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夜奔
“我记得有个当妈的说，她小时特别不喜欢练钢琴，她爸妈拿棍子打她，她恨得不行。
可长大了就后悔了，跟她爸妈说，你们要是再逼我一点儿就好了，看谁谁弹的多好，也嫁了个好人家。
她说因为这后悔，她一定死活也逼着她姑娘把琴弹好，姑娘将来就感谢她了。
要我说这妈过得真妈惨，原因跟会不会弹钢琴一分钱关系都没有。她就是因为傻，她只看得见现今的不如意，看得见别人的光鲜日子，却忘了自己的选择，忘了童年的快乐，还要将这模式复制下去。
说白了，她只是将现在所有不幸，归咎于那台钢琴上。”
——原斌（2021）
Sunny在厕所后面的空地上，转了很久。
直到将两个“多菲角”都咽到肚子里，才拧开一瓶可乐，边喝边走了出去。
天气不错，加油站前的停车场里挤满了大车，Sunny从这些移动着的红色与青色铁皮间穿过，一路上吸住了不少二十多岁男人的眼睛，总算在路边找到了雷哥。
司机雷哥招呼她在折叠桌前坐下，指了指碗里的馄饨：
“吃一口吧。”
Sunny干笑了两声，拿起汤匙，在碗里随意拨弄着，却迟迟不往嘴里送。
“棺材？”
桌对面一个搭伙儿的青年人满脸的好奇，看穿着打扮，也是跑大车的。他的旁边还坐着一男一女，男的跟雷哥岁数相仿，似是熟识的同行，女人四十岁左右，身材有些臃肿，化了浓妆。
自打Sunny回了桌上，那个年长些的男人，目光便没有离开过她。
“就是棺材！”雷哥向后仰了仰身子，将肚子挺在前面。
“真的？”年轻人追问道。
“切——自己瞅去，左手边，往下摸。”王雷用眼勾了勾旁边自己的大货里，漆黑色的木堆：
“这可是好东西，挖出来一个板儿，够我半车木头。”
“谁家的啊？”妇人也瞪大了眼睛。
“你管谁家的，”王雷一脸的不屑，“都是解放前的了，现在谁谁也不归，没人要。我这一车，这都是拉去北京给人做古琴的，贵着呢——这还不算好的，咱这都是松木或者水曲柳的，人家南边能挖出来梧桐板儿，一块儿都上万，那琴声儿才好呢。”
“古琴？”Sunny随着问道。
她望向车里那沉默的黑色，那黝黑笔直的树干，像这山里的人一样，走出去，就慢慢就消失在城市里了。
“就是——”王雷不知怎么解释，只好用手比划了个林青霞弹琴的样子。
“就是种琴，铛铛的，电影看过没有啊？”
众人都是一笑，Sunny的眼神与那个年长的司机撞上，对方的眼神里似乎别有深意。他将手里的保温杯放回桌子上，很有做派的用下巴点了点Sunny的方向：
“缅甸来的？”
Sunny摇摇头，王雷也顺着看过去，相较于另一个“陪大车的”，他难免面露得色：
“呼玛来的。”
“买一条吧，夜里保平安啊。”一个穿保安服的老头儿溜达过来，手里拿着一把尺长的红布条，满脸堆欢。年长的司机见状，赶紧从兜里掏出两张票子递到老头儿手上，扯了一根走，又转头看向雷子：
“来一个？”
“不过夜了，”雷子笑着摇摇头，说罢瞟了Sunny一眼，“着急走。”
Sunny眯起眼睛，面带感激的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的时候，也许是从缝隙处漏进来的风，让Sunny醒了过来。她看着窗外，依旧是望不尽的，起伏着的山，黑漆漆伫立在远处。那汗透了的袜子将脚冻冻麻了，她将脚拿到座位上，使劲向座椅里蜷缩着。这姿势太累，一会儿便又醒了，她索性将随身挎包打开，放在副驾驶下的空隙中，将脚塞进去。
还没等再睡熟，她便感觉到腿边有一股暖意。
“咳——”她轻咳一声，那手果然迅速收了回去。雷哥假意揉了揉鼻子，从后视镜里警惕的看了Sunny一眼。
“有点儿冷喽，”Sunny刻意的感慨道，脱下外套，将它像被子一样罩在身上。
雷哥稍稍放松了些，点了根烟。Sunny冲他摆了摆手，雷哥赶忙识趣的递过来一根，点上。
“这个大车啊，”王雷自顾自的聊起了天，“你看着挺苦，其实不少赚，全国各地哪儿都能去，也挺长见识的。”
“嗯。”
“就是寂寞点儿，”雷哥将头侧向窗外，“其他都挺好的。”
Sunny将烟灰卡在前面的烟缸里，微微笑了笑，又将那双穿着黑丝袜的腿伸了出来。
“哥——你困了就看看，摸两把也不当事儿的。咱早点儿到北京就行。”
王雷羞了个脸红，将眼神瞥向窗外，转移话题。
“对了，妹子你去北京干啥来着？”
“看演唱会啊。”
“哦，”雷哥听完咂么咂么，“谁的？谁唱的？”
“马加。”
“哦，哦。”雷哥点点头，“那可——挺好的，你们这些小姑娘啊，就是有喜欢这些东西。对了，妹子你家里是干啥的？”
Sunny往前欠了欠身子，露出一丝苦笑。
“跳大神儿的。”
