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谜团
1.
第二天早上八点过，吴磊还趴在桌上打盹，李午阳兴奋的摇醒他。
“张队，找到了！找到了！”
吴磊一下子睡意全无，连忙把电脑屏幕唤醒。
“发给我看看。”
“什么？”
“监控视频啊。”
李午阳连忙解释：“不是治安监控，是有人报失踪，三十四岁，男性。”
吴磊才反应过来，忙问：“说说，具体什么情况。”
李午阳推了张椅子在他旁边坐下。
“昨天立案后你不是在系统里给全市公安局都发了失踪协查通告吗？刚才总台转过来一个报人口失踪的案子，报案的是一个女的，说他丈夫前天打电话未接，前晚和昨晚都没回家，今天早上到他公司去找了也没找到，才报的失踪。初步特征和我们要找的死者身份很契合。”
“也有可能不是我们要找的人，把报案人电话给我。”
吴磊毫不掩饰地打击李午阳的积极性，小伙子什么都好，就是还不够稳重，如果自己真的辞职，他能不能挑得起刑侦队的担子？他又想到当年那一幕，如果他早学会稳重的话，或许老孙就不会是现在这样。
吴磊给报案人去了电话，接电话的是个女人，说话很慌乱，逻辑也不清楚。她自称是失踪者的老婆，当她说出来她老公的名字——朱大冲的时候，吴磊心头一惊，直觉告诉他发生了大事情。
挂了电话，吴磊在心里祈祷碎尸案的死者千万别是朱大冲。确实，朱大冲和他的冲天建筑劳务公司是在他们局挂了名的，每年都有几起民事和经济纠纷闹到局里来调解。那些案件不由他们刑侦队负责，吴磊听说过关于他的几起暴力恐吓拆迁的纠纷案，知道他屁股不干净。他还听说朱大冲背后有人，所以每件案子最后都能够放平。吴磊跟他唯一次交道就是在调查周一翔的老婆陈璐璐的死因时，把朱大冲作为嫌疑人传召过他。也就是那两次笔录过后，朱大冲来拜访过他，给了他那把钥匙。
吴磊害怕受害人是朱大冲，正是因为朱大冲肯定与不少人结过怨，如果死的真的是他，案件就比较复杂，这背后说不定搀和了多少烂事。
吴磊对电话那头的女人再三叮嘱，家里关于朱大冲的任何物品都不要动，他们马上上门调查。女人对他的积极作为感激涕零。
吴磊叫李午阳去开车，又打电话跟赵茜要了个人，便匆匆赶往朱大冲家。
朱大冲的家在豪华别墅区华清苑，清一色的欧式联排别墅掩映在郁郁葱葱的园林景观里。
“这小区住着肯定舒服。”李午阳瞟了一眼窗外发出感叹。
吴磊敲了敲中控板，提醒他：“专心开车，舒不舒服都不关你的事。”
李午阳瘪着嘴，从窗外收回目光。
车停下后，一个化浓妆的女人打开别墅的大门，焦急的迎了出来。她穿着一件丝绸质地，印着大花图案的连衣裙，看着像睡衣。
女人一边介绍自己，一边将他们引到屋里。她叫魏艳华，二十八岁，老公朱大冲，女儿朱小花，一家三口住在这栋房子里。屋里还有两个老人，是朱大冲的父母，原本不住在这里，昨晚是朱小花六岁生日，老人来给孙女庆生，过来暂住一晚。
房子的客厅很大，落地窗的面前摆着一架钢琴，胖嘟嘟的朱小花在练琴，她放在琴键上的手指像白萝卜，一点也不好看。她姥姥一手端着葡萄一手给她打扇，屋里开着冷气，并不热。吴磊想到自己的女儿，她现在应该在客厅里的小书桌上写作业，他们家客厅没空调，只有一台落地风扇。
吴磊问魏艳华怎么发现朱大冲失踪的，魏艳华说昨晚一家人等他回来给女儿过生日，等到十二点也没见人回来，打电话不接，后来还关机了。跟他熟识的人问了一圈，也都说没有见过他，才发觉不对劲。今天一早让他公司的人看他去没去上班，那边也说没见到人。
“他有几天没回家了？”吴磊问。
“两天…哦，不，应该是三天。星期五那天晚上他就没回来。”魏艳华回答。
“今天十八号，星期五就是十五号。”
魏艳华点头。
“你老公三天没回家，你都没联系过他吗？”
“他应酬多，经常晚上都不回家，回来也都是半夜，我一问他就发脾气，后来我也就不问了。”魏艳华露出一些窘迫。
“你说你给他打过电话，他关机了，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是花花的生日，晚上六点过我给他打了两个电话，他都没接。后来九点过再打过去就已经关机了。大冲很疼女儿，一般女儿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他都记得，女儿的生日他肯定要回家的。”
魏艳华说完，朱大冲的父亲在旁边接着说：“警察同志，我们昨晚给他司机打电话了，他司机说他这两天都没去公司。还有，他的那辆越野车也不见了。”
吴磊问：“什么牌子，什么型号的车？”
魏艳华说：“三菱的SUV，什么型号不知道，就是那种很高很大的那种。”
吴磊猜测应该是帕杰罗或者之类的型号，一般搞工地的人喜欢开这种车。他转头让李午阳记得详细一点，这是一个重要线索。
吴磊问：“他不回家一般会去哪儿，去干什么，你知道吗？”
魏艳华脸上露出一丝惊慌，瞟了旁边两位老人一眼，说：“我…我不知道。”
吴磊不用猜都知道朱大冲在外面做什么，他那种人夜不归宿不就黄赌毒那么点事儿吗。
吴磊继续逼问：“真的不知道吗？”
魏艳华鼓了一口气，说：“打牌，洗脚。”
洗脚…吴磊不知道为什么社会上的人要用“洗脚”来代指那种事情，玷污了这个词。
朱大冲的母亲给他们泡了茶，又端上来一盘水果，热情的请他们吃。
李午阳连忙摆手。
“把你手机拿来我看看通话记录。”
魏艳华把手机解了锁递给他，吴磊翻了一下，记录跟她说的对得上。他点了一下朱大冲的号码，电话拨出去，随即响起了关机的提示音。
吴磊问：“他有没有可能去了外地？”
魏艳华摇摇头，说：“他的工地都在市内，即便要去外地也会带着黄鹏。”
“黄鹏？”
“他的司机，叫黄鹏。”魏艳华连忙解释。
吴磊皱了皱眉，李午阳察言观色，飞快的在笔记本上写着。
吴磊问：“他最后一次回家是什么时候？”
魏艳华说：“十四号晚上两点过。”
吴磊说：“两点过就应该是十五号凌晨。”
魏艳华又窘迫的点头。吴磊觉得魏艳华虽然穿的衣着华丽，住的富丽堂皇，但言行之间始终透露着自卑，不管是面对吴磊，还是她公婆，甚至她的女儿。她不像是这栋房子的女主人，更像是一个保姆。
吴磊向跟他们一同来的法医小王点了点头，小王走上前来，问魏丽华：“他那天在家洗脸刷牙了吗？”
“嗯。”
“那麻烦你带我到您爱人的卧室去看看。”
魏艳华又不知所措的朝她的公公看去，老头不置可否。
吴磊看了他们两人一眼，意味深长的说：“成年人失踪，一般都会涉及到刑事案件。”
魏艳华坚定的一扭头，像是很艰难地自己做了个主，带着小王去了楼上的卧室。
吴磊站起来，在房子里打量了一圈。这客厅真大，顶得上普通人的一套三居室的面积。
朱大冲的母亲看着儿媳妇的身影消失在楼道，连忙凑到吴磊身边问：“警官，大冲他应该没事儿吧？”
吴磊说：“还没开始调查，现在还不好说。”
“警官啊，你们可一定要行行好，帮我们找到大冲啊。”她双手在胸前作揖。
在旁边整理笔记的李午阳过来安慰她：“大妈，你放心，我们会尽力的。”
老太婆瞟了一眼楼上，小声跟李午阳说：“也不怪我儿子每天不着家，我们这个媳妇，懒得很，又不上班，连家里的卫生都是请人打扫。昨天夜里，我恍惚听见儿子的书房有动静，肯定是她看我儿子没回家，想偷钱出去。哼，我儿子挣那么多钱，也不知道被她都败到哪里去了。”
她絮絮叨叨的说着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弄得李午阳手脚无措，只得打断她：“大妈，现在朱大冲还生死未卜，咱们聊朱大冲的事儿。”
朱大冲的母亲被他一个“生死未卜”吓得面容失色，浑浊的眼泪滚了出来，就像她儿子已经死了一样，扑通一声跪倒地上，开始喊：“警官，你们可一定要找到大冲啊，大冲他可是个好人呐。”
