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落户

　　
九三年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年头。
邓公深圳南巡周年，国外的视线由经济封锁转向了邓公迅速拉动的经济改革大潮。
经过九二年的试行毕业双向选择，毕业分配政策步入正轨，双向选择成为主流。人才可以自由流动啦！毕业生不再受国家的机械运作影响，原本窒息压抑的个人空间，突然绽放出春天的嫩芽。
相比现在蔚然成风的进入体制热潮，那时候的毕业生却很是畏惧国营企业的氛围。原因很简单，那个时期的国企就业分配有不少骚操作。最惨的是，那个时间点正好是国企的冰川期。刘星他爸所在矿务局就很是捉襟见肘，微薄的职工工资也长期拖欠，全靠政策贷款支撑。老爷子来信啦，告诫他能在沿海找份工作，就不要回川西这个浆糊桶。
感谢改革，刘星他们成为了改革的第二波受益人。过完春节，刘星拿着学校派发的毕业生推荐表、简陋粗糙的履历表，蜂拥到汕头人才交流中心。
人才交流中心是个新鲜事物，也是经济特区的产物。引进人才，留住人才就是他诞生的初衷。人才交流中心地处新城区的人工湖小岛，几座三层楼的红瓦灰砖小洋楼居中，素雅招展的凤凰树四处点缀，楼外面的广场上搭盖着大片的工字槽钢结构大棚。既然三面环湖，也就没那些与世隔绝的高墙。刘星每每提起人才交流中心，就想到一个词：开放。
大棚下摆满了座椅，几百家用人单位早早上了阵。人潮涌入广场，把用人单位的座椅挤得水泄不通。刘星冲得也快，尽往人烟稀少的单位跑。这种形式的交流，大家都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刘星也不计较什么单位，就想着落户、立住脚跟，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意料之外的顺利！
开放的年代，人才的缺口太大，每个人都至少有两三个选择。亢奋之余，刘星和当地一家特区用人单位草草签了就业协议，啪嗒一声，就业生推荐表就盖上了用人单位的鲜红大印。对于那家公司做什么，体制如何，刘星压根没有去了解，心里始终沉浸在落户特区的激动中。
对那些暗箱特情，刘星是早有所闻。为了加大保险系数，刘星又同特区的另一家公司签订了用人合同。刘星心里暗自得意，双保险啦！总不至于俩家单位都被人给黑了吧？顺利让刘星冲昏了头脑，压根没有考虑快速解决问题也是个坑！
留后的校园生活在杯酒交错、互交情意中飞快渡过。眨眼之间，到了惜别的时候，泪水、笑容、回忆交织在每个人脸上、脑中。再见吧，校园生活！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刚过七月，刘星就带着简陋的行李铺盖，急急赶到单位报到。学校已经清场了，除了七八个留下补考挂科的，其余全散啦。
行政科的办事员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在办公室优哉游哉嗑着瓜子。她冷冷瞟了刘星一眼，随口就说：“你怎么来的这么早？”口吻是如此的冷淡，让刘星为之一愣，居然答不上话来。女孩随后来了一句：“等下我安排你宿舍，下午你搞搞卫生，熟悉一下环境。明天你去粮食局办一下粮食关系。把你的报到证交给我。”说着，顺手拎开水壶出门，刘星急急跟上。
之后的工作有些让刘星摸不着头脑。苍天保佑，刘星分到了技术科，陈科长外出公干，一直没露面。办公室总是空空荡荡的，根本没人搭理刘星。行政科的女孩也是三五天一露头，不容刘星搭腔就匆匆而去。“这是怎么回事？”刘星一脑子的迷惑。
和刘星同宿舍的哥们也姓刘，中南矿冶大学毕业的，比他早来两年，也是同一科室。这哥们不太爱说话，整天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每天在办公室露一脸就神秘消失。夜里也闹不清楚几点回来，就是清晨刷牙时冲刘星点下头，证明自己不是幽灵。
