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酒香醉人
且说这道金光在天空深处一闪而过，不知过了多久，最终落在距滨林五十里的一座小镇外，那人抬眼望去，城门楼正上方刻着三个石刻大字—“洛马镇”。此时城门口来来往往正是热闹，行人衣着虽不甚光鲜，但胜在整洁，那人轻摇了摇手中的酒葫芦，鼻翼微微一动，颇享受地挑了下眉，仿佛闻到了什么不错的气味，嘴角浮起笑意：“现在就去把你灌饱！”
城门楼作为一个地方的脸面，正如人的脸面一样，总是被施以额外的关注，不论本质如何，表面上总希望是体面的，这座门楼自也不例外。看那平整的石壁表面和勾勒清晰的镇名，正是刚刚翻新过，再看那大门两侧，各站着三名挎刀的官差，合唱似的打哈气，目光各自盯着一处动也不动。另有一人独自站在城门口盘查来往行人，虽与其他几人相比衣着并无不同，神情却威风的多。
原来守卫今日刚刚接到命令，近日将有大人物来访，为了体现本镇良好的风土人情以及父母官治理有方，明里暗里额外增派了不少人，以加强守备，更对过往行人加强了盘查。
那守卫刚刚盘问过一个扛大包的精壮汉子，看来也是困意未消，刚张嘴打哈切时又打了个饱嗝，转头就看见一个步态慵懒之人迎面走来，瞧来人是生面孔，便厉声问道：“从哪里来的，到镇里干什么？”
那人听言痴痴地笑了，拍着手里的葫芦说道：“打酒。”说完也学着刚才守卫的模样打起嗝来，浓厚的酒味随之而出。
守卫嫌弃地在鼻子前扇了扇，满脸不快，不自在地把这人粗粗打量一遍，心道他至多是个潦倒公子而已，只想赶紧把人打发了：“原来是个酒鬼，进去吧！” 那人便如此这般踉踉跄跄地进了洛马镇。
自打他一只脚踏上正街，便引来不少本镇百姓的侧目，众人都像是看到了什么稀奇的热闹似的，对他指指点点，却又都默契地不敢出声，只因他身上的那几分诡异。脚步不紧不慢，双手摆的不高不低，一张白净的脸正对前方，似乎要将万物尽收眼底，一身月白色长袍饱经沧桑，却干净得反常。再看这人的相貌，面目瘦削，棱角分明，刀刻般的双眼深不见底，猜不出是何情绪，然而他自己显然全没留意自己的引人注目，平视的眼中似乎只有眼前的路、沿街商铺的牌匾和腰间的葫芦。
走至一处，那人忽的停下脚步，深深一吸气，转头看去正是间十分气派的酒楼：“这儿酒不错！”语气中颇透着满意。
此时前厅里正热闹着，他大步走进酒家，将葫芦“砰”地扔上柜台，侧倚着身子道：“灌满这葫芦，要好酒，这是钱。”紧接着一个银袋子跳上柜台。
掌柜的算盘正打得响亮，听到银子砸下的响动才停下手里的活计，笑容殷勤却不失身份：“这位客官，您先坐着歇息片刻，酒打好了就给您送来。” 说时一个矮瘦的跑堂脚下一溜儿小跑过来，拿起柜台上的酒葫芦，微弓着腰笑道：“客官您这边坐，酒马上就好。”可他抓起柜台上的银袋子一掂，却糊涂了，笑脸问道：“客官，这银子......”
