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殇
“眼前不是我熟悉地双眼，
陌生的感觉一点点，
但是他的故事我怀念。
回头专有一群朴素的少年，
轻轻松松的走远，
不知道哪一天才相见。”
——梁续（2017年金苹果KTV）
那个傍晚赶来的男孩儿们，梁续也曾听说过，在他心里都属于“道上”的人物。所以当孟晓斌被推搡开之后，躺在地上的他总算是看见了一线生机。
可情况在转眼间便超出了他们的期待，原斌和他姐的要求，似乎并非“打赢了”这么简单。
当发出镜面般的钢管儿一次次的被举过头顶，梁续就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
头几棍子是打在了混球的脊背，而后毫不犹豫的一下，抽在他的下巴上。抽的歪了过去，似乎能听见骨骼错位的声响。他捂着嘴，半蹲着身子向远处跑开。
梁续擦了把鼻涕，慢慢撑住身体站了起来，便看见了孟晓滨吓白了的脸。他那一刻很想冲上去，他也想让鞋底的每一条胶印都撵过孟晓斌的牙齿，可脚下却迟迟迈不动步子，那是一种在现场才能感受到的压迫感。
杀人现场。
孟晓斌没有混球幸运，作为众矢之的，被人一脚踹躺下。他们将他拖进旁边儿的一栋居民楼里，任凭他用力的挣扎，还是按倒在地上。
梁续和吴越慢慢进围观的人群之中，原斌站在靠前一点的地方，和他姐一人点了一根烟。
钢管儿映着寒冷的光，似打牛肉丸儿一般的耍着花儿落下来，击打之处发出发出沉闷又沙哑的闷哼。
刚才被羞辱的窦乃文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窜了回来，他捡起楼道里堆积的旧木板子，照着孟晓滨的脑袋一次又一次的用两只手扣下去，木板子在钢管儿的间歇中不停的碎成两半，四半，然后是新的一块儿。
孟晓滨的求饶声音越来越小，直到被周围学生们议论的声音给压过去。只是两三分钟之后，便再也发不出任何声响了。
梁续有些害怕，转眼看向吴越，吴越还拿着那把刀站在他身边，脸上的表情也是对这一切产生的恐惧，茫然，与无能为力。
一根因打在栏杆上而弯曲了的钢管儿被丢了出来，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前排的原斌拧身避了一下，目光与梁续和吴越撞在一起。
他的表情平和极了，他眯着眼睛笑了笑，冲梁续点了点头。可那笑容带着一丝骨子里的寒意，仿佛是在享受着这里发生了的一切。
“喂？有人打架！”
议论纷纷的人群中，一个声音穿过嘈杂钻进了梁续的耳朵里。声音有点儿耳熟，梁续抬眼看过去，竟是以为已经跑远了的混球儿。
他站在五六米开外，手上拿着电话，警惕的四处张望着，眼神不时飘落在吴越的手上。
梁续意识到他在做什么，挣扎着扒开人群向混球儿冲过去。但已经晚了，混球咧开带着血的嘴冷冷一笑，扒开人群，钻向后面的胡同里。
梁续扑了个空，回头急忙大喊：
“有人报警！”
原斌和他姐听罢，急忙挤进还在不停宣泄着愤怒的男孩儿们之中，伸手拽出其中的一个，耳语了几句。
那些人自然是机警的，赶忙冲回来时乘坐的银色面包车。
梁续一把将吴越手里的刀拽过来，塞进包里，两个人对了下眼神，分开人群向坡下面狂奔而去。
据说那天最后才走的，是窦乃文，直到连看热闹的人都散的差不多了，他还在自顾自的用那些木板扣击着。他的眼睛死死的盯着这个方才还不可一世的校园霸主，身下的那双眼睛里的每一丝怯懦，都让他如饮甘霖。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只要能再多打两下，进去几年都值了。他受够了那种恃强凌弱的规则，受够了没有靠山的混混儿被所有人践踏的尊严，受够了老驴踹在他身上时放肆的姿势，受够了在这个根本没什么公平的地方，每天在绝望中忍受的一切。
直到远处传来警车的声音，他才朝着孟晓滨的脸留下一口吐沫，向着人多的地方逃走了。
吴越和梁续用力迈开步伐，他们穿过下坡，上坡，居民区和商场，跑过那些似道具般活着的人们。他们几乎用尽了全力，肺似进了铁沙子一般，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疼痛，但仍控制不住的用震碎脚跟的频率奔跑着。
吴越的校服被迎面吹来的风吹的鼓鼓的，似个风筝，他们从市中心，一路跑到了海边儿。
穿过马路，那是一个看海景的小广场，里耸立着一个船帆样式的雕塑立在中间的位置。老人在这里唱歌，就是那种唱的很难听的老人，唱着难听的歌，却不知道为什么要用个音箱放给到周围人耳朵里。孩子们在初降的夜色里滑着旱冰，卖果味刨冰的小贩儿用喇叭放着广告，摊子上还有粗糙的珍珠项链。
身边形形色色的游人，和再也没有的路，让他们暂时歇了口气。两个人将手撑在膝盖上，彼此看了看，惊恐的神色中，他们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能说什么。那是一种似黑洞般的恐惧，可以把时间万物吸入到无望的深渊。
梁续冲远处使了个眼神，直起腰，晃荡着向着几百米外的栈桥走去。
