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般若
“好可惜啊。
对故乡来说，我终究还是成了旅客。”
——梁续（2014）
炸鸡汉堡的味道，有些令人怀旧。
原斌就这么静静的坐着，在服务区的麦当劳里，眼看着Sunny吃光了眼前的鸡腿堡套餐。
他好久都没有看见人这么狼吞虎咽了，似乎连摒弃许久的口腹之欲都被勾了起来。
每一口滴落的酱汁，都要用小拇指搓起来重新放回嘴里，正着反着各舔一遍。食物们像滚筒洗衣机中的衣服一般，并不遮掩的在她口中颠来倒去，而后并不雅观发出“BIAJI”声。
她发现了原斌的眼神，不好意思的弯起眉毛笑了笑，直到用力将嘴里的满满一口咽下去了，喝了口可乐，才顾上和原斌搭言。
“你不吃啊？”
“我还不饿，”原斌摇摇头，将眼前的一份薯条往前推了推，“你把这个也吃了吧。”
Sunny有些不好意思，“我饱了都，”她喝了口可乐，从兜里掏出小镜子和口红补起了妆。
她吃力的将眉毛挑起来，检查了一下睫毛。不知道为什么，就连这动作，也透着一股并不体面的气息。
“谢谢啊。”Sunny将手心里的小镜子合上，眼神却并没有从那薯条上移走。
“等我这事儿完事儿了，我请你们吃FIREWORK！”
“啊？”原斌有点儿没听明白。
“FIREWORK啊，”Sunny瞪大了眼睛，“你不知道么？”她掏出手机翻找起来，“你等等啊——”
原斌听愣了，迟疑着说：“烟——花——”
“呐，”Sunny将手机推到原斌眼前，“就是这个FIREWORK啊，你不知道吗？”
原斌盯着屏幕仔细研究了一会儿，才发现是南五环外的一家小汉堡店，并没有什么稀奇的，人均也就六十块钱。
“啊？这里不火么？”Sunny看明白了原斌的表情，自言自语的嘟囔起来：
“我看网上天天排队的，据说北京最火的汉堡店——完了，不会又是假广告吧，我卷儿都买完了——”
Sunny的眼神有点儿落寞，“——我还以为你们都知道呢，一定是你太不IN了吧，说不定他俩就知道——”
“太不什么？”
“IN啊。”
Sunny解释完，似乎明白了自己这句“潮流语”也用的不对，眼神中越发尴尬。
原斌看她的窘像有些可怜，赶忙笑笑接了过来：
“那叫太不潮了，还太不IN了。”
“啊——”Sunny傻傻一笑，“没有这么说的么？”
店内的人们不时将眼光投向这“奇装异服”的两口子，原斌只觉得有些别扭。坐时间长了，便将罩在外面的藏红袍子脱下，叠起放到了椅子上。
“你还挺厉害的，”他看了看玩儿手机的Sunny。
“嗯，”Sunny咬着吸管儿，眼神回了过来。
“挺聪明的，”原斌称赞道，“一路上想了那么多办法才来到这儿。”
“嗨。”
“对了，”原斌将胳膊叠起，往前探了探头，“你怎么知道，那剧场后台——有狗熊的？”
这话似乎戳中了Sunny的心事，她又用力的嘬了一口可乐，神情若有所思。直到可乐慢慢流淌进去，她才轻轻用鼻子倒出一口气。
“我卖给他们的。”
“啊？”
原斌有些惊讶，但回想起Sunny来的地方，倒也默认了这种可能。
“你还——卖野生动物呢？”
“不是不是，”Sunny摇摇头，“呃——其实也不能算我卖出去的。”
“呃——你见过真的熊么，要打个熊麻烦着呢，在林子里找几个月可能都碰不到。当年我爸说，他就碰上过一回，特吓人，离的老远老远才敢开枪，十几个人，一起开。子弹把熊脖子打破了，熊站起来满哪找，血呲出去好高好高，天都给染红了。”
“打了还不算完，还要风葬，特别麻烦。不过主要是为了跟山下换钱，能换不少。我爸说因为那一次，我奶快把他腿打断了。”
原斌有些好奇：“哦，你们是——不许打动物么？”
“那倒不是，我奶也打，但是她说熊太少了，再打就没了。熊要是没了，山里的人就也待不住了。”
“哦，哦。”原斌眯缝着眼睛听着。
“后来我爸也走了，我没事儿就老到山里去逛荡。起先我奶也老吓我，说山里还有熊瞎子。但经不住我老跑啊，她就说实话了，她说有个沟子，每年入夏的时候不要去，熊会打那儿过。”
“后来吧，一年多了得有，”Sunny将手扶在破洞的丝袜之上，晃悠着身子陷入回忆，“有个马戏团的老板到我们那儿去喝酒，闲聊天说起这事儿来着。说他们团里有两套手续，动物园儿走一只，剩下的想‘节约’一下。”
“我那会儿正缺钱，眼看日子口也差不多，就把那沟子的位置给他了——没想到这老小子还真走运，逮了个崽子。”
“呦，”原斌听了有些感慨，“赚多少钱啊。”
“五百。”
五百，原斌暗暗琢磨着，一只活蹦乱跳的狗熊，想必Sunny也不知道值多少钱，知道了应不会答应这买卖的。
“那你奶奶没说你？”
Sunny将最后一口可乐喝尽，神色有些黯淡，“呃，没有——毕竟能换钱啊，买了不少东西——”
原斌有些鄙夷的撇了撇嘴，“啧，唉，那你这次看见它的时候，它还能认出你么——”
“呃？”Sunny挑起眉毛。
“啊，”原斌也被自己的问题逗乐了，轻哼了一声。
“不是，就是说啊，你这个行为是不对的，是违法行为你知道——”
“大师，”Sunny突然笑了一声，“大师，您怎么这么傻啊？”
“啊？”
“人活一辈子，吃喝拉撒，哪一样不需要用钱？你们这些人天天说的可好听了，这不该那不该的，可当我需要的时候，谁能帮我呢？你在哪儿呢？就好像谁不愿意好好活着似的，我也想干干净净，可我有的选么？”
“我多做一单，就能有几百块钱，几百块钱能做多少事儿，你们想过么？我也想和他们一样啊——”她说罢转脸看向四周时尚的姑娘们，“凭什么我就不行呢？我也哭过，闹过，可这日子也从没因为谁惨，就对谁好一些啊？”
“说到底，连人的死活都顾不了了，还要去管一头熊？难道我就不是一条命么？”
一段话，将原斌本要说出口的鸡汤，击成了血沫子。似有些什么东西从胸口中被抽了出来，棉絮般，带着温热气息，好大一团。其中裹着许多不堪的回忆，被重新勾了出来。