那人也不看小二，寻得一个临街的位置径自坐下，敷衍道：“你只管装酒，不够了再来要。”
小二不敢多问，心里却想：“这葫芦能装多少酒，也值得一大袋雪花银，哪里来的冤大头！看他也不像是哪家的败家子儿！”小二腹诽归腹诽，可毕竟是大酒楼的伙计，终是一句再没多问，手脚麻利地用酒估灌起酒来。谁想灌着灌着，他心里的鼓就渐渐打了起来。这哪是葫芦，活脱脱就是个无底洞，几坛下去还不见响，心道：“这下碰着厉害人物了，切不敢招惹了他。”眼看面儿上的酒坛就要空了，急忙在掌柜的耳边说了几句，便又回到酒坛边继续打酒。
那人估摸时辰应该差不多了，可小二还是一副尽心尽力的模样，不由暗笑，定是掌柜地不敢招惹自己，宁可吃亏买个平安。现下这个世道，当可称得上一个“乱”字，用“豺狼当道”来形容恐怕还客气些。那些官大的好些只图钱财，更甚者便是图国，而那官小的治理一方恰如小刀割肉，搜刮百姓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全当例行公事，众多正义之士反倒只能在夹缝中打抱不平，然而这片大地从来不缺正义和英雄，拨乱反正只等一个时机。
那人不愿占这样的便宜，直接从小二手中拿过葫芦，饮下一口道：“灌不满的，这就够了！”说完从腰间取出一两银子，放上柜台，红光满面地走出门去。
掌柜目送那人的背影，手里惦着补上的一两银子，喃喃道：“真侠士当是这般作为，要是多些这样的大丈夫，天下可就太平了！”
打过好酒，那人便一路向北而去，骨节分明的手，一时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酒葫芦，路人看他似是醉了，可那双深邃的眼睛始终噙着英气。
转眼间一轮明月高倚云端，原本清亮的月光却早已被沿街红红绿绿的彩灯夺了颜色，大街之上的熙熙攘攘，街道两侧的高声吆喝，倒突显出几分繁华盛世的气象。那人也正漫步在这灯火阑珊之中，暖暖的灯光映上他面庞，却显不出温暖的颜色，正是渺渺茫茫里不觉梦短，昏昏沉沉间不知路长，一时行至河边长廊，他抬眼看去，只见“红玉坊”三个隽秀的大字书于红底匾额之上，两边一副对联写道：“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
“好地方！”那人赞道。
长廊临水蜿蜒不见尽处，梁间水中缤纷相映一般动人，那人扶栏缓行，口中含糊道：“秋风萧萧愁杀人，出亦愁，入亦愁。座中何人，谁不怀忧？令我白头。胡地多飙风，树木何修修。......”一首诗尚未念罢，或许是倦了，便寻了个拐角处坐下，仍倚着柱子饮酒。
天边还是千万年前的样子，身边依旧是匆匆而过的路人，那人望着天上的月亮，似醉非醉，缓缓抬起握着葫芦的一只手，指着明月自言自语道：“敢不敢告诉我，是什么让你如此高高在上，多少文人墨客歌颂你的美好，拜倒在你得冷艳之下，可你究竟无情吗！”语气中分明带着恨意，说时他眼中偶尔闪过一点光亮，透过那光亮，是无边的困惑和苦痛，而那环绕周身的不凡，却没能抹去早已深入骨髓的寸寸凄迷。他时而向河中祭酒，时而眼中泛起血红，恍若一个不得超生的游魂。
长廊内外丝竹声清丽如斯，有情者无酒亦醉，可但求一醉者却偏偏无醉来寻，那人此刻只想静静的坐着，静静的喝酒，哪料送向嘴边的就突然被拦，一个粗犷的声音继而传来：“你这酒不错，送给我如何？”
那人转头看去，却是一个满脸横肉、体态笨重的汉子，冷冷道：“我这酒不卖。”手上略用几分力，要收回葫芦。
