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碎尸
1
吴磊坐公交车回到家的时候，太阳还有余晖没有落尽。这是一个有些年头的老小区，选择租这里是因为离妻子文琴上班地点近，方便她上下班带孩子。
打开门，坐在客厅一角的小书桌边的女儿转头看他一眼，又埋头写作业。吴磊不明白现在幼儿园的作业为什么也这么多，当年他读书那时，上了初中还有时间到处野。
“你兜里揣的是砖头吗？要回来吃饭也不提前说一声！”在厨房里忙碌的妻子毫无征兆的向他开火。
“没做我的饭就算了，待会儿我出去随便对付点。”他的反击没有力度。
妻子不再发话，厨房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吴磊凑到女儿旁边，搬个小板凳坐下，他早就在十年的夫妻生活中学会了沉默，虽然不能解决问题，但可以有效降低吵架的概率和时长。
饭菜上桌，妻子督促女儿吃饭。吴磊干坐在小书桌旁，拿出手机来划拉。
“不来吃饭，等我给你端过来吗？”妻子问。
吴磊踱步过去，桌上放着三碗饭。
“饭不够就将就吃，我汤里多放了些粉丝。”妻子给女儿夹菜，看都不看他一眼。
吴磊碗里分了不少米饭，再看看妻子碗里，只有半个拳头大的饭团。
“够吃吗？要不要爸爸给你拨一点？”吴磊不好意思给妻子服软，只好把关切转嫁给女儿。
“她的够吃，待会儿还要去培训班跳舞，不能吃多了。”妻子打断他。
吴磊讪讪的收回碗筷。
“朵朵学跳舞了吗，跳的好不好？”
吴磊急于展现的父爱再一次被妻子的一个白眼打断。
“你还不知道女儿什么时候开始学跳舞的吧？已经一学期了，每学期学费七千。”
七千！吴磊在心里咆哮，但不敢发出声来。七千是他一个月的工资，一年两学期就是他两个月的工资，他觉得为了学跳舞花这么多钱不值得，便问：“你不是说要存钱买房吗？”
吴磊话一出口，就觉得失言了。
“买房？”妻子把筷子一放，“女儿明年就要升小学了，就你手里那点存款，够第四小学区房的首付吗？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培养一个才艺特长，读外国语小学。”
读私立的外国语小学每学期学费就是一万五，这就意味着他们又得推迟两三年才能凑齐首付款。
吴磊在心里抱怨，有入学资格的第十一小学为什么就不能读，非要去读第四小学或者私立学校。难道第十一小学的学生将来就会都没出息，读私立学校的就个个是大老板了？文琴自然给他讲了很多遍师资力量、教育资源的厉害关系，但他就是搞不懂，为什么要和别人一样趋之若鹜。
他不想在女儿面前吵架，于是埋头刨了几口饭，堵住自己的嘴巴。
吃过饭，他欣喜的提出来送女儿去跳舞，妻子用他不知道培训学校位置来打住他。他哪里不知道，这是他的辖区，他自然清楚得很。
妻女回家已经是九点半，等收拾好上床，早就过了十点。吴磊发现女儿不愿意他挨着睡觉，便翻身起来，木然的在床边站了一会儿，踱到客厅里抽烟。
“你考虑好了没有，什么时候辞职？”黑暗中妻子靠在卧室门口问。
吴磊已经记不起这是她第几次这么问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猛吸了一口烟，烟头闪过明亮的红。
“吴磊，我认识你十一年，嫁给你八年。苦点累点我都认了，可现在我想让女儿读个好点的学校都没办法。”妻子话里带着哭腔，看不清她有没有抹眼泪。
吴磊说：“十一小学也照样能培养人，我看人家学校学生也不少。”
妻子冷哼一声：“我不会让我女儿长大后跟我一样，结婚十年买不起房子。”
吴磊不知道妻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能言善辩，每一句话都能不偏不倚的戳中他的心窝子。
“辞职了我又能做什么？我除了查案，什么都不会。”
“做什么都行，哪怕是摆地摊卖烧烤都比你现在挣得多一些。”
“文琴，做警察是我的理想。”他声音小得自己都听不见。
“理想？好，就算只配你有理想，我不配。”文琴一只手指着卧室，压着声音质问他，“女儿呢，跟你比起来，她也不配有理想吗？”
“你这是胡搅蛮缠。”