雷哥惊恐的又仔细瞅了一眼她。
“啥？”
“萨满啊，”Sunny说完又深深吸了一口，“好几辈儿了。”
“出马仙儿啊？”
“啊。”
从这之后，这趟旅程变得安静了许多。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Sunny又在无休无止的DJ音乐中睡着了，难得的踏实。有时候对向来的鸣笛声会吵醒她，路边都是看不到头的黑色林子和田野，时不时还能看见些厂子和村落里有闪烁的灯，看着看着便又困了。
而后山越来越少，车却越来越多。再醒来的时候，天色蒙蒙亮，似还有些灰蓝色的雾气没有消散，窗外的大车司机们三三两两的，慢慢走进远处的休息站里。还有的，则是在地上铺着纸打扑克，或是干脆在车底下睡着了。人很多，队伍排得好长好长，路边开始有了警车和推车的小买卖。
休息区的上面，是三个鲜红的灯光字：
“金山岭”。
雷哥见她醒了，清了清嗓子：“啧——排长队。”
Sunny愣愣的看着前面慢悠悠的车队，原来她终于来到了这里。
“雷哥，”她往前欠欠身子，活动了下腰杆，用手将额前的刘海儿别到耳后，摆出那个招牌的谄媚笑容：“北京里面什么样儿啊？”
“呃，北京啊——”雷哥一边嚼着槟榔一边思索着，“那是，特别繁华的，特别大，楼也特多，人也多。”
“那的人，应该都挺好的吧？”
“嗯——”王雷沉吟一声，“可能是吧，也没啥不一样。但是北京有钱啊，人有钱，心眼儿就好，慈眉善目的。妹子，我给你介绍俩大哥吧，都——”他本想说“挺厉害的”，又觉得有些夸张，“都——认识不少人。”
“不用了，”Sunny将头扭向窗边。痴痴的望向道路的尽头。
“我有个朋友在这。”
这座城市的星巴克里，有三种人，动辄几十亿投资谈项目的男人；露着大腿和塑料姐妹花们拍照P图的女人；以及拿着笔记本，真正的纸质笔记本，一边仇视着漂亮女人，一边用眼睛瞟着老外的Easy Girl。中国男人是不会看这一种女人的，他们更关心大腿。
大腿是个好东西，漏的足够多，甚至可以忽略上面的脸，而“勉强看看”。
梁续此刻就看着几条大腿有些出神，他本不是特意要看的，自己婚后生活还算检点。但是在和吴越引荐的这位“大师”沟通之后，事情实在是没有大腿有意思。
“我一拍大腿，就发现这点子太他妈棒了，直接就申请了版号，咱们跟平台的关系你懂吧，我参与的项目全是上星的。梁老师你肯定知道的，现在收片子多难啊。很多人都问我，为什么我的故事都这么好——”。
“谁问的？”有点儿出神的梁续问了个很不合时宜的问题。
对面的寸头男人眉飞色舞的表情，僵住了那么一下。梁续趁这个时间又打量了他一遍。小圆脑袋，脸颊红扑扑的，一看就没少喝。
顺义这个地方是这位大师选的，据说是因为大师白天在这里参与什么公益电影节。大师说了好几位来的明星，每个后面都跟着一串儿解释。梁续在圈儿里混了十年，竟然一个都对不上号。
大厅里还算温暖，可是男人全身上下唯一看着质感还不错的围巾，一刻也没摘过。这让他想起聊斋里的一篇牛黄，怪有意思。
“上星是——”旁边的吴越好像看出来了场面的尴尬，赶忙破开局面。他对于这个也是第一次见的“朋友”，态度要比梁续重视的多。
梁续也发觉了自己的失礼，解释道：“就是地方电视台收，哦，是有电视台收就行。”
“哦，哦，”吴越又往后倒了一下，他似乎慢慢从梁续的眼神和语气里，读出了这次的项目又不怎么靠谱，动作也逐渐松弛了下来。
“是啊，老师，现在收片儿太难了，我们吴主任就是觉得咱们这个项目好，才特意从烟台赶过来了。”梁续从想起此行的任务，赶紧给这位“大师”递上了合适的一句。
“所以说，”男人赶忙接过来，“当年霸唱，我给他发过信息。告诉他说你这写的太惨，什么灯啊，古代有灯么？那叫蜡烛，他真正的名字是什么，应该叫鬼吹蜡，那玩意才能吹，灯那是爱迪生。这年头谁听你鬼啊神儿的，UC懂不懂，眼球经济懂不懂，应该叫什么，应该叫什么你们说——叫盗墓盗上床，或者智取前朝小娘子。你们说是不，就这么简单。结果呢，小伙子不听劝，太年轻。你看看怎么着，没干过盗墓笔记吧，人盗墓笔记赚多少钱——”
旁边儿桌的大腿走了，梁续索性玩儿起了手机，时不时抬起头眯缝着眼笑笑。
“可不是么，”吴越也跟着点头。
梁续转头看看他，吴越这老小子哪看过这些时兴小说，捧得和真的一样，果然越来越“狗”了。他白衬衫下的肚子也越来越富态，将扣子紧紧绷住，一呼一吸都看的清楚。
“所以说，咱这回这个故事，纯原创，没人偷得了，都在我自己脑子里，锁着呢，”大师敲了敲他的脑袋，不过这话和他刚才半小时的介绍有点儿自相矛盾，“这个定位绝对没有过重样的，未来的机械人，穿越到古代，他自己不知道自己是机器人，他以为他就是个未来人，但是却和古代的姑娘相爱了。科幻，爱情，最后杀倭寇，还有爱国，还悬疑，主旋律国家抓了多少年了，梁老师，你知道刘慈欣吧——”
