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少年知愁
日上中天，万里无云，夏蝉肆意长鸣。
梁山县城的百姓沉溺于欢庆中，家家户户如贺新春般，赶着正午燃放烟花爆竹，一时间，满城轰鸣不止。
周夫人从睡梦中惊醒，听着外面的爆竹声，望着眼前的棺椁，只觉人的悲欢不尽相同，反倒有时觉得吵闹。
她并非太过计较这些，艰难起身，抚摸着棺木，笑道：“老爷，你听，梁山老百姓笑了，梁山城又太平了。”
说罢，她抬眼望向门外，隐约见一位少年郎恭立于门前，本就老眼昏花，又是睡眼惺忪，瞧得不是很清楚，以为是管家的幼孙，问道：“是阿德吗？外头热，赶紧到屋里头来，别怕，老爷平日最疼爱你了。”
元来在门口立了许久，朝周夫人躬身行了一个长者之礼，开口道：“周夫人，小子是元来。”
这时，周夫人微眯着眼，才勉强看清，愧然道：“原来是元公子啊，元公子莫怪，老身目力衰弱，瞧得不真切。”
元来举目望去，心下赫然一颤，不过短短几个时辰过去，周夫人竟是愈发苍老，原先银发间还藏有几缕灰丝，如今满头白如霜雪，身子更显佝偻，仿佛之前一别，时隔数载般。
周夫人催促道：“外头太阳大，元公子快些进屋。”
元来以为周夫人之所以这般，是因丧夫之事，以悲伤过度所致，这才敛去思绪，迈过门槛，步入屋内。
只见他立直身躯，敛了敛破旧的葛衣，然后双手互握合于胸前，左手握拳在内，右手在外，先是朝棺椁深深作了三个揖，然后又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神色始终肃穆万分。
周夫人见少年动作恭敬如此，不由问道：“元公子，莫不是特地来来拜祭我夫君的？”
元来摇头道：“小子是来告诉周夫人真相的？”
周夫人蹙眉，不知就里，茫然地问道：“真相，是何真相？”
元来没有立刻答复，而是恳请道：“此事关于周老爷之死，小子怕周夫人一时难于承受，还望周夫人坐回靠椅上。”
周夫人闻言，更觉莫名其妙，自家夫君之死，可谓是亲眼目睹，其中何来真相可言。
既然少年这样说了，她便照其所言，重新坐回靠椅上，颇为好奇地问道：“元公子，你现在可以安心说了，究竟是何真相？”
话音未落，却见少年蓦然跪下。
周夫人见状，诧异不已，欲扶起少年。
不料，少年却是开口道：“小子是害死了周老爷的真凶！”
周夫人霎时竟愣住，呆若木鸡般望着少年，一时间不知所思。
元来满脸愧意，不敢凝视周夫人，低垂着头，自责道：“周老爷的死与小子有莫大的关系。”
周夫人缓过神，摇头问道：“我家夫君为救那本《道德简经》而丧命一事，昨夜老身已然言明，此乃我夫君誓死捍卫心中的道义，与元公子无关，元公子无须自愧。”
元来亦是摇头道：“此事并非表象这般简单，其中另有隐情。”
这次周夫人心头一揪，如遭惊雷灌顶，再一次愣怔失神，当她回过神，眼眸中仍是只有悲伤，瞧不出分毫怒意，如若明月下的盈盈古井，水光浮动，却荡漾不开那股幽深。
她凝望着元来，沉吟须臾，柔声道：“元公子倒是说说，有何隐情？”
元来闻声，不禁抬头，见周夫人好似并未有迁怒于他的意思，疑问道：“您不怪我？”
周夫人淡然道：“怪不怪你，也得等老身明白这其中的隐情，再做抉择不是？
其实，虽尚不知你口中的隐情，究竟是缘故，但老身对自家夫君之死，比任何人都明白。
再说了，你都已经跪在这了，忏悔之心诚然可见。”
元来望着周夫人，沉吟道：“周夫人，你与其他人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周夫人问道。
元来挠了挠后脑勺，面露赧色，却是很认真地回答道：“虽然小子从不曾见过自己的奶奶，但您却像极了我想象中的奶奶一般，瞧着便格外亲切慈爱。”
周夫人心下悲恸，却是不禁莞尔，摸了摸元来的脑袋，笑道：“虽然老身没有儿孙，你也像极了老身憧憬中的孙儿，自觉犯了错，便知乖乖认错受罚。”
元来听罢，心中五味杂陈，再次垂首，愧声道：“小子是个灾星，但凡真心待小子好的人，都会倒霉。
昨夜您二老带我便极好，是故牵累了你们，害了周老爷。”
“灾星，此话从何说起？”周夫人不明所以道。
元来回答道：“此事说来话长，恐怕得从小子周岁时说起。”
周夫人非但没因少年的言辞而对其畏惧，反倒继续伸手扶他起身，并一面说道：“既然一言两语难以言明，那便起身坐下慢慢言说。”