“匿名信？”原斌将脑袋探向后面，看着韦方俊，“什么匿名信？你还有这本事呢？”
副驾驶的吴越坏笑一声，“还不知道吧，咱们骚俊儿出息喽——那个朱主任家里都闹翻了，某位不愿透露身份的朝阳群众——”他把眼神往后瞥了瞥，“给我们朱主任的老婆打了电话，说管管他老头儿和基层女助理们的关系。朱家大嫂直接杀到单位去了，主任都已经三天没来上班了，估计是不好过。”
“卧槽，这么狠？”原斌拧拧头，不可思议的看着韦方俊“你小子还有这手段？可以啊。这叫啥，锱铢必较啊。”
“那咋的，我还接着给她买水果啊。”韦方俊得意的晃悠着脑袋。
“人家去下属家里‘扑下身子，真抓实干’，吃你点儿水果怎么了？”吴越假装正经的恶心他。
“滚蛋！”韦方俊从拿起车上的纸抽，向前扔过去。
“诶诶别闹，”原斌一边儿开车一边把纸抽放在仪表台上，“那上面找那姑娘了么？没来个原配手撕小三？”
“拉倒吧，”吴越又一次抢答道，“还手撕小三，小七小八她都算不上。现在小姑娘班儿上的好好的，查她？上面现在满世界查谁打的电话呢！这东西，你不给捅出来大家都见怪不怪，捅出来了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诶诶诶，可不是我啊，别瞎扣屎盆子。”韦方俊听到此处坐正了身子。
“那肯定，某个傻逼——淘宝花钱雇的未知号码，”吴越一副看透一切的表情，“查是查不出来了，骚俊你要早几年有这心眼儿，还能叫二中给开了？”
韦方俊将头扭向车窗户的一边儿，突然一本正经的叹了口气：
“唉呀，这只能说啊，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一些这个基层管理人员啊，工作时不思进取，经不住诱惑的考验，给工作环境内的同志带来极其恶劣的影响。有些党外的正义之士，啧——那话咋说来着，吴秘书？”
“呵，党外正义之士给人买水果买后悔了呗，”吴越插科打诨起来，“可怜这二马路的水果摊儿一年供了五六万的货，也不知道能不能报销了这回。”
“五六万？”原斌听了一惊，“妈的我们单位一年发水果也用不了这些钱，你要干啥啊，拿榴莲就饼吃啊？”
“唉呀，钱少不了他的，”韦方俊不以为然的推推手，“年底找两张□□就怼上了，这街道还能没钱么，底下老百姓还活不活了。”
吴越将纸巾丢了回来，“那你这是众筹推屁股啊，下回我也入个股，为朱主任推个波儿，年底来个分红——诶，帅逼，”他回过身子，“你还没说呢，咱出来干啥啊？”
韦方俊见总算转移了斗争大方向，赶忙眉飞色舞的贫了起来：“企鹅你猜，帅逼要带我们看啥西洋景儿去？”
原斌开着车，笑而不语。
若是说多了，难免两人会错意。
盖悦辉这个名字已经有七八年没有人提起过了，高考之后，似乎如同中央六套的老港片一般，慢慢的就没了音讯。
可上次的同学聚会上的一个女孩儿，将盖悦辉要回国的事情，当做个谈资同原斌说了。
女孩儿说盖悦晖回来之前组织了几波聚餐，她也在其中，这让原斌很诧异，印象里高中时，从没有从盖悦晖的嘴里听见过这个名字，竟然此时也在受邀之列，女人的友谊果然奇怪。
他当时只是随意一听，可在砸么时间久了，便辗转难眠了。
还是有些好奇，不知道盖悦辉现在什么样子，那张娃娃脸能顶住这六七年的时光么。前几年听传言说她去国外找她妈之后，她爸在这边耐不住寂寞，又找了一个，按理说这城市现在应是她的伤心地才是，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盖悦辉是他青春里的一道疤痕，本来慢慢愈合一切就好的，只是再次瘙痒起来，便想要抠一下，越抠越疼，越疼却越想抠。
他闭着眼回忆起来，那是被风吹拂过的黑色长发，那是带着微微凹凸的黑色T恤，那是紧绷的黑色过膝袜子。
他决定要见见，哪怕只是隔老远瞅一眼，若是她胖了，丑了，俗了难看了，也算是了了个心事。
大凯迪在那间饭店的停车场里停住，灯熄灭之后，只剩下三个小烟头所散发出的微微光亮。
“跟这坐着有啥意思，去里面找找呗。”韦方俊有些失望的抱怨道。
“哎呀，看看就行了，”原斌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道，“十分钟没出来，咱就吃饭去。”
“去里面吃呗，”吴越指了指车窗外那一家招牌，一脸坏笑：“我请，敢不敢？”
“啧——”原斌又拿起了车钥匙，皱着眉头道，“走吧走吧，不想看了，没啥意思。”
“草，”吴越赶紧拽开了车门，“大老远过来了你又不看了，我不管，我今儿偏要瞅瞅大洋马，我先下车尿个尿去。”
“诶你懒驴上磨——”原斌刚骂完半句，韦方俊却也一溜烟跑了下去。
原斌叹了口气，看着不远处解裤腰带的两个人，终还是顺从的下了车。
三个老爷们儿在黑暗的角落中站成一排，冲着墙发泄体内多余的水分。可就在这最尴尬的时刻，已经提上裤子的韦方俊突然低声喊了一句：
“是不是，诶是不是！出来了！”
原斌的被韦方俊的话吓得浑身一激灵，尿被挤在了半截，转头望向餐厅的门口。
一男三女结伴走出了酒店门口，在那里寒暄了几句，转而各自向车走去。
“卧槽，卧槽，好像是诶。”韦方俊嘟囔道，三个人赶忙提着裤子，在车后面蹲下，透露出半截脑袋。
韦方俊不停的用胳膊肘捅原斌：
“上啊上啊，去打个招呼，来个偶遇！”
“卧槽你洗手没有。”
原斌就这么死死的盯着，是她，他很确定，哪怕只是通过那一点儿消瘦的剪影，他也是能辨认出来的，这种姑娘只怕到死也是精致的。
可除此之外呢，他本以为的无比激动，原来也不过如此。
那些预想过的场景，擦肩之后，在她愕然之际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一瞬间便响起了那些青春的恋歌。