“嗯嗯，一样的，特别好。”梁续没抬眼睛，微笑着点头。
手机屏幕上方划过一条信息，吸引了梁续的注意。
“哥，我到北京了。”
梁续眉头一皱。
“未来科技，古代美女，虐恋啊，然后他俩穿越回未来，发现未来世界已经不一样了，观众就会想啊，咋不一样了呢？为啥你猜？梁老师你说为啥？”
“——为啥？”吴越将脸保持在充满好奇的笑容上，手则一直把玩着饮料杯子。早就固定了朝九晚五的生物钟，这么一大杯怕是会让他睡不好，他有些后悔没遵从内心点个二十五的可乐。
没听到梁续的回应，他往后坐了坐用余光看了一眼，果然梁续又偷偷看起了手机。他用脚在桌子下面踩了梁续一下。
梁续是他认识的唯一一个混艺术圈儿的，带他来是为的是把面子凑足，玩儿手机怎么行。
“时间线被破坏了啊，听说过那个，那个，姥爷还是爷爷的理论吧，一人穿越回去杀了自己的姥爷——”
“祖父驳论，唉呀太好了，吴主任最喜欢这有逻辑的科幻片儿了。”梁续被踩的烦了，抬头微微笑补充了一句。他将手机放到桌上，摆出一副专心听讲的样子。
“嗯，翻译的不一样，反正就是回去之后就那啥了。形象都变了，对我这里面主人公的性别，我跟你讲，老有意思了，”大师说到这里，用手一拍梁续的大腿，围巾随着晃动起来，“他这个性别总变你知道么，一会儿是女的，一会儿，卧槽又他妈是男的，这个角色我本来要找巩静轩演的，就去年谁不是歌神出来那个，粉丝几十万呢。没想到丫来了说怕自己驾驭不了这个角色，我一想，这事儿只能我自己上了——”
梁续看了看吐沫星子横飞的大师，恭敬的陪着笑。
三分钟之后，他总算找到个合适的机会叫吴越去上厕所。
“靠谱么？”吴越有点儿心虚的说，“是不是有点儿那个什么银翼杀手的意思，不过那电影我看睡着了，不知道后面的事儿。”
“你要脸么？”梁续的脸和膀胱终于不用都崩着了，“这他妈就是个山寨乱马坐着终结者的飞船来了个古今大战秦俑情，还□□银翼杀手！要脸不要啊，”说到这他抖了一下。
“哈哈哈哈哈哈哈操——”吴越跟着乐了起来，抽了两口烟，抖了抖。
“人家傻逼但人家有项目啊——我看你刚才不也陪的挺开心，”他说罢掏出根烟点上，“唉——难为你了，捧得和真的似的——话说你们圈儿里是不是净这玩意儿？”
梁续没说话，从鼻孔慢慢喷出来长长两道烟气。确实，这几年审查严，艺术市场也不景气，多数的“谈事儿”，都是低三下四的哄着此类骗子唠嗑。
“生活所迫啊。”
“唉——谁叫人能拉来钱呢，”吴越读出他心里别扭，“指着你个梁老师，黄瓜菜都得凉了。你可给我瞪起点儿眼来啊，市里的领导可说了，新区不是要建影视基地么，就拿这项目开，跟那个“妖猫传”一样，旅游局都准备投钱了。你别装的跟个大尾巴狼似的，这事儿行不行你给我判断好了。万一靠谱，你爹我下一步还能往上提呢。”
“侧——”梁续轻骂一声，不想搭理他，“你来趟北京就为了这破事儿？”
“唉，操，”吴越又叹了口气，“这是搂草打兔子。这不是马上国庆了么，来堵人。”
梁续表情轻松下来，“明白了，明白了，”他装模作样的学起了吴越他们开会的样子：“部分别有用心的党外人士——”。
“滚蛋，”吴越白了梁续一眼，转过身往窗外弹了弹烟灰，“现在都不这么说了。”
他想反驳些什么，却又觉得无趣，“诶，都当爹了，工作的事儿咋样了，找着没啊？”
梁续低着头，将烟灰掸了掸，没有回应。
“大研究生也不好使啊，”吴越读懂了他的沉默，“让你装，报应了吧。”
“嘶——”梁续揉揉鼻子，“没啥合适的。我朋友前两天倒是蹿腾说搞个烧烤，就开酒吧底下。凌晨堵着下楼的小年轻来吃，也能赚钱。”
“什么玩意儿啊——”吴越撇了一眼，“国家是真白培养你了，能不能搞点儿上层建筑？你这交的都是什么人啊？”
“他是博士，”梁续讪笑一声，“说正经的，我过两天儿可能也得进体制喽，找了个八百里远的关系，正研究着呢。”
“呵，艺术家想开了？”
“想不开也得想开啊，都当爹了，总得有点儿保障吧。”
“不嫌钱少了？”
“少也比没有强啊，北京找个工作难死了。”梁续挠了挠头，叹了口气，“还是烟台好啊，你看你，小活儿一干，小房儿一买，花不了几个钱，一辈子不也挺好——诶，对了，”梁续突然想起来，“你对象上次不说也想弄书店么，有戏么？”
“烟台不行，”吴越听了，缓缓弹出一口气，停止了戏谑，转头看向窗外，“搞不起来的。”
“都他妈咋混的啊，”梁续夸张的叹了口气，“还说呢，骚俊那一万五，都他妈拖了三个月了。操——你们可真行，给公家干活还能干出亏空。”