汉子却突然大笑：“今日倒碰着个不怕死的，你听着！老子跟你商量，那是给你脸，你可知道我是谁，识相地快把酒交出来！”
那人却是眉毛也没动一下，淡淡道：“我管你是谁，天王老子在我这儿也没面子，我只想喝酒。”
原来这汉子正是此处一霸，人称“屠三爷”，仗着一身厉害功夫和通天的关系，平日里没少欺负当地百姓，当官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由着他横行霸道。在这屠三爷找麻烦时，人群早已围了上来，也有些热心人暗示那人不要反抗，可那人似乎并未看到，只图嘴上痛快，众人不由为他深深地捏一把冷汗。
这屠三爷在洛马镇里还没受过这样的气，怒火当即冲上脑门，右手一勾便去夺葫芦，左手更卯足力气，直冲那人头上挥拳。这一拳的力道不轻，若真打在后脑，足得卸掉那人半条命，围观的不少人都吓地闭了眼，只听“嘎嘣”一声，那人稳坐如山，屠三爷的左腕倒耷拉下来，竟是被硬生生震断了，可众人明明没瞧见那人出手，四下里一时雅雀无声。
屠三爷剧痛之余更觉丢了面子，这亏如果不讨回来，以后还怎么在镇子里混，遂贼心一起，谄媚笑道：“壮士好身手，刚才是我鲁莽，你看，你也把我伤得不轻，所谓不打不相识，咱们交个朋友怎么样？”
那人道：“我不是英雄，也不想交朋友。”
屠三爷的嘴被这话堵得死死地，更添三分怒火，心下道：“好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刚才是我疏忽，这次非要你的命！”继而假装讨好接着道：“兄弟这样说话是还没原谅哥哥，我只有拜你一拜了！”说完把没断的一条右臂抬到身前，竟真要弯腰拜下。
那人仍是不理，反而起身要走，如此正中屠三爷下怀，等他背对自己，屠三爷右手立时化爪，直取那人后心，可哪想指尖还没挨到那人衣衫，一把宝剑自后方疾速飞来，在众人眼前一闪，屠三爷的整条右臂当即被齐肩斩下，一股血柱喷涌而出。
“啊！”屠三爷只剩下嘶嚎着在血泊里打滚，而那柄剑又是一闪，“啪”地收回到人群后方一名少年的剑鞘之中。
不知何时，长廊下已立着两队共十六名英气少年，众人自觉让开一条窄道，眼睛始终无法挪开。但见这些少年皆着天蓝色长袍，胸前两道前襟各绣有一道两指宽银色流云纹，手中佩剑随着脚步声啪啪作响，一行人目不斜视，脚步沉稳有力，正是朝那醉鬼走，其中队首靠右的少年走到屠三爷身前时冷哼道：”暗箭伤人，该当受罚！”
屠三爷正疼地惨叫连连，忽听到这话，知道今日算是碰到硬茬了，为了保命，竟顶着那条光秃秃的肩膀挣扎跪起，连声求饶：“小人该死！小人该死！求仙长绕我一命，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少年懒得看他：“你好自为之。”
“多谢仙长!多谢仙长！”屠三爷心知这条命算是保住了，“砰砰砰”地哆嗦着磕了头，逃跑时连滚带爬的模样，哪还看得出往日嚣张的气焰。
那醉酒之人仿佛对一切浑然未觉，仰面灌下一口烈酒便要离去，正是此时，两队少年突然齐齐单膝跪下，持剑抱拳拜道：“拜见萧师叔！”这一声有如一人发出，中气十足，围观众人不禁一颤。
那人身子一顿，却也不动，足足半晌后才回转过身，不去看跪了一地的少年，反而坐回廊下，轻靠上一根红柱，淡淡道：“你们认错人了，这里没有什么师叔。”
话音刚落，方才那名头束银冠的少年另一条腿也“咚”地跪地：“师叔，掌门有命，让我等弟子前来请您回山。”