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只感受到平静，那平静里既没有对死灰复燃的渴望，也没有相忘于江湖的解脱感，什么都没有。那身影只是似一本旧课本一样，再打开时，甚至不记得当时写写画画的含义。
他甚至没有去思考旁边儿的那个男人是不是她的男友或是老公，那都不再令他好奇了，这无奈的平静他让他后悔起今晚的举动。
原来那个说起名字便会哑然失笑的人，为了不见面而提前避开的人，曾经刻骨铭心彻夜难眠的人，再见也只是旁人。
“走吧，”待到三根烟熄灭，吴越又拉开了车门，“庆祝一下，带你们去个好地方。”
吴越所说的好地方，是一家被烟台男人们称为“二姐”的家庭会所，隐藏在居民楼里的，吴越若不是常和这些领导的司机秘书们混在一起，也难开这眼界。
吴越说，这“圈子”里面很有意思。电视电影里，那些领导啊，大老板啊，搞起“破”事儿来，恨不得单辟个二十四小时安保查岗，狙击手盯梢的地窖来金屋藏娇。
其实根本没这么麻烦，他们所去的娱乐场子也常常是“与民同乐”的，谁认识门都能去，也从没发生过“特殊行业服务人员”敲诈领导的事件。
因为那些姑娘们根本便不认得这些官儿。她们连新闻联播都不看，更不要说地方新闻，那些市局级领导在她们眼里还没有男明星好辨认。陪完了酒，出完了台，转天看电视换台的时候一瞥而过一个穿衬衫讲话的秃头胖子，根本对不上号。
因此找她们反倒比找小三儿安全的多，小三儿要位置，而她们只要钱，钱往往还有别人结账。
这家便是以频繁接待“领导”而出了名的，里面质量不低，主打清纯似女友的服务。
头牌起的全是复古的花名，颜值也皆是放在大城市拿的出手的水准。吴越说这里价格贵的离谱，原斌心里知道，吴越这是怕自己别扭，找个地方放松一下。
作为行业里的“老资格”，店里的管理也十分安全：选姑娘在一号楼的高层，后面的服务则变成了二号楼的几个的房间。姑娘们在穿着制服展示完自己之后，还要再穿上平日里的衣服，领着客人从地下车库去单独的房间。
原斌选中了茉莉，茉莉有一张邻家女孩儿的脸，略施脂粉便能看出气质不俗。于是她将头发扎成一个小揪，套上了一件墨绿色的风衣，登上门口的UGG，将原斌带下了楼。
电梯间里，茉莉背冲着原斌玩儿着手机，似两个住同一楼层的陌生人一样。
原斌看着看着，突然觉得这场景怪有意思，倘若电梯里再上个人，多会以为只是楼里的漂亮姑娘，和一个不时瞄两眼的穷□□丝。尚不知道十几分钟之后，这姑娘便将要跪倒在他身下JC起来。想到此处，还真希望此刻来个人看着才好，可惜夜幕已深，再也没人走进来。
电梯到了地下一层的停车场，一开门，寒冷的空气便让刚从暖房出来的原斌打了个冷颤。茉莉也下意识的将脑袋往大毛领里缩了缩，两个人一前一后的向另一栋楼的电梯井走去，脚步的声音虽不大，在空旷的停车场里，每一下都听的真真切切。
在这个女人的身体里行进之时，原斌身上的感官突似全部打开了一般，每一个毛孔都吸吮着空气中的芳香，他看着茉莉承受的眼神，变得愈发放肆，将脸凑得越来越近。
茉莉突然没了方才的意乱情迷，将手指抬起，挡在两个人的唇间。
“别亲嘴。”
不知为何，这三个字似后返劲儿一般，拉开了他的栓子。他突然发了狠的用力，眼睛紧紧的盯住身下的女人，似要质问她什么一般。脸颊都跟着颤抖起来，幻想着将这dong体撕裂，让她永远的记住自己。
几分钟后，后腰胀的发紧，他怕疼一般的往外一抽，脑袋后面便传来了麻痒之感。俯卧撑一般的身子轰然倒塌在女人光滑的肉体上。从每一个毛孔里渗出来的汗液和屋里的香薰味混杂在一起，他剧烈的喘息着。
“接了接了，”韦方俊将手里签子上的海肠迅速撸进嘴里，而后忙叨的用纸巾边擦边说道：
“喂，续哥！”
“咋了，”梁续不耐烦的回到，他跨着摩托车，将手机接通了之后，用耳朵夹住，随后笨拙的用脚尖点着地往路边挪了挪，怕车屁股被被车给刮到。
“续哥你干啥呢？企鹅发现了个好地方。”韦方俊兴冲冲的说道。
“什么好地方啊，”梁续皱着眉道，“我这小摩托能上四十迈容易么，刚有点儿风。”
“诶诶，续哥骑小摩托呢！”韦方俊冲两个人挤了挤眼睛，“说刚有点儿风，妈的骑个摩托都装逼——”三个人又笑作一团。
“续哥啊，”他朗声说道，“你猜我们今天晚上去哪了？”
“去哪了？”
“来来来，让帅逼跟你讲。”韦方俊将手机递给原斌。原斌有点儿嫌烦的啧了一声，还是将手机接过来。
“续啊，最近怎么样啊？骚俊这工作可能干不了多久了。你要司机不要，摩托前面还能坐下一个不？”
几瓶啤酒中，原斌很快便模糊了那场所谓的重逢，甚至还没有茉莉带来的刺激体验记得真切。
没有一个风尘女人记得真切。
但是一千多公里外的梁续，把那天记得很仔细：
也许是因为原斌讲的过于刺激了，他决定那天晚上也去找个“三温暖”，填满二十多岁男人的旺盛欲情。
可惜小摩托终归不能骑太快，拐弯的时候，他一个侧翻摔了出去。
也没什么人能大老远的来帮忙，他只能推着没了后视镜的小摩托，一瘸一拐的回了爱马社。找了家小诊所，涂了半瓶子紫药水。
“三温暖”的计划是泡汤了，他索性在楼下超市里买了两瓶啤酒，回到家看着天花板犯愣。
酒精和脑补的春色画面击垮了他薄弱的意志，他将手机掏出来，翻看着QQ里日常收集的那些“职业选手”动态里的点点桃花，越看越舒服，越看心越痒。梁续将剩下的啤酒一口闷了，大着胆子，把对话框挨个点开，将心中最大的愿望发了过去。
“啥啊？”吴越看着梁续。夜色之中，握着方向盘的梁续眉头紧皱。他现在终于开上了好车，表情却总不怎么开心。
“看看逼。”
“唉呀我去你大爷的，你可真行——”吴越搓了搓额头，“然后呢？”
“然后我就迷瞪着了。”
“唉呀妈呀——”吴越想起来春晚的小品桥段，“有那好事儿你能睡？我咋那么不信呢。”
“我真他吗的睡了，”梁续一拍大腿，“要不怎么说这人情欠的冤呢。”