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刘星的生活一成不变，每天在科室翻翻资料，然后下车间溜达几圈，和工人们闲扯一番，完了就回科室喝茶、看报。实在没事做，就去打打开水，扫扫地。苍天啊，根本没有任务，刘星根本就不需要做事！
一天下午，行政科那个女孩居然出现在技术科科室。刘星看着一份报纸，一点没察觉到她的到来。“小刘，你怎么搞的？人事局说你有两个用人单位！”这突如其来的叱呵让刘星呆住了。不容刘星分说，“你自己搞掂！”女孩冷冷扔下一句，不容分说就扬长而去。刘星顿时傻眼。
没错，在毕业签合同的事情上，刘星狗尾续貂，耍了一个二百五的小聪明，自以为双保险，却压根不知道签两份就业合同会有如此后果。人事局报不了到，意味着干部身份不能落实。这肯定是另一家公司在搞事，故意为难刘星。其实，刘星何尝不是为难人家？每个公司都有干部指标，都要报到人事局批准。你刘星多占了一个指标，人家当然不干，得想办法平掉这个坑。
行政科的女孩摆出一出神圣不可侵犯的尊容，铁定不打算帮刘星。刘星只好自己想折子吧。去他妈的，谁稀罕她那副冷脸？
这事，刘星家里帮不上忙，他们根本不认识这个城市的任何人。刘星找遍了所有可能帮忙的师兄弟，几费周折，通过朋友的朋友，结识了一位在市人事局实习的女孩。刘星一番情真意切的鼓唇弄舌，各种求情等等，那个女孩终于心软，答应偷偷私下帮忙。刘星亟亟表示感谢，实习女孩回答地很是意外：“谁让我是东北人？我们东北人就是热心肠。再说啦，你这事也很普遍。人事局像你这样的事也忒多了，我在电脑里一删就完事了。”一番话说得刘星又是热乎，又是懊悔。娘的，这小聪明真是害人害己！
为搞掂这事，用了快两月的功夫。完事后，刘星一咬牙，借钱在海鲜酒楼摆了一席盛宴。这钱花的值！这份情谊可要记牢。
人事局的报到完成后，刘星上了一躺行政科，掏出回执交给那个女孩，轻描谈写地汇报了情况。女孩久久不出声，半晌才回过神来：“你还真行啊！不过，有点事还要和你通报一下。”刘星脑子转得飞快，“又有什么事？”感觉很是不妙。
“你也知道，我们厂在改制。原先呢，是集体企业。现在要和台湾那边搞合资。台湾那边发话了，人事制度要改，住房制度要改，生产方向也要改。”
刘星不禁大急：“都怎么改？”
那女孩很诧异地打量刘星，“你还不知道啊？集体户口已经注销了，住房改制也开始了。公司要轻装上阵，转行做BP机了。”这个万里碧天的日子，确是瓦釜雷鸣，一道闪电击中了刘星的神经。
去他妈的BP机，难怪整天看不到公司领导的身影，这些人原来一直在忙这些！刘星有些气急败坏，恼怒地发问：“怎么没有人通知我？”
“你们宿舍的刘工没有通知你？”女孩回答得飞快，照旧是那副冷语，依稀带着几分嘲弄。
“我是真不知道。”刘星急急分辨。
“那我也没办法。你那么大能耐，户口的事，就自己解决吧。还有，下个月赶紧找地方住，宿舍要卖给已婚职工了。公司呢，每个月给你发50块的住房补贴。”这才是晴天霹雳！久久，刘星才从麻木中苏醒，黯然出门。
郁闷，确实郁闷！这麻烦怎么就一个连一个？行政科的王八蛋太可恶了，标准的冷血动物，谁他妈的要娶了，谁他妈的倒血霉。刘星在宿舍里喝着闷酒，连连暗自咒骂。夜深了，脑子很混乱，也理不出个头绪。秋风交杂秋雨，梧桐枯叶片片吹入，刘星在闷酒中更加的烦恼。
吱的一声，门轻轻开了，刘工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宿舍，“我结婚了，来，吃喜糖。”三个月来，刘工头一次主动和刘星说话。刘星一脑子的愤恨，压根不想搭理他。
“喝酒啊？我去买些卤肉。”刘工的口气很是平淡，做新郎官仿佛跟唱一出戏似的。刘星好像明白了点什么，冲着他的背影狠狠瞪了一眼。
刘工的情绪也不正常，冒着秋雨快步冲了出去。不大一会，混身湿漉漉的跑回来，满满一塑料袋的卤肉，用外衣保护得严严实实。“来，一块吃。也算师兄我为你接风洗尘。这段时间，我实在太忙，一直没空和你好好聊聊。”看得出，刘工是发自肺腑的，这迟来的热情让刘星有些恍然，搞不清是不是自己醉了。
