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像是听到了云梵的嘲讽，猛烈的风陡然增大，天瞬间黑了下来，若不是他紧紧攥住木棍，几乎就要被掀翻在地。若方才的风雪像是冰刀，一刀一刀并不伤及内里，此刻的暴风雪就是一堵方向变化不定的城墙，透着排山倒海的气势，压在他的身上，让人透不过气来，遮天盖地的冰雪里，耳朵里只剩下了狂风凄厉的怒号。
远远看去，他就像是一个被囚禁在笼中的困兽，动弹不得，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无功。
云梵终是支撑不住，缓缓跪倒在地。
他嘴唇发紫，费力地睁开眼睛，摇摇晃晃地勉强站起来，入目皆是旋转的冰雪，昏天黑地，咫尺之外，什么也看不见了。这种程度的风雪下，纵是有滔天的本事也无处可使，御寒术也没有了作用。
他几乎冻僵，只不过耽搁那么一小会儿，雪就已漫过了大腿根部，使他动弹不得。深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狠了心，用力一咬，血腥气在口中蔓延开来。云梵疼得倒吸一口气，但有些昏迷的神智却瞬间清明。
他将木棍插好，用双手扒开身前的积雪，可雪下得太大，他刚费力地在身旁扒开一个小坑，下一秒暴雪就将它填满。他皱了皱眉，往两手呵了口气，加快了速度。
雪白里开出一朵朵小花，鲜艳欲滴，最纯净的白与最热烈的红，交织出最具有冲击性的画面，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忽然扯了扯被冻僵的脸。
“你倒是做了件好事。”
至少，让他感觉不到疼痛。
终于，云梵挖出了足够的空间，整个人从雪里出来，这一番折腾下来，他几乎已经没有了力气。但是他深知自己不能停留，否则，迟早被这比恶狼还凶狠的风雪活埋。
顾不上许多了。
他拔起木棍，看着身旁越积越多的雪，突然心生一计。
僵硬的手往脖子一伸，他的手中多了一个物事，正是仙界帝君传承的血佩，即使是在冰天雪地里，血佩依然温热如初。
他修为远不及白堕，学不来极费精力的召阳术，可他记得曾在仙书中看到过御火术，此术资质平凡的仙皆可修炼，若有法器相助，威力会相应增大。
这血佩为仙界帝君信物，不知道经了多少任帝君的手，是不可多得的灵物。他就不信，有了它，他还走不出这暴风雪。
打定主意，云梵念起御火术来，血佩悬于上方，因着它灵性充沛，御火术很快奏效，顿时，血佩灵力所及之处像是筑起了一道结界，将漫天的风雪隔绝在外。云梵大喜，趁着前方风雪化开，迅速起身前行。时间紧迫，他并不清楚此时自己确切的位置，只能依稀借着火光在风雪中艰难辨认山顶。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突然感觉到一股清风迎面吹来，不同于凛冽的寒风，带给他清凉和快意。
这是山顶云间处独有的气息。
云梵大喜，加快了速度，很快，眼前出现了一片安静祥和的景象。
月华之下，孤峰之巅，花木全无，虽是毫无生气，可回望身后那喧嚣的暴风雪，云梵觉得此番景象，胜过美景无数。
他将玉佩收好，来不及休息，四下搜寻起来。偌大的山顶，如何能找到那株万年一开的昙灵花？
正当无从下手之际，云梵突然注意到周边月华似乎有所变化。他抬头看向空中那轮弯月，它身旁，有朵如影随形的云朵，这在平日里并不少见，可今夜寒风清冽，触目所及，空中却并无其他的云朵。
他没有再动，专注地看着天上，果不其然，那朵云像是有意识一般，很快遮住了月华，像是给它蒙上了一层纱。
但不过一瞬，它凭空消失，如同从未出现一般。在它消逝的一瞬间，月华大盛，天地亮如白昼。
正是月华极盛之时。
云梵屏住呼吸，使了神识在周围快速搜寻，很快，一块不起眼的石头引起了他的注意。
只见不远处，一块灰扑扑的石头下，一株通体雪白的植物凭空出现在了月光下。它的叶子薄如蝉翼，脉络清晰可见。花朵只有四瓣，是淡雅的白，此时正像有意识一般，在月光下舒展着身子，享受着月华的沐浴。
云梵的心，如同枯死的河流被注入了清泉，激动而急切的心情让他的胸腔如雷般鼓跳。
但夏枯的话犹言在耳，他并不敢贸然惊动这株看似无害的花。能在这不毛之地存活修炼数万年，必定有它自己的本事。若此时让它跑了，岂非功亏一篑。
但，要如何得到它呢？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天上的月华黯淡了一分，情况瞬息万变，眼见着，那朵乌云不知何时又回来，月华极盛的状态保持不了多久。
云梵有记忆以来的日子里，向来是说一不二，从未像今天一样纠结。
明明只是一朵无害的花，却让他瞻前顾后，不能自主。
若是自己失败了怎么办？白堕便只能日日沉睡，像一朵没了水分的花，渐渐枯萎......
