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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江湖一梦

小说:明月谣作者:农夫天书字数:4657更新时间 : 2020-10-24 19:35:00
次日天明,陈君朋还是为吴盛请了郎中。

郎中是陈君朋的好友,祖传秘方专治跌打损伤,但不姓陈。事了,他没收诊金,却讨了壶酒,酒壶悬在腰间,倒是合着“悬壶”一说。他也没有问吴盛姓甚名谁,只问了因何而伤,他也清楚地看到,吴盛腰间别着刀。

刀是不祥之物,意味着杀伐,会带来麻烦。吴盛不喜欢麻烦,只是即便他没有刀,麻烦还是会缠着他,或许麻烦会更多。

江湖上不知有多少人觊觎吴盛的刀。陈家的宅院里,也同样有人对吴盛的刀满是好奇。

其中两人是陈家的丫鬟,喜穿粉衣的丫头唤作翠儿,喜穿绿衣的叫杏儿,二人是孪生姊妹,在陈家已有些年头,平日里更是活泼喜闹,为宅院添了不少生气。她二人这些日子轮番照顾吴盛,除了时而取笑吴盛叫混她们的名字外,就是叽叽喳喳地轻声议论,好奇吴盛的刀若是用来剁肉切菜,会不会比家里的菜刀快些。

吴盛觉得头痛。他本不明白为何翠儿穿粉衣而杏儿穿绿衣,直到他想到陈轩宇的黄狗叫做小红。可想到陈轩宇,他的头更痛了。

对吴盛的刀最有兴趣的是陈轩宇。不只是刀,还有持刀的人;刀的故事,人的故事。这少年对一切都是好奇的。吴盛但凡有片刻空暇,陈轩宇总会问个不停。吴盛只得推说自己身体有恙仓皇避走。因为他知道自己说得越多,这少年越是好奇。

好在陈君朋常来找吴盛共饮,将陈轩宇轰得远远的。好在陈君朋虽有读书人的酸气,却没有读书人的迂腐,而三五杯酒下肚后,那般豪情衬得吴盛倒像个书生。陈君朋的藏酒也多是佳品,北地关外的上品马奶酒,颇具古意的高粱酒,西域的葡萄酒,杏花村陈酿的汾酒,还有陈君朋自酿的竹叶青。

吴盛这些日子朝饮夕醉,与陈君朋共饮长谈,如天涯客归故乡,孔圣人进书院一般。在陈君朋的盛情之下,吴盛索性留了下来,在县衙里谋了个闲差。

他厌倦了江湖,想避上些时日。

五月十六。

        乙不栽植,卯不穿井,忌开市、破土;宜求财、嫁娶。

        吴盛的伤已痊愈。午间,旁县的大户张家二子娶妻,陈君朋受邀要携妻前去赴席,而陈轩宇推说身体不适,留在家中。

        吴盛辞别宿醉仍未清醒的陈君朋,路过书房,看到陈轩宇正捧着一本朱熹编辑的《大学章句》,读得聚精会神。吴盛不由心下生疑,正巧他看到翠儿走过,便询问道:“翠儿姑娘,这小子真这么好学?”

        翠儿笑着答道:“什么姑娘不姑娘的,哪那么多规矩。”她理了理衣袖,继续道:“公子对那些四书五经的算不上喜欢,但也能读下去。只是他更喜好《山海经》、《搜神记》之类的神怪轶志。他之前将那些书的书面撕去,再贴上《论语》,《孟子》的字样。后来这法子被老爷知晓,赏了公子一顿板子。”

        吴盛笑道:“然后这小子学乖了?”

        翠儿点点头,随即又笑着摇了摇头,继续说道:“乖了小半个月,直到我收拾屋子时,看到他那本《大学章句》中夹着不少书页,想是他把杂书拆成一页一页的夹在里面。我没和老爷说,只告诉了夫人,夫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还有,”离去之前,她摆了摆身上翠绿的衣衫,噗嗤一笑,“我是杏儿,翠儿陪着老爷夫人去赴宴了。”

        陈轩宇从房中走了出来,四处探头张望着,确信父母已离去之后,长舒一口气。他歪着头看着吴盛,眉毛轻轻一翘,左颊露出一个可爱的小酒窝,笑着招呼道:“吴叔身子康健。”

        吴盛点头笑道:“陈大夫救命之恩,不敢言谢。”

        陈轩宇洒然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我的性命在你眼里只是区区小事,不过对我而言,却是大事。”

        “那就说说该怎么报答我吧。”陈轩宇笑道。

        “你想要什么?”吴盛问道。这小子的问题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但天底下他得不到的东西,还真的不多。

        陈轩宇问道:“你有什么?”

        吴盛一呆。他有刻骨的仇恨,刻骨的相思。其他呢?只有他的刀。他拥有的东西,也真的不多。

        “吴叔总不能将这把刀送我吧?”陈轩宇问道。

        吴盛犯了难。

        陈轩宇摆了摆手道:“我就是说说罢了,又不是真救了你。再说了,君子不施恩图报,也不夺人所好,我虽不是君子,也不太想当君子,但也觉得该当如此。何况我不喜欢刀,我喜欢剑。”

        “这是为何?”