文琴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泪，做了个打住的手势。
“那好，你做警察，我不拦你。我们离婚吧。”她转身消失，传来门被碰上的声音。
吴磊扔掉烧到手上的烟头，一头倒进沙发里。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走到了如此窘迫的田地。他们两夫妻每个月总收入大概在一万二三，除去生活费和房租三千多，还要给在农村的两边父母各一千的生活费。再加上孩子的学费，每个月最多只能存五千。到现在他家的存款只有三十万，按市区均价，一百平的房子总价至少一百五十万，距离首付还差十多万。一百五十万，吴磊在口中念了几次，一盘算，按他的工资，不吃不喝都得二十几年。
他又点了一支烟，忽然想起朱大冲送给他的那串钥匙来。两个月前，陈璐璐意外死亡后他曾经传讯过朱大冲，后来朱大冲又到局里来拜访过他，满脸堆笑的递给他一串钥匙，告诉他是第四中学旁边的一套二室。吴磊知道那个小区，环境很好，房子建的也很漂亮，最主要是有第四中学的入学资格。
吴磊问他什么意思，朱大冲说那套房子太小了，他用不上，空了好久，如果吴磊喜欢可以租给他。吴磊自然知道朱大冲口中的“租”是什么意思，说的直白一点就是通过虚假租赁关系，让他不用给租金免费住一辈子的行贿。
吴磊忙着去办案子，朱大冲死乞白赖的软拉硬扯，后来那串钥匙不知道是朱大冲带走了还是落在了他办公室什么地方。
吴磊明明知道自己不能要那套房子，如果他家真的搬进去住了，那这辈子他就注定干净不了。可这会儿，他很想知道那套房子到底长什么样，装修好不好看，或许女儿那间房里面可以摆一张大一点的书桌。
如果他有那么一套房子，他会夫妻和睦，家庭和美，不再会有人逼着他在做警察和挣钱之间做选择。
现在的吴磊，就像是一个在无人看守的百货商店里的小孩，他只需要打开自己的口袋，就可以将渴望已久的玩具装进去，没有人会知道。除了他自己，谁又会知道呢。
2
夜幕才刚刚降临，整个临江市早已经灯火辉煌。可再绚丽的城市灯光，都比不上白天和黑夜在明暗交替时那种相互撕扯而又慢慢融合的景致，刘平现在坐的这个位置，刚好能把这美景尽收眼底。
三江半岛是涪江和另一条支流芙蓉河的交汇口，这里的江面水波浩渺，江阔天低，是一个绝佳的观江视野。大多数临江市市民仍然记得十年前刚上任的上一任市委书记站在还未开发的岛尾沙渚上指点江山：这里是全市市民的共同的财富，谁也不许搞商业开发。然而没过几年，市民的共同财富变成了富人们眼中的风水宝地，一度代表了临江市最高房价豪华别墅区的瞰江府开盘不到两天，便已经售罄。
下一任市委书记在上任当天的廉政扩大会议上指名道姓的批评：民口夺食，毫无党性。但是已经建好的别墅不能拆，购房者有正当的产权，是受到法律保护的。还有一个原因市委书记没明说，这别墅区里住的都是临江市的非富即贵，牵一发而动全身，真要闹起来，就是拔掉了临江市繁荣稳定的定海神针。于是有人想个折中的办法，在岛尾视野最好的位置，填江造地，建了一座寓意临江市乘风破浪的巨大帆船样式的建筑，这也是刘平作为西城建工总设计师的封笔之作——自那以后，他就升任总经理。帆船酒店设计很巧妙，一共有两个风帆，一个风帆对外免费开放，供市民休闲和观看江景，另一个风帆建成高档豪华酒店。这个设计实践老书记对市民的承诺，解决了人民矛盾，一时间传为佳话。
几年之后，已经升为西城建工董事长的刘平，每次到这里，依然能听到别人对这栋建筑设计巧妙的赞叹。
今晚西城建工集团合作商酒会就在帆船酒店举行。合作商酒会说白了就是承包商们请西城建工的主要领导们喝酒吃饭的“会议”，这种会议每年有好几次，承包商们年初就制定好了请客计划，包括哪次谁付款，避免因为抢着买单而伤了和气。
刘平今晚已经喝了好几杯红酒，感觉刚刚好，再喝就过量了，对身体不好。他给秘书一个眼神，秘书心领神会，后面其他人敬的酒就由秘书替他喝——这是饭局上位高权重者的特权，想跟谁喝跟谁喝，不想喝就不喝，一般一个酒桌上只有一个人有这个权力。
富丽堂皇的包厅里，摆着一张能坐下二十几人的大圆桌，承包商老板们挨个跟西城建工的高管们碰杯，觥筹交错之间是予和求之间的利益交换。其中有个干瘦的年轻人，显得很别扭，明显是还没有熟练掌握酒局技巧。刘平认得他，他是朱大冲的小舅子，姓魏，叫什么他一时想不起来。