那人却用食指勾着葫芦上拴着的麻绳，手臂向右后方一抬说道：“你好好看看，这里只有一个酒鬼，”说至此处，他不知为何话锋骤转，怒道：“告诉莫执，他要找的人早死了！”
“师弟！”一个极为浑厚洪亮的声音突然响起，伴着这一声，一名男子从跪地的两队人之后沉步走来。
眼前此人广额深目，宽鼻厚唇，头顶发髻插一根墨色玉簪，腰间配云纹宝剑，一身海蓝色广袖长袍合身而动，更显肃穆，不怒而自威正是如此，这人便是碧霄派掌门莫执。
那人听得“师弟”二字，半站着的身子竟隐隐颤抖，低垂的眼睛里意味难料。他缓缓直起身子，仰面望向红色的廊顶，嘴角现出一丝笑意：“师弟！多陌生的称呼啊！莫掌门还是回去吧，你那不肖的师弟早就死了！”
莫执此刻已然走到那人身后，却在距他三步处停下不再向前，他右臂一挥设下一道结界，如此旁人便无法听到他二人的对话：“两百年尘世漂泊，也洗不去你心中的恨意吗？”
那人听言，仰起的头颅缓缓垂下：“这些年来，你费尽心力找我，难不成是想超度于我？没错！我即使死了，也只能是个不得超生的恶鬼！”话毕，那人一连数声苦笑，其中凄苦有如江南烟雨，浸润万物，却杳杳无可觅处。
莫执听不得他这般说话，一步迈上前去，激动道：“既说出这样的话，你可清楚自己恨得究竟是谁？”
那人猛然转身，逼近莫执颤抖道：“我恨的是谁？我恨的只能是我自己！”
两人相隔不足一步的距离，足以让莫执看清对方几乎要挣裂的眼眶里浸满的泪水，往事历历在目，还能说什么呢？明知结果，何苦还要伤人伤己，唯有转身离去：“言尽于此，师弟，我欠你的，一定还给你。”言罢，撤去结界。
那人望着莫执离去，一下下沉重的脚步仿佛踏着前尘往事，一切都越走越远，他笨拙的转动眼球，再次看到那些还未起身的少年，心道：“这身长袍是多么得熟悉，这执拗的神情是如此似曾相识，跪在地上的难道不是我自己吗？”霎时，两行眼泪一流而下，片刻前汹涌的怒意渐渐退去，不禁唤道：“师兄，我跟你回去。”
莫执脚步一顿，少年们齐声恭敬拜道：“恭迎师叔回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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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楼作为一个地方的脸面，正如人的脸面一样，总是被施以额外的关注，不论本质如何，表面上总希望是体面的，这座门楼自也不例外。看那平整的石壁表面和勾勒清晰的镇名，正是刚刚翻新过，再看那大门两侧，各站着三名挎刀的官差，合唱似的打哈气，目光各自盯着一处动也不动。另有一人独自站在城门口盘查来往行人，虽与其他几人相比衣着并无不同，神情却威风的多。
原来守卫今日刚刚接到命令，近日将有大人物来访，为了体现本镇良好的风土人情以及父母官治理有方，明里暗里额外增派了不少人，以加强守备，更对过往行人加强了盘查。
那守卫刚刚盘问过一个扛大包的精壮汉子，看来也是困意未消，刚张嘴打哈切时又打了个饱嗝，转头就看见一个步态慵懒之人迎面走来，瞧来人是生面孔，便厉声问道：“从哪里来的，到镇里干什么？”
那人听言痴痴地笑了，拍着手里的葫芦说道：“打酒。”说完也学着刚才守卫的模样打起嗝来，浓厚的酒味随之而出。
守卫嫌弃地在鼻子前扇了扇，满脸不快，不自在地把这人粗粗打量一遍，心道他至多是个潦倒公子而已，只想赶紧把人打发了：“原来是个酒鬼，进去吧！” 那人便如此这般踉踉跄跄地进了洛马镇。