“什么人情？”
梁续说到此处，频频将脸转向窗外，声音小了很多。
“嘶——啧，早晨我一看啊，全都是骂我傻逼的——哪知道唯一一个不该发的，还真回了个照片。”
吴越听了半天才听明白他话中所指。
“——啊？”
梁续艰难的点了点头。
“啊。”
到此为止，梁续终于说完了自己和Sunny所有的交集。直面内心的话，他不得不承认，开始那颗帮Sunny的心，并非一点儿杂念没掺。
照片早就在他清醒后就删了，他再也没敢主动跟这个爱听他“装逼”的对象，说过一句话。
“唉呀——”吴越也越来越觉得难堪，倒不是为了梁续这糊涂罪行。而是因为眼瞅着手机里导航的距离越来越近，他们就快把这位“大公无私”的女侠，送出去了。
而且真的要快点儿了，从手机里得到的“文件”来看，过了今晚十二点，北京界就禁严了。
“真删了？”
“啧，真删了。”
“——好看不？”
“滚。”
车子还没到休息区，他们便在国道边上看到了“显眼”的原斌。
“干嘛呢？跟这儿站着？”吴越摇下车窗，“半了夜的怪吓人的，Sunny呢？”
原斌看见他们把车停下，却有些慌张，“你们咋回来了？”
“啊？”吴越听懵了，“我们不回来上哪儿啊？不是说好给她送出去吗？人呢？”
“不是，”原斌突然有些忙乱，用手搓着宽厚的额头，“不是不是——还，还真还有个老驴啊？”
“什么啊？什么意思？”梁续也把脑袋探过来。
“啧，唉呀——”原斌满脸的歉意，“我还以为你们说老驴是诓她呢，我看下车的时候续哥各种挤咕眼，我寻思你们是不是不想管了，把她撂给我，直接撤了呢。”
“呃——”吴越倒抽一口凉气，也怪梁续这撒谎的水平太烂，竟早就被原斌看出了端倪。
“唉呀，哪有那么不仗义啊，”吴越打起了哈哈，“你把我俩当啥人了？都跟你似的？不说一声就跑了？”
“呃——”原斌赶忙用手向后指了指，“那，也行吧，你们把车开那儿去，让Sunny上车，我在这儿等着。”
“什么意思啊，”梁续彻底听懵了，“她藏着干嘛？你等谁呢你？”
原斌叹了口气，磨磨唧唧的解释道：“我寻思试试帮她把事儿了了，”说着他伸手从僧袍的衣襟儿里。拿出正在录着音的手机。
“这不是么，我打了电话，叫他们人过来了。”
“哎我操！”梁续一抬头顶在车顶棚上，发出沉闷的声音，“哎我操，哎我操！”
他骂骂咧咧的下了车，用力把车门甩上，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原斌身前，一把推在他胸口上。
可能是确实胖了，这一下都没推出多远。
“你有病啊！”梁续指着他的鼻子骂道，“谁让你自作主张的！出了事儿算他妈谁的！”
“不是，”原斌一边躲闪一边解释着，“我寻思着，让Sunny藏住了，我上去跟来的人套套词儿，等他们把事儿说明白了，我发个信号Sunny一跑，不就完事儿了么，他们又不能拿我怎么样——你们来的正好儿，坐着车跑的快。”
“跑你妈了个大姨夫啊跑！”梁续侧起一脚踹在原斌腰上。刚想骂醒他，又怕声音大了被Sunny听见，只能拧着眉毛压低了声音：
“我他妈媳妇孩子！现在被一堆人盯着捎呢！我跑得了么我跑！我用你在这耍帅！离他妈河北就差二里地了！你他妈是彪点儿咋的！拿我一家人命赚功德呢？”
“啊？”原斌一愣，自己也觉得理亏了，“——不是，你也没告诉我啊，怎么回事？谁啊？盯着的——”
“这他妈给你能个的，我让你在这给我充英雄！我让你跟这儿碟中谍了你还！我他妈——”梁续紧紧拽住了原斌的衣襟儿，不停的抬脚踢向他的裤子，“你不怕死啊你！”
“我死就死了！”原斌突然怒喝一声，甩开他的手，“那你倒是告诉我，真有老驴么！出去了真有人管她么？”
“我他妈让你老驴！”梁续抬腿又要踹。
好在吴越倒还算清醒，下车用力的将梁续身子推开，扭过头看向原斌，正色问道：
“你什么时候打的电话？”
原斌又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又抬起头看看：“差不多该——”
吴越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去，长城星星点点的映衬下，盘绕的山路尽头，一个暖黄色的光源，渐渐由小变大。
“去车里！”
吴越用力拽了还在愣神的梁续一把，“先按他说的办！”
梁续走出两步，又回身将手指顶在原斌的胸前：
“三分钟！”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咒骂道：“我们待够三分钟就走，我他妈赌不起！你自己看着办！”
梁续将脑袋扶在方向盘上，小心的远远监视着车外的动静。心跳正在一点点加着速，安静的车厢中只剩下三人带着颤抖的喘息。
来的车让他有些意外，那是一辆摇摇晃晃的小摩托，上面坐着一个看起来也不像“官儿”的人。
他穿着一件仿皮夹克，子拉的很高，将下巴藏在里面，似过时了的混混儿装扮。牛仔裤颜色也有点儿怯，微风吹动他的凌乱头发，愚蠢的长刘海儿随风摆动着，像瘦时的刘欢松开了辫子。
梁续总觉得这人在哪儿见过，不过这城市里这样东西倒也不少。
那人急匆匆的走到了原斌的跟前儿。原斌摆手拦住了他，远远冲车的方向指了指，男人便向车的方向走了过来。
原斌赶紧又绕到他的身前，抬胳膊挡住。男人急匆匆的左右绕开，离车越来越近，原斌似有些气恼，紧紧抓住了男人，总算交谈起来。
梁续看到此处终于踏实了一些，转眼凝视着仪表盘上显示的时间。
直到那个男人扬了下胳膊，后视镜里那个胖大喇嘛的背影，像断了电的气球假人般，软软的瘫倒在地上。
脑袋与地面接触时发出的脆响，传了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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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故乡来说，我终究还是成了旅客。”