黑夜来临，坡道之上，车灯不时在身边滑过，梁续每走几步便要用手撑着膝盖歇一会儿，吴越也不行了，他蹲下身子，黏涎一直跨过膝盖，滴到苍白暗淡的路砖之上。
他们晃晃悠悠的走上了这座没有对岸的石桥，月亮在海面上升了起来，一道细碎的粼粼金色延伸至脚下，褪去力气的海浪不停冲刷着礁石，发出低沉的破碎声音。
梁续每走几步便忐忑的回头，仿佛在背后令他恐惧的是吴越一样。
待到下面的水足够深了，才将挎包里的刀子拿了出来，奋力一甩，丢向海的深处。
一道漂亮的弧线。
刀子回旋镖一样盘旋着，飞了好久，才在水面上激起一个细小的水花。
“没有刀的事儿，”梁续扭回头看着吴越，“没有，记住了么。”
吴越紧紧盯着梁续，慌张的点了点头。
没有人想到他们会报警，这太丢脸了。即便吴越缓缓拖着脚步往家走的时候，他还在幻想孟晓斌会和赶来的警察们讲这只是私事，用不着他们管。
他觉得那才是混混儿们应有的逻辑，可他们不知道，没有底线才是真正的规则，那些耀武扬威的“老大”们，从来都是将法律当做最后的武器。只可惜梁续他们都还没有混到牌桌以上，并不了解那些肮脏。
他甚至有些不敢回家，他只是个学生，是个孩子，尚无法逃脱家庭的羁绊。知道自己成为了拿着手铐的警察搜捕的对象，那如鲠在喉的惧怕，对于他来说是致命的。如同坐在过山车的最后一排，当前面的人开始躁动起来时，仍看不见前面在发生什么。而后一瞬间，似有人用抽真空的管子堵在嘴上，胸腔里所有对于安稳生活的幻想，都随着消失不见。
直到今天，那一个晚上，都是吴越这辈子最难熬的时刻。
推开门，温馨灯光下的饭桌上，还是放着母亲做好的炸带鱼和来路并不好说的对虾。等待了许久不能开饭的父亲穿着跨栏背心儿在沙发上看着电视。那电视几乎听不见声音，为了他明年的考试，这种带声响的家用电器几乎都停掉了。
“怎么回来这么晚啊？”
母亲一句嗔怪之后接过他肩上的书包，仅是这一个举动，他便起了跪下哭诉的冲动。全家人都在为了他的高考冲刺费尽心机的时候，他却因惹了不该惹得祸，时刻在担心着警察找上门来。
他用尽全力装作与平常无异，搪塞了几句，便说胃口不好便转身进了房间。
房门一关上，他就坐倒在门后，巨大的悔恨与后怕袭来。若是老天再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宁愿剌块肉下来也不会出现在今天的是非之地。
他不知道孟晓滨怎么样了，那么残忍的痛击会不会让他丢掉性命，他不知道。倘若自己因此惹上了伙同人杀人的罪名，自己的一辈子都完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坐在号子里的样子，他太对不起的父母，若是要在牢狱之中度过后半生，怕是要哭瞎了两个人的眼睛。
母亲再次推门进来，似抽查一般的将一个混着葡萄和苹果块儿的盘子放在桌上，看吴越没有在复习，随口嗔怪了几句，便又转身出去了。
吴越战战兢兢的拿起书包，做做样子，可四周被压抑的安静里，翻涌着摧枯拉朽的巨浪。不幸即将发生，他心慌的像被火烧着。
他想即刻随便信点儿什么，诸天神佛，只要是能让这次事情过去的，不管是谁，他愿意长长的跪下，磕头可到流血也可以。
但人生真的没有什么侥幸的存在。
十几分钟之后，他听见了敲门的声音，胸口里那头熊往下一坐，该来的还是来了。
母亲慢慢的狐疑着推开了吴越卧室的门，她看见了早就在座位上站着等待着的吴越，他的眼神已经说明了所有的问题。母亲的嘴微微的张着，眼里满是诧异和失望。父亲不明所以的两头望望，颓然的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用手狠狠的搓着脸。
桌上还放着半杯倒好了的啤酒。
他在警局门口看见了梁续已走远的背影，同他一样，也是个子更高一些的父母走在身后，低着头。待到他走进去时，又有两个昨天的“观众”走了出来，看到吴越时的神色，略微有些复杂。
这种要人命的气氛缠绕在他周围，每一秒都是巨大的煎熬。直到走进了绿色墙围的隔间之内，一个双手撑在桌上看东西的警察抬起头，冲他们笑笑。
父亲走到吴越的身边，将手慢慢放在他肩头上，“有什么说什么，好好说。”
吴越能感受到那只手上带着哀伤的压力，有那么一瞬间，他恨不得那双手狠狠扇自己两巴掌。
“现场有人拿刀了，你知道么？”
警察慢慢的问道，他五十岁左右，剪着干练的寸头，两腮似被晒了许久似的有些发红。
“呃——”他迟疑了。
“我们孩子不可能的，”一直没开口的母亲在一旁抢着说道，将手支在警察的桌上。“我们孩子干不出这种事。”
“人打伤了，”老警察抬抬头，又点上一根烟。从不抽烟的父亲突然有上前的举动，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半步迟疑之后又退了回去。老警察将手指放在烟灰缸边缘上摩擦着，这屋子里面的气味很憋闷，而烟雾缭绕之下，吴越像是被上了刑一样苦熬着。
“这个吧——要是小打小闹，谁扇谁两巴掌，谁踹谁两脚，我们是不管的。只是这人打伤了，报了警，我们肯定还是要管管的，知道什么就老实说。”警察将笔拿起来，又在纸上不知道写写画画些什么。
“有人反应现场一个实验班儿的学生拿刀来着，”老警察又老道的撇了一眼吴越，“是你么？”