吴磊气得简直想敲李午阳脑瓜子。
李午阳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安慰：“大妈，你别急。我们这不是正在调查吗？您放心，现在是全是高科技，找一个人还是容易的。”
吴磊听着他这句话，想起昨晚四人通宵看监控视频的心酸来，哪里容易？简直是一点也不容易。
小王取了朱大冲的牙刷和毛巾，李午阳记录了跟朱大冲有联系的人的电话号码。三人在失踪者家属的期盼眼神中，离开朱大冲的家。
回去的路上李午阳又开始感慨：“现在的夫妻，真可怕，丈夫三天不回家都没人过问。”
“他们夫妻的感情，一看就不和谐。”坐在后面的小王接他的话。
李午阳叹了一口气，说：“丈夫不回家，妻子不闻不问，这能叫夫妻吗。”
吴磊没有怼他，他的老婆文琴倒是会过问他，不过过问都是置气和拌嘴。不管过问和不过问，都是一个字——熬。现在的夫妻，能熬过七年之痒的，都算是天作之合。
隔了一会儿，李午阳把脸转向吴磊，问：“诶，张队，你说朱大冲的死会不会跟他的老婆有关？”
吴磊闭上眼睛，把身体靠进座椅，李午阳喜欢漫无边际设想案情并自得其乐的习惯一直没改过，都还需要他花大力气才能掰过来。便说：“做我们这行，大胆假设是好事，但最重要的还是小心求证。碎尸案的受害者是不是朱大冲还要等小王们的检测结果出来才知道。把你的心思放在找碎尸案的线索上。”
李午阳反驳：“我这么猜测是有根据的，你看他老婆那样，肯定是经常被朱大冲欺负，至少都有冷暴力。所以不排除他老婆有情杀或泄愤杀人的嫌疑。”
吴磊瞪了他一眼，“你还越说越来劲了。你要是开快点，小王回去早点做DNA对比，比你在这儿猜半天强得多。”
李午阳被这么一批评，立刻闭嘴，三人无话，汽车的氛围一下子冷下来。碎尸案和朱大冲的失踪在吴磊的脑袋里搅成一团浆糊，让他有点烦躁。他忽然想起朱大冲给他的那套房子的钥匙。他乱想，朱大冲如果死了，那套房子他还能不能住？有没有人知道朱大冲白送了一套房子给他？那串钥匙放哪里了？得要把它找出来。
吴磊突然睁开眼，猛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自责的叩问自己，你这是怎么了？你怎么就一直想着那套房子？难道你真的就甘愿和哪些蛀虫一样，陷进污泥里不得自拔吗？
他的动作把旁边的李午阳吓了一跳，还以为真的是自己惹得师父生这么大的气。
2.
回到公安局，赵茜那边返来的信息是从牙刷里提取到了DNA，跟被碎尸死者的DNA对比最快二十个小时出结果。
虽然现在还没确定碎尸死者就是朱大冲，也没法并案，但吴磊始终觉得朱大冲失踪的事不小，不能这么等着，必须要尽快展开调查。
吴磊召集刑侦队的三人开了个小会，安排沈东到市交警支队去协调调查朱大冲汽车的线索。林万明继续从监控视频中找抛尸的线索，李午阳去调朱大冲的手机卡通信记录，先把最近跟他有联系的人排查一遍。
吴磊想着去给唐文定做个朱大冲失踪案的简报，因为人口失踪是派出所民警的事，不是刑侦的事，至少在没证明朱大冲非正常死亡之间不是，但他想咬住朱大冲的失踪案。
正要上楼，就在楼梯间碰到急匆匆的唐文定。
“正要找你。”唐文定说。
“唐局，什么事儿？”
“我给市局领导汇报了碎尸案的情况，领导很重视，这次看你的了。”唐文定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吴磊想起案子还一点线索也没有，便没有接话。
“让兄弟们这段时间再幸苦一下，破了案，给你们放个长假。”或许唐文定这个许诺连他自己都有点不相信，但吴磊却点了点头。
吴磊说：“唐局，我想跟你说个案子。”
唐文定把手一摆，说：“案子你全权负责，要什么资源我让局里尽量配合你，我就一个要求，快，漂亮。”
这是两个要求吧？吴磊想。
“唐局，我是想给你说一个失踪的案子。”吴磊解释说。
唐文定边下楼边说：“我有个报社的采访，其他事空了再说。”
公安局的午饭效率很高，几乎所有人都是饕鬄的吃相，匆匆几口把饭菜塞进胃里面就算完成任务。吴磊放下碗筷，对还在狼吞虎咽的李午阳说：“我联系了朱大冲的司机黄鹏，等会儿我们到朱大冲公司走一趟。”
“为什么不传唤他到局里来？”李午阳嘴里嚼着饭，含糊不清的问。
吴磊不想给他解释，一解释他又要问，一问他还且得等一会才能把饭吃完，太耽搁时间。所处的场景不一样，看问题的角度就不一样，或许就能找到新的思路和线索。老孙以前经常对他说的一句话“懒人做不了刑警”也是这个道理。
他们俩出食堂门的时候，技术科的一位同事看见吴磊就喊：“吴队，门口来了一堆媒体的记者，还有些搞直播的人，好像在问你那个案子的事。”
吴磊往大门口跑，边跑边想，怎么这么快就漏了消息？
等他赶到门卫室，看到老孙端着饭盒，一边吃一边在门口的伸缩门里踱步。
“磊子，你来了。”
“孙队，什么情况？”
他顺着老孙努嘴的方向看去，周一翔把他那白底黑字的牌子聚过头顶，他身边像苍蝇一样围着一群举着手机相机的人。
“那些人是来采访碎尸案的，我通通给拦在了外面。可那小子今天来得早，那群人正愁没素材，这不，成了他的发布会了。”
吴磊把门打开一条缝，拨开人群，把周一翔拽了进来，拉进门卫室里。
吴磊拖一张椅子让他坐下，他的头发应该好久没剪，刘海都快遮住他半张脸，胡渣子也很深，脸颊刀削过一样，眼睛轮廓深且没有精神，身上还有一股酒味。如果不是他穿的衣服很干净，真让人怀疑他是个精神失常的流浪汉。
从他的神态就能感受到他心理正在遭受的折磨，吴磊觉得有些心痛，心痛他为什么要这么固执。
“你跟他们都说了什么？”吴磊指着外面脖子伸得很长的记者问周一翔。
周一翔把他写着口号的牌子放在膝盖上，不说话。
“我跟你说过了，如果有任何新的线索，我一定会帮你查。”吴磊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他反复解释，明明他没有心虚。
周一翔抬起头，坚定的说：“我老婆陈璐璐，是被人朱大冲和刘平谋杀的。”
“小伙子，指控别人，是需要证据的。”老孙点了一支烟，咳了两下。
吴磊从老孙的手里夺过烟，问周一翔：“你有证据吗？”
“规划局局长许卫民把褚碧湾划到了老城改造范，他们为了赶上全省第三批老城改造补贴政策，必须在今年八月前拿到地皮，所以就不惜代价谋杀了璐璐。”周一翔说的时候，眼神里透露出一种克制的冷静。
吴磊说：“你说的这个只是表明他们有作案动机。况且，当时我们已经把他们全部排查了一遍，他们都有不在场证明。”
周一翔说：“不在场证明就说明他们没杀人吗？还是你们刑警队也只是他们权力和金钱的附庸？”
吴磊对他不负责任的话很生气，尤其是当着老孙的面。他把烟头一扔，冲过去抓着周一翔的衣领，把他从凳子上拉起来，怒气冲冲的看着他，眼睛里似乎要喷出火来。
然而，迎接他的是周一翔近乎冷漠的眼神。
吴磊无奈地松开周一翔的衣领，重新点燃一支烟，缓缓的说：“你面前这位孙警官，当年追的嫌疑犯就是区长的儿子，肺上被捅了两刀。为什么所有人都认为权力之间就一定会相互包庇？宁愿相信臆测也不愿相信调查结果？”
老孙猛咳了好几声，才沙哑的说：“小伙子，我们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也要相信我们刑警队绝对是干净的。”
“不把杀害璐璐的凶手找出来，我就不相信你们。”
吴磊觉得他这位高智商知识分子变成了不可理喻的破皮无赖。
李午阳在门外按了两声喇叭，示意吴磊出发。他起身往外走，恍惚听见周一翔在他背后说了一句：“我会给你更多线索的。”
3.