——梁续（2014）
炸鸡汉堡的味道，有些令人怀旧。
原斌就这么静静的坐着，在服务区的麦当劳里，眼看着Sunny吃光了眼前的鸡腿堡套餐。
他好久都没有看见人这么狼吞虎咽了，似乎连摒弃许久的口腹之欲都被勾了起来。
每一口滴落的酱汁，都要用小拇指搓起来重新放回嘴里，正着反着各舔一遍。食物们像滚筒洗衣机中的衣服一般，并不遮掩的在她口中颠来倒去，而后并不雅观发出“BIAJI”声。
她发现了原斌的眼神，不好意思的弯起眉毛笑了笑，直到用力将嘴里的满满一口咽下去了，喝了口可乐，才顾上和原斌搭言。
“你不吃啊？”
“我还不饿，”原斌摇摇头，将眼前的一份薯条往前推了推，“你把这个也吃了吧。”
Sunny有些不好意思，“我饱了都，”她喝了口可乐，从兜里掏出小镜子和口红补起了妆。
她吃力的将眉毛挑起来，检查了一下睫毛。不知道为什么，就连这动作，也透着一股并不体面的气息。
“谢谢啊。”Sunny将手心里的小镜子合上，眼神却并没有从那薯条上移走。
“等我这事儿完事儿了，我请你们吃FIREWORK！”
“啊？”原斌有点儿没听明白。
“FIREWORK啊，”Sunny瞪大了眼睛，“你不知道么？”她掏出手机翻找起来，“你等等啊——”
原斌听愣了，迟疑着说：“烟——花——”
“呐，”Sunny将手机推到原斌眼前，“就是这个FIREWORK啊，你不知道吗？”
原斌盯着屏幕仔细研究了一会儿，才发现是南五环外的一家小汉堡店，并没有什么稀奇的，人均也就六十块钱。
“啊？这里不火么？”Sunny看明白了原斌的表情，自言自语的嘟囔起来：
“我看网上天天排队的，据说北京最火的汉堡店——完了，不会又是假广告吧，我卷儿都买完了——”
Sunny的眼神有点儿落寞，“——我还以为你们都知道呢，一定是你太不IN了吧，说不定他俩就知道——”
“太不什么？”
“IN啊。”
Sunny解释完，似乎明白了自己这句“潮流语”也用的不对，眼神中越发尴尬。
原斌看她的窘像有些可怜，赶忙笑笑接了过来：
“那叫太不潮了，还太不IN了。”
“啊——”Sunny傻傻一笑，“没有这么说的么？”
店内的人们不时将眼光投向这“奇装异服”的两口子，原斌只觉得有些别扭。坐时间长了，便将罩在外面的藏红袍子脱下，叠起放到了椅子上。
“你还挺厉害的，”他看了看玩儿手机的Sunny。
“嗯，”Sunny咬着吸管儿，眼神回了过来。
“挺聪明的，”原斌称赞道，“一路上想了那么多办法才来到这儿。”
“嗨。”
“对了，”原斌将胳膊叠起，往前探了探头，“你怎么知道，那剧场后台——有狗熊的？”
这话似乎戳中了Sunny的心事，她又用力的嘬了一口可乐，神情若有所思。直到可乐慢慢流淌进去，她才轻轻用鼻子倒出一口气。
“我卖给他们的。”
“啊？”
原斌有些惊讶，但回想起Sunny来的地方，倒也默认了这种可能。
“你还——卖野生动物呢？”
“不是不是，”Sunny摇摇头，“呃——其实也不能算我卖出去的。”
“呃——你见过真的熊么，要打个熊麻烦着呢，在林子里找几个月可能都碰不到。当年我爸说，他就碰上过一回，特吓人，离的老远老远才敢开枪，十几个人，一起开。子弹把熊脖子打破了，熊站起来满哪找，血呲出去好高好高，天都给染红了。”
“打了还不算完，还要风葬，特别麻烦。不过主要是为了跟山下换钱，能换不少。我爸说因为那一次，我奶快把他腿打断了。”
原斌有些好奇：“哦，你们是——不许打动物么？”
“那倒不是，我奶也打，但是她说熊太少了，再打就没了。熊要是没了，山里的人就也待不住了。”
“哦，哦。”原斌眯缝着眼睛听着。
“后来我爸也走了，我没事儿就老到山里去逛荡。起先我奶也老吓我，说山里还有熊瞎子。但经不住我老跑啊，她就说实话了，她说有个沟子，每年入夏的时候不要去，熊会打那儿过。”
“后来吧，一年多了得有，”Sunny将手扶在破洞的丝袜之上，晃悠着身子陷入回忆，“有个马戏团的老板到我们那儿去喝酒，闲聊天说起这事儿来着。说他们团里有两套手续，动物园儿走一只，剩下的想‘节约’一下。”
“我那会儿正缺钱，眼看日子口也差不多，就把那沟子的位置给他了——没想到这老小子还真走运，逮了个崽子。”
“呦，”原斌听了有些感慨，“赚多少钱啊。”
“五百。”
五百，原斌暗暗琢磨着，一只活蹦乱跳的狗熊，想必Sunny也不知道值多少钱，知道了应不会答应这买卖的。
“那你奶奶没说你？”
Sunny将最后一口可乐喝尽，神色有些黯淡，“呃，没有——毕竟能换钱啊，买了不少东西——”
原斌有些鄙夷的撇了撇嘴，“啧，唉，那你这次看见它的时候，它还能认出你么——”
“呃？”Sunny挑起眉毛。
“啊，”原斌也被自己的问题逗乐了，轻哼了一声。
“不是，就是说啊，你这个行为是不对的，是违法行为你知道——”
“大师，”Sunny突然笑了一声，“大师，您怎么这么傻啊？”
“啊？”
“人活一辈子，吃喝拉撒，哪一样不需要用钱？你们这些人天天说的可好听了，这不该那不该的，可当我需要的时候，谁能帮我呢？你在哪儿呢？就好像谁不愿意好好活着似的，我也想干干净净，可我有的选么？”
“我多做一单，就能有几百块钱，几百块钱能做多少事儿，你们想过么？我也想和他们一样啊——”她说罢转脸看向四周时尚的姑娘们，“凭什么我就不行呢？我也哭过，闹过，可这日子也从没因为谁惨，就对谁好一些啊？”
“说到底，连人的死活都顾不了了，还要去管一头熊？难道我就不是一条命么？”
一段话，将原斌本要说出口的鸡汤，击成了血沫子。似有些什么东西从胸口中被抽了出来，棉絮般，带着温热气息，好大一团。其中裹着许多不堪的回忆，被重新勾了出来。