“你别吓唬孩子！”吴越妈妈先堵了一句，仗着还是有些身份的家庭，她语气倒是不虚。
“我同学挨打了，”吴越再张嘴的时候，已是气若游丝，“被欺负的挺惨的。”
“我们不管什么理由，我就问你有没有拿刀？”
“我们孩子不可能的，”妈妈又一次急急的说了出来。“我们教的孩子我知道，不可能不可能的，他不可能做这种事。”
“我们就是了解情况，”他眯缝起眼睛，死死的盯着吴越，“小伙子，跟警察要说实话。现场有很多学生都看见了。如果你说的和别人说的不一样，那后面的事儿，我可就不是这么和你聊了。再问你一遍，现场有没有刀！”
这咄咄的逼问让吴越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只感觉眼前阵阵发黑。他实在无法估量这一把刀的分量，只能下意识的说出答案：
“有。”
“谁拿的！”
“不是我。”
吴越摇了摇头，“不是我。”
他慌了，他承担不起这些，此刻和梁续的承诺已经不能算数了，为了他们家的安稳，他要想办法先绕开这嫌疑。
老警察桌上的座机响了起来。
他对着电话转悠起椅子，一筹莫展说起自己的难处。
好在，挂了电话之后，他叹了口气，还是将案卷一合：“你们明天再来吧，晚上哪也别去了。明天八点过来，这个必须要录完。”
他又看向眼神空洞的吴越，敲了敲他视线范围里的桌角：“小同学，出了事情，就好好交代问题，这样才是对的。”
到家之后，母亲说了一句“你先去做作业”便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吴越哪还有什么心思做作业，自己编造的谎言不知道还有多久被拆穿，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很希望父母劈头盖脸给自己一顿骂，仿佛这样这个事情就会更快的过去。但是都没有，父亲也叹了一口气，没有再理吴越，只是静静的进了屋。
空旷的客厅只剩他一个人，桌上的饭已经冰凉，没有人动过一筷子。这个本该装满欢声笑语的时间，装修精致的家，此刻的空气中都塞满了对他的失望。
几分钟之后，母亲再次将他唤了出去，在沙发座位上，他将头沉沉的低着。母亲又问了一遍关于这一晚上发生的事情，而后突然声音变得有些颤抖，将头埋在沙发另一侧的扶手上，抽泣了起来。
他想安慰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静静看着茶几上的水果发呆。
是啊，即便身为一个母亲，她也只是这样的一个女人。从农村靠着考大学和亲戚介绍的对象，一步一步走到城市，开上了车，住上了楼房。她不会理解吴越在做什么，她也不该经历这些事情。
空气中只剩下低低的抽泣和粗重的喘息声，灯管都似乎又暗了一分。
父亲按了按母亲的肩膀，叫她先进屋去，待到房间里只剩下父亲和吴越，便让做手势让他站了起来。
父亲在他面前跺起步来，而后径直冲到他面前，用那只曾经牵着小时候吴越四处去玩儿的大手，重重的给了吴越一个巴掌。
吴越趔趄着差点儿倒下，父亲又紧紧的抓着吴越的领口，将他双脚都快带离了地面。涨红了的脸贴着他的鼻子，咬牙切齿的说道：
“你再敢惹这样事，让你妈伤心，我就打死你！你给我老老实实的，明白么？”
吴越也有委屈，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必然牵扯在这破事儿之中。除了那一柄并没有砍到人的刀子外，他只是保护了一下同学和挨打而已。
可这世界就是这么不讲理，从不看理由，只看结果。与这座学校一样，学生能向外传递的只有报喜不报忧的成绩和一张孝顺的笑脸，什么爱情，兄弟，到头来都是这种结局。
也许父亲才是对的。只有一路隐忍，一路的放弃抵抗，才算得上是英雄，起码他在守护着这个家庭。自己举起刀捍卫的，又是些什么狗屁东西。
敲门声响起，父亲甩开他，鄙夷的看了他一眼，将他推入屋中藏了起来。
吴越小心的听着，似乎是从没听过的男人声音，用沉闷的口气，和父母商量着些事情。
几十分钟后，门声再次响起。
“刀的事儿，你不知道是谁的，明白么。”
父亲推开门，凝视着他的眼睛，身后的客厅茶几上，啤酒已见了底。
第二天早上，派出所里又多了几个人。吴越一家走进去的时候，警察本来正在和原斌和他妈妈聊着什么，一个吴越从没见过的陌生男人等在门口。
门口的警察见他们来了，便进去报告了一声，老警察便让吴越他们进来，招呼原斌和他妈妈先出去。
原斌看见吴越，眼睛里闪过了一丝转瞬即逝的温情。
那天下午，在那间狭小闭塞的派出所里面，两个十几岁的男孩儿，分别按了人生中第一次手印。其中个子高一些的那个，走向了在黑色横条格子的墙，拍了照片。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差别待遇，是因为那个男孩儿说：
刀，是他的。
那天吴越才直到，原来没有人可以像影视作品里面的帅哥一样，对着那个相机露出邪魅狂狷的坏笑。那并不是在拍海报，相机的那一头站着的是原斌捧着脸哭泣的母亲。
在那个时代人的认知里面，这孩子的一辈子，就算是毁了。