自从褚碧湾村的拆迁开始，朱大冲就把他的冲天建筑劳务公司搬到了拆迁现场，以示对工作的重视。褚碧湾村其实就在江左公安局的斜对岸，但要开车过去，必须要绕道下游五公里外的一座大桥。新颁布的市政规划上，一年以后将会在褚碧湾新建一座跨江大桥到市区，并且将会把褚碧湾打造成一个集休闲居住商业为一体的新城市引擎。
吴磊自然知道这些种种联系里面，肯定有官商勾结的影子。上千年来，官商从来是不分家的，不管是仕而优则商，还是商而优则仕，当官要做出政绩，必须要有商人捧场，商人要活的舒坦，也必须要官员的庇荫。它们之间总是丝丝缕缕，共生共荣。
不过，这些跟他一个小刑侦队长相关不大，他只负责命案，不负责反腐。说到反腐，吴磊一直在想，在大多数管理者都信奉“水至清则无鱼”这种中庸之道的大环境里，怎么可能把那些贪污腐败铲得干净？或许是他没有做官的天赋，一直想不通透。
冲天建筑劳务公司的办公点在褚碧湾的村东头，一圈水泥砖墙里面，稀疏的搭建了三座两层板房。整个褚碧湾的民房已经被拆的差不多，几台红色的挖掘机把民房推倒，腾起一股烟尘，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就像被炮火袭击过一样。村西头硕果仅存的一家老式木质阁楼就是周一翔的家——周氏老屋。
警车在并不宽阔且被挖掘机压碎的水泥路上颠簸了十多分钟，才停在了冲天建筑的门口。一个留着平头，不到三十岁的男人站在铁栅栏做的大门前冲警车招了招手，便快速跑到车前。吴磊还没下车，车门就被他打开，他弯着腰，一手挡在车门框上，像接待大领导一样谦卑。
“张队长，您好，我是朱总的司机，黄鹏，您叫我小黄就行。”
吴磊觉得他谄媚的笑容挂在那张朴实的国字脸上很不搭调。
黄鹏带着他们走进挨着大门的第一所板房，进门是一间开间很大的房间，冷气开的很足，肉眼都能看见空调吹出的雾气。几个带着工程帽的人坐在沙发上在吞云吐雾，高谈阔论，还有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坐在大办公桌后的黑皮大班椅上。
“这是朱总的办公室，也是公司的会客厅。”黄鹏在吴磊身后解释。
他们走进去以后，所有人停止了谈话。
“他是我们公司的副总经理魏金宝”黄鹏给他介绍黑皮大班椅上的年轻人。
“魏总，这位是江左区公安局刑警队的吴队长，这位是李警官。”黄鹏给魏金宝挨个介绍。
黑皮班椅很大，瘦小的魏金宝几乎是从上面跳下来，然后迈着夸张的大步子朝吴磊走来。他穿着黑色短袖，紧身的白裤子把他的消瘦衬托的更明显，几乎可以看见小腿的骨头，头发刮得很干净，只在头顶留了一个桃心形。他的装扮在吴磊眼里，跟辖区里经常因为偷鸡摸狗出入局子的小混混别无二致。
“警官好。”魏金宝在他面前停下，脸上堆出褶子，做了一个香港警察那样夸张的敬礼。
吴磊有点厌恶他，没拿正眼瞧他。魏金宝看不出好赖，殷勤的递上来一支烟，另一只手里的打火机已经点着了火，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地连贯。
“我们来调查一下朱大冲失踪的情况。”吴磊挡开他手里的烟。
魏金宝有些尴尬地收回手里的烟。
吴磊把坐在沙发上的几个人巡视了一圈，说：“你们其他人麻烦回避一下。等会儿有需要会来找你们。”
那些人一溜烟地消失，黄鹏正要跟着出去，吴磊叫住他。
“你留下，有问题问你。”
黄鹏只好退到一边站着。
吴磊问魏金宝：“魏总，你跟朱大冲是什么关系？”
魏宝金脸上闪过一丝诧异，随即说：“他是我姐夫。”
吴磊的猜测得到了印证，他这么一个毛头小子，能做副总经理，又刚好和朱大冲的老婆魏丽华一个姓，他心里早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吴磊问魏宝金和黄鹏：“你们最后一次见朱大冲见面是什么时候？”
魏金宝回答：“15号那天下班后，我的车跟姐夫的车是一前一后出的公司门。”
黄鹏回答：“15号那天下班前，我找朱总签了一个报销单。”
“15号以后有没有再见过他？”
“没有。”
“没有。”
“你是他的司机，为什么15号下班没有送他回家？”吴磊把头转向黄鹏。
“一般周末朱总都不用我接送，而且那天我还有些账没做完。”
“做账？”吴磊皱了皱眉头。
“黄鹏是我们公司唯一的大学生，他是我们公司的会计，同时兼任姐夫的司机。”魏宝华向他解释。
“朱大冲平常下班后是直接回家吗？”
黄鹏不敢回答，魏宝金给他递了个眼色。
黄鹏生硬的点头，说：“嗯，朱总都是直接回家。”
吴磊一巴掌拍在茶几上，把坐在大班椅上的魏宝金吓了一大跳。
“朱大冲下班后是直接回家吗？”吴磊的眼神杀向黄鹏，一字一句的问。
黄鹏被压迫得喘不过来气，吞吞吐吐的回答：“不，不是。朱总一般都会去维多利亚。”
话说维多利亚，那是个天上人间，是个男人都知道去那里是干什么。维多利亚的服务很单调，除了赌博就是女人，但单调并不意味着乏味，去过那里的男人都能收获无边的快乐。
吴磊并没有为难黄鹏，看得出来他是憨厚的，没几个职员敢揭发自己的老板赌博、嫖~娼，一个大学生还要兼职给老板做司机，他也有他的苦衷。
“他一般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离开？”
“这我真不知道，他一般下班就过去，会玩到很晚。我送他过去就行，他一般自己打车或开车回家。”黄鹏露出诚惶诚恐的眼神。
“跟他打牌的人，你认识吗？”
黄鹏摇头。
吴磊重新看着魏宝金，问：“他有哪些朋友，或者走得近的生意伙伴？”。
魏宝金摇头，“他所有生意都是自己去谈的，我只负责工地上的事。”
吴磊想，看来这朱大冲还是对小舅子留着手呢。
他看向黄鹏，黄鹏也摇头，“我一般把他接送到地方就在车里等，没有见过他的朋友。”
“他有没有得罪什么人，或者有什么纠纷？”
“有！”吴磊还没问完，魏金宝抢先回答。
“就村子那头的那家钉子户，那个姓周的。”他指着周氏老屋的方向，神情激动，“几天前，他用汽油瓶砸了我们一台挖掘机，司机差点就烧死在里面。”
“为什么不报警？”吴磊皱着眉头问。
“额…额，我们灭火及时，没发生什么实际损失。我们想着这点小事，就不用劳烦咱们警察同志了。”魏金宝嬉皮笑脸，说得很圆滑。吴磊用脚指头都能想明白，肯定是他们想要用挖掘机去强拆别人的房子，才让周一翔反抗报复的。
吴磊问：“16号晚上，你们分别在干什么？”
两人面面相觑，不明白为什么他会问这个问题。
魏金宝说：“我和朋友在网吧打游戏，打了一个通宵。”
黄鹏没说话，表情有些不自然，这些都落在吴磊的眼里。
他不给黄鹏反应的机会，追问：“你呢？”
黄鹏吞吞吐吐，说：“我…我在宿舍上网课。”
“上网课？你宿舍有没有其他室友？”吴磊下意识审视他的不在场证明。
“没有，朱总给我特批的单人间。哦，我上网课都有记录的，注册会计师的网上培训。”
吴磊面无表情的点点头，看了一眼李午阳，他手里的笔记得飞快。
询问基本结束，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两人都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怀疑的地方，即便他们说的话可能有真有假，但在没有明确的线索指向他们之前，不能对他们采取强制措施。
“请你们最近这段时间保持手机畅通，在朱大冲找到之前，我们随时可能联系你们。如过有必要，或许会请你们到警局协助调查。”吴磊例行公事的告知两人。
两人点头。
在吴磊和李午阳离开那间混杂着浓烈烟味，和停尸房一样冷的房间时，魏宝金跟在后面问：“张警官，我姐夫他，他没事吧？”
吴磊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4.
坐上警车，吴磊掏出电话给去调查朱大冲那辆SUV的沈东打电话。
电话那头沈东的声音很兴奋：“张队，我正要给你汇报。”
“什么情况？”
“朱大冲的车找到了，交警大队新的智慧交通系统很好用。直接查到了最后出现在维多利亚附近。我和江口区分局的几个同事赶到这里找了一圈，就在一个停车场。张队你猜怎么着？”
这小伙子真啰嗦，吴磊心想。
“朱大冲车完好无损，但后排座有明显的血迹！我已经联系法医科和技术科的同事赶过来了。”
沈东很兴奋地打住，似乎在等着吴磊的表扬。
“做的不错，让技术处的同事把车弄回警局。”他顿了顿，继续说，“小沈，在维多利亚发生的事不好查，但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务必要找到15号晚上朱大冲的所有行踪。”
“收到。”那边斩钉截铁地回答。
挂了电话，吴磊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案子终于有了一些线索。但碎尸案和朱大冲失踪案似乎正在慢慢的联系到一起，这又让他有些忐忑，他不希望朱大冲死，不知道是因为那串钥匙还是因为周一翔。
当他想到周一翔的时候，警车刚好转过山脊，那栋古色古香的周氏老屋消失在视线中。
5.