自打他一只脚踏上正街，便引来不少本镇百姓的侧目，众人都像是看到了什么稀奇的热闹似的，对他指指点点，却又都默契地不敢出声，只因他身上的那几分诡异。脚步不紧不慢，双手摆的不高不低，一张白净的脸正对前方，似乎要将万物尽收眼底，一身月白色长袍饱经沧桑，却干净得反常。再看这人的相貌，面目瘦削，棱角分明，刀刻般的双眼深不见底，猜不出是何情绪，然而他自己显然全没留意自己的引人注目，平视的眼中似乎只有眼前的路、沿街商铺的牌匾和腰间的葫芦。
走至一处，那人忽的停下脚步，深深一吸气，转头看去正是间十分气派的酒楼：“这儿酒不错！”语气中颇透着满意。
此时前厅里正热闹着，他大步走进酒家，将葫芦“砰”地扔上柜台，侧倚着身子道：“灌满这葫芦，要好酒，这是钱。”紧接着一个银袋子跳上柜台。
掌柜的算盘正打得响亮，听到银子砸下的响动才停下手里的活计，笑容殷勤却不失身份：“这位客官，您先坐着歇息片刻，酒打好了就给您送来。” 说时一个矮瘦的跑堂脚下一溜儿小跑过来，拿起柜台上的酒葫芦，微弓着腰笑道：“客官您这边坐，酒马上就好。”可他抓起柜台上的银袋子一掂，却糊涂了，笑脸问道：“客官，这银子......”
那人也不看小二，寻得一个临街的位置径自坐下，敷衍道：“你只管装酒，不够了再来要。”
小二不敢多问，心里却想：“这葫芦能装多少酒，也值得一大袋雪花银，哪里来的冤大头！看他也不像是哪家的败家子儿！”小二腹诽归腹诽，可毕竟是大酒楼的伙计，终是一句再没多问，手脚麻利地用酒估灌起酒来。谁想灌着灌着，他心里的鼓就渐渐打了起来。这哪是葫芦，活脱脱就是个无底洞，几坛下去还不见响，心道：“这下碰着厉害人物了，切不敢招惹了他。”眼看面儿上的酒坛就要空了，急忙在掌柜的耳边说了几句，便又回到酒坛边继续打酒。
那人估摸时辰应该差不多了，可小二还是一副尽心尽力的模样，不由暗笑，定是掌柜地不敢招惹自己，宁可吃亏买个平安。现下这个世道，当可称得上一个“乱”字，用“豺狼当道”来形容恐怕还客气些。那些官大的好些只图钱财，更甚者便是图国，而那官小的治理一方恰如小刀割肉，搜刮百姓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全当例行公事，众多正义之士反倒只能在夹缝中打抱不平，然而这片大地从来不缺正义和英雄，拨乱反正只等一个时机。
那人不愿占这样的便宜，直接从小二手中拿过葫芦，饮下一口道：“灌不满的，这就够了！”说完从腰间取出一两银子，放上柜台，红光满面地走出门去。
掌柜目送那人的背影，手里惦着补上的一两银子，喃喃道：“真侠士当是这般作为，要是多些这样的大丈夫，天下可就太平了！”
打过好酒，那人便一路向北而去，骨节分明的手，一时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酒葫芦，路人看他似是醉了，可那双深邃的眼睛始终噙着英气。
转眼间一轮明月高倚云端，原本清亮的月光却早已被沿街红红绿绿的彩灯夺了颜色，大街之上的熙熙攘攘，街道两侧的高声吆喝，倒突显出几分繁华盛世的气象。那人也正漫步在这灯火阑珊之中，暖暖的灯光映上他面庞，却显不出温暖的颜色，正是渺渺茫茫里不觉梦短，昏昏沉沉间不知路长，一时行至河边长廊，他抬眼看去，只见“红玉坊”三个隽秀的大字书于红底匾额之上，两边一副对联写道：“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