吴越猜想的不错，昨天晚上来的那个陌生的中年男人，是梁续富有的老爸。梁续在这次事件当中，只占了挨打的部分，于是梁续的父亲在第一天晚上的审讯之后，便赶忙联系原斌和吴越家。确定了刀子的事情，然后连夜将梁续和他母亲送去了北京。
这几天里面，吴越也见到了孟晓斌的家长，那两个带着金链子的男女也不像是有什么通天的本事。
几家人协商，将赔偿的事情转成了私了。孟晓斌家狠狠的敲了笔竹杠，要了医药费的好几倍，才终于停止了叫嚣。
他们说孟晓滨断了一块儿名字很拗嘴的骨头，那骨头裂了，就再也合不上了，每到下雨天还会痛起来。
吴越猜想，也许那骨头是叫做“傲气”吧，可惜，自己的那一块，也没了。
审讯的最后一个下午，他们两个人坐在派出所门口的钢质镂空长椅上，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吴越才知道，出事的那天晚上，原斌没有回家，而是一直在网吧坐到警察来找自己。
“你这也太夸张了，怎么能来那么多人。”吴越苦笑一声。远处的母亲望见两人还聊天，愤怒的走过来扇了一下吴越的脑袋：“你看书！有什么可聊的！”
吴越赶紧拿起复习材料装模作样的看了起来，原斌看看他，又笑了，没说话，只是将手搭在长椅上，抬头看着这城市永远阴霾的天。
“唉，”吴越眼看着卷子，略带调侃的嘟囔道，“你说这玩意儿得进档案吧？啧——可咋整。”
“什么几把档案，”原斌叹了口气说，“长什么样都没见过，你的可能有点儿用，我的没什么用。不过——”
他转头看向吴越：“刀的事儿也不知道是哪个傻逼承认的。”
吴越心中一惊，赶忙搪塞过去：“啊——不知道啊。”
原斌无奈的转回头，夸张的叹出一口气：“妈的别等我查出来。”
吴越强咽下一口吐沫，才又低头小心翼翼的问：
“又不是你的——你担下来干嘛？”
原斌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嗨——无所谓了，兄弟嘛。”他看着蓝墙外面，那灰蒙蒙的天空，“这本来就是我的事，只是碰巧赶一块儿了而已——其实，我心里挺爽的，”他叹了口气，“可惜还是要扯上别人。”
吴越始终没有问，对于原斌，自己家是不是出了钱。
有些话，自己已不配再张嘴。
好在，考虑到事情根源和他们的年纪，原斌被贴上了标签后便放了出来。
是啊，他竟还要“顾全未来”，这该死的时间，从没有因为人的情绪而加快或减速。他甚至不能像梁续一般一走了之，每周还要固定的去学校上那几节课。
为了防止他在学校再次惹下祸患，母亲将他送到了南洪街的理发馆里面，叉着手，盯着他剃掉了一头的锡纸烫，改为劳改犯一般的圆寸头。所有花哨的日韩衣服和父亲给买的球鞋，也被丢到了楼下的垃圾桶里面，那件高一时拿回家的蓝白校服，重新套在了他身上。
校服已经有些小了，手腕脚腕都裸露在外，但这并不阻碍母亲的决心。她的想法很简单，要想在学校里惹不出事情，就得有一副其他学生一样，让混混儿看了都懒得欺负的怂样子。
要什么自尊和面子，她要的是未来。
所以当原斌再走进校园的时候，并没有人能看出来这就是三五天前那个将学校老大险些打死的混混儿。他一张瘦弱干吧的脸素面朝天，没有刘海儿的眼睛受着秋日阳光的炙烤，颧骨下两道深深的沟壑将嘴凸了出来。他背着双肩的书包，穿着黑布鞋，像所有寒门子弟一样。
他抬头望向那个熟悉的班级，一缕随风飘荡的长发飘散在那里。那张熟悉的娃娃脸，依旧将手撑在蓝白马赛克的窗台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望着远方的天空。
原斌停下了脚步，就这样又看了她好久，直到对对方发现。盖悦辉有些诧异，摘掉了耳朵上的耳机，半张着嘴看着他。
原斌隐约记得，曾经有那么一刻，他想过向全世界炫耀她。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直到原斌走进教室，直到原斌再走出教室，直到现在。
八个打人的男孩儿，自那起便从“道上”消失了，直到多年之后，梁续爸爸才在酒桌上说出了他们的下落。那年在烟台郊区的一处小屋之内，三家人将八个孩子约了出来，挨个打点了一遍，让他们都出去避了风头。
原斌的姐姐，作为主要涉案人之一，趁警察找到自己之前便赶忙飞回了北京，两天之后找关系搞定了签证，去了韩国。
她在韩国据说发展的不错，结了婚，稳定的生活了下来。后来也回国过几次，还去看过原斌，她和其他亲戚们一样，嗑着瓜子谈笑风生，只是又胖了一些。而那些人，那些事，再没提过。
原斌这“倒霉蛋”行头也没有在学校里出现几次，两个月之后，便去了大连外国语的考前辅导学校。
梁续这次回了北京之后，据说变了一个人，铁砚磨穿，卧薪尝胆。
而韦方俊在蓬莱一中里成功接上了学业，虽然成绩下滑的很厉害。
这些都是吴越在电话里知道的，那一年秋天开始寒冷的时候，四个人中只有他，还坐在高三八班的教室里面。
教室里依旧很嘈杂，时不时也很热闹，学生们聊着天儿，似那几个人从没有来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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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的感觉一点点，