元来却是拒绝道：“让小子跪着吧，这样小子多少会舒服些。”
周夫人叹声道：“老身这一辈子也没让谁跪着与我说话，你跪着舒服了，老身瞧着可就不舒服了。
快来吧，若是你不愿坐下，那也不妨站着。”
元来这才不愿拂了老夫人的意，起身立在一旁，并将自幼发生的离奇之事，一一娓娓道来，关于神灵庇佑的事，亦是毫不隐瞒。
常人的十余载的岁月，值得述说的事情，恐怕是如数家珍般寥寥无几。
但元来这短短十三年的所遭所遇，足以著书一本，故事跌宕且离奇，交予说书人评说，必然引人入胜，令人流连忘返，并不时赢得满堂喝彩。
周夫人听得入神，直至元来说完昨夜诛杀蛛妖一事，才幡然醒悟。
转眼日薄西山，周夫人听罢，对元来凝神注目良久，若有所思，却沉吟不语。
元来等了许时，仍不见周夫人开口，便主动低声自愧道：“周夫人，周老爷与小子有脱不了的干系。”
周夫人恍然回神，连忙摆手道：“不，我家夫君的死，与你无关。
就算……当真有关，老身也不会怪罪与你。
元公子也不是灾星，你也从没做错任何事。”
元来闻言，顿时热泪盈眶，多年来蒙受的委屈，虽说没有一朝得以洗脱，但周夫人是第一位，在明白真相之后，非但没有憎恨他，反倒认同他的所作所为。
周夫人向少年招手，示意他来自己身旁。
元来竟是异常地乖巧，如若一只受伤的小猫般，蹲坐在周夫人双膝旁。
周夫人取出白丝绢，温柔地拭去少年脸庞的泪水，并抚摸着他的脑袋。
此幕像极了一对祖孙，金黄的暮光透过镂空的窗棂，斜照在二人身上，甚觉温馨。
周夫人一对慈目，凝望着这个能斩妖屠魔的少年哭成这般，不由安慰道：“孩子，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委屈吧。”
元来终究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年，平时表现乐呵呵的，那是因为他伤心事都藏在心里。
他知道，自从老爹死后，这世间便再也没有人疼他了，就算哭哭啼啼，也没有人可怜他。
少年郎应当如清水般，是不知愁滋味的才对。
倘若少年知愁呢？
那便如朝那清水中添了一袋茶叶，泡得越久，便越醇，其味越苦。
元来无疑是一杯浓烈的醇茶，心中苦得很。
他抽泣道：“老爹活着的时候，倒不觉得苦，因为每次辛苦遭罪都是老爹，老爹从不怨言。
他说这是我的命，上天眷顾了我，赐神灵保护，我应当替天行道，倒些霉而已，不算什么。
可是……”
“可是妖怪越强，霉运越大，甚至会变成厄运，多人性命，如你老爹，如我夫君一般？”
周夫人将元来的难言之隐说了出来。
元来黯然点头。
周夫人慈笑道：“我家夫君若真是因此而死，那倒真是虽死犹荣。”
“您果真如柳道长说的一般，不会责怪于我，反倒会为此倍感欣慰。”
周夫人却是摇头道：“但我夫君之死，究竟是否与此有关，恐怕不可一言而论。”
“难不成夫人不信小子所言？”元来问道。
周夫人仍旧摇头道：“其实我家夫君可以不用死的！”
元来听罢，不禁一怔。
周夫人继续说道：“当时我二人都曾从火海中逃出，只因为救出你那本《道德简经》，夫君便再一次投身火海。
夫君的死，怪不得任何人，说难听点，是他咎由自取。”
说罢，周夫人不禁潸然泪下，掩面低声哭泣。
“不，纵然周老爷之死与小子无关，但正如周夫人昨夜所言，周老爷乃是为了自己心中道义而死，这绝不是咎由自取，而是舍身就义，小子对其很是敬佩。”元来反倒安慰起周夫人。
周夫人哽咽道：“我只是恨他狠心抛下我先一步而去。”
门外，柳道长吸纳了大半天的天地灵气，灵池终于盈满，当他睁开眼时，见徒弟柳长生趴在墙角侧耳偷听。
原来柳长生早就停止打坐了，闲来无事的他，听到屋内的动静，刚开始并没有想偷听，奈何元来一讲便是一下午，是才没忍住。
谁知元来讲的故事那般离奇，不经意便沉迷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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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夫人从睡梦中惊醒，听着外面的爆竹声，望着眼前的棺椁，只觉人的悲欢不尽相同，反倒有时觉得吵闹。