“你最近很忙啊。我呢，忙完了。结束了，终于结束了。”刘工平静的语气有几分沧桑，刘星很是无语。
“过完年，我要去新加坡打工了，以后见面的机会少了。来，喝一杯！”刘星被这个意外给惊住了。
“我知道，这些天来，你都在忙人事局报道的事。厂里的事，本来也要和你好好聊一聊，但……有些话，讲也没用。”刘工有些嗫喏。
“什么叫没用？我都快成灰户了，你他妈的还不和我说！”刘星按奈不住，一阵狂吼。
“都是台湾佬合资给闹的。这不，厂子里为分房的事都闹翻天了，谁不想给自己弄一席之地？你的户口问题是要想其他法子了。来！喝一杯，就当是我给你赔罪。”不待刘星回答，刘工一阵猛喝。
“你怎么就结婚了？”刘星小心试探一下。
“还不是为了这件宿舍！不结婚，哪就没资格买这间宿舍！”哦，是这样！刘星终于解开一个疑虑。他刘工就为这个，一直给他打埋伏。
“其实，你大可不必担心。一个报到手续，就搞得我头痛。我刚刚入职，还没到转正时间。再说了，年龄也不够啊，没到婚龄就没资格结婚。喏，户口的事，不是还悬着呢？”刘星不再怒吼，一一摆道理。
“我，我该罚。这酒不够，我去买。”刘工有些愧疚，掉头冲到雨幕。
这一夜，二人都是大醉。足足喝了两箱啤酒，外带一瓶双沟头曲。一觉醒来，刘工没了身影。依稀记得他改了年龄，匆匆找了个女同学结婚，办了结婚证，赶在最后关口借钱买下这件宿舍。为了还债，再次四处借钱，交给外劳公司三万块，签了五年的新加坡劳务输出合同。还记得他说，行政科的女孩很可怜，被一个大学生骗得很惨，连身子带钱财，全让人给骗个干净。那个家伙拍拍屁股，跑到澳洲，连带着刘星这种学生哥一块遭殃。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刘星落户口的事，只能在市人才交流中心下功夫。
刘星不再怨恨行政科的女孩，也不再埋怨刘工，这是社会变革的后遗症。
刘星无心上班，一门心思耗在人才交流中心，几乎天天到那里泡蘑菇。来来去去就一句话，我们单位没有集体户口，你们得给我解决。
人才交流中心的汪主任也是学生出生，一身的儒雅之气，本来有些共同语言，可他有他的难处。过去这一年来，随着国企、集体改制，集体户口注销得越来越多。外来的大学生没有亲戚投靠，也没有固定的住所，基本全挤到人才交流中心的集体户上了。
“得有六七千人了，公安局也不同意继续这样无限制地进人了。你让我怎么办？”汪主任一脸的无奈。
“可是我的迁移证只有三个月的有效期。这不，已经过期了。您行行好！”刘星近乎于哀求了。
“灰户就灰户，我也没办法。你就再等等吧，看特区有什么新的指导文件。哎！你们就暂时做一下灰户。”汪主任是在调侃吗？
“我是灰户？我还算哪门子的人才？”刘星一片茫然。
日子一天天熬着，蘑菇一天天泡着，汪主任的语气、眼神依旧阴晴不定。眨巴眼时间，半年又过去了。
单位的改制进行得轰轰烈烈，厂长天天到处飞，忙得不可开交。行政科的女孩就闲不住了，四处为公司灭火。要精兵简政，或分流下岗，或重签合同，要分房子……这个五彩缤纷的万花筒，什么样的事都有，谩骂的、哭闹的、写信上访的，小小一片天空，居然弄得鸡飞狗跳。哎！这些事能和刘星扯上什么关系？刘星就是一个户口悬在空中的黑户，噗嗤一下冲进改制漩涡的小草根。
万般皆无奈，那就现实一点。单位越乱越好，也不用在意公司的零落，一心搞好户口和收入的大事就成。通过大学老师的介绍，刘星到一个老校友的公司兼职。刘星不是还懂些英文吗，那就干点报关的活，补贴一下捉襟见肘的日子。这一堆破事，刘星没写信告诉老爸，他实在不想让老爸操心。这些麻烦，他老人家解决不了，只能给心里添堵。边城那边就那样，矿务局不死不活的。家里情况也摆在那儿，还有个弟弟也在读大专，还得给他寄钱。