但是他的故事我怀念。
回头专有一群朴素的少年，
轻轻松松的走远，
不知道哪一天才相见。”
——梁续（2017年金苹果KTV）
那个傍晚赶来的男孩儿们，梁续也曾听说过，在他心里都属于“道上”的人物。所以当孟晓斌被推搡开之后，躺在地上的他总算是看见了一线生机。
可情况在转眼间便超出了他们的期待，原斌和他姐的要求，似乎并非“打赢了”这么简单。
当发出镜面般的钢管儿一次次的被举过头顶，梁续就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
头几棍子是打在了混球的脊背，而后毫不犹豫的一下，抽在他的下巴上。抽的歪了过去，似乎能听见骨骼错位的声响。他捂着嘴，半蹲着身子向远处跑开。
梁续擦了把鼻涕，慢慢撑住身体站了起来，便看见了孟晓滨吓白了的脸。他那一刻很想冲上去，他也想让鞋底的每一条胶印都撵过孟晓斌的牙齿，可脚下却迟迟迈不动步子，那是一种在现场才能感受到的压迫感。
杀人现场。
孟晓斌没有混球幸运，作为众矢之的，被人一脚踹躺下。他们将他拖进旁边儿的一栋居民楼里，任凭他用力的挣扎，还是按倒在地上。
梁续和吴越慢慢进围观的人群之中，原斌站在靠前一点的地方，和他姐一人点了一根烟。
钢管儿映着寒冷的光，似打牛肉丸儿一般的耍着花儿落下来，击打之处发出发出沉闷又沙哑的闷哼。
刚才被羞辱的窦乃文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窜了回来，他捡起楼道里堆积的旧木板子，照着孟晓滨的脑袋一次又一次的用两只手扣下去，木板子在钢管儿的间歇中不停的碎成两半，四半，然后是新的一块儿。
孟晓滨的求饶声音越来越小，直到被周围学生们议论的声音给压过去。只是两三分钟之后，便再也发不出任何声响了。
梁续有些害怕，转眼看向吴越，吴越还拿着那把刀站在他身边，脸上的表情也是对这一切产生的恐惧，茫然，与无能为力。
一根因打在栏杆上而弯曲了的钢管儿被丢了出来，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前排的原斌拧身避了一下，目光与梁续和吴越撞在一起。
他的表情平和极了，他眯着眼睛笑了笑，冲梁续点了点头。可那笑容带着一丝骨子里的寒意，仿佛是在享受着这里发生了的一切。
“喂？有人打架！”
议论纷纷的人群中，一个声音穿过嘈杂钻进了梁续的耳朵里。声音有点儿耳熟，梁续抬眼看过去，竟是以为已经跑远了的混球儿。
他站在五六米开外，手上拿着电话，警惕的四处张望着，眼神不时飘落在吴越的手上。
梁续意识到他在做什么，挣扎着扒开人群向混球儿冲过去。但已经晚了，混球咧开带着血的嘴冷冷一笑，扒开人群，钻向后面的胡同里。
梁续扑了个空，回头急忙大喊：
“有人报警！”
原斌和他姐听罢，急忙挤进还在不停宣泄着愤怒的男孩儿们之中，伸手拽出其中的一个，耳语了几句。
那些人自然是机警的，赶忙冲回来时乘坐的银色面包车。
梁续一把将吴越手里的刀拽过来，塞进包里，两个人对了下眼神，分开人群向坡下面狂奔而去。
据说那天最后才走的，是窦乃文，直到连看热闹的人都散的差不多了，他还在自顾自的用那些木板扣击着。他的眼睛死死的盯着这个方才还不可一世的校园霸主，身下的那双眼睛里的每一丝怯懦，都让他如饮甘霖。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只要能再多打两下，进去几年都值了。他受够了那种恃强凌弱的规则，受够了没有靠山的混混儿被所有人践踏的尊严，受够了老驴踹在他身上时放肆的姿势，受够了在这个根本没什么公平的地方，每天在绝望中忍受的一切。
直到远处传来警车的声音，他才朝着孟晓滨的脸留下一口吐沫，向着人多的地方逃走了。
吴越和梁续用力迈开步伐，他们穿过下坡，上坡，居民区和商场，跑过那些似道具般活着的人们。他们几乎用尽了全力，肺似进了铁沙子一般，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疼痛，但仍控制不住的用震碎脚跟的频率奔跑着。
吴越的校服被迎面吹来的风吹的鼓鼓的，似个风筝，他们从市中心，一路跑到了海边儿。
穿过马路，那是一个看海景的小广场，里耸立着一个船帆样式的雕塑立在中间的位置。老人在这里唱歌，就是那种唱的很难听的老人，唱着难听的歌，却不知道为什么要用个音箱放给到周围人耳朵里。孩子们在初降的夜色里滑着旱冰，卖果味刨冰的小贩儿用喇叭放着广告，摊子上还有粗糙的珍珠项链。
身边形形色色的游人，和再也没有的路，让他们暂时歇了口气。两个人将手撑在膝盖上，彼此看了看，惊恐的神色中，他们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能说什么。那是一种似黑洞般的恐惧，可以把时间万物吸入到无望的深渊。
梁续冲远处使了个眼神，直起腰，晃荡着向着几百米外的栈桥走去。