吴越用鼻子冷哼一声：“你有钱你就借他呗——也没还我啊。都是看在好哥们的情分上借的，再不还，怕是朋友也做不成了。”
“呃——”梁续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在他看来，还与不还，只是会不会念叨骚俊一辈子的差别。可毕竟钱这东西，对每个人也不尽相同，只好应着声转了话题。
“一个一个的，”他随口说着，“诶，对了，宋书文前两天联系我来着，你还记得这人不？”
“卧槽，”吴越一愣，“他跟哪呢，他爸的事儿我都快忘了。”
“跟加拿大呢，联系我说是外面混不下去了，想回来干建筑。也是个废——我让他找你去了。”
“啧，”吴越满不乐意，“我能帮他啥啊。”他心中又想起来之前的烂摊子，可说了梁续也不会懂，只好作罢。
“谁叫你是领导呢，”梁续眯起眼睛，露出一丝坏笑，“可惜就是下面不争气。”
“滚滚滚。”
梁续却不罢休，用胳膊肘蹭蹭他，“还没怀上？”
吴越一阵脸红：“没着急。”
“你拉倒吧你，”梁续嘴撇的老远，“你啊，就是用早了，都用蒋甜身上了。”
俩人都抓住了对方的痛点，却又纷纷陷入了愁绪之中，气氛又一次尴尬下来。
“姥爷理论，”梁续又叨念。
“哼哼。”吴越用鼻子笑了两声。
“自己演。”
“嘿嘿，”吴越的身子跟着抖动。
“能拿奖。”
“哈哈，草。”
没六的笑声中，似乎又找到了当年的默契。
手机又亮了，梁续看了一眼，眉毛微微皱起。而后按住语音，用深沉的语调说道：
“住的地方找了么？我给你安排吧。”
“呦呦呦？梁老师厉害啊，”吴越不等他说完便凑了过来，“还能给人安排事儿呢？咋没见你给我安排个地方。”
“来陪你来充面子就够可以了，唉呀——“梁续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安排毛线，定个宾馆几个钱。”
“天天拿钱买脸的——”吴越嘟囔着，将脑袋凑了过去，“谁啊，我看看——这年头还有人用QQ？”
屏幕上又出现一行字：
“哥哥你电话多少？”
“我操！”吴越一巴掌扇到梁续脑袋上，“你可以啊，这孩子刚生就干这事儿？还教育我呢，狗改不了吃屎的货。”
“别闹，别闹，”梁续用胳膊护住头，“就是个小中学生。”
“诶诶诶——你可别违法了啊大哥，十四岁以下判刑的我告诉你。”吴越说着便伸手去夺梁续的手机，“我瞅瞅啥样，值不值？”
梁续被他弄恼了，把手机踹回兜里，“真不是，就以前聊过两句天儿，我他妈都忘了跟哪儿加的了。”
“耶——还紧张了，”吴越把嘴一撇，老道的眯起眼睛瞥了他一眼，“又——跟人装逼了吧，要不人大老远来找你约炮？”
“约你妈，”梁续叫吴越说了个脸红，转身将手中的烟掐灭。他盯着手机，突然计上心来：
“诶，正好你来了。”
“我可捧了半天臭脚了，这回到你了。”
Sunny蹬着那双高跟的靴子，在长长的车队边，愈走愈远。
穿越旷野的风，将那件假貂的毛吹的四下乱摆。她努力把头低下，却不敢有丝毫的停顿。
直到跟后面的人拉开足够的距离。
当警察们发现事情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视野的末端，一个迅速翻跃护栏的黑点儿，蹦蹦跳跳的消失于防护林中。
都市里的人已经忘了，身体曾经那用不完的力量。当他们已经习惯了用双腿支撑疲惫的生活，将跑步机上的挥汗当作炫耀的资本。好久好久，那些水泥格子里的人，都没有这样奔跑过了。
而Sunny了解最疯狂的方式，她也不在乎任何挡住她的事情，只是尽可能的翻越，跨步。
这是属于她的战场，一个人和一座城市的战场。
她不知道任何能去的地方，只知道背后是不太平的。从跳下车的那一刻起，便再没有了回头的路，只能向前躲避，只能不停的奔跑下去。
她能感受到自己粗重的呼吸，以及衣服上新渗出的汗液。她不能出现任何的失误，但她更恐惧于停下，恐惧于丧失掉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只要脚跟着地，脚尖便再次弹起，她每一步都将那双黑色靴子踩进无人踏足过的黄土，冲入越来越密的未知莽原。
那里每一阵风都回应着她，森林悉悉索索的发出声响。她挡开横竖的枝丫，向被人们遗忘的幽暗处跑去。像是白桦林里的斑马，或是雨林中翱翔的鸟，似乎这运动本就一直存在于那片山野之中，一种不该存在于这文明时代的前行方式。
“好像是叫什么——马加。”