他们回到局里已经是下午四点过，大门外的记者已经离开，只剩周一翔依然孤零零的蹲在门口的树下。
吴磊给赵茜打电话，一是请她帮忙分析朱大冲车上的血迹，二是法医科这几天为了这个案子也很幸苦，他得要表示感谢。
赵茜在电话里“噗哧”笑出声来，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关心人了？”
吴磊木讷的回答：“这不是关心，是感谢。”
赵茜又笑：“好吧，废话说完了就快挂，我这边忙着出报告。顺便给你说一声，从牙刷上提取到的朱大冲的DNA与碎尸DNA对比我们加快做出来了，吻合度很高。”
吴磊紧张的问：“真的么？敢不敢确定？”
赵茜说：“有什么不敢确定的，我做的测试你还信不过？”
吴磊忙说：“信得过，信得过。那你忙，我也得忙了。”
挂了电话，吴磊默默的抽烟，朱大冲的死已经成了既定事实，他没工夫再去想钥匙和周一翔这些事。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谁杀了朱大冲？他的车15号晚上就停在维多利亚，车里还有血迹，法医推测的碎尸死亡时间是16号晚上，这中间间隔了接近24小时。这24小时里，凶手做了什么？朱大冲又经历了什么？死者身份确定了，所有的问题就会扑面而来，这是刑事案件侦查经常遇见的事，这就表明，案件进入了深水区，虽然最困难，但只要有了突破口，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吴磊在装茶叶的旧铁盒里摁灭烟头，对李午阳说：“去大门口把周一翔叫进来。”
李午阳皱着眉头质疑他：“你怀疑是周一翔做的？不合理啊，朱大冲被害，他肯定是首当其冲的嫌疑人，谁会做这么明目张胆的事情？再说，他杀了人也不跑，还天天到这外面来等着被抓么？”
吴磊说：“主观臆断的去猜测疑犯的想法，容易落入他们布置好的陷阱里。从他们的口供和真实的线索中去发现证据，才是正确的方法。”
李午阳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麻利的跑出办公室。
吴磊走进询问室，周一翔正埋头坐着。询问室跟审讯室不一样，被传唤的一般嫌疑人，不会上手铐等强制措施，对他们做笔录一般在询问室。拿到拘留证的重大嫌疑人才会上手铐，在审讯室接受审问。
李午阳调试好了录音录像的设备，吴磊走到周一翔对面坐下，一股很浓的酒味传过来。
“这是我们今天第二次见面了。”吴磊做了个开场白，他不想把这场询问弄得很僵硬。
周一翔抬头看他一眼，眼神沉稳，没有半点波澜。吴磊怀疑自己走错了方向，如果是周一翔杀了朱大冲，他怎么能做到如此波澜不惊，至少做了十几年刑警的吴磊没见过几个这样的人。
“我听说你前几天跟朱大冲起了点冲突，你放火烧他的挖掘机？”吴磊找了个话题。
“他让人把到我家的路挖断了。”周一翔坦然承认。
“朱大冲被人杀了，你知道吗？”
吴磊说这句话的时候，密切关注他的微表情。他看到周一翔下垂的睫毛微微抖动了两下，然后抬起头，眼神里没有疑问，只有欣喜。他很诧异周一翔竟然没开口说话。
“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吴磊继续问。
“哦，那他是罪有应得。刘平也应该一起被杀才好。”周一翔风轻云淡的说。
吴磊甚至有些怀疑他那近乎麻木的平静是不是伪装出来的，因为他的平静，既不是大仇得报的解脱，也不是欲盖弥彰的浮夸。吴磊轻轻摇头，停住这些思考，他需要专心把笔录做完。
吴磊换上严肃的表情，说：“现在我们有理由将你列为718碎尸案的犯罪嫌疑人，因为你有明确的作案动机，请你配合我们的调查。”
“嗯，你调查吧。”周一翔直起腰，把身子坐正，直视吴磊。
“15号晚上你做了什么？”
“喝酒，睡觉。”他回答得再简洁不过。
“有谁能证明吗？”
周一翔摇摇头，说：“我每天都是那么过的。”
这句话吴磊是相信的，至少这一个多月来，他有很长时间都在公安局大门外马路边喝酒睡觉。
吴磊又问：“16号你做了什么？”
“上午睡觉，下午来你们这里‘请命’，晚上跟以前登山的驴友一起吃了顿饭。”
吴磊脸上不动声色，内心已经打了问号，这种有别于惯性~事件的偶发事件，多半都是精心设计过的不在场证明。正如他刚才所说，平常都是一个人喝酒睡觉，为什么单单当天晚上就跟人吃饭去了？
“吃完饭你又去了哪里？”吴磊不动神色，继续挖。
“哪里都没去。”周一翔语气和表情丝毫没变。
看见吴磊用质问的眼神盯着他，周一翔继续说：“那天晚上我喝醉了，跟他们一起住的酒店。”
吴磊问：“你是一个人睡一间吗？”
周一翔说：“没有，跟于海波住的一间。”
吴磊问：“于海波是谁？”
周一翔说：“一个驴友，饭局就是他安排的。”
吴磊问：“什么时候退的房？”
周一翔说：“第二天早上八九点吧。”
吴磊觉得问的差不多了，现在不用去试探他说的真假，后续通过相关的核实自然就能判断出来。正好赵茜的电话打进来，便起身对周一翔说：“把你刚才说的证明人的联系方式给小李留一下。”
吴磊走出门跟赵茜通话，赵茜说：“知道你要得急，我们对朱大冲车里的血迹做了初步分析，结果出来了，告诉你一声。血迹不是朱大冲的，朱大冲是A型血，血迹是O型。从血液氧化干燥程度分析，是十五号深夜到十六号凌晨留下的。”
吴磊蹙眉，问：“血迹是一个人的？”
赵茜说：“是，只有一个人的血迹。”
吴磊被这个线索弄糊涂了，按道理车内的血迹最应该是朱大冲的，可化验出来偏偏是另外一个人的。是不是朱大冲跟凶手搏斗过程中，凶手留下的血迹呢？难道是凶手在劫持朱大冲的时候遇到了目击者或者紧急状况，需要尽快离开，所以连自己的血迹都没来得及清理吗？可从劫持到杀害朱大冲，他足足有一天的时间回到现场去处理血迹，他又为什么没有去？他不可能不知道血迹是破案最重要的线索。
吴磊问：“能提取到有效DNA吧？”
赵茜说：“能。”
吴磊挂断电话，折返回询问室。李午阳刚好要送周一翔离开。
“等一下！”
吴磊截停他们，周一翔疑问的看着他。
吴磊说：“我们希望提取你一点血液样本，来证明朱大冲的死跟你无关。”
周一翔嘴角微微一抽，继而却从容的说：“可以。”
吴磊让李午阳把他送到法医科抽血，自己回刑侦队办公室，刚好碰到从楼上下来的技术科的老于。老于年纪跟老孙差不多，再过几年就要说退休的事，不过他比老孙命好，一辈子搞技术侦查，都是些高技术的手段，不用上一线跟嫌疑人打交道，枪都没摸过几次。
老于主动叫住他说：“那辆车给你排查完了，有发现。本来说让手下的小伙子做个正式报告，这会儿碰见你，就直接给你说。”
吴磊知道他说的是从维多利亚停车场拉回来的朱大冲的那辆SUV。便站在楼梯拐角处，给老于点了一支烟，听他说线索。
老于忙着下班，简明扼要的说：“车上除了后排座的明显血迹，其他痕迹清理得很干净。不过我们发现那辆车的后备箱玻璃被人用刀片从外面撬开。可以判断凶手是从那里进入到车里的。”
吴磊问：“还有吗？”
“没有了。”老于的声音消失在楼道里。
吴磊缓慢的在办公室外的过道踱步，这个线索说明凶手一早就等在朱大冲的车里，在朱大冲上车之后，突然出现，然后劫持。这个线索只是帮助他重现劫持过程，对凶手的身份没有任何帮助。他叹了一口气，看向远处。
太阳只剩了一点，挂在山边。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bqg99.cc。顶点小说网手机版更新最快网址：m.bqg99.cc