“好地方！”那人赞道。
长廊临水蜿蜒不见尽处，梁间水中缤纷相映一般动人，那人扶栏缓行，口中含糊道：“秋风萧萧愁杀人，出亦愁，入亦愁。座中何人，谁不怀忧？令我白头。胡地多飙风，树木何修修。......”一首诗尚未念罢，或许是倦了，便寻了个拐角处坐下，仍倚着柱子饮酒。
天边还是千万年前的样子，身边依旧是匆匆而过的路人，那人望着天上的月亮，似醉非醉，缓缓抬起握着葫芦的一只手，指着明月自言自语道：“敢不敢告诉我，是什么让你如此高高在上，多少文人墨客歌颂你的美好，拜倒在你得冷艳之下，可你究竟无情吗！”语气中分明带着恨意，说时他眼中偶尔闪过一点光亮，透过那光亮，是无边的困惑和苦痛，而那环绕周身的不凡，却没能抹去早已深入骨髓的寸寸凄迷。他时而向河中祭酒，时而眼中泛起血红，恍若一个不得超生的游魂。
长廊内外丝竹声清丽如斯，有情者无酒亦醉，可但求一醉者却偏偏无醉来寻，那人此刻只想静静的坐着，静静的喝酒，哪料送向嘴边的就突然被拦，一个粗犷的声音继而传来：“你这酒不错，送给我如何？”
那人转头看去，却是一个满脸横肉、体态笨重的汉子，冷冷道：“我这酒不卖。”手上略用几分力，要收回葫芦。
汉子却突然大笑：“今日倒碰着个不怕死的，你听着！老子跟你商量，那是给你脸，你可知道我是谁，识相地快把酒交出来！”
那人却是眉毛也没动一下，淡淡道：“我管你是谁，天王老子在我这儿也没面子，我只想喝酒。”
原来这汉子正是此处一霸，人称“屠三爷”，仗着一身厉害功夫和通天的关系，平日里没少欺负当地百姓，当官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由着他横行霸道。在这屠三爷找麻烦时，人群早已围了上来，也有些热心人暗示那人不要反抗，可那人似乎并未看到，只图嘴上痛快，众人不由为他深深地捏一把冷汗。
这屠三爷在洛马镇里还没受过这样的气，怒火当即冲上脑门，右手一勾便去夺葫芦，左手更卯足力气，直冲那人头上挥拳。这一拳的力道不轻，若真打在后脑，足得卸掉那人半条命，围观的不少人都吓地闭了眼，只听“嘎嘣”一声，那人稳坐如山，屠三爷的左腕倒耷拉下来，竟是被硬生生震断了，可众人明明没瞧见那人出手，四下里一时雅雀无声。
屠三爷剧痛之余更觉丢了面子，这亏如果不讨回来，以后还怎么在镇子里混，遂贼心一起，谄媚笑道：“壮士好身手，刚才是我鲁莽，你看，你也把我伤得不轻，所谓不打不相识，咱们交个朋友怎么样？”
那人道：“我不是英雄，也不想交朋友。”
屠三爷的嘴被这话堵得死死地，更添三分怒火，心下道：“好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刚才是我疏忽，这次非要你的命！”继而假装讨好接着道：“兄弟这样说话是还没原谅哥哥，我只有拜你一拜了！”说完把没断的一条右臂抬到身前，竟真要弯腰拜下。
那人仍是不理，反而起身要走，如此正中屠三爷下怀，等他背对自己，屠三爷右手立时化爪，直取那人后心，可哪想指尖还没挨到那人衣衫，一把宝剑自后方疾速飞来，在众人眼前一闪，屠三爷的整条右臂当即被齐肩斩下，一股血柱喷涌而出。
“啊！”屠三爷只剩下嘶嚎着在血泊里打滚，而那柄剑又是一闪，“啪”地收回到人群后方一名少年的剑鞘之中。