黑夜来临，坡道之上，车灯不时在身边滑过，梁续每走几步便要用手撑着膝盖歇一会儿，吴越也不行了，他蹲下身子，黏涎一直跨过膝盖，滴到苍白暗淡的路砖之上。
他们晃晃悠悠的走上了这座没有对岸的石桥，月亮在海面上升了起来，一道细碎的粼粼金色延伸至脚下，褪去力气的海浪不停冲刷着礁石，发出低沉的破碎声音。
梁续每走几步便忐忑的回头，仿佛在背后令他恐惧的是吴越一样。
待到下面的水足够深了，才将挎包里的刀子拿了出来，奋力一甩，丢向海的深处。
一道漂亮的弧线。
刀子回旋镖一样盘旋着，飞了好久，才在水面上激起一个细小的水花。
“没有刀的事儿，”梁续扭回头看着吴越，“没有，记住了么。”
吴越紧紧盯着梁续，慌张的点了点头。
没有人想到他们会报警，这太丢脸了。即便吴越缓缓拖着脚步往家走的时候，他还在幻想孟晓斌会和赶来的警察们讲这只是私事，用不着他们管。
他觉得那才是混混儿们应有的逻辑，可他们不知道，没有底线才是真正的规则，那些耀武扬威的“老大”们，从来都是将法律当做最后的武器。只可惜梁续他们都还没有混到牌桌以上，并不了解那些肮脏。
他甚至有些不敢回家，他只是个学生，是个孩子，尚无法逃脱家庭的羁绊。知道自己成为了拿着手铐的警察搜捕的对象，那如鲠在喉的惧怕，对于他来说是致命的。如同坐在过山车的最后一排，当前面的人开始躁动起来时，仍看不见前面在发生什么。而后一瞬间，似有人用抽真空的管子堵在嘴上，胸腔里所有对于安稳生活的幻想，都随着消失不见。
直到今天，那一个晚上，都是吴越这辈子最难熬的时刻。
推开门，温馨灯光下的饭桌上，还是放着母亲做好的炸带鱼和来路并不好说的对虾。等待了许久不能开饭的父亲穿着跨栏背心儿在沙发上看着电视。那电视几乎听不见声音，为了他明年的考试，这种带声响的家用电器几乎都停掉了。
“怎么回来这么晚啊？”
母亲一句嗔怪之后接过他肩上的书包，仅是这一个举动，他便起了跪下哭诉的冲动。全家人都在为了他的高考冲刺费尽心机的时候，他却因惹了不该惹得祸，时刻在担心着警察找上门来。
他用尽全力装作与平常无异，搪塞了几句，便说胃口不好便转身进了房间。
房门一关上，他就坐倒在门后，巨大的悔恨与后怕袭来。若是老天再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宁愿剌块肉下来也不会出现在今天的是非之地。
他不知道孟晓滨怎么样了，那么残忍的痛击会不会让他丢掉性命，他不知道。倘若自己因此惹上了伙同人杀人的罪名，自己的一辈子都完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坐在号子里的样子，他太对不起的父母，若是要在牢狱之中度过后半生，怕是要哭瞎了两个人的眼睛。
母亲再次推门进来，似抽查一般的将一个混着葡萄和苹果块儿的盘子放在桌上，看吴越没有在复习，随口嗔怪了几句，便又转身出去了。
吴越战战兢兢的拿起书包，做做样子，可四周被压抑的安静里，翻涌着摧枯拉朽的巨浪。不幸即将发生，他心慌的像被火烧着。
他想即刻随便信点儿什么，诸天神佛，只要是能让这次事情过去的，不管是谁，他愿意长长的跪下，磕头可到流血也可以。
但人生真的没有什么侥幸的存在。
十几分钟之后，他听见了敲门的声音，胸口里那头熊往下一坐，该来的还是来了。
母亲慢慢的狐疑着推开了吴越卧室的门，她看见了早就在座位上站着等待着的吴越，他的眼神已经说明了所有的问题。母亲的嘴微微的张着，眼里满是诧异和失望。父亲不明所以的两头望望，颓然的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用手狠狠的搓着脸。
桌上还放着半杯倒好了的啤酒。
他在警局门口看见了梁续已走远的背影，同他一样，也是个子更高一些的父母走在身后，低着头。待到他走进去时，又有两个昨天的“观众”走了出来，看到吴越时的神色，略微有些复杂。
这种要人命的气氛缠绕在他周围，每一秒都是巨大的煎熬。直到走进了绿色墙围的隔间之内，一个双手撑在桌上看东西的警察抬起头，冲他们笑笑。
父亲走到吴越的身边，将手慢慢放在他肩头上，“有什么说什么，好好说。”
吴越能感受到那只手上带着哀伤的压力，有那么一瞬间，他恨不得那双手狠狠扇自己两巴掌。
“现场有人拿刀了，你知道么？”
警察慢慢的问道，他五十岁左右，剪着干练的寸头，两腮似被晒了许久似的有些发红。
“呃——”他迟疑了。
“我们孩子不可能的，”一直没开口的母亲在一旁抢着说道，将手支在警察的桌上。“我们孩子干不出这种事。”
“人打伤了，”老警察抬抬头，又点上一根烟。从不抽烟的父亲突然有上前的举动，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半步迟疑之后又退了回去。老警察将手指放在烟灰缸边缘上摩擦着，这屋子里面的气味很憋闷，而烟雾缭绕之下，吴越像是被上了刑一样苦熬着。
“这个吧——要是小打小闹，谁扇谁两巴掌，谁踹谁两脚，我们是不管的。只是这人打伤了，报了警，我们肯定还是要管管的，知道什么就老实说。”警察将笔拿起来，又在纸上不知道写写画画些什么。
“有人反应现场一个实验班儿的学生拿刀来着，”老警察又老道的撇了一眼吴越，“是你么？”