她说的没错，自己果然是个绣花枕头。若是术华，定然早就采了花回去，助她康复。
术华...术华......这个从他记事起便与自己脱离不了干系的名字，这个让自己困惑甚至嫉妒的名字......
或许是因为没有他的记忆，在云梵内心里，总是有意无意地抗拒着自己是术华转世这件事情，在他看来，他没有经历过术华经历的，与他的性格也相差十万八千里。世人都说术华风华绝代，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他最多有些遗憾自己没有生得一副好的仙骨，却也没有放弃过自己的修炼。
他是云梵，术华是术华。
仅此而已。
可此时，他却忍不住想，若是术华在这里，他会怎么做呢？
直接动武？不可取。暗地接近？未知不会惊动它。
云梵心内焦灼，面上却不动声色，心里计算着自己与昙灵花的距离。突然，脑海中想起白堕在恶灵洞时用的梨落剑。
月华为阴，昙灵嗜月，血佩是用不上了，可若他能制造“月光”呢？
他本就耗费了不少精力，此刻心内有了计较，不再犹豫。云袖一挥，不远处的一个石块漂浮起来，无声无息地绕到了正舒展的昙灵花身后。
整个过程，他都是屏住呼吸的，好在，那昙灵花或许是正专心地汲取月灵，并未注意到它身后的异动。
微风吹过，天上明月再次隐在了云层之后，那昙灵花似有感应，枝丫开始收缩，眼见着便要遁入土中。
云梵心知再也耽搁不得，用了全身的灵力，将石块幻化成月光模样。很快，原本灰扑扑的石块泛出淡淡柔和的光泽，如清月的光辉。
昙灵花原本收缩的枝叶一顿，似乎感到奇怪。但它趋从月光的本性让它卸下了防备，很快，复又招展身子，准备享受“月华”的浸润。
就是此刻！
云梵眼中闪过一丝坚定，左手一动，一个乾坤袋自袖中飞出，瞬间便来到了昙灵花头上。
那昙灵花活了数万年，自是敏感地察觉到了危险，整朵花几乎是眨眼间便盘成了一个圆，下一瞬便要遁土而去。
然而，它反映虽快，云梵动作却更快，加之他早已抱了必胜的决心，出手更是狠厉。口中法诀一念，乾坤袋似有意识般，便将昙灵花整株装了进去。
顺利取得昙灵花，也就意味着白堕有救了，云梵心内大喜，恨不得立刻将昙灵花带到夏枯面前。
但他万万没想到，乾坤袋在下一秒便落入了另一个人的手中。
那人一袭似血红衣，黑发漫天，面容邪肆妖娆，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乾坤袋，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里有着嘲讽与讥弄。
魔君羣燐。
他也不知道在暗处隐匿了多久，只等着云梵取得昙灵花之时再出手，坐收渔翁之利。
云梵脸上一白，堪堪压住喉间翻腾的血意，冷声道：“把乾坤袋给我。”
他修为虽不及羣燐一半，却有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不管如何，绝不会轻易将这昙灵花拱手相让。
羣燐好笑地看了一眼明显已精疲力尽的云梵，言语嘲讽之意再明显不过：“啧啧，云梵帝君倒是对白堕情深义重，也不枉她吊着一口气苟延残喘这么些时日。只是可惜，媀婳近来身子不太爽利，这昙灵花么，给她补补身子，甚是不错。”