不知何时，长廊下已立着两队共十六名英气少年，众人自觉让开一条窄道，眼睛始终无法挪开。但见这些少年皆着天蓝色长袍，胸前两道前襟各绣有一道两指宽银色流云纹，手中佩剑随着脚步声啪啪作响，一行人目不斜视，脚步沉稳有力，正是朝那醉鬼走，其中队首靠右的少年走到屠三爷身前时冷哼道：”暗箭伤人，该当受罚！”
屠三爷正疼地惨叫连连，忽听到这话，知道今日算是碰到硬茬了，为了保命，竟顶着那条光秃秃的肩膀挣扎跪起，连声求饶：“小人该死！小人该死！求仙长绕我一命，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少年懒得看他：“你好自为之。”
“多谢仙长!多谢仙长！”屠三爷心知这条命算是保住了，“砰砰砰”地哆嗦着磕了头，逃跑时连滚带爬的模样，哪还看得出往日嚣张的气焰。
那醉酒之人仿佛对一切浑然未觉，仰面灌下一口烈酒便要离去，正是此时，两队少年突然齐齐单膝跪下，持剑抱拳拜道：“拜见萧师叔！”这一声有如一人发出，中气十足，围观众人不禁一颤。
那人身子一顿，却也不动，足足半晌后才回转过身，不去看跪了一地的少年，反而坐回廊下，轻靠上一根红柱，淡淡道：“你们认错人了，这里没有什么师叔。”
话音刚落，方才那名头束银冠的少年另一条腿也“咚”地跪地：“师叔，掌门有命，让我等弟子前来请您回山。”
那人却用食指勾着葫芦上拴着的麻绳，手臂向右后方一抬说道：“你好好看看，这里只有一个酒鬼，”说至此处，他不知为何话锋骤转，怒道：“告诉莫执，他要找的人早死了！”
“师弟！”一个极为浑厚洪亮的声音突然响起，伴着这一声，一名男子从跪地的两队人之后沉步走来。
眼前此人广额深目，宽鼻厚唇，头顶发髻插一根墨色玉簪，腰间配云纹宝剑，一身海蓝色广袖长袍合身而动，更显肃穆，不怒而自威正是如此，这人便是碧霄派掌门莫执。
那人听得“师弟”二字，半站着的身子竟隐隐颤抖，低垂的眼睛里意味难料。他缓缓直起身子，仰面望向红色的廊顶，嘴角现出一丝笑意：“师弟！多陌生的称呼啊！莫掌门还是回去吧，你那不肖的师弟早就死了！”
莫执此刻已然走到那人身后，却在距他三步处停下不再向前，他右臂一挥设下一道结界，如此旁人便无法听到他二人的对话：“两百年尘世漂泊，也洗不去你心中的恨意吗？”
那人听言，仰起的头颅缓缓垂下：“这些年来，你费尽心力找我，难不成是想超度于我？没错！我即使死了，也只能是个不得超生的恶鬼！”话毕，那人一连数声苦笑，其中凄苦有如江南烟雨，浸润万物，却杳杳无可觅处。
莫执听不得他这般说话，一步迈上前去，激动道：“既说出这样的话，你可清楚自己恨得究竟是谁？”
那人猛然转身，逼近莫执颤抖道：“我恨的是谁？我恨的只能是我自己！”
两人相隔不足一步的距离，足以让莫执看清对方几乎要挣裂的眼眶里浸满的泪水，往事历历在目，还能说什么呢？明知结果，何苦还要伤人伤己，唯有转身离去：“言尽于此，师弟，我欠你的，一定还给你。”言罢，撤去结界。
那人望着莫执离去，一下下沉重的脚步仿佛踏着前尘往事，一切都越走越远，他笨拙的转动眼球，再次看到那些还未起身的少年，心道：“这身长袍是多么得熟悉，这执拗的神情是如此似曾相识，跪在地上的难道不是我自己吗？”霎时，两行眼泪一流而下，片刻前汹涌的怒意渐渐退去，不禁唤道：“师兄，我跟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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