        陈轩宇无奈,指了指院子里懒洋洋地晒着太阳的大黄狗,反问吴盛:“它叫小红。”

        吴盛不解。

        “没有什么为什么。”  陈轩宇解释道,自己也觉得这个解释算不上什么解释,补充道:“就是喜欢吧。‘仗剑行江湖’,若是仗剑改成持刀……”他摇了摇头。不想再在这问题上纠缠,陈轩宇转而问道:“给我讲讲故事吧,你的故事,刀的故事。

        吴盛不想说,只得搪塞道:“你怎地身体不适?要给你找大夫么?”

        “我这些天找吴叔,你不也说身体不适么?咱们心照不宣。”陈轩宇笑道。

        吴盛轻咳了一声,也笑了,“大户人家请客,大吃大喝一顿,不去白不去。”

        “你喜欢喝酒,但你会在马桶旁喝酒么?”陈轩宇问道。

        “不会。”吴盛笑道。

        “那就是了,不是对大户人家有什么成见,”陈轩宇摇头笑道,“只是这种酒席,一群…莫名其妙的人,莫名其妙地聚在一起说着莫名其妙的话。虚情假意的寒暄,无关紧要的客套,言不由衷的吹嘘,口是心非的附和。要说这就是大人的世界,我当个小孩子,多好!”    大人曾经也是小孩,小孩也会长成大人。陈轩宇还是孩子,“再说了,好容易父母不在,撒开了,玩!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只会拉他一起玩!”

        吴盛笑道:“天王老子来之前,我先舍命陪陪君子好了。玩什么?”

        “马上,”陈轩宇听了眼睛一亮,风风火火地进屋,出屋,手中多了十几个石弹,打磨得圆润光滑。“呶,会玩么?”

        吴盛也曾年少。“你要怎么玩?”

        陈轩宇先挖了个径约半寸的小洞,接着在丈余外划了条线,解释道:“从这条线后,”他递给吴盛一枚石弹,“咱们轮流弹掷,先进洞为胜。不过开始之前,我要和你约法三章。”

        “说吧。”吴盛越来越觉得这少年有趣。

        “一,不能向我父亲告状,说我不读书偷着玩。”

        “放心。”这种行径,江湖中人不齿。

        “其二,你要输了,别说我欺负你。”

        吴盛哼了一声,不知道是气得笑了,还是笑得气了。“最后一条呢?”

        “最后一条我还没想到,算了。”陈轩宇挠了挠头,“你先来吧。”

        吴盛掂了掂重量,搓了搓质地,食指抵在地上,指节弯曲夹住石弹,拇指弹出。这等游戏,和暗器功夫本是一途,于吴盛而言自是手到擒来。他的暗器功夫很高,比刀法要弱上一些。

        看着石弹不偏不倚、不急不慢地滚进洞中,陈轩宇使劲眨了眨眼,又使劲揉了揉眼。一蹴而就,他自己也不是没有过——上一次是在大前天的梦里。他终于缓过神来,看着一脸云淡风轻的吴盛,挤出一句,“这也忒巧了吧。”

        吴盛也不知道自己怎就会生这没来由的闲气,平淡的语气中带着点咬牙切齿的味道,“该你了。”他又加了一句,“你要输了,别说我欺负你。”原话奉还,令吴盛莫名畅快。

        陈轩宇呆了呆,摇头笑道:“我想着该怎么耍耍赖蒙混过去,但我好像不太擅长这个。得了,这一局就算你赢了好了。”

        吴盛的涵养倒好,只被这句话气得四五窍生烟,或许另外两三窍被气得堵住了。“怎么着?不服的话,再来一局。”他本是哄孩子玩,却成了孩子。他喜欢这久违的感觉。江湖中人十有七八活得不容易,不仅仅限于江湖。成年人渴望做个孩子,或想个孩子一样享受着无忧无虑的天真和美好,可孩子却向往长大。孩子们就没有烦恼么?只是在大人眼中,孩子的烦恼算不上什么烦恼。人们往往不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只是想要自己所没有的。

        陈轩宇笑道:“服不服的,都得再来。不过不是再来一局,而是几局。咱们换个玩法……”他点了点共十二颗石弹,于是左右各挖了六个小洞,与吴盛各分了六颗石弹,“咱们看谁投进得多。我让着你点,别说我欺负你。”

        吴盛冷哼一声,再一次原话奉还,“我让着你点,别说我欺负你。”

        陈轩宇借坡下驴,笑着点头道:“好,那就你让着我点吧。”他说着蹦蹦跳跳地向前几步,在自己的六洞前新画了一条线。吴盛投掷之处约莫一丈,而陈轩宇大概一尺。他得了便宜还卖乖,“这样是不是不太公平?”