刘平遥遥的对他抬了抬酒杯，小伙子满脸笑容的跑过来，俯身跟他碰杯。
“朱大冲今晚怎么没来？”刘平问。
“陶总和我都没联系上他，后来陶总联系我，我只好代他来参加。”陶总即陶伟，是今晚宴会的主办人。
刘平沉吟一下，掏出手机，“一个多小时前他给我发了条莫名其妙的短信，我让秘书打过去，他没接。”
他说话的时候，那小伙子已经把杯里的红酒一饮而尽。刘平微笑着抿了一口，小伙子满意的离开了。至于朱大冲，不过是众多供应商中的一个小包工头，他出不出席，无伤大雅。
陶伟开的公司叫安平钢构有限公司，主要是就承包西城建工的外墙钢架和塔吊业务。作为付钱的主办人，他有资格坐在刘平的下手。几圈酒喝下来，陶伟已经双脚离地，飘到了半空。他对门后站着的服务员招了招手，又要了几瓶干红。
服务员推着小车进来，后面跟着一个女醒酒师。扎着干净利落的丸子头，配上她圆圆的脸和精致的五官，白色的衬衫搭配裁剪的刚刚好的黑色包裙，清纯和干练巧妙的在她身上融合。美丽的醒酒师打开红酒塞，倒了一点在酒杯中，轻轻摇晃后递给陶伟，陶伟尝了一口，对刘平谄媚：“这味道纯。”
刘平颔首，陶伟示意醒酒师开始醒酒。
她拿起鹅颈醒酒器，将红酒缓缓倒入，紫红色的液体在他洁白而修长的手指间摇荡。服务员把醒好的酒分下去，醒酒师心无旁骛的继续着她的工作。
“各位领导和老板！”陶伟举着酒杯站起来大声说，他已经过量，站着都有些踉跄。酒桌上的嘈杂都停了下来，等请客的人发言。
“还有一个多月就是我们刘董事长的五十三岁诞辰，我提议大家一起敬刘董一杯。”陶伟说的很激动，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刘平有些不悦，他觉得陶伟有些不礼貌。一般而言，一个人做到高位年龄都已不小，这个阶段，他不会喜欢别人议论他的年龄，因为位高而年老，总给人一种触及顶峰而无法更上一层的悲凉感。
“生日就说生日，叫什么诞辰。”刘平说。
陶伟哪里明白刘平话里有话，接着说：“刘董的名声，全市人民都如雷贯耳，诞辰这个词，刘董配得上。”
所有人都端着酒杯站起来，等着刘平举杯，刘平捏住桌上的高脚杯，他心有不快，自然不想喝。陶伟有些尴尬，他摆出谦卑的姿态，把腰深深地弯下去，远远的伸出手来跟刘平碰杯。
“啊”的一声娇喊，然后是一阵乒乒乓的玻璃碎裂的声音。
刘平循声看去，由于陶伟屁股撅得太远，撞掉了女调酒师手里的醒酒器，醒酒器掉落到小车上，砸倒了已经打开的红酒瓶。四溅的红酒中夹杂着碎小的玻璃片，洒了陶伟一身，还有一些溅到了刘平的腿上，浅灰色的西裤被染红了一块。
“你干什么吃的？”陶伟大呵一声。
女醒酒师鹅蛋圆脸上本来就因为失手而一片红晕，被他这么一喊，整个人缩到墙角，簌簌的站着，像一只遇到暴雨无处躲避的小雏鸡。刘平看在眼里，生出无限的怜悯。
陶伟转过身，脚下不稳，差点一个踉跄。他稳住步子，站在女醒酒师面前。
“擦干净。”他侧身显出被红酒打湿的大腿。
“对…对不起。”女醒酒师用哀求的口吻道歉。
“老板，她真的不是故意的。”一旁的男服务员从惊吓中回过神来，鼓足勇气站出来打圆场。
陶伟怒目圆瞪的看着他，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滚开。”如果他此时是清醒的，一定明白，这里不是发怒的场合。但现在他混沌的脑袋里就一个声音，从这两人身上找回刚才刘平不跟他碰杯丢的面子。是的，社会就是这么残酷，用猴子爬树的理论来解释——一群猴子爬一颗大树，从上往下看，全是笑脸；从下往上看，全是红屁股。对，因为你在最底层，就不得不面对上面的红屁股。真不公平。
“老板，我…我可以赔。”女醒酒师的眼眶里已经噙满了泪水，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
“你赔？刘董身上都被沾湿了，怎么赔？”陶伟拉着她的衣服，把她狠狠的压下去，让她看刘平被弄脏的裤子。
女醒酒师穿着黑色的小高跟，在被红酒打湿的地面上一滑，整个人失去重心，朝着大理石桌面撞了过去。刘平站起来，一把扶住她。
