……我……我是一个有理想的人……我工作起来不要命……我……你们……我还能说话吗？”
瑶瑶爸说：“你可以自己算一笔账，你白目垂了我女儿两年半，这我就不跟你计较了。你娶了我女儿，你就不是光棍了，你还可以继续白目垂下去，这个是用六十万能买来的吗？你娶了我女儿，我女儿给你们家生儿育女，你们家就不会断了香火，这个是用六十万能买来的吗？你看着是娶了我女儿一个人，实际上你们家添了三口人呢，三条人命是用六十万能买来的吗？你是读书人，是不是这个理儿？你还等什么，还不快去取钱！”
王天赐盯着面前的茶杯看了一会儿，说：“我还能再喝一杯茶吗？”
瑶瑶爸给王天赐倒了一杯茶，王天赐喝下去，出了一身汗。他用手心擦了擦额上的汗，嘟囔道：“理儿是这么个理儿……”
瑶瑶爸问：“你不舍得花钱？”
“我挣得每一分钱都花在瑶瑶身上了，我爸挣得每一分钱也都花在瑶瑶身上了。”王天赐说，“我现在真的拿不出那么多钱来。”
瑶瑶爸冷冷一笑，瑶瑶妈也跟着冷冷一笑。瑶瑶爸说：“没钱你也敢娶媳妇？！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你都整不明白，活着有啥用？你问问瑶瑶的妈妈，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没钱，我没钱都不敢谈恋爱，你没钱竟然还想着讨老婆，你胆子太大了！你这样下去很危险，你很不老实，你说你是不是一个很不老实的人……”
王天赐哑口无言。片刻沉默之后，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说：“让瑶瑶再等我两年，她答应过我，说会等我两年。我一定会兑现承诺，一定会成功，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瑶瑶爸说：“那是不可能的！你已经白目垂了我女儿两年半……你下次不会再来了吧？”
王天赐激动地说：“我见不到瑶瑶，我是不会死心的！慧慧也不会死心！”
瑶瑶妈冷面霜眉，瑶瑶爸霜眉冷面。
瑶瑶爸说：“你下次再来的时候一定记得把钱带来，不然你就是一天跑十趟八趟也没用。你记住我说的话了吗？”
王天赐低头不语。
瑶瑶爸说：“你不是叫我爸？你相信你爸说的话吗？”
王天赐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瑶瑶爸说：“瑶瑶真的不在家。你现在第一件要做的事是赶快筹钱，第二件要做的事是把瑶瑶找回来。如果瑶瑶又谈了新的男朋友，你还怎么讨她做老婆？你就是有一千万也没用了。”
王天赐在韩慕瑶家碰了一鼻子灰，他从龙城回来后直接去报了案。一个长着国字脸的中年男子接待了他。
中年男子以嘲讽的口气说，你老婆是离家出走，她又不傻！你跟她吵架了？她不想和你过了？你先去你们当地拍出锁问问，他们也不一定会管的。这种小两口吵架闹离婚的事天天都在发生，我们哪儿管得过来。
王天赐不死心，他最近做什么事都不死心，他来到了镇上的拍出锁。接待他的男子看上去要年轻许多。
他正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一遍，男子却先开口了，看着眼熟，你以前来过吧？
王天赐说，我补了两次证件，我应该来过这里。
男子说，我指的不是这个……两年多以前，不到三年，那天正好是我值班。我接到一个来自龙城那边的一个同行的电话，让我们帮忙调查一个小伙子。有个姓韩的中年男子在那边报了安，说他十七岁的女儿不见了，怕出事。我和我们队长去了一趟王村。王村你知道吧？就离这儿不远，过去大桥顺着公路往南走，第一个村庄就是。我们去了王村，找到了那个小伙子，他搂着那个十七岁的女孩正在目垂觉呢。纸扔得满地都是，我和队长就把他们带回来，分开问话。
王天赐听到这儿，似乎想起了某些伤心的往事，转身离去。
青年男子看着王天赐疲惫的身影，自言自语，那女孩说她跟那个叫王天赐的男孩是网恋认识的，两个人是自由恋爱。我为什么能清楚的记得那个男孩的名字呢？因为他的名字起得有点怪，王天赐？对，是叫王天赐！这个人除了头发比王天赐长一些外，身材、长相、气质都跟王天赐很像。难道……
韩慕瑶走后第七天，王天赐又独自一人来到韩慕瑶家。他看到韩慕瑶的爸爸正在门前擦车，是一辆蓝灰色五菱宏光。韩慕瑶的妈妈正在给一个女人做头发，这个女人比他上次见到的那个女人稍微年轻一点，也时髦一点。
女人的头发上涂了一层白色的软化膏，头发粘连在一块，像是抹上了一层糨糊。
王天赐将礼品放在理发店门口，正要喊那句“瑶瑶，我来了”的时候，韩慕瑶的爸爸一个箭步冲过去把他拉到了一边。
瑶瑶爸说：“你怎么又来了？你真的不怕死吗？”
王天赐说：“让我见见瑶瑶吧，我要再见不到瑶瑶，我可能真的会死。”
瑶瑶爸说：“你带钱来了？”