        吴盛摇头。“这世上本没有什么公平。也许只有一件事是公平的,人人都会死。”

        这句话陈轩宇不明白,也不会太在意。他看吴盛抬起了手,赶忙拦了下来,“让我先来。”

        “这又有什么说法?”陈轩宇的道理,吴盛也时常不明白。

        “当然有,”陈轩宇笑道,“从前啊有个臭棋篓子,姓苏,名轼,字什么我忘了,号‘东坡’,你应该也听过。他写过一首《观棋》,其中有一句‘胜固欣然,败亦可喜’。玩,就是这样,在乎的不是胜负,而是开心。”

        “那更不必在乎谁先谁后了。”

        “但要一点胜负心也没有,那玩着也少了些乐趣。不然苏东坡那‘胜固欣然’也不会用这个‘固’字。我也明白再怎么偷奸耍滑,也不是吴叔你的对手。你要先手的话,胜负定了,少了新鲜感也就少了点乐趣。不过就算我会输,毕竟还没有输。行了,别打扰我。”

        陈轩宇说完,俯下身去,右膝跪地,左手撑地。他的心很静,他的手很稳,他的呼吸沉凝,他的神情专注,对吴盛装模作样的咳嗽声听而不闻,不为所动。他将六颗石弹一一弹出,三颗进洞,两颗短了约莫一寸,另一颗偏了几分。他满意地舒了口气,轻松地笑道:“看你能赢我多少喽。”

        吴盛本想着让陈轩宇体会下“欣然”之意,抬手准备之时却改变了想法。若不是他眼尖心细,真发觉不了个中猫腻。自己的六洞与陈轩宇的相比,虽说洞口大小相仿,但要浅了几分,洞底还有些凸起,石弹进洞也极可能回弹出去。“臭小子鬼主意倒多!”吴盛心里笑骂一句,也不点破,右手两指夹住石弹,信手一抛,只见石子弹在洞边,“滴溜溜”地沿着洞口转了两圈,缓缓滚进洞中。“哟,巧了…”他笑了一声,又拈了一粒石弹,中指弹出,伴着“嗤”地破风声响,石弹疾飞而出,打在洞壁上,直直弹起两尺,激起一帘尘埃,消散之前石弹已稳稳落回洞内。

        吴盛向陈轩宇吹了声口哨,换左手夹起三粒,齐齐掷出。他一出手,陈轩宇都看得出来,偏得离谱,却见那三粒石弹将陈轩宇洞中的三粒击飞而出,竟又分别回弹进吴盛的三个洞中。

        还有最后一粒。吴盛背转过身去,手臂扬起之际已迈出脚步,“我去打酒了,改天再玩。”石弹画出一道半壶,稳稳地、静静地落入洞中。他想着陈轩宇该是怎样的神情,不禁暗暗好笑。

        “等…等下。”

        “怎么,还要再来一局?”吴盛转过身来,看到陈轩宇傻愣愣地戳着,嘴张得比地上那十三个洞口加起来还大,忍俊不禁地笑道。

陈轩宇摇了摇头,犹豫了片刻,开口道:“我想学。”

        “很苦的。”吴盛淡淡地说道。

        “我知道这不是游戏,是武功。”

        吴盛不置可否,“这苦,是大苦。”

        “我要学!”

        “再说吧,”吴盛向着门口扬了扬头。

        宅门外一个少年小跑着进来,背个鼓鼓囊囊的布包,不知道装了些什么。他和陈轩宇一般年纪,方面大耳,是刘福升的儿子刘安。刘安规    

规矩矩地向吴盛行了个礼,拉起陈轩宇,兴奋地说道:“走着,咱捞鱼去!”

        陈轩宇应着,又热切地看着吴盛,“我就当吴叔答应了。”

        “你为什么想学?”

        “长大后我想出去走走看看,仗剑天涯,诗酒江湖。”陈轩宇眼中满是向往。

        “你呢,长大后想干什么?”吴盛又问刘安。

        “我想当官,当个好官。”

        吴盛回想起二十多年前的自己,那时他也有自己的梦。

        少年都曾有梦,富甲一方,名扬天下,精忠报国,仗剑天涯,都是少年的浪漫。就像少女也曾幻想身披凤冠霞衣,款款地看着意中人骑着骏马来迎娶自己。梦是浪漫的,而现实时常残酷。二十年后,或许用不了那么久,十年就够了,够磨灭一个少年的梦想。十年后,他们往往不再意气风发,挥斥方遒。他们或许会在一间破败的小酒馆里,躲在一个逼仄阴暗的角落,想起曾经的梦想,摇头苦笑,喟然长叹。而那些少女,往往嫁给了年少多金的富家公子,或者,富家老人。至于她们当年的梦,梦中骑着白马的少年?他们或是在摇头苦笑,或是在喟然长叹。

        人生就是如此,充斥着痛苦与无奈。可也正因这痛苦与无奈,才彰显梦想的可贵。

        吴盛看着陈轩宇和刘安,他们笑着,闹着。他忽地很羡慕。

        “江湖……”吴盛喃喃地念着,握住刀。

        江湖。

        是成年人的痛。

        是少年人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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