雷哥站在车旁，陪着笑挠挠头，语气不是很确定，说罢将笔递还给对面的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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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长大了就后悔了，跟她爸妈说，你们要是再逼我一点儿就好了，看谁谁弹的多好，也嫁了个好人家。
她说因为这后悔，她一定死活也逼着她姑娘把琴弹好，姑娘将来就感谢她了。
要我说这妈过得真妈惨，原因跟会不会弹钢琴一分钱关系都没有。她就是因为傻，她只看得见现今的不如意，看得见别人的光鲜日子，却忘了自己的选择，忘了童年的快乐，还要将这模式复制下去。
说白了，她只是将现在所有不幸，归咎于那台钢琴上。”
——原斌（2021）
Sunny在厕所后面的空地上，转了很久。
直到将两个“多菲角”都咽到肚子里，才拧开一瓶可乐，边喝边走了出去。
天气不错，加油站前的停车场里挤满了大车，Sunny从这些移动着的红色与青色铁皮间穿过，一路上吸住了不少二十多岁男人的眼睛，总算在路边找到了雷哥。
司机雷哥招呼她在折叠桌前坐下，指了指碗里的馄饨：
“吃一口吧。”
Sunny干笑了两声，拿起汤匙，在碗里随意拨弄着，却迟迟不往嘴里送。
“棺材？”
桌对面一个搭伙儿的青年人满脸的好奇，看穿着打扮，也是跑大车的。他的旁边还坐着一男一女，男的跟雷哥岁数相仿，似是熟识的同行，女人四十岁左右，身材有些臃肿，化了浓妆。
自打Sunny回了桌上，那个年长些的男人，目光便没有离开过她。
“就是棺材！”雷哥向后仰了仰身子，将肚子挺在前面。
“真的？”年轻人追问道。
“切——自己瞅去，左手边，往下摸。”王雷用眼勾了勾旁边自己的大货里，漆黑色的木堆：
“这可是好东西，挖出来一个板儿，够我半车木头。”
“谁家的啊？”妇人也瞪大了眼睛。
“你管谁家的，”王雷一脸的不屑，“都是解放前的了，现在谁谁也不归，没人要。我这一车，这都是拉去北京给人做古琴的，贵着呢——这还不算好的，咱这都是松木或者水曲柳的，人家南边能挖出来梧桐板儿，一块儿都上万，那琴声儿才好呢。”
“古琴？”Sunny随着问道。
她望向车里那沉默的黑色，那黝黑笔直的树干，像这山里的人一样，走出去，就慢慢就消失在城市里了。
“就是——”王雷不知怎么解释，只好用手比划了个林青霞弹琴的样子。
“就是种琴，铛铛的，电影看过没有啊？”
众人都是一笑，Sunny的眼神与那个年长的司机撞上，对方的眼神里似乎别有深意。他将手里的保温杯放回桌子上，很有做派的用下巴点了点Sunny的方向：
“缅甸来的？”
Sunny摇摇头，王雷也顺着看过去，相较于另一个“陪大车的”，他难免面露得色：
“呼玛来的。”
“买一条吧，夜里保平安啊。”一个穿保安服的老头儿溜达过来，手里拿着一把尺长的红布条，满脸堆欢。年长的司机见状，赶紧从兜里掏出两张票子递到老头儿手上，扯了一根走，又转头看向雷子：
“来一个？”
“不过夜了，”雷子笑着摇摇头，说罢瞟了Sunny一眼，“着急走。”
Sunny眯起眼睛，面带感激的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的时候，也许是从缝隙处漏进来的风，让Sunny醒了过来。她看着窗外，依旧是望不尽的，起伏着的山，黑漆漆伫立在远处。那汗透了的袜子将脚冻冻麻了，她将脚拿到座位上，使劲向座椅里蜷缩着。这姿势太累，一会儿便又醒了，她索性将随身挎包打开，放在副驾驶下的空隙中，将脚塞进去。
还没等再睡熟，她便感觉到腿边有一股暖意。
“咳——”她轻咳一声，那手果然迅速收了回去。雷哥假意揉了揉鼻子，从后视镜里警惕的看了Sunny一眼。
“有点儿冷喽，”Sunny刻意的感慨道，脱下外套，将它像被子一样罩在身上。
雷哥稍稍放松了些，点了根烟。Sunny冲他摆了摆手，雷哥赶忙识趣的递过来一根，点上。
“这个大车啊，”王雷自顾自的聊起了天，“你看着挺苦，其实不少赚，全国各地哪儿都能去，也挺长见识的。”
“嗯。”
“就是寂寞点儿，”雷哥将头侧向窗外，“其他都挺好的。”
Sunny将烟灰卡在前面的烟缸里，微微笑了笑，又将那双穿着黑丝袜的腿伸了出来。
“哥——你困了就看看，摸两把也不当事儿的。咱早点儿到北京就行。”
王雷羞了个脸红，将眼神瞥向窗外，转移话题。
“对了，妹子你去北京干啥来着？”
“看演唱会啊。”
“哦，”雷哥听完咂么咂么，“谁的？谁唱的？”
“马加。”
“哦，哦。”雷哥点点头，“那可——挺好的，你们这些小姑娘啊，就是有喜欢这些东西。对了，妹子你家里是干啥的？”
Sunny往前欠了欠身子，露出一丝苦笑。
“跳大神儿的。”
雷哥惊恐的又仔细瞅了一眼她。
“啥？”