“带来了。”说着，王天赐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零钱塞到瑶瑶爸手里，“我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你了。”
韩慕瑶的爸爸将钱摔到王天赐的脸上，零钱散落一地，像是给王天赐这个半死不活的人在抛撒纸钱。
“让我见见瑶瑶吧，我要再见不到瑶瑶，我可能真的会死。”王天赐说。
“那你去死好了！”瑶瑶爸说。
王天赐跪在韩慕瑶家门口，为了慧慧，为了有个完整的家，他连做人的尊严都不要了。为了慧慧，为了有个完整的家而下跪，他觉得跪得有尊严。
瑶瑶爸冷笑道：“跪吧，你就是跪死，我也不会让瑶瑶见你。”说完，他转身进屋。
瑶瑶妈拉开推拉门骂道：“疯子！小人！骗子！”瑶瑶妈关上推拉门骂道：“骗子！小人！疯子！”
王天赐不知道那些人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他们打量王天赐时，王天赐就把眼睛闭上；他们说话时，王天赐就把耳朵堵上。他们说：“你们看！韩刚家门口跪着一个人……看见了，是个小伙子……我怎么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你们见过吗？他好像不是我们村的……我也没见过！他跪在韩刚家门口干什么？他得罪韩刚了吗？韩刚是个好男人，他老婆不是个好女人。我每次去他家理发，他老婆收别人八块，却收我十块。他帮我修过自然水管，换过水桶……韩刚是个坏男人，他老婆是个好女人。他老婆帮我做美甲，做两只手，只收一只手的钱，他就不高兴了，对着他老婆发火。他已经五六年没出去工作了，一直靠他老婆养着，吃软饭的男人还敢自称爷们……韩刚的女儿比韩刚还懒呢，我以前跟她在超市里一起干过，她干了半个月就辞职了，听说后来又去了鞋厂干，也是呆了半个来月就跑了，她嘴里没句实话……行啦，你们别说了，都是街坊邻居的，让人家听见就该打仗了……韩刚一直希望找个金龟婿，那他就发达了，就什么都不用干了，这个小伙子是不是瑶瑶的对象呀……是不是你们去问问田姐就知道了……田姐跟韩刚的老婆关系不一般啊……哼哼，是不一般……你们说的韩刚是谁呀？我怎么不认识……就是韩烟囱……噢，那我认识，听说他一天能抽掉一条烟，他的肺大概早就黑了烂了吧……他喝酒更厉害，就着一块疙瘩咸菜都能喝上二斤景芝……”
王天赐从中午一直跪到黄昏，韩慕瑶的爸爸妈妈没出来看他一眼，韩慕瑶也没出来看他一眼，路上的行人不知道看了他多少眼。那些书里写的，影视剧里演的意志坚定的习武者可以在千年古刹的山门外跪上几天几夜，只求能当上俗家弟子——实际操作起来并非易事——他才跪了半天，膝盖以下已经完全没了知觉。他知道遇到这样冷血无情的岳父岳母——姑且先这样称呼吧，因为他实在想不出该怎样称呼他们才合适——他就算跪死在地上，跪成一尊雕像，他们也不可能让瑶瑶见他。他已经不再抱任何幻想了，如果还是一直这样被动挨打的话，他此生恐怕与瑶瑶再无相见之日，他必须主动出击，必须变得比他们更聪明更狡猾……他睁开眼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为什么要跪在这里，我是傻瓜吗？
韩慕瑶的妈妈给女儿染了头发，橘黄色的头发。韩慕瑶的妈妈给女儿做美甲，每个指甲都五光十色，闪闪发亮。韩慕瑶看上去成熟了一些，但也少了几分清纯气质。韩慕瑶的妈妈爱打扮会保养，四十多岁的年龄，三十多岁的容颜。她要把女儿也打造成一个跟她一样风马蚤的女人，让女儿以大闺女的身份嫁给另一个男人。这个男人不是王天赐。
韩慕瑶的妈妈跟女儿低声交谈着什么，当妈的心都细，对女儿千叮咛万嘱咐。王天赐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他依然侧着头竖起耳朵聆听，因为他知道他们交谈的内容一定和自己有关。韩慕瑶一个劲儿的点头，他猜想韩慕瑶已经被她妈妈彻底洗脑。韩慕瑶真的走了，骑着电动车走了。她走了一段路又停下了，回眸一笑，摆摆手说，妈，你回去吧！我下了班就回家。
王天赐想到了什么，韩慕瑶在拉面馆打工时，每天早上他送她出门，看着她消失在胡同口。她像今天一样也是回眸一笑，摆摆手说：老公，你回去吧！我下了班就回家。王天赐如百爪挠心，在慌乱中发动了车子，心中祈祷：瑶瑶，你回来吧！你下了班就回家，回我们自己的家。
韩慕瑶骑着电动车在前面跑，王天赐开着车在后面追。他忘了自己身后还站着韩慕瑶的妈妈。他从内视镜中看到她跟在他的车后面，跑了几步后似乎迟疑了，停下来。他一打方向盘，车子拐进了路边的一条小街。
等他从小街出来，她不见了，他暗自庆幸，有惊无险！他再想去追天鹅时，天鹅已经飞得无影无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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