“匿名信？”原斌将脑袋探向后面，看着韦方俊，“什么匿名信？你还有这本事呢？”
副驾驶的吴越坏笑一声，“还不知道吧，咱们骚俊儿出息喽——那个朱主任家里都闹翻了，某位不愿透露身份的朝阳群众——”他把眼神往后瞥了瞥，“给我们朱主任的老婆打了电话，说管管他老头儿和基层女助理们的关系。朱家大嫂直接杀到单位去了，主任都已经三天没来上班了，估计是不好过。”
“卧槽，这么狠？”原斌拧拧头，不可思议的看着韦方俊“你小子还有这手段？可以啊。这叫啥，锱铢必较啊。”
“那咋的，我还接着给她买水果啊。”韦方俊得意的晃悠着脑袋。
“人家去下属家里‘扑下身子，真抓实干’，吃你点儿水果怎么了？”吴越假装正经的恶心他。
“滚蛋！”韦方俊从拿起车上的纸抽，向前扔过去。
“诶诶别闹，”原斌一边儿开车一边把纸抽放在仪表台上，“那上面找那姑娘了么？没来个原配手撕小三？”
“拉倒吧，”吴越又一次抢答道，“还手撕小三，小七小八她都算不上。现在小姑娘班儿上的好好的，查她？上面现在满世界查谁打的电话呢！这东西，你不给捅出来大家都见怪不怪，捅出来了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诶诶诶，可不是我啊，别瞎扣屎盆子。”韦方俊听到此处坐正了身子。
“那肯定，某个傻逼——淘宝花钱雇的未知号码，”吴越一副看透一切的表情，“查是查不出来了，骚俊你要早几年有这心眼儿，还能叫二中给开了？”
韦方俊将头扭向车窗户的一边儿，突然一本正经的叹了口气：
“唉呀，这只能说啊，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一些这个基层管理人员啊，工作时不思进取，经不住诱惑的考验，给工作环境内的同志带来极其恶劣的影响。有些党外的正义之士，啧——那话咋说来着，吴秘书？”
“呵，党外正义之士给人买水果买后悔了呗，”吴越插科打诨起来，“可怜这二马路的水果摊儿一年供了五六万的货，也不知道能不能报销了这回。”
“五六万？”原斌听了一惊，“妈的我们单位一年发水果也用不了这些钱，你要干啥啊，拿榴莲就饼吃啊？”
“唉呀，钱少不了他的，”韦方俊不以为然的推推手，“年底找两张□□就怼上了，这街道还能没钱么，底下老百姓还活不活了。”
吴越将纸巾丢了回来，“那你这是众筹推屁股啊，下回我也入个股，为朱主任推个波儿，年底来个分红——诶，帅逼，”他回过身子，“你还没说呢，咱出来干啥啊？”
韦方俊见总算转移了斗争大方向，赶忙眉飞色舞的贫了起来：“企鹅你猜，帅逼要带我们看啥西洋景儿去？”
原斌开着车，笑而不语。
若是说多了，难免两人会错意。
盖悦辉这个名字已经有七八年没有人提起过了，高考之后，似乎如同中央六套的老港片一般，慢慢的就没了音讯。
可上次的同学聚会上的一个女孩儿，将盖悦辉要回国的事情，当做个谈资同原斌说了。
女孩儿说盖悦晖回来之前组织了几波聚餐，她也在其中，这让原斌很诧异，印象里高中时，从没有从盖悦晖的嘴里听见过这个名字，竟然此时也在受邀之列，女人的友谊果然奇怪。
他当时只是随意一听，可在砸么时间久了，便辗转难眠了。
还是有些好奇，不知道盖悦辉现在什么样子，那张娃娃脸能顶住这六七年的时光么。前几年听传言说她去国外找她妈之后，她爸在这边耐不住寂寞，又找了一个，按理说这城市现在应是她的伤心地才是，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盖悦辉是他青春里的一道疤痕，本来慢慢愈合一切就好的，只是再次瘙痒起来，便想要抠一下，越抠越疼，越疼却越想抠。
他闭着眼回忆起来，那是被风吹拂过的黑色长发，那是带着微微凹凸的黑色T恤，那是紧绷的黑色过膝袜子。
他决定要见见，哪怕只是隔老远瞅一眼，若是她胖了，丑了，俗了难看了，也算是了了个心事。
大凯迪在那间饭店的停车场里停住，灯熄灭之后，只剩下三个小烟头所散发出的微微光亮。
“跟这坐着有啥意思，去里面找找呗。”韦方俊有些失望的抱怨道。
“哎呀，看看就行了，”原斌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道，“十分钟没出来，咱就吃饭去。”
“去里面吃呗，”吴越指了指车窗外那一家招牌，一脸坏笑：“我请，敢不敢？”
“啧——”原斌又拿起了车钥匙，皱着眉头道，“走吧走吧，不想看了，没啥意思。”
“草，”吴越赶紧拽开了车门，“大老远过来了你又不看了，我不管，我今儿偏要瞅瞅大洋马，我先下车尿个尿去。”
“诶你懒驴上磨——”原斌刚骂完半句，韦方俊却也一溜烟跑了下去。
原斌叹了口气，看着不远处解裤腰带的两个人，终还是顺从的下了车。
三个老爷们儿在黑暗的角落中站成一排，冲着墙发泄体内多余的水分。可就在这最尴尬的时刻，已经提上裤子的韦方俊突然低声喊了一句：
“是不是，诶是不是！出来了！”
原斌的被韦方俊的话吓得浑身一激灵，尿被挤在了半截，转头望向餐厅的门口。
一男三女结伴走出了酒店门口，在那里寒暄了几句，转而各自向车走去。
“卧槽，卧槽，好像是诶。”韦方俊嘟囔道，三个人赶忙提着裤子，在车后面蹲下，透露出半截脑袋。
韦方俊不停的用胳膊肘捅原斌：
“上啊上啊，去打个招呼，来个偶遇！”
“卧槽你洗手没有。”
原斌就这么死死的盯着，是她，他很确定，哪怕只是通过那一点儿消瘦的剪影，他也是能辨认出来的，这种姑娘只怕到死也是精致的。
可除此之外呢，他本以为的无比激动，原来也不过如此。
那些预想过的场景，擦肩之后，在她愕然之际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一瞬间便响起了那些青春的恋歌。