他细长的手指轻轻抚摸乾坤袋，如最温柔的情人，只是眼里的狠戾却让人心里生寒，那样矛盾的言语和表情，偏生在他身上糅合得极好。
神秘莫测，捉摸不定。
云梵心知他是出言讥讽，也不反驳，缓缓道：“魔君倒也是个重情义的，不惜躲在我身后做那宵小之徒，若让世人知晓，怕是也遭人耻笑。”
“你这是在激我？世人是个什么东西？”羣燐哈哈大笑，下一瞬，左手疾出，脸上闪过杀意。
“既然你对她一往情深，本君便成全你们，让你们做一对亡命鸳鸯罢！”
红光一现，魔气森森的灵血鞭已出现在他手中。鞭体如吐着信子的毒蛇，正死死盯着脸色发白的云梵。
后者知道羣燐能在此刻出现，必是要来阻止最后一丝救活白堕的可能，此刻见他杀意已起，也不再多言，飞身退开数丈，堪堪避开直击面门的灵血鞭。
可即使是这么简单的一个避让，却已经让他用尽了全身力气。一路艰难，他本就是强弩之末，此刻气急攻心，再也忍不住，一口热血喷涌而出。
“哈哈！果真是个绣花枕头！”羣燐毫不客气地嘲讽，仿似真的不明白仙界为何让云梵担任帝君。
就因为他是术华转世么？可这么个人，他一根手指头就能把他杀死。
云梵半跪在地，拼命压抑着喉间的血腥，并不在意他的挖苦。
他一双澄澈的双眼死死盯着羣燐手中的乾坤袋。
那里面，是能救她命的东西......
“想要？”许是心知云梵无法逃脱，羣燐倏地逗弄的心思，灵血鞭一收，高高在上得如最至高无上的神。
云梵往日总是一副清高的样子，也不知为了白堕，散尽修为后，还能做到何种地步？
想到仙界最尊贵的人或许会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摇头乞怜，羣燐便觉得心生期待。
“命，你拿去，昙灵花，给我。”云梵淡淡开口，眼里的坚定不曾动摇，毫无畏惧地直视他。
他一身原本洁白无瑕的白衣早已脏污不堪，上面零落地铺洒着斑红血迹。明明落魄得不成样子，站在衣冠楚楚的羣燐面前，周身从容的气度却不减半分，甚至让人不敢直视。
轻飘飘的一句，命，你拿去，好像在谈论天气一样自然。
羣燐在那目光注视下，恍惚生出一种错觉，仿似那样凌厉又从容的目光，才是真正的云梵该有的。
他愈加觉得，尽早将他除去是再好不过的法子。
杀意再现，羣燐轻哼一声，灵血鞭如利刃出鞘，直奔云梵心口而去。
“本君这就成全你！她也很快会去陪你的！”
他这一招又快又急，抱着一击致命的凶狠，云梵心知凶多吉少，却也不想乖乖束手就擒，脚尖轻移，又退出数米远。
只是他反应再快，也快不过羣燐的速度。
左肩狠狠一痛，透骨的凉意丝丝渗入体内，云梵脸色苍白如纸，低眉看着那汨汨留着鲜血的伤口，“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周围像是有无数阴森的魔气环绕，如同置身于最寒冷的天地里，直让人灵魂都冻僵了。
他突然轻笑出声。
原来，她这些时日这般辛苦，如今他也体会到了，若她知晓，定是又骂他是个不省心的。
他确实不省心，还分外没用。
不愿去想羣燐为何会出现在不周山，不愿去想她与术华的过去种种，此时此刻，他的心境竟然分外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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