第二天早上八点过，吴磊还趴在桌上打盹，李午阳兴奋的摇醒他。
“张队，找到了！找到了！”
吴磊一下子睡意全无，连忙把电脑屏幕唤醒。
“发给我看看。”
“什么？”
“监控视频啊。”
李午阳连忙解释：“不是治安监控，是有人报失踪，三十四岁，男性。”
吴磊才反应过来，忙问：“说说，具体什么情况。”
李午阳推了张椅子在他旁边坐下。
“昨天立案后你不是在系统里给全市公安局都发了失踪协查通告吗？刚才总台转过来一个报人口失踪的案子，报案的是一个女的，说他丈夫前天打电话未接，前晚和昨晚都没回家，今天早上到他公司去找了也没找到，才报的失踪。初步特征和我们要找的死者身份很契合。”
“也有可能不是我们要找的人，把报案人电话给我。”
吴磊毫不掩饰地打击李午阳的积极性，小伙子什么都好，就是还不够稳重，如果自己真的辞职，他能不能挑得起刑侦队的担子？他又想到当年那一幕，如果他早学会稳重的话，或许老孙就不会是现在这样。
吴磊给报案人去了电话，接电话的是个女人，说话很慌乱，逻辑也不清楚。她自称是失踪者的老婆，当她说出来她老公的名字——朱大冲的时候，吴磊心头一惊，直觉告诉他发生了大事情。
挂了电话，吴磊在心里祈祷碎尸案的死者千万别是朱大冲。确实，朱大冲和他的冲天建筑劳务公司是在他们局挂了名的，每年都有几起民事和经济纠纷闹到局里来调解。那些案件不由他们刑侦队负责，吴磊听说过关于他的几起暴力恐吓拆迁的纠纷案，知道他屁股不干净。他还听说朱大冲背后有人，所以每件案子最后都能够放平。吴磊跟他唯一次交道就是在调查周一翔的老婆陈璐璐的死因时，把朱大冲作为嫌疑人传召过他。也就是那两次笔录过后，朱大冲来拜访过他，给了他那把钥匙。
吴磊害怕受害人是朱大冲，正是因为朱大冲肯定与不少人结过怨，如果死的真的是他，案件就比较复杂，这背后说不定搀和了多少烂事。
吴磊对电话那头的女人再三叮嘱，家里关于朱大冲的任何物品都不要动，他们马上上门调查。女人对他的积极作为感激涕零。
吴磊叫李午阳去开车，又打电话跟赵茜要了个人，便匆匆赶往朱大冲家。
朱大冲的家在豪华别墅区华清苑，清一色的欧式联排别墅掩映在郁郁葱葱的园林景观里。
“这小区住着肯定舒服。”李午阳瞟了一眼窗外发出感叹。
吴磊敲了敲中控板，提醒他：“专心开车，舒不舒服都不关你的事。”
李午阳瘪着嘴，从窗外收回目光。
车停下后，一个化浓妆的女人打开别墅的大门，焦急的迎了出来。她穿着一件丝绸质地，印着大花图案的连衣裙，看着像睡衣。
女人一边介绍自己，一边将他们引到屋里。她叫魏艳华，二十八岁，老公朱大冲，女儿朱小花，一家三口住在这栋房子里。屋里还有两个老人，是朱大冲的父母，原本不住在这里，昨晚是朱小花六岁生日，老人来给孙女庆生，过来暂住一晚。
房子的客厅很大，落地窗的面前摆着一架钢琴，胖嘟嘟的朱小花在练琴，她放在琴键上的手指像白萝卜，一点也不好看。她姥姥一手端着葡萄一手给她打扇，屋里开着冷气，并不热。吴磊想到自己的女儿，她现在应该在客厅里的小书桌上写作业，他们家客厅没空调，只有一台落地风扇。
吴磊问魏艳华怎么发现朱大冲失踪的，魏艳华说昨晚一家人等他回来给女儿过生日，等到十二点也没见人回来，打电话不接，后来还关机了。跟他熟识的人问了一圈，也都说没有见过他，才发觉不对劲。今天一早让他公司的人看他去没去上班，那边也说没见到人。
“他有几天没回家了？”吴磊问。
“两天…哦，不，应该是三天。星期五那天晚上他就没回来。”魏艳华回答。
“今天十八号，星期五就是十五号。”
魏艳华点头。
“你老公三天没回家，你都没联系过他吗？”
“他应酬多，经常晚上都不回家，回来也都是半夜，我一问他就发脾气，后来我也就不问了。”魏艳华露出一些窘迫。
“你说你给他打过电话，他关机了，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是花花的生日，晚上六点过我给他打了两个电话，他都没接。后来九点过再打过去就已经关机了。大冲很疼女儿，一般女儿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他都记得，女儿的生日他肯定要回家的。”
魏艳华说完，朱大冲的父亲在旁边接着说：“警察同志，我们昨晚给他司机打电话了，他司机说他这两天都没去公司。还有，他的那辆越野车也不见了。”
吴磊问：“什么牌子，什么型号的车？”
魏艳华说：“三菱的SUV，什么型号不知道，就是那种很高很大的那种。”
吴磊猜测应该是帕杰罗或者之类的型号，一般搞工地的人喜欢开这种车。他转头让李午阳记得详细一点，这是一个重要线索。
吴磊问：“他不回家一般会去哪儿，去干什么，你知道吗？”
魏艳华脸上露出一丝惊慌，瞟了旁边两位老人一眼，说：“我…我不知道。”
吴磊不用猜都知道朱大冲在外面做什么，他那种人夜不归宿不就黄赌毒那么点事儿吗。
吴磊继续逼问：“真的不知道吗？”
魏艳华鼓了一口气，说：“打牌，洗脚。”
洗脚…吴磊不知道为什么社会上的人要用“洗脚”来代指那种事情，玷污了这个词。
朱大冲的母亲给他们泡了茶，又端上来一盘水果，热情的请他们吃。
李午阳连忙摆手。
“把你手机拿来我看看通话记录。”
魏艳华把手机解了锁递给他，吴磊翻了一下，记录跟她说的对得上。他点了一下朱大冲的号码，电话拨出去，随即响起了关机的提示音。
吴磊问：“他有没有可能去了外地？”
魏艳华摇摇头，说：“他的工地都在市内，即便要去外地也会带着黄鹏。”
“黄鹏？”
“他的司机，叫黄鹏。”魏艳华连忙解释。
吴磊皱了皱眉，李午阳察言观色，飞快的在笔记本上写着。
吴磊问：“他最后一次回家是什么时候？”
魏艳华说：“十四号晚上两点过。”
吴磊说：“两点过就应该是十五号凌晨。”
魏艳华又窘迫的点头。吴磊觉得魏艳华虽然穿的衣着华丽，住的富丽堂皇，但言行之间始终透露着自卑，不管是面对吴磊，还是她公婆，甚至她的女儿。她不像是这栋房子的女主人，更像是一个保姆。
吴磊向跟他们一同来的法医小王点了点头，小王走上前来，问魏丽华：“他那天在家洗脸刷牙了吗？”
“嗯。”
“那麻烦你带我到您爱人的卧室去看看。”
魏艳华又不知所措的朝她的公公看去，老头不置可否。
吴磊看了他们两人一眼，意味深长的说：“成年人失踪，一般都会涉及到刑事案件。”
魏艳华坚定的一扭头，像是很艰难地自己做了个主，带着小王去了楼上的卧室。
吴磊站起来，在房子里打量了一圈。这客厅真大，顶得上普通人的一套三居室的面积。
朱大冲的母亲看着儿媳妇的身影消失在楼道，连忙凑到吴磊身边问：“警官，大冲他应该没事儿吧？”
吴磊说：“还没开始调查，现在还不好说。”
“警官啊，你们可一定要行行好，帮我们找到大冲啊。”她双手在胸前作揖。
在旁边整理笔记的李午阳过来安慰她：“大妈，你放心，我们会尽力的。”
老太婆瞟了一眼楼上，小声跟李午阳说：“也不怪我儿子每天不着家，我们这个媳妇，懒得很，又不上班，连家里的卫生都是请人打扫。昨天夜里，我恍惚听见儿子的书房有动静，肯定是她看我儿子没回家，想偷钱出去。哼，我儿子挣那么多钱，也不知道被她都败到哪里去了。”
她絮絮叨叨的说着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弄得李午阳手脚无措，只得打断她：“大妈，现在朱大冲还生死未卜，咱们聊朱大冲的事儿。”
朱大冲的母亲被他一个“生死未卜”吓得面容失色，浑浊的眼泪滚了出来，就像她儿子已经死了一样，扑通一声跪倒地上，开始喊：“警官，你们可一定要找到大冲啊，大冲他可是个好人呐。”
吴磊气得简直想敲李午阳脑瓜子。