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只感受到平静，那平静里既没有对死灰复燃的渴望，也没有相忘于江湖的解脱感，什么都没有。那身影只是似一本旧课本一样，再打开时，甚至不记得当时写写画画的含义。
他甚至没有去思考旁边儿的那个男人是不是她的男友或是老公，那都不再令他好奇了，这无奈的平静他让他后悔起今晚的举动。
原来那个说起名字便会哑然失笑的人，为了不见面而提前避开的人，曾经刻骨铭心彻夜难眠的人，再见也只是旁人。
“走吧，”待到三根烟熄灭，吴越又拉开了车门，“庆祝一下，带你们去个好地方。”
吴越所说的好地方，是一家被烟台男人们称为“二姐”的家庭会所，隐藏在居民楼里的，吴越若不是常和这些领导的司机秘书们混在一起，也难开这眼界。
吴越说，这“圈子”里面很有意思。电视电影里，那些领导啊，大老板啊，搞起“破”事儿来，恨不得单辟个二十四小时安保查岗，狙击手盯梢的地窖来金屋藏娇。
其实根本没这么麻烦，他们所去的娱乐场子也常常是“与民同乐”的，谁认识门都能去，也从没发生过“特殊行业服务人员”敲诈领导的事件。
因为那些姑娘们根本便不认得这些官儿。她们连新闻联播都不看，更不要说地方新闻，那些市局级领导在她们眼里还没有男明星好辨认。陪完了酒，出完了台，转天看电视换台的时候一瞥而过一个穿衬衫讲话的秃头胖子，根本对不上号。
因此找她们反倒比找小三儿安全的多，小三儿要位置，而她们只要钱，钱往往还有别人结账。
这家便是以频繁接待“领导”而出了名的，里面质量不低，主打清纯似女友的服务。
头牌起的全是复古的花名，颜值也皆是放在大城市拿的出手的水准。吴越说这里价格贵的离谱，原斌心里知道，吴越这是怕自己别扭，找个地方放松一下。
作为行业里的“老资格”，店里的管理也十分安全：选姑娘在一号楼的高层，后面的服务则变成了二号楼的几个的房间。姑娘们在穿着制服展示完自己之后，还要再穿上平日里的衣服，领着客人从地下车库去单独的房间。
原斌选中了茉莉，茉莉有一张邻家女孩儿的脸，略施脂粉便能看出气质不俗。于是她将头发扎成一个小揪，套上了一件墨绿色的风衣，登上门口的UGG，将原斌带下了楼。
电梯间里，茉莉背冲着原斌玩儿着手机，似两个住同一楼层的陌生人一样。
原斌看着看着，突然觉得这场景怪有意思，倘若电梯里再上个人，多会以为只是楼里的漂亮姑娘，和一个不时瞄两眼的穷□□丝。尚不知道十几分钟之后，这姑娘便将要跪倒在他身下JC起来。想到此处，还真希望此刻来个人看着才好，可惜夜幕已深，再也没人走进来。
电梯到了地下一层的停车场，一开门，寒冷的空气便让刚从暖房出来的原斌打了个冷颤。茉莉也下意识的将脑袋往大毛领里缩了缩，两个人一前一后的向另一栋楼的电梯井走去，脚步的声音虽不大，在空旷的停车场里，每一下都听的真真切切。
在这个女人的身体里行进之时，原斌身上的感官突似全部打开了一般，每一个毛孔都吸吮着空气中的芳香，他看着茉莉承受的眼神，变得愈发放肆，将脸凑得越来越近。
茉莉突然没了方才的意乱情迷，将手指抬起，挡在两个人的唇间。
“别亲嘴。”
不知为何，这三个字似后返劲儿一般，拉开了他的栓子。他突然发了狠的用力，眼睛紧紧的盯住身下的女人，似要质问她什么一般。脸颊都跟着颤抖起来，幻想着将这dong体撕裂，让她永远的记住自己。
几分钟后，后腰胀的发紧，他怕疼一般的往外一抽，脑袋后面便传来了麻痒之感。俯卧撑一般的身子轰然倒塌在女人光滑的肉体上。从每一个毛孔里渗出来的汗液和屋里的香薰味混杂在一起，他剧烈的喘息着。
“接了接了，”韦方俊将手里签子上的海肠迅速撸进嘴里，而后忙叨的用纸巾边擦边说道：
“喂，续哥！”
“咋了，”梁续不耐烦的回到，他跨着摩托车，将手机接通了之后，用耳朵夹住，随后笨拙的用脚尖点着地往路边挪了挪，怕车屁股被被车给刮到。
“续哥你干啥呢？企鹅发现了个好地方。”韦方俊兴冲冲的说道。
“什么好地方啊，”梁续皱着眉道，“我这小摩托能上四十迈容易么，刚有点儿风。”
“诶诶，续哥骑小摩托呢！”韦方俊冲两个人挤了挤眼睛，“说刚有点儿风，妈的骑个摩托都装逼——”三个人又笑作一团。
“续哥啊，”他朗声说道，“你猜我们今天晚上去哪了？”
“去哪了？”
“来来来，让帅逼跟你讲。”韦方俊将手机递给原斌。原斌有点儿嫌烦的啧了一声，还是将手机接过来。
“续啊，最近怎么样啊？骚俊这工作可能干不了多久了。你要司机不要，摩托前面还能坐下一个不？”
几瓶啤酒中，原斌很快便模糊了那场所谓的重逢，甚至还没有茉莉带来的刺激体验记得真切。
没有一个风尘女人记得真切。
但是一千多公里外的梁续，把那天记得很仔细：
也许是因为原斌讲的过于刺激了，他决定那天晚上也去找个“三温暖”，填满二十多岁男人的旺盛欲情。
可惜小摩托终归不能骑太快，拐弯的时候，他一个侧翻摔了出去。
也没什么人能大老远的来帮忙，他只能推着没了后视镜的小摩托，一瘸一拐的回了爱马社。找了家小诊所，涂了半瓶子紫药水。
“三温暖”的计划是泡汤了，他索性在楼下超市里买了两瓶啤酒，回到家看着天花板犯愣。
酒精和脑补的春色画面击垮了他薄弱的意志，他将手机掏出来，翻看着QQ里日常收集的那些“职业选手”动态里的点点桃花，越看越舒服，越看心越痒。梁续将剩下的啤酒一口闷了，大着胆子，把对话框挨个点开，将心中最大的愿望发了过去。
“啥啊？”吴越看着梁续。夜色之中，握着方向盘的梁续眉头紧皱。他现在终于开上了好车，表情却总不怎么开心。
“看看逼。”
“唉呀我去你大爷的，你可真行——”吴越搓了搓额头，“然后呢？”
“然后我就迷瞪着了。”
“唉呀妈呀——”吴越想起来春晚的小品桥段，“有那好事儿你能睡？我咋那么不信呢。”
“我真他吗的睡了，”梁续一拍大腿，“要不怎么说这人情欠的冤呢。”
“什么人情？”