一个偶然的机会，刘星的户口问题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刘星兼职的公司从事农副产品出口，主要是针对日本发展，为国家赚点外汇。国门一旦打开，积弱贫苦就是不争的事实。那时候的工业品，在国际市场没啥竞争力，工艺品、原材料、农副产品还是非常有优势的。那年头也不比如今，每年动不动就是几万亿美金的进出口，那时候也就几百亿美元的数额，一比较，有上百倍的差距。国家为了发展基础工业和民生，每年都要还天量的外债，而外汇却远远不够。那个时期，进出口的权利全归国营进出口公司所有，外资的国际功能仅限三来一补的贸易。如此一来，僵化的外贸体制就不能适应国际市场的需要。最简单来讲，你要开发国外客户，就得办出国手续。而体制内申报、审批流程和效率就很那啥的，该去的不能去，去了也不及时，很多业务的事就是这样扯了犊子。邓公南下很及时、很英明，在思想源头上打开了一扇大门。真要解决外汇的问题，其实也很简单，那就是搞部门承包。年初呢，给你一笔人民币启动资金，然后你分批、分期给国家缴外汇就行。只要不是违法乱纪的事，放开手大胆干。老校友就是这样开始了创业，为自己、也为国家出点力。
改革的步伐实在太大，也实在太快，可也远远跟不上商业节奏的变化快。老校友的货运就常常掉链子、出问题。由于某种人为的因素，主任报关员把三个货柜的保鲜香菇扔在码头，手续不全，根本上不了远洋货轮。什么叫市场规律？鲜活产品存放时间一长，轻则给客人降价，重则直接当垃圾扔掉。可到日本的航线，一周才有一次！老校友急的不行，抱着肿胀的牙床满公司骂娘，报关部蔫得直比那霜冻茄子。在郁闷中，刘星拔打电话，和一个货运码头上班的同学诉苦。张澍这哥们，大家都是志同道合的麻友，整天在一起吆三喝四。张澍在电话里听刘星这一讲，先放了下电话，和人嘀咕几声，然后呵呵笑了几声，让刘星马上过来一趟，事情还有救，还没到彻底完蛋的地步。刘星亟亟跑去向老校友汇报，林老板大手一挥，让财务拿出两千元交给刘星，这事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果然，天无绝人之处！通过同学的引荐，刘星上下其手，用红包开路，把主要关节打通，补办好报关手续。不是没舱位吗？高人指引一下，有个倒霉鬼的出口石材就以超载的名誉给拖下了船，空出的位置补上林老板的保鲜香菇。
林老板闻讯大喜，在海上皇宫摆上富丽堂皇的一桌海鲜，宴请刘星几个朋友。酒宴中，林老板很是对这个小师弟另眼相看，殷殷关切了一下生活状况。酒酣之余，刘星忽然得到师兄的亲密关怀，不禁噙满了泪水，低声讲起了自己让人心寒的灰户之旅。林老板渐渐变了脸色，低头闷了一口酒，拍了拍刘星肩头，挤出一丝笑脸，很沉重地说：“是我关心不够，这事就交给我。放心！这事很简单，会给你个交待的。”
过了十来天，林老板在下班后叫住了刘星，让他单独进了总经理办公室。消瘦的身体往皮沙发上一靠，甩手扔出一个牛皮信封，示意刘星拆开。刘星一阵心悸，手臂阵阵颤抖，有些控制不住心情，哗啦一下扯坏了信封，一本黑色的户口簿和一叠现金洒落在地毯上。刘星很是尴尬，林老板却哈哈大笑。刘星弯腰捡起户口簿和散乱的现金，借机偷偷擦了一下眼眶。
刘星足足做了一年半的黑户。他终于在这座特区城市有了名份，一个早该有的名份。
那一天正是圣诞节，圣诞快乐！
过完年，刘星正式从那家公司离职，在林老板公司全职卖命。去他的BP机，至今无影无踪，全在天上飘着。这一年多来，除了无穷的添堵，啥事也别想做。现实社会狠狠教育了刘星。
自打刘星念大二，就和表哥汪福厮混在一起。
表哥汪福在电子工程系念书，比刘星低一级。既然不是一个系、不同年级，又不是同乡，按理来说，他们本不可能深交的，最多也就见面点个头什么的。然而世界就是这么神奇，一连串偶然发生的事却把他们紧紧联系在一起。提到表哥这个人物，就少不了要掰扯掰扯那些不堪回首的学生岁月。事情讲起来很纷杂，有些绕，还很凌乱。但是，不梳理清楚这些根源，后面发生的事就很难讲清楚，也很难让人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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