李午阳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安慰：“大妈，你别急。我们这不是正在调查吗？您放心，现在是全是高科技，找一个人还是容易的。”
吴磊听着他这句话，想起昨晚四人通宵看监控视频的心酸来，哪里容易？简直是一点也不容易。
小王取了朱大冲的牙刷和毛巾，李午阳记录了跟朱大冲有联系的人的电话号码。三人在失踪者家属的期盼眼神中，离开朱大冲的家。
回去的路上李午阳又开始感慨：“现在的夫妻，真可怕，丈夫三天不回家都没人过问。”
“他们夫妻的感情，一看就不和谐。”坐在后面的小王接他的话。
李午阳叹了一口气，说：“丈夫不回家，妻子不闻不问，这能叫夫妻吗。”
吴磊没有怼他，他的老婆文琴倒是会过问他，不过过问都是置气和拌嘴。不管过问和不过问，都是一个字——熬。现在的夫妻，能熬过七年之痒的，都算是天作之合。
隔了一会儿，李午阳把脸转向吴磊，问：“诶，张队，你说朱大冲的死会不会跟他的老婆有关？”
吴磊闭上眼睛，把身体靠进座椅，李午阳喜欢漫无边际设想案情并自得其乐的习惯一直没改过，都还需要他花大力气才能掰过来。便说：“做我们这行，大胆假设是好事，但最重要的还是小心求证。碎尸案的受害者是不是朱大冲还要等小王们的检测结果出来才知道。把你的心思放在找碎尸案的线索上。”
李午阳反驳：“我这么猜测是有根据的，你看他老婆那样，肯定是经常被朱大冲欺负，至少都有冷暴力。所以不排除他老婆有情杀或泄愤杀人的嫌疑。”
吴磊瞪了他一眼，“你还越说越来劲了。你要是开快点，小王回去早点做DNA对比，比你在这儿猜半天强得多。”
李午阳被这么一批评，立刻闭嘴，三人无话，汽车的氛围一下子冷下来。碎尸案和朱大冲的失踪在吴磊的脑袋里搅成一团浆糊，让他有点烦躁。他忽然想起朱大冲给他的那套房子的钥匙。他乱想，朱大冲如果死了，那套房子他还能不能住？有没有人知道朱大冲白送了一套房子给他？那串钥匙放哪里了？得要把它找出来。
吴磊突然睁开眼，猛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自责的叩问自己，你这是怎么了？你怎么就一直想着那套房子？难道你真的就甘愿和哪些蛀虫一样，陷进污泥里不得自拔吗？
他的动作把旁边的李午阳吓了一跳，还以为真的是自己惹得师父生这么大的气。
2.
回到公安局，赵茜那边返来的信息是从牙刷里提取到了DNA，跟被碎尸死者的DNA对比最快二十个小时出结果。
虽然现在还没确定碎尸死者就是朱大冲，也没法并案，但吴磊始终觉得朱大冲失踪的事不小，不能这么等着，必须要尽快展开调查。
吴磊召集刑侦队的三人开了个小会，安排沈东到市交警支队去协调调查朱大冲汽车的线索。林万明继续从监控视频中找抛尸的线索，李午阳去调朱大冲的手机卡通信记录，先把最近跟他有联系的人排查一遍。
吴磊想着去给唐文定做个朱大冲失踪案的简报，因为人口失踪是派出所民警的事，不是刑侦的事，至少在没证明朱大冲非正常死亡之间不是，但他想咬住朱大冲的失踪案。
正要上楼，就在楼梯间碰到急匆匆的唐文定。
“正要找你。”唐文定说。
“唐局，什么事儿？”
“我给市局领导汇报了碎尸案的情况，领导很重视，这次看你的了。”唐文定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吴磊想起案子还一点线索也没有，便没有接话。
“让兄弟们这段时间再幸苦一下，破了案，给你们放个长假。”或许唐文定这个许诺连他自己都有点不相信，但吴磊却点了点头。
吴磊说：“唐局，我想跟你说个案子。”
唐文定把手一摆，说：“案子你全权负责，要什么资源我让局里尽量配合你，我就一个要求，快，漂亮。”
这是两个要求吧？吴磊想。
“唐局，我是想给你说一个失踪的案子。”吴磊解释说。
唐文定边下楼边说：“我有个报社的采访，其他事空了再说。”
公安局的午饭效率很高，几乎所有人都是饕鬄的吃相，匆匆几口把饭菜塞进胃里面就算完成任务。吴磊放下碗筷，对还在狼吞虎咽的李午阳说：“我联系了朱大冲的司机黄鹏，等会儿我们到朱大冲公司走一趟。”
“为什么不传唤他到局里来？”李午阳嘴里嚼着饭，含糊不清的问。
吴磊不想给他解释，一解释他又要问，一问他还且得等一会才能把饭吃完，太耽搁时间。所处的场景不一样，看问题的角度就不一样，或许就能找到新的思路和线索。老孙以前经常对他说的一句话“懒人做不了刑警”也是这个道理。
他们俩出食堂门的时候，技术科的一位同事看见吴磊就喊：“吴队，门口来了一堆媒体的记者，还有些搞直播的人，好像在问你那个案子的事。”
吴磊往大门口跑，边跑边想，怎么这么快就漏了消息？
等他赶到门卫室，看到老孙端着饭盒，一边吃一边在门口的伸缩门里踱步。
“磊子，你来了。”
“孙队，什么情况？”
他顺着老孙努嘴的方向看去，周一翔把他那白底黑字的牌子聚过头顶，他身边像苍蝇一样围着一群举着手机相机的人。
“那些人是来采访碎尸案的，我通通给拦在了外面。可那小子今天来得早，那群人正愁没素材，这不，成了他的发布会了。”
吴磊把门打开一条缝，拨开人群，把周一翔拽了进来，拉进门卫室里。
吴磊拖一张椅子让他坐下，他的头发应该好久没剪，刘海都快遮住他半张脸，胡渣子也很深，脸颊刀削过一样，眼睛轮廓深且没有精神，身上还有一股酒味。如果不是他穿的衣服很干净，真让人怀疑他是个精神失常的流浪汉。
从他的神态就能感受到他心理正在遭受的折磨，吴磊觉得有些心痛，心痛他为什么要这么固执。
“你跟他们都说了什么？”吴磊指着外面脖子伸得很长的记者问周一翔。
周一翔把他写着口号的牌子放在膝盖上，不说话。
“我跟你说过了，如果有任何新的线索，我一定会帮你查。”吴磊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他反复解释，明明他没有心虚。
周一翔抬起头，坚定的说：“我老婆陈璐璐，是被人朱大冲和刘平谋杀的。”
“小伙子，指控别人，是需要证据的。”老孙点了一支烟，咳了两下。
吴磊从老孙的手里夺过烟，问周一翔：“你有证据吗？”
“规划局局长许卫民把褚碧湾划到了老城改造范，他们为了赶上全省第三批老城改造补贴政策，必须在今年八月前拿到地皮，所以就不惜代价谋杀了璐璐。”周一翔说的时候，眼神里透露出一种克制的冷静。
吴磊说：“你说的这个只是表明他们有作案动机。况且，当时我们已经把他们全部排查了一遍，他们都有不在场证明。”
周一翔说：“不在场证明就说明他们没杀人吗？还是你们刑警队也只是他们权力和金钱的附庸？”
吴磊对他不负责任的话很生气，尤其是当着老孙的面。他把烟头一扔，冲过去抓着周一翔的衣领，把他从凳子上拉起来，怒气冲冲的看着他，眼睛里似乎要喷出火来。
然而，迎接他的是周一翔近乎冷漠的眼神。
吴磊无奈地松开周一翔的衣领，重新点燃一支烟，缓缓的说：“你面前这位孙警官，当年追的嫌疑犯就是区长的儿子，肺上被捅了两刀。为什么所有人都认为权力之间就一定会相互包庇？宁愿相信臆测也不愿相信调查结果？”
老孙猛咳了好几声，才沙哑的说：“小伙子，我们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也要相信我们刑警队绝对是干净的。”
“不把杀害璐璐的凶手找出来，我就不相信你们。”
吴磊觉得他这位高智商知识分子变成了不可理喻的破皮无赖。
李午阳在门外按了两声喇叭，示意吴磊出发。他起身往外走，恍惚听见周一翔在他背后说了一句：“我会给你更多线索的。”
3.