梁续说到此处，频频将脸转向窗外，声音小了很多。
“嘶——啧，早晨我一看啊，全都是骂我傻逼的——哪知道唯一一个不该发的，还真回了个照片。”
吴越听了半天才听明白他话中所指。
“——啊？”
梁续艰难的点了点头。
“啊。”
到此为止，梁续终于说完了自己和Sunny所有的交集。直面内心的话，他不得不承认，开始那颗帮Sunny的心，并非一点儿杂念没掺。
照片早就在他清醒后就删了，他再也没敢主动跟这个爱听他“装逼”的对象，说过一句话。
“唉呀——”吴越也越来越觉得难堪，倒不是为了梁续这糊涂罪行。而是因为眼瞅着手机里导航的距离越来越近，他们就快把这位“大公无私”的女侠，送出去了。
而且真的要快点儿了，从手机里得到的“文件”来看，过了今晚十二点，北京界就禁严了。
“真删了？”
“啧，真删了。”
“——好看不？”
“滚。”
车子还没到休息区，他们便在国道边上看到了“显眼”的原斌。
“干嘛呢？跟这儿站着？”吴越摇下车窗，“半了夜的怪吓人的，Sunny呢？”
原斌看见他们把车停下，却有些慌张，“你们咋回来了？”
“啊？”吴越听懵了，“我们不回来上哪儿啊？不是说好给她送出去吗？人呢？”
“不是，”原斌突然有些忙乱，用手搓着宽厚的额头，“不是不是——还，还真还有个老驴啊？”
“什么啊？什么意思？”梁续也把脑袋探过来。
“啧，唉呀——”原斌满脸的歉意，“我还以为你们说老驴是诓她呢，我看下车的时候续哥各种挤咕眼，我寻思你们是不是不想管了，把她撂给我，直接撤了呢。”
“呃——”吴越倒抽一口凉气，也怪梁续这撒谎的水平太烂，竟早就被原斌看出了端倪。
“唉呀，哪有那么不仗义啊，”吴越打起了哈哈，“你把我俩当啥人了？都跟你似的？不说一声就跑了？”
“呃——”原斌赶忙用手向后指了指，“那，也行吧，你们把车开那儿去，让Sunny上车，我在这儿等着。”
“什么意思啊，”梁续彻底听懵了，“她藏着干嘛？你等谁呢你？”
原斌叹了口气，磨磨唧唧的解释道：“我寻思试试帮她把事儿了了，”说着他伸手从僧袍的衣襟儿里。拿出正在录着音的手机。
“这不是么，我打了电话，叫他们人过来了。”
“哎我操！”梁续一抬头顶在车顶棚上，发出沉闷的声音，“哎我操，哎我操！”
他骂骂咧咧的下了车，用力把车门甩上，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原斌身前，一把推在他胸口上。
可能是确实胖了，这一下都没推出多远。
“你有病啊！”梁续指着他的鼻子骂道，“谁让你自作主张的！出了事儿算他妈谁的！”
“不是，”原斌一边躲闪一边解释着，“我寻思着，让Sunny藏住了，我上去跟来的人套套词儿，等他们把事儿说明白了，我发个信号Sunny一跑，不就完事儿了么，他们又不能拿我怎么样——你们来的正好儿，坐着车跑的快。”
“跑你妈了个大姨夫啊跑！”梁续侧起一脚踹在原斌腰上。刚想骂醒他，又怕声音大了被Sunny听见，只能拧着眉毛压低了声音：
“我他妈媳妇孩子！现在被一堆人盯着捎呢！我跑得了么我跑！我用你在这耍帅！离他妈河北就差二里地了！你他妈是彪点儿咋的！拿我一家人命赚功德呢？”
“啊？”原斌一愣，自己也觉得理亏了，“——不是，你也没告诉我啊，怎么回事？谁啊？盯着的——”
“这他妈给你能个的，我让你在这给我充英雄！我让你跟这儿碟中谍了你还！我他妈——”梁续紧紧拽住了原斌的衣襟儿，不停的抬脚踢向他的裤子，“你不怕死啊你！”
“我死就死了！”原斌突然怒喝一声，甩开他的手，“那你倒是告诉我，真有老驴么！出去了真有人管她么？”
“我他妈让你老驴！”梁续抬腿又要踹。
好在吴越倒还算清醒，下车用力的将梁续身子推开，扭过头看向原斌，正色问道：
“你什么时候打的电话？”
原斌又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又抬起头看看：“差不多该——”
吴越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去，长城星星点点的映衬下，盘绕的山路尽头，一个暖黄色的光源，渐渐由小变大。
“去车里！”
吴越用力拽了还在愣神的梁续一把，“先按他说的办！”
梁续走出两步，又回身将手指顶在原斌的胸前：
“三分钟！”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咒骂道：“我们待够三分钟就走，我他妈赌不起！你自己看着办！”
梁续将脑袋扶在方向盘上，小心的远远监视着车外的动静。心跳正在一点点加着速，安静的车厢中只剩下三人带着颤抖的喘息。
来的车让他有些意外，那是一辆摇摇晃晃的小摩托，上面坐着一个看起来也不像“官儿”的人。
他穿着一件仿皮夹克，子拉的很高，将下巴藏在里面，似过时了的混混儿装扮。牛仔裤颜色也有点儿怯，微风吹动他的凌乱头发，愚蠢的长刘海儿随风摆动着，像瘦时的刘欢松开了辫子。
梁续总觉得这人在哪儿见过，不过这城市里这样东西倒也不少。
那人急匆匆的走到了原斌的跟前儿。原斌摆手拦住了他，远远冲车的方向指了指，男人便向车的方向走了过来。
原斌赶紧又绕到他的身前，抬胳膊挡住。男人急匆匆的左右绕开，离车越来越近，原斌似有些气恼，紧紧抓住了男人，总算交谈起来。
梁续看到此处终于踏实了一些，转眼凝视着仪表盘上显示的时间。
直到那个男人扬了下胳膊，后视镜里那个胖大喇嘛的背影，像断了电的气球假人般，软软的瘫倒在地上。
脑袋与地面接触时发出的脆响，传了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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