“你别吓唬孩子！”吴越妈妈先堵了一句，仗着还是有些身份的家庭，她语气倒是不虚。
“我同学挨打了，”吴越再张嘴的时候，已是气若游丝，“被欺负的挺惨的。”
“我们不管什么理由，我就问你有没有拿刀？”
“我们孩子不可能的，”妈妈又一次急急的说了出来。“我们教的孩子我知道，不可能不可能的，他不可能做这种事。”
“我们就是了解情况，”他眯缝起眼睛，死死的盯着吴越，“小伙子，跟警察要说实话。现场有很多学生都看见了。如果你说的和别人说的不一样，那后面的事儿，我可就不是这么和你聊了。再问你一遍，现场有没有刀！”
这咄咄的逼问让吴越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只感觉眼前阵阵发黑。他实在无法估量这一把刀的分量，只能下意识的说出答案：
“有。”
“谁拿的！”
“不是我。”
吴越摇了摇头，“不是我。”
他慌了，他承担不起这些，此刻和梁续的承诺已经不能算数了，为了他们家的安稳，他要想办法先绕开这嫌疑。
老警察桌上的座机响了起来。
他对着电话转悠起椅子，一筹莫展说起自己的难处。
好在，挂了电话之后，他叹了口气，还是将案卷一合：“你们明天再来吧，晚上哪也别去了。明天八点过来，这个必须要录完。”
他又看向眼神空洞的吴越，敲了敲他视线范围里的桌角：“小同学，出了事情，就好好交代问题，这样才是对的。”
到家之后，母亲说了一句“你先去做作业”便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吴越哪还有什么心思做作业，自己编造的谎言不知道还有多久被拆穿，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很希望父母劈头盖脸给自己一顿骂，仿佛这样这个事情就会更快的过去。但是都没有，父亲也叹了一口气，没有再理吴越，只是静静的进了屋。
空旷的客厅只剩他一个人，桌上的饭已经冰凉，没有人动过一筷子。这个本该装满欢声笑语的时间，装修精致的家，此刻的空气中都塞满了对他的失望。
几分钟之后，母亲再次将他唤了出去，在沙发座位上，他将头沉沉的低着。母亲又问了一遍关于这一晚上发生的事情，而后突然声音变得有些颤抖，将头埋在沙发另一侧的扶手上，抽泣了起来。
他想安慰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静静看着茶几上的水果发呆。
是啊，即便身为一个母亲，她也只是这样的一个女人。从农村靠着考大学和亲戚介绍的对象，一步一步走到城市，开上了车，住上了楼房。她不会理解吴越在做什么，她也不该经历这些事情。
空气中只剩下低低的抽泣和粗重的喘息声，灯管都似乎又暗了一分。
父亲按了按母亲的肩膀，叫她先进屋去，待到房间里只剩下父亲和吴越，便让做手势让他站了起来。
父亲在他面前跺起步来，而后径直冲到他面前，用那只曾经牵着小时候吴越四处去玩儿的大手，重重的给了吴越一个巴掌。
吴越趔趄着差点儿倒下，父亲又紧紧的抓着吴越的领口，将他双脚都快带离了地面。涨红了的脸贴着他的鼻子，咬牙切齿的说道：
“你再敢惹这样事，让你妈伤心，我就打死你！你给我老老实实的，明白么？”
吴越也有委屈，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必然牵扯在这破事儿之中。除了那一柄并没有砍到人的刀子外，他只是保护了一下同学和挨打而已。
可这世界就是这么不讲理，从不看理由，只看结果。与这座学校一样，学生能向外传递的只有报喜不报忧的成绩和一张孝顺的笑脸，什么爱情，兄弟，到头来都是这种结局。
也许父亲才是对的。只有一路隐忍，一路的放弃抵抗，才算得上是英雄，起码他在守护着这个家庭。自己举起刀捍卫的，又是些什么狗屁东西。
敲门声响起，父亲甩开他，鄙夷的看了他一眼，将他推入屋中藏了起来。
吴越小心的听着，似乎是从没听过的男人声音，用沉闷的口气，和父母商量着些事情。
几十分钟后，门声再次响起。
“刀的事儿，你不知道是谁的，明白么。”
父亲推开门，凝视着他的眼睛，身后的客厅茶几上，啤酒已见了底。
第二天早上，派出所里又多了几个人。吴越一家走进去的时候，警察本来正在和原斌和他妈妈聊着什么，一个吴越从没见过的陌生男人等在门口。
门口的警察见他们来了，便进去报告了一声，老警察便让吴越他们进来，招呼原斌和他妈妈先出去。
原斌看见吴越，眼睛里闪过了一丝转瞬即逝的温情。
那天下午，在那间狭小闭塞的派出所里面，两个十几岁的男孩儿，分别按了人生中第一次手印。其中个子高一些的那个，走向了在黑色横条格子的墙，拍了照片。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差别待遇，是因为那个男孩儿说：
刀，是他的。
那天吴越才直到，原来没有人可以像影视作品里面的帅哥一样，对着那个相机露出邪魅狂狷的坏笑。那并不是在拍海报，相机的那一头站着的是原斌捧着脸哭泣的母亲。
在那个时代人的认知里面，这孩子的一辈子，就算是毁了。