“萨满啊，”Sunny说完又深深吸了一口，“好几辈儿了。”
“出马仙儿啊？”
“啊。”
从这之后，这趟旅程变得安静了许多。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Sunny又在无休无止的DJ音乐中睡着了，难得的踏实。有时候对向来的鸣笛声会吵醒她，路边都是看不到头的黑色林子和田野，时不时还能看见些厂子和村落里有闪烁的灯，看着看着便又困了。
而后山越来越少，车却越来越多。再醒来的时候，天色蒙蒙亮，似还有些灰蓝色的雾气没有消散，窗外的大车司机们三三两两的，慢慢走进远处的休息站里。还有的，则是在地上铺着纸打扑克，或是干脆在车底下睡着了。人很多，队伍排得好长好长，路边开始有了警车和推车的小买卖。
休息区的上面，是三个鲜红的灯光字：
“金山岭”。
雷哥见她醒了，清了清嗓子：“啧——排长队。”
Sunny愣愣的看着前面慢悠悠的车队，原来她终于来到了这里。
“雷哥，”她往前欠欠身子，活动了下腰杆，用手将额前的刘海儿别到耳后，摆出那个招牌的谄媚笑容：“北京里面什么样儿啊？”
“呃，北京啊——”雷哥一边嚼着槟榔一边思索着，“那是，特别繁华的，特别大，楼也特多，人也多。”
“那的人，应该都挺好的吧？”
“嗯——”王雷沉吟一声，“可能是吧，也没啥不一样。但是北京有钱啊，人有钱，心眼儿就好，慈眉善目的。妹子，我给你介绍俩大哥吧，都——”他本想说“挺厉害的”，又觉得有些夸张，“都——认识不少人。”
“不用了，”Sunny将头扭向窗边。痴痴的望向道路的尽头。
“我有个朋友在这。”
这座城市的星巴克里，有三种人，动辄几十亿投资谈项目的男人；露着大腿和塑料姐妹花们拍照P图的女人；以及拿着笔记本，真正的纸质笔记本，一边仇视着漂亮女人，一边用眼睛瞟着老外的Easy Girl。中国男人是不会看这一种女人的，他们更关心大腿。
大腿是个好东西，漏的足够多，甚至可以忽略上面的脸，而“勉强看看”。
梁续此刻就看着几条大腿有些出神，他本不是特意要看的，自己婚后生活还算检点。但是在和吴越引荐的这位“大师”沟通之后，事情实在是没有大腿有意思。
“我一拍大腿，就发现这点子太他妈棒了，直接就申请了版号，咱们跟平台的关系你懂吧，我参与的项目全是上星的。梁老师你肯定知道的，现在收片子多难啊。很多人都问我，为什么我的故事都这么好——”。
“谁问的？”有点儿出神的梁续问了个很不合时宜的问题。
对面的寸头男人眉飞色舞的表情，僵住了那么一下。梁续趁这个时间又打量了他一遍。小圆脑袋，脸颊红扑扑的，一看就没少喝。
顺义这个地方是这位大师选的，据说是因为大师白天在这里参与什么公益电影节。大师说了好几位来的明星，每个后面都跟着一串儿解释。梁续在圈儿里混了十年，竟然一个都对不上号。
大厅里还算温暖，可是男人全身上下唯一看着质感还不错的围巾，一刻也没摘过。这让他想起聊斋里的一篇牛黄，怪有意思。
“上星是——”旁边的吴越好像看出来了场面的尴尬，赶忙破开局面。他对于这个也是第一次见的“朋友”，态度要比梁续重视的多。
梁续也发觉了自己的失礼，解释道：“就是地方电视台收，哦，是有电视台收就行。”
“哦，哦，”吴越又往后倒了一下，他似乎慢慢从梁续的眼神和语气里，读出了这次的项目又不怎么靠谱，动作也逐渐松弛了下来。
“是啊，老师，现在收片儿太难了，我们吴主任就是觉得咱们这个项目好，才特意从烟台赶过来了。”梁续从想起此行的任务，赶紧给这位“大师”递上了合适的一句。
“所以说，”男人赶忙接过来，“当年霸唱，我给他发过信息。告诉他说你这写的太惨，什么灯啊，古代有灯么？那叫蜡烛，他真正的名字是什么，应该叫鬼吹蜡，那玩意才能吹，灯那是爱迪生。这年头谁听你鬼啊神儿的，UC懂不懂，眼球经济懂不懂，应该叫什么，应该叫什么你们说——叫盗墓盗上床，或者智取前朝小娘子。你们说是不，就这么简单。结果呢，小伙子不听劝，太年轻。你看看怎么着，没干过盗墓笔记吧，人盗墓笔记赚多少钱——”
旁边儿桌的大腿走了，梁续索性玩儿起了手机，时不时抬起头眯缝着眼笑笑。
“可不是么，”吴越也跟着点头。
梁续转头看看他，吴越这老小子哪看过这些时兴小说，捧得和真的一样，果然越来越“狗”了。他白衬衫下的肚子也越来越富态，将扣子紧紧绷住，一呼一吸都看的清楚。
“所以说，咱这回这个故事，纯原创，没人偷得了，都在我自己脑子里，锁着呢，”大师敲了敲他的脑袋，不过这话和他刚才半小时的介绍有点儿自相矛盾，“这个定位绝对没有过重样的，未来的机械人，穿越到古代，他自己不知道自己是机器人，他以为他就是个未来人，但是却和古代的姑娘相爱了。科幻，爱情，最后杀倭寇，还有爱国，还悬疑，主旋律国家抓了多少年了，梁老师，你知道刘慈欣吧——”