自从褚碧湾村的拆迁开始，朱大冲就把他的冲天建筑劳务公司搬到了拆迁现场，以示对工作的重视。褚碧湾村其实就在江左公安局的斜对岸，但要开车过去，必须要绕道下游五公里外的一座大桥。新颁布的市政规划上，一年以后将会在褚碧湾新建一座跨江大桥到市区，并且将会把褚碧湾打造成一个集休闲居住商业为一体的新城市引擎。
吴磊自然知道这些种种联系里面，肯定有官商勾结的影子。上千年来，官商从来是不分家的，不管是仕而优则商，还是商而优则仕，当官要做出政绩，必须要有商人捧场，商人要活的舒坦，也必须要官员的庇荫。它们之间总是丝丝缕缕，共生共荣。
不过，这些跟他一个小刑侦队长相关不大，他只负责命案，不负责反腐。说到反腐，吴磊一直在想，在大多数管理者都信奉“水至清则无鱼”这种中庸之道的大环境里，怎么可能把那些贪污腐败铲得干净？或许是他没有做官的天赋，一直想不通透。
冲天建筑劳务公司的办公点在褚碧湾的村东头，一圈水泥砖墙里面，稀疏的搭建了三座两层板房。整个褚碧湾的民房已经被拆的差不多，几台红色的挖掘机把民房推倒，腾起一股烟尘，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就像被炮火袭击过一样。村西头硕果仅存的一家老式木质阁楼就是周一翔的家——周氏老屋。
警车在并不宽阔且被挖掘机压碎的水泥路上颠簸了十多分钟，才停在了冲天建筑的门口。一个留着平头，不到三十岁的男人站在铁栅栏做的大门前冲警车招了招手，便快速跑到车前。吴磊还没下车，车门就被他打开，他弯着腰，一手挡在车门框上，像接待大领导一样谦卑。
“张队长，您好，我是朱总的司机，黄鹏，您叫我小黄就行。”
吴磊觉得他谄媚的笑容挂在那张朴实的国字脸上很不搭调。
黄鹏带着他们走进挨着大门的第一所板房，进门是一间开间很大的房间，冷气开的很足，肉眼都能看见空调吹出的雾气。几个带着工程帽的人坐在沙发上在吞云吐雾，高谈阔论，还有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坐在大办公桌后的黑皮大班椅上。
“这是朱总的办公室，也是公司的会客厅。”黄鹏在吴磊身后解释。
他们走进去以后，所有人停止了谈话。
“他是我们公司的副总经理魏金宝”黄鹏给他介绍黑皮大班椅上的年轻人。
“魏总，这位是江左区公安局刑警队的吴队长，这位是李警官。”黄鹏给魏金宝挨个介绍。
黑皮班椅很大，瘦小的魏金宝几乎是从上面跳下来，然后迈着夸张的大步子朝吴磊走来。他穿着黑色短袖，紧身的白裤子把他的消瘦衬托的更明显，几乎可以看见小腿的骨头，头发刮得很干净，只在头顶留了一个桃心形。他的装扮在吴磊眼里，跟辖区里经常因为偷鸡摸狗出入局子的小混混别无二致。
“警官好。”魏金宝在他面前停下，脸上堆出褶子，做了一个香港警察那样夸张的敬礼。
吴磊有点厌恶他，没拿正眼瞧他。魏金宝看不出好赖，殷勤的递上来一支烟，另一只手里的打火机已经点着了火，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地连贯。
“我们来调查一下朱大冲失踪的情况。”吴磊挡开他手里的烟。
魏金宝有些尴尬地收回手里的烟。
吴磊把坐在沙发上的几个人巡视了一圈，说：“你们其他人麻烦回避一下。等会儿有需要会来找你们。”
那些人一溜烟地消失，黄鹏正要跟着出去，吴磊叫住他。
“你留下，有问题问你。”
黄鹏只好退到一边站着。
吴磊问魏金宝：“魏总，你跟朱大冲是什么关系？”
魏宝金脸上闪过一丝诧异，随即说：“他是我姐夫。”
吴磊的猜测得到了印证，他这么一个毛头小子，能做副总经理，又刚好和朱大冲的老婆魏丽华一个姓，他心里早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吴磊问魏宝金和黄鹏：“你们最后一次见朱大冲见面是什么时候？”
魏金宝回答：“15号那天下班后，我的车跟姐夫的车是一前一后出的公司门。”
黄鹏回答：“15号那天下班前，我找朱总签了一个报销单。”
“15号以后有没有再见过他？”
“没有。”
“没有。”
“你是他的司机，为什么15号下班没有送他回家？”吴磊把头转向黄鹏。
“一般周末朱总都不用我接送，而且那天我还有些账没做完。”
“做账？”吴磊皱了皱眉头。
“黄鹏是我们公司唯一的大学生，他是我们公司的会计，同时兼任姐夫的司机。”魏宝华向他解释。
“朱大冲平常下班后是直接回家吗？”
黄鹏不敢回答，魏宝金给他递了个眼色。
黄鹏生硬的点头，说：“嗯，朱总都是直接回家。”
吴磊一巴掌拍在茶几上，把坐在大班椅上的魏宝金吓了一大跳。
“朱大冲下班后是直接回家吗？”吴磊的眼神杀向黄鹏，一字一句的问。
黄鹏被压迫得喘不过来气，吞吞吐吐的回答：“不，不是。朱总一般都会去维多利亚。”
话说维多利亚，那是个天上人间，是个男人都知道去那里是干什么。维多利亚的服务很单调，除了赌博就是女人，但单调并不意味着乏味，去过那里的男人都能收获无边的快乐。
吴磊并没有为难黄鹏，看得出来他是憨厚的，没几个职员敢揭发自己的老板赌博、嫖~娼，一个大学生还要兼职给老板做司机，他也有他的苦衷。
“他一般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离开？”
“这我真不知道，他一般下班就过去，会玩到很晚。我送他过去就行，他一般自己打车或开车回家。”黄鹏露出诚惶诚恐的眼神。
“跟他打牌的人，你认识吗？”
黄鹏摇头。
吴磊重新看着魏宝金，问：“他有哪些朋友，或者走得近的生意伙伴？”。
魏宝金摇头，“他所有生意都是自己去谈的，我只负责工地上的事。”
吴磊想，看来这朱大冲还是对小舅子留着手呢。
他看向黄鹏，黄鹏也摇头，“我一般把他接送到地方就在车里等，没有见过他的朋友。”
“他有没有得罪什么人，或者有什么纠纷？”
“有！”吴磊还没问完，魏金宝抢先回答。
“就村子那头的那家钉子户，那个姓周的。”他指着周氏老屋的方向，神情激动，“几天前，他用汽油瓶砸了我们一台挖掘机，司机差点就烧死在里面。”
“为什么不报警？”吴磊皱着眉头问。
“额…额，我们灭火及时，没发生什么实际损失。我们想着这点小事，就不用劳烦咱们警察同志了。”魏金宝嬉皮笑脸，说得很圆滑。吴磊用脚指头都能想明白，肯定是他们想要用挖掘机去强拆别人的房子，才让周一翔反抗报复的。
吴磊问：“16号晚上，你们分别在干什么？”
两人面面相觑，不明白为什么他会问这个问题。
魏金宝说：“我和朋友在网吧打游戏，打了一个通宵。”
黄鹏没说话，表情有些不自然，这些都落在吴磊的眼里。
他不给黄鹏反应的机会，追问：“你呢？”
黄鹏吞吞吐吐，说：“我…我在宿舍上网课。”
“上网课？你宿舍有没有其他室友？”吴磊下意识审视他的不在场证明。
“没有，朱总给我特批的单人间。哦，我上网课都有记录的，注册会计师的网上培训。”
吴磊面无表情的点点头，看了一眼李午阳，他手里的笔记得飞快。
询问基本结束，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两人都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怀疑的地方，即便他们说的话可能有真有假，但在没有明确的线索指向他们之前，不能对他们采取强制措施。
“请你们最近这段时间保持手机畅通，在朱大冲找到之前，我们随时可能联系你们。如过有必要，或许会请你们到警局协助调查。”吴磊例行公事的告知两人。
两人点头。
在吴磊和李午阳离开那间混杂着浓烈烟味，和停尸房一样冷的房间时，魏宝金跟在后面问：“张警官，我姐夫他，他没事吧？”
吴磊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4.
坐上警车，吴磊掏出电话给去调查朱大冲那辆SUV的沈东打电话。
电话那头沈东的声音很兴奋：“张队，我正要给你汇报。”
“什么情况？”
“朱大冲的车找到了，交警大队新的智慧交通系统很好用。直接查到了最后出现在维多利亚附近。我和江口区分局的几个同事赶到这里找了一圈，就在一个停车场。张队你猜怎么着？”
这小伙子真啰嗦，吴磊心想。
“朱大冲车完好无损，但后排座有明显的血迹！我已经联系法医科和技术科的同事赶过来了。”
沈东很兴奋地打住，似乎在等着吴磊的表扬。
“做的不错，让技术处的同事把车弄回警局。”他顿了顿，继续说，“小沈，在维多利亚发生的事不好查，但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务必要找到15号晚上朱大冲的所有行踪。”
“收到。”那边斩钉截铁地回答。
挂了电话，吴磊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案子终于有了一些线索。但碎尸案和朱大冲失踪案似乎正在慢慢的联系到一起，这又让他有些忐忑，他不希望朱大冲死，不知道是因为那串钥匙还是因为周一翔。
当他想到周一翔的时候，警车刚好转过山脊，那栋古色古香的周氏老屋消失在视线中。
5.