她并非太过计较这些，艰难起身，抚摸着棺木，笑道：“老爷，你听，梁山老百姓笑了，梁山城又太平了。”
说罢，她抬眼望向门外，隐约见一位少年郎恭立于门前，本就老眼昏花，又是睡眼惺忪，瞧得不是很清楚，以为是管家的幼孙，问道：“是阿德吗？外头热，赶紧到屋里头来，别怕，老爷平日最疼爱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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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周夫人微眯着眼，才勉强看清，愧然道：“原来是元公子啊，元公子莫怪，老身目力衰弱，瞧得不真切。”
元来举目望去，心下赫然一颤，不过短短几个时辰过去，周夫人竟是愈发苍老，原先银发间还藏有几缕灰丝，如今满头白如霜雪，身子更显佝偻，仿佛之前一别，时隔数载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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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来以为周夫人之所以这般，是因丧夫之事，以悲伤过度所致，这才敛去思绪，迈过门槛，步入屋内。
只见他立直身躯，敛了敛破旧的葛衣，然后双手互握合于胸前，左手握拳在内，右手在外，先是朝棺椁深深作了三个揖，然后又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神色始终肃穆万分。
周夫人见少年动作恭敬如此，不由问道：“元公子，莫不是特地来来拜祭我夫君的？”
元来摇头道：“小子是来告诉周夫人真相的？”
周夫人蹙眉，不知就里，茫然地问道：“真相，是何真相？”
元来没有立刻答复，而是恳请道：“此事关于周老爷之死，小子怕周夫人一时难于承受，还望周夫人坐回靠椅上。”
周夫人闻言，更觉莫名其妙，自家夫君之死，可谓是亲眼目睹，其中何来真相可言。
既然少年这样说了，她便照其所言，重新坐回靠椅上，颇为好奇地问道：“元公子，你现在可以安心说了，究竟是何真相？”
话音未落，却见少年蓦然跪下。
周夫人见状，诧异不已，欲扶起少年。
不料，少年却是开口道：“小子是害死了周老爷的真凶！”
周夫人霎时竟愣住，呆若木鸡般望着少年，一时间不知所思。
元来满脸愧意，不敢凝视周夫人，低垂着头，自责道：“周老爷的死与小子有莫大的关系。”
周夫人缓过神，摇头问道：“我家夫君为救那本《道德简经》而丧命一事，昨夜老身已然言明，此乃我夫君誓死捍卫心中的道义，与元公子无关，元公子无须自愧。”
元来亦是摇头道：“此事并非表象这般简单，其中另有隐情。”
这次周夫人心头一揪，如遭惊雷灌顶，再一次愣怔失神，当她回过神，眼眸中仍是只有悲伤，瞧不出分毫怒意，如若明月下的盈盈古井，水光浮动，却荡漾不开那股幽深。
她凝望着元来，沉吟须臾，柔声道：“元公子倒是说说，有何隐情？”
元来闻声，不禁抬头，见周夫人好似并未有迁怒于他的意思，疑问道：“您不怪我？”
周夫人淡然道：“怪不怪你，也得等老身明白这其中的隐情，再做抉择不是？
其实，虽尚不知你口中的隐情，究竟是缘故，但老身对自家夫君之死，比任何人都明白。
再说了，你都已经跪在这了，忏悔之心诚然可见。”
元来望着周夫人，沉吟道：“周夫人，你与其他人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周夫人问道。
元来挠了挠后脑勺，面露赧色，却是很认真地回答道：“虽然小子从不曾见过自己的奶奶，但您却像极了我想象中的奶奶一般，瞧着便格外亲切慈爱。”
周夫人心下悲恸，却是不禁莞尔，摸了摸元来的脑袋，笑道：“虽然老身没有儿孙，你也像极了老身憧憬中的孙儿，自觉犯了错，便知乖乖认错受罚。”
元来听罢，心中五味杂陈，再次垂首，愧声道：“小子是个灾星，但凡真心待小子好的人，都会倒霉。
昨夜您二老带我便极好，是故牵累了你们，害了周老爷。”