“嗯嗯，一样的，特别好。”梁续没抬眼睛，微笑着点头。
手机屏幕上方划过一条信息，吸引了梁续的注意。
“哥，我到北京了。”
梁续眉头一皱。
“未来科技，古代美女，虐恋啊，然后他俩穿越回未来，发现未来世界已经不一样了，观众就会想啊，咋不一样了呢？为啥你猜？梁老师你说为啥？”
“——为啥？”吴越将脸保持在充满好奇的笑容上，手则一直把玩着饮料杯子。早就固定了朝九晚五的生物钟，这么一大杯怕是会让他睡不好，他有些后悔没遵从内心点个二十五的可乐。
没听到梁续的回应，他往后坐了坐用余光看了一眼，果然梁续又偷偷看起了手机。他用脚在桌子下面踩了梁续一下。
梁续是他认识的唯一一个混艺术圈儿的，带他来是为的是把面子凑足，玩儿手机怎么行。
“时间线被破坏了啊，听说过那个，那个，姥爷还是爷爷的理论吧，一人穿越回去杀了自己的姥爷——”
“祖父驳论，唉呀太好了，吴主任最喜欢这有逻辑的科幻片儿了。”梁续被踩的烦了，抬头微微笑补充了一句。他将手机放到桌上，摆出一副专心听讲的样子。
“嗯，翻译的不一样，反正就是回去之后就那啥了。形象都变了，对我这里面主人公的性别，我跟你讲，老有意思了，”大师说到这里，用手一拍梁续的大腿，围巾随着晃动起来，“他这个性别总变你知道么，一会儿是女的，一会儿，卧槽又他妈是男的，这个角色我本来要找巩静轩演的，就去年谁不是歌神出来那个，粉丝几十万呢。没想到丫来了说怕自己驾驭不了这个角色，我一想，这事儿只能我自己上了——”
梁续看了看吐沫星子横飞的大师，恭敬的陪着笑。
三分钟之后，他总算找到个合适的机会叫吴越去上厕所。
“靠谱么？”吴越有点儿心虚的说，“是不是有点儿那个什么银翼杀手的意思，不过那电影我看睡着了，不知道后面的事儿。”
“你要脸么？”梁续的脸和膀胱终于不用都崩着了，“这他妈就是个山寨乱马坐着终结者的飞船来了个古今大战秦俑情，还□□银翼杀手！要脸不要啊，”说到这他抖了一下。
“哈哈哈哈哈哈哈操——”吴越跟着乐了起来，抽了两口烟，抖了抖。
“人家傻逼但人家有项目啊——我看你刚才不也陪的挺开心，”他说罢掏出根烟点上，“唉——难为你了，捧得和真的似的——话说你们圈儿里是不是净这玩意儿？”
梁续没说话，从鼻孔慢慢喷出来长长两道烟气。确实，这几年审查严，艺术市场也不景气，多数的“谈事儿”，都是低三下四的哄着此类骗子唠嗑。
“生活所迫啊。”
“唉——谁叫人能拉来钱呢，”吴越读出他心里别扭，“指着你个梁老师，黄瓜菜都得凉了。你可给我瞪起点儿眼来啊，市里的领导可说了，新区不是要建影视基地么，就拿这项目开，跟那个“妖猫传”一样，旅游局都准备投钱了。你别装的跟个大尾巴狼似的，这事儿行不行你给我判断好了。万一靠谱，你爹我下一步还能往上提呢。”
“侧——”梁续轻骂一声，不想搭理他，“你来趟北京就为了这破事儿？”
“唉，操，”吴越又叹了口气，“这是搂草打兔子。这不是马上国庆了么，来堵人。”
梁续表情轻松下来，“明白了，明白了，”他装模作样的学起了吴越他们开会的样子：“部分别有用心的党外人士——”。
“滚蛋，”吴越白了梁续一眼，转过身往窗外弹了弹烟灰，“现在都不这么说了。”
他想反驳些什么，却又觉得无趣，“诶，都当爹了，工作的事儿咋样了，找着没啊？”
梁续低着头，将烟灰掸了掸，没有回应。
“大研究生也不好使啊，”吴越读懂了他的沉默，“让你装，报应了吧。”
“嘶——”梁续揉揉鼻子，“没啥合适的。我朋友前两天倒是蹿腾说搞个烧烤，就开酒吧底下。凌晨堵着下楼的小年轻来吃，也能赚钱。”
“什么玩意儿啊——”吴越撇了一眼，“国家是真白培养你了，能不能搞点儿上层建筑？你这交的都是什么人啊？”
“他是博士，”梁续讪笑一声，“说正经的，我过两天儿可能也得进体制喽，找了个八百里远的关系，正研究着呢。”
“呵，艺术家想开了？”
“想不开也得想开啊，都当爹了，总得有点儿保障吧。”
“不嫌钱少了？”
“少也比没有强啊，北京找个工作难死了。”梁续挠了挠头，叹了口气，“还是烟台好啊，你看你，小活儿一干，小房儿一买，花不了几个钱，一辈子不也挺好——诶，对了，”梁续突然想起来，“你对象上次不说也想弄书店么，有戏么？”
“烟台不行，”吴越听了，缓缓弹出一口气，停止了戏谑，转头看向窗外，“搞不起来的。”
“都他妈咋混的啊，”梁续夸张的叹了口气，“还说呢，骚俊那一万五，都他妈拖了三个月了。操——你们可真行，给公家干活还能干出亏空。”
吴越用鼻子冷哼一声：“你有钱你就借他呗——也没还我啊。都是看在好哥们的情分上借的，再不还，怕是朋友也做不成了。”