他们回到局里已经是下午四点过，大门外的记者已经离开，只剩周一翔依然孤零零的蹲在门口的树下。
吴磊给赵茜打电话，一是请她帮忙分析朱大冲车上的血迹，二是法医科这几天为了这个案子也很幸苦，他得要表示感谢。
赵茜在电话里“噗哧”笑出声来，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关心人了？”
吴磊木讷的回答：“这不是关心，是感谢。”
赵茜又笑：“好吧，废话说完了就快挂，我这边忙着出报告。顺便给你说一声，从牙刷上提取到的朱大冲的DNA与碎尸DNA对比我们加快做出来了，吻合度很高。”
吴磊紧张的问：“真的么？敢不敢确定？”
赵茜说：“有什么不敢确定的，我做的测试你还信不过？”
吴磊忙说：“信得过，信得过。那你忙，我也得忙了。”
挂了电话，吴磊默默的抽烟，朱大冲的死已经成了既定事实，他没工夫再去想钥匙和周一翔这些事。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谁杀了朱大冲？他的车15号晚上就停在维多利亚，车里还有血迹，法医推测的碎尸死亡时间是16号晚上，这中间间隔了接近24小时。这24小时里，凶手做了什么？朱大冲又经历了什么？死者身份确定了，所有的问题就会扑面而来，这是刑事案件侦查经常遇见的事，这就表明，案件进入了深水区，虽然最困难，但只要有了突破口，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吴磊在装茶叶的旧铁盒里摁灭烟头，对李午阳说：“去大门口把周一翔叫进来。”
李午阳皱着眉头质疑他：“你怀疑是周一翔做的？不合理啊，朱大冲被害，他肯定是首当其冲的嫌疑人，谁会做这么明目张胆的事情？再说，他杀了人也不跑，还天天到这外面来等着被抓么？”
吴磊说：“主观臆断的去猜测疑犯的想法，容易落入他们布置好的陷阱里。从他们的口供和真实的线索中去发现证据，才是正确的方法。”
李午阳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麻利的跑出办公室。
吴磊走进询问室，周一翔正埋头坐着。询问室跟审讯室不一样，被传唤的一般嫌疑人，不会上手铐等强制措施，对他们做笔录一般在询问室。拿到拘留证的重大嫌疑人才会上手铐，在审讯室接受审问。
李午阳调试好了录音录像的设备，吴磊走到周一翔对面坐下，一股很浓的酒味传过来。
“这是我们今天第二次见面了。”吴磊做了个开场白，他不想把这场询问弄得很僵硬。
周一翔抬头看他一眼，眼神沉稳，没有半点波澜。吴磊怀疑自己走错了方向，如果是周一翔杀了朱大冲，他怎么能做到如此波澜不惊，至少做了十几年刑警的吴磊没见过几个这样的人。
“我听说你前几天跟朱大冲起了点冲突，你放火烧他的挖掘机？”吴磊找了个话题。
“他让人把到我家的路挖断了。”周一翔坦然承认。
“朱大冲被人杀了，你知道吗？”
吴磊说这句话的时候，密切关注他的微表情。他看到周一翔下垂的睫毛微微抖动了两下，然后抬起头，眼神里没有疑问，只有欣喜。他很诧异周一翔竟然没开口说话。
“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吴磊继续问。
“哦，那他是罪有应得。刘平也应该一起被杀才好。”周一翔风轻云淡的说。
吴磊甚至有些怀疑他那近乎麻木的平静是不是伪装出来的，因为他的平静，既不是大仇得报的解脱，也不是欲盖弥彰的浮夸。吴磊轻轻摇头，停住这些思考，他需要专心把笔录做完。
吴磊换上严肃的表情，说：“现在我们有理由将你列为718碎尸案的犯罪嫌疑人，因为你有明确的作案动机，请你配合我们的调查。”
“嗯，你调查吧。”周一翔直起腰，把身子坐正，直视吴磊。
“15号晚上你做了什么？”
“喝酒，睡觉。”他回答得再简洁不过。
“有谁能证明吗？”
周一翔摇摇头，说：“我每天都是那么过的。”
这句话吴磊是相信的，至少这一个多月来，他有很长时间都在公安局大门外马路边喝酒睡觉。
吴磊又问：“16号你做了什么？”
“上午睡觉，下午来你们这里‘请命’，晚上跟以前登山的驴友一起吃了顿饭。”
吴磊脸上不动声色，内心已经打了问号，这种有别于惯性~事件的偶发事件，多半都是精心设计过的不在场证明。正如他刚才所说，平常都是一个人喝酒睡觉，为什么单单当天晚上就跟人吃饭去了？
“吃完饭你又去了哪里？”吴磊不动神色，继续挖。
“哪里都没去。”周一翔语气和表情丝毫没变。
看见吴磊用质问的眼神盯着他，周一翔继续说：“那天晚上我喝醉了，跟他们一起住的酒店。”
吴磊问：“你是一个人睡一间吗？”
周一翔说：“没有，跟于海波住的一间。”
吴磊问：“于海波是谁？”
周一翔说：“一个驴友，饭局就是他安排的。”
吴磊问：“什么时候退的房？”
周一翔说：“第二天早上八九点吧。”
吴磊觉得问的差不多了，现在不用去试探他说的真假，后续通过相关的核实自然就能判断出来。正好赵茜的电话打进来，便起身对周一翔说：“把你刚才说的证明人的联系方式给小李留一下。”
吴磊走出门跟赵茜通话，赵茜说：“知道你要得急，我们对朱大冲车里的血迹做了初步分析，结果出来了，告诉你一声。血迹不是朱大冲的，朱大冲是A型血，血迹是O型。从血液氧化干燥程度分析，是十五号深夜到十六号凌晨留下的。”
吴磊蹙眉，问：“血迹是一个人的？”
赵茜说：“是，只有一个人的血迹。”
吴磊被这个线索弄糊涂了，按道理车内的血迹最应该是朱大冲的，可化验出来偏偏是另外一个人的。是不是朱大冲跟凶手搏斗过程中，凶手留下的血迹呢？难道是凶手在劫持朱大冲的时候遇到了目击者或者紧急状况，需要尽快离开，所以连自己的血迹都没来得及清理吗？可从劫持到杀害朱大冲，他足足有一天的时间回到现场去处理血迹，他又为什么没有去？他不可能不知道血迹是破案最重要的线索。
吴磊问：“能提取到有效DNA吧？”
赵茜说：“能。”
吴磊挂断电话，折返回询问室。李午阳刚好要送周一翔离开。
“等一下！”
吴磊截停他们，周一翔疑问的看着他。
吴磊说：“我们希望提取你一点血液样本，来证明朱大冲的死跟你无关。”
周一翔嘴角微微一抽，继而却从容的说：“可以。”
吴磊让李午阳把他送到法医科抽血，自己回刑侦队办公室，刚好碰到从楼上下来的技术科的老于。老于年纪跟老孙差不多，再过几年就要说退休的事，不过他比老孙命好，一辈子搞技术侦查，都是些高技术的手段，不用上一线跟嫌疑人打交道，枪都没摸过几次。
老于主动叫住他说：“那辆车给你排查完了，有发现。本来说让手下的小伙子做个正式报告，这会儿碰见你，就直接给你说。”
吴磊知道他说的是从维多利亚停车场拉回来的朱大冲的那辆SUV。便站在楼梯拐角处，给老于点了一支烟，听他说线索。
老于忙着下班，简明扼要的说：“车上除了后排座的明显血迹，其他痕迹清理得很干净。不过我们发现那辆车的后备箱玻璃被人用刀片从外面撬开。可以判断凶手是从那里进入到车里的。”
吴磊问：“还有吗？”
“没有了。”老于的声音消失在楼道里。
吴磊缓慢的在办公室外的过道踱步，这个线索说明凶手一早就等在朱大冲的车里，在朱大冲上车之后，突然出现，然后劫持。这个线索只是帮助他重现劫持过程，对凶手的身份没有任何帮助。他叹了一口气，看向远处。
太阳只剩了一点，挂在山边。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bqg99.cc。顶点小说网手机版更新最快网址：m.bqg99.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