“灾星，此话从何说起？”周夫人不明所以道。
元来回答道：“此事说来话长，恐怕得从小子周岁时说起。”
周夫人非但没因少年的言辞而对其畏惧，反倒继续伸手扶他起身，并一面说道：“既然一言两语难以言明，那便起身坐下慢慢言说。”
元来却是拒绝道：“让小子跪着吧，这样小子多少会舒服些。”
周夫人叹声道：“老身这一辈子也没让谁跪着与我说话，你跪着舒服了，老身瞧着可就不舒服了。
快来吧，若是你不愿坐下，那也不妨站着。”
元来这才不愿拂了老夫人的意，起身立在一旁，并将自幼发生的离奇之事，一一娓娓道来，关于神灵庇佑的事，亦是毫不隐瞒。
常人的十余载的岁月，值得述说的事情，恐怕是如数家珍般寥寥无几。
但元来这短短十三年的所遭所遇，足以著书一本，故事跌宕且离奇，交予说书人评说，必然引人入胜，令人流连忘返，并不时赢得满堂喝彩。
周夫人听得入神，直至元来说完昨夜诛杀蛛妖一事，才幡然醒悟。
转眼日薄西山，周夫人听罢，对元来凝神注目良久，若有所思，却沉吟不语。
元来等了许时，仍不见周夫人开口，便主动低声自愧道：“周夫人，周老爷与小子有脱不了的干系。”
周夫人恍然回神，连忙摆手道：“不，我家夫君的死，与你无关。
就算……当真有关，老身也不会怪罪与你。
元公子也不是灾星，你也从没做错任何事。”
元来闻言，顿时热泪盈眶，多年来蒙受的委屈，虽说没有一朝得以洗脱，但周夫人是第一位，在明白真相之后，非但没有憎恨他，反倒认同他的所作所为。
周夫人向少年招手，示意他来自己身旁。
元来竟是异常地乖巧，如若一只受伤的小猫般，蹲坐在周夫人双膝旁。
周夫人取出白丝绢，温柔地拭去少年脸庞的泪水，并抚摸着他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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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来终究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年，平时表现乐呵呵的，那是因为他伤心事都藏在心里。
他知道，自从老爹死后，这世间便再也没有人疼他了，就算哭哭啼啼，也没有人可怜他。
少年郎应当如清水般，是不知愁滋味的才对。
倘若少年知愁呢？
那便如朝那清水中添了一袋茶叶，泡得越久，便越醇，其味越苦。
元来无疑是一杯浓烈的醇茶，心中苦得很。
他抽泣道：“老爹活着的时候，倒不觉得苦，因为每次辛苦遭罪都是老爹，老爹从不怨言。
他说这是我的命，上天眷顾了我，赐神灵保护，我应当替天行道，倒些霉而已，不算什么。
可是……”
“可是妖怪越强，霉运越大，甚至会变成厄运，多人性命，如你老爹，如我夫君一般？”
周夫人将元来的难言之隐说了出来。
元来黯然点头。
周夫人慈笑道：“我家夫君若真是因此而死，那倒真是虽死犹荣。”
“您果真如柳道长说的一般，不会责怪于我，反倒会为此倍感欣慰。”
周夫人却是摇头道：“但我夫君之死，究竟是否与此有关，恐怕不可一言而论。”
“难不成夫人不信小子所言？”元来问道。
周夫人仍旧摇头道：“其实我家夫君可以不用死的！”
元来听罢，不禁一怔。
周夫人继续说道：“当时我二人都曾从火海中逃出，只因为救出你那本《道德简经》，夫君便再一次投身火海。
夫君的死，怪不得任何人，说难听点，是他咎由自取。”
说罢，周夫人不禁潸然泪下，掩面低声哭泣。
“不，纵然周老爷之死与小子无关，但正如周夫人昨夜所言，周老爷乃是为了自己心中道义而死，这绝不是咎由自取，而是舍身就义，小子对其很是敬佩。”元来反倒安慰起周夫人。
周夫人哽咽道：“我只是恨他狠心抛下我先一步而去。”
门外，柳道长吸纳了大半天的天地灵气，灵池终于盈满，当他睁开眼时，见徒弟柳长生趴在墙角侧耳偷听。
原来柳长生早就停止打坐了，闲来无事的他，听到屋内的动静，刚开始并没有想偷听，奈何元来一讲便是一下午，是才没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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