“呃——”梁续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在他看来，还与不还，只是会不会念叨骚俊一辈子的差别。可毕竟钱这东西，对每个人也不尽相同，只好应着声转了话题。
“一个一个的，”他随口说着，“诶，对了，宋书文前两天联系我来着，你还记得这人不？”
“卧槽，”吴越一愣，“他跟哪呢，他爸的事儿我都快忘了。”
“跟加拿大呢，联系我说是外面混不下去了，想回来干建筑。也是个废——我让他找你去了。”
“啧，”吴越满不乐意，“我能帮他啥啊。”他心中又想起来之前的烂摊子，可说了梁续也不会懂，只好作罢。
“谁叫你是领导呢，”梁续眯起眼睛，露出一丝坏笑，“可惜就是下面不争气。”
“滚滚滚。”
梁续却不罢休，用胳膊肘蹭蹭他，“还没怀上？”
吴越一阵脸红：“没着急。”
“你拉倒吧你，”梁续嘴撇的老远，“你啊，就是用早了，都用蒋甜身上了。”
俩人都抓住了对方的痛点，却又纷纷陷入了愁绪之中，气氛又一次尴尬下来。
“姥爷理论，”梁续又叨念。
“哼哼。”吴越用鼻子笑了两声。
“自己演。”
“嘿嘿，”吴越的身子跟着抖动。
“能拿奖。”
“哈哈，草。”
没六的笑声中，似乎又找到了当年的默契。
手机又亮了，梁续看了一眼，眉毛微微皱起。而后按住语音，用深沉的语调说道：
“住的地方找了么？我给你安排吧。”
“呦呦呦？梁老师厉害啊，”吴越不等他说完便凑了过来，“还能给人安排事儿呢？咋没见你给我安排个地方。”
“来陪你来充面子就够可以了，唉呀——“梁续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安排毛线，定个宾馆几个钱。”
“天天拿钱买脸的——”吴越嘟囔着，将脑袋凑了过去，“谁啊，我看看——这年头还有人用QQ？”
屏幕上又出现一行字：
“哥哥你电话多少？”
“我操！”吴越一巴掌扇到梁续脑袋上，“你可以啊，这孩子刚生就干这事儿？还教育我呢，狗改不了吃屎的货。”
“别闹，别闹，”梁续用胳膊护住头，“就是个小中学生。”
“诶诶诶——你可别违法了啊大哥，十四岁以下判刑的我告诉你。”吴越说着便伸手去夺梁续的手机，“我瞅瞅啥样，值不值？”
梁续被他弄恼了，把手机踹回兜里，“真不是，就以前聊过两句天儿，我他妈都忘了跟哪儿加的了。”
“耶——还紧张了，”吴越把嘴一撇，老道的眯起眼睛瞥了他一眼，“又——跟人装逼了吧，要不人大老远来找你约炮？”
“约你妈，”梁续叫吴越说了个脸红，转身将手中的烟掐灭。他盯着手机，突然计上心来：
“诶，正好你来了。”
“我可捧了半天臭脚了，这回到你了。”
Sunny蹬着那双高跟的靴子，在长长的车队边，愈走愈远。
穿越旷野的风，将那件假貂的毛吹的四下乱摆。她努力把头低下，却不敢有丝毫的停顿。
直到跟后面的人拉开足够的距离。
当警察们发现事情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视野的末端，一个迅速翻跃护栏的黑点儿，蹦蹦跳跳的消失于防护林中。
都市里的人已经忘了，身体曾经那用不完的力量。当他们已经习惯了用双腿支撑疲惫的生活，将跑步机上的挥汗当作炫耀的资本。好久好久，那些水泥格子里的人，都没有这样奔跑过了。
而Sunny了解最疯狂的方式，她也不在乎任何挡住她的事情，只是尽可能的翻越，跨步。
这是属于她的战场，一个人和一座城市的战场。
她不知道任何能去的地方，只知道背后是不太平的。从跳下车的那一刻起，便再没有了回头的路，只能向前躲避，只能不停的奔跑下去。
她能感受到自己粗重的呼吸，以及衣服上新渗出的汗液。她不能出现任何的失误，但她更恐惧于停下，恐惧于丧失掉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只要脚跟着地，脚尖便再次弹起，她每一步都将那双黑色靴子踩进无人踏足过的黄土，冲入越来越密的未知莽原。
那里每一阵风都回应着她，森林悉悉索索的发出声响。她挡开横竖的枝丫，向被人们遗忘的幽暗处跑去。像是白桦林里的斑马，或是雨林中翱翔的鸟，似乎这运动本就一直存在于那片山野之中，一种不该存在于这文明时代的前行方式。
“好像是叫什么——马加。”
雷哥站在车旁，陪着笑挠挠头，语气不是很确定，说罢将笔递还给对面的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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