吴越猜想的不错，昨天晚上来的那个陌生的中年男人，是梁续富有的老爸。梁续在这次事件当中，只占了挨打的部分，于是梁续的父亲在第一天晚上的审讯之后，便赶忙联系原斌和吴越家。确定了刀子的事情，然后连夜将梁续和他母亲送去了北京。
这几天里面，吴越也见到了孟晓斌的家长，那两个带着金链子的男女也不像是有什么通天的本事。
几家人协商，将赔偿的事情转成了私了。孟晓斌家狠狠的敲了笔竹杠，要了医药费的好几倍，才终于停止了叫嚣。
他们说孟晓滨断了一块儿名字很拗嘴的骨头，那骨头裂了，就再也合不上了，每到下雨天还会痛起来。
吴越猜想，也许那骨头是叫做“傲气”吧，可惜，自己的那一块，也没了。
审讯的最后一个下午，他们两个人坐在派出所门口的钢质镂空长椅上，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吴越才知道，出事的那天晚上，原斌没有回家，而是一直在网吧坐到警察来找自己。
“你这也太夸张了，怎么能来那么多人。”吴越苦笑一声。远处的母亲望见两人还聊天，愤怒的走过来扇了一下吴越的脑袋：“你看书！有什么可聊的！”
吴越赶紧拿起复习材料装模作样的看了起来，原斌看看他，又笑了，没说话，只是将手搭在长椅上，抬头看着这城市永远阴霾的天。
“唉，”吴越眼看着卷子，略带调侃的嘟囔道，“你说这玩意儿得进档案吧？啧——可咋整。”
“什么几把档案，”原斌叹了口气说，“长什么样都没见过，你的可能有点儿用，我的没什么用。不过——”
他转头看向吴越：“刀的事儿也不知道是哪个傻逼承认的。”
吴越心中一惊，赶忙搪塞过去：“啊——不知道啊。”
原斌无奈的转回头，夸张的叹出一口气：“妈的别等我查出来。”
吴越强咽下一口吐沫，才又低头小心翼翼的问：
“又不是你的——你担下来干嘛？”
原斌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嗨——无所谓了，兄弟嘛。”他看着蓝墙外面，那灰蒙蒙的天空，“这本来就是我的事，只是碰巧赶一块儿了而已——其实，我心里挺爽的，”他叹了口气，“可惜还是要扯上别人。”
吴越始终没有问，对于原斌，自己家是不是出了钱。
有些话，自己已不配再张嘴。
好在，考虑到事情根源和他们的年纪，原斌被贴上了标签后便放了出来。
是啊，他竟还要“顾全未来”，这该死的时间，从没有因为人的情绪而加快或减速。他甚至不能像梁续一般一走了之，每周还要固定的去学校上那几节课。
为了防止他在学校再次惹下祸患，母亲将他送到了南洪街的理发馆里面，叉着手，盯着他剃掉了一头的锡纸烫，改为劳改犯一般的圆寸头。所有花哨的日韩衣服和父亲给买的球鞋，也被丢到了楼下的垃圾桶里面，那件高一时拿回家的蓝白校服，重新套在了他身上。
校服已经有些小了，手腕脚腕都裸露在外，但这并不阻碍母亲的决心。她的想法很简单，要想在学校里惹不出事情，就得有一副其他学生一样，让混混儿看了都懒得欺负的怂样子。
要什么自尊和面子，她要的是未来。
所以当原斌再走进校园的时候，并没有人能看出来这就是三五天前那个将学校老大险些打死的混混儿。他一张瘦弱干吧的脸素面朝天，没有刘海儿的眼睛受着秋日阳光的炙烤，颧骨下两道深深的沟壑将嘴凸了出来。他背着双肩的书包，穿着黑布鞋，像所有寒门子弟一样。
他抬头望向那个熟悉的班级，一缕随风飘荡的长发飘散在那里。那张熟悉的娃娃脸，依旧将手撑在蓝白马赛克的窗台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望着远方的天空。
原斌停下了脚步，就这样又看了她好久，直到对对方发现。盖悦辉有些诧异，摘掉了耳朵上的耳机，半张着嘴看着他。
原斌隐约记得，曾经有那么一刻，他想过向全世界炫耀她。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直到原斌走进教室，直到原斌再走出教室，直到现在。
八个打人的男孩儿，自那起便从“道上”消失了，直到多年之后，梁续爸爸才在酒桌上说出了他们的下落。那年在烟台郊区的一处小屋之内，三家人将八个孩子约了出来，挨个打点了一遍，让他们都出去避了风头。
原斌的姐姐，作为主要涉案人之一，趁警察找到自己之前便赶忙飞回了北京，两天之后找关系搞定了签证，去了韩国。
她在韩国据说发展的不错，结了婚，稳定的生活了下来。后来也回国过几次，还去看过原斌，她和其他亲戚们一样，嗑着瓜子谈笑风生，只是又胖了一些。而那些人，那些事，再没提过。
原斌这“倒霉蛋”行头也没有在学校里出现几次，两个月之后，便去了大连外国语的考前辅导学校。
梁续这次回了北京之后，据说变了一个人，铁砚磨穿，卧薪尝胆。
而韦方俊在蓬莱一中里成功接上了学业，虽然成绩下滑的很厉害。
这些都是吴越在电话里知道的，那一年秋天开始寒冷的时候，四个人中只有他，还坐在高三八班的教室里面。
教室里依旧很嘈杂，时不时也很热闹，学生们聊着天儿，似那几个人从没有来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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