“陶总喝醉了，安排人送他回去。”刘平面带怒色的对旁边的秘书说。
“刘董，我没…”
“啪！”陶伟的话被刘平一巴掌打回了肚子里。
陶伟的酒一下子全醒了，他的脸火辣辣的痛，但不敢伸手去摸，他双手下垂，把头埋到胸口里，根本不敢抬头看刘平的眼睛。他不敢说话，更不知道怎么解释，他明白稍有不慎，下半辈子别想在临江市接到任何一个工程。
刘平抬起头，巡视一圈，对在场的人说：“今天就到这里吧。大家回去路上注意安全。”他面色平静，甚至还带着歉意的微笑，哪里还有半点挥手打人的震怒。
等人都散去，本来热烈喧闹的包厅里一下子寂静下来，连落地窗外静谧流向远处的江水也悄无声息。
刘平太累，还有些醉，就在酒店住下了。
3
吴磊在沙发上对付了一宿。今天是星期天，他照例七点过就到了局里，为了让年轻人们休周末，他主动来值班。最近没什么大的刑事案件，打黑、扫黄和缉毒这种持续性案件都是副队长卢涛负责。手里的案子收了尾，接下来就是对公安厅联网抓捕的疑犯做点线索收集，刑侦队的几个人终于可以喘息一阵子。
他们江左公安局局长叫唐文定，快要五十岁，从户籍民警一步步做到派出所所长，区公安局成立后顺利上位，做了局长。做所长的时候，唐所长追求稳当，所里没有刑侦管辖权，他也乐的轻松，可做了局长，唐局长才发现工作大有可为，大力促成憋着劲的吴磊做了刑侦队长。刑侦破了大案子，他局长才有业绩，说不定哪天还能进市局，进了市局就能进市委，路线很清晰。所以唐局长对刑侦很看重，刑侦队的同事是他的掌中宝。
上周一开例会，唐局长安排刑侦队这段时间可以轮流休年假，李午阳竟然异想天开策划去旅游，吴磊笑着摇摇头，小伙子还是太年轻。
果然，他的经验是正确的，案子就这么突如其来了。
不到九点，准确的说是八点五十一分，吴磊接到总机转来一个报案电话，有晨钓的群众在涪江东段岸边发现了疑似人体碎尸。
吴磊给报案的电话回过去，问清楚地点，就在距离警局两个路口的滨河路东段。他边跑边给李午阳打电话，让他开上警车马上来。
事发地点距离警局有两公里多，吴磊跑到的时候，李午阳开车警车也到了。他远远的看到岸边聚集的几个人，知道那就是案发现场。
4
现场有四个人，一个钓鱼的老头，晨练的一个老大爷和一个老太婆，还有一个骑自行车的，看着像上班的人。他们面前的地上摆着一捆拆开一角的透明塑料布。
李午阳跑过去驱开几人，吴磊在塑料布旁边蹲下，右手早已经带上手套。他翻开塑料布打开的一角，一些肉末和衣服碎片混着血水流了出来。吴磊从地上捏起一小块碎片，确定是人的皮肤。
他把碎片放回去，站起来问：“你们谁第一个发现的？”
手里握着鱼竿的老头踊跃的举起手说：“警察同志，我，我和他。”他指着其中一位穿着太极服的一位老头。
那老头似乎并不愿意被指认出来，看见吴磊询问的目光，才慢条斯理的说：“是这位钓鱼的大哥先看见水里飘着这捆塑料布，这东西在水里是污染环境。毕竟咱们喝的水也是这江里来的。”
他旁边的另一位晨练老太婆略显恶心的啐了一口。
“所以我就让大哥用用鱼竿把它捞上来，准备找垃圾桶扔了。看到滴出来血水，才觉得不对劲，连忙给你们打电话报案。”
吴磊让李午阳给他们做现场笔录。自己翻开手机给赵茜打电话，赵茜是他们江左公安局法医科科长，也是当年跟他一届毕业进市局的同事，前两年江左区公安局扩编，把她从市局调来，安了个科长，手下只有两个小年轻，人手吃紧在局里哪个部门都一样。
赵茜跟吴磊关系没话说，她答应亲自带人来现场，吴磊挂了电话，站在一边看李午阳做笔录。
“你是做什么的？”李午阳指着骑自行车的中年男子问。
“我是这前面商贸公司的保安，警察同志，我什么都不知道，我骑车从这里过，看见他们围着这东西议论，我就是停下来看个热闹。”
李午阳快速的做记录。
“那我可以走了吗？我同事还等着我换班。”中年男子露出为难的表情。
“姓名，身份证号，电话号码。写完再签个字就可以走了。”
李午阳把笔录本递给他签字确认，做完第一个又转向剩下的三人。
“你刚才说是你让这位钓鱼的大叔把塑料袋捞上来的，是吗？”李午阳问晨练的老头。
老头点点头。
“你们今天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八点的样子。”晨练的老头回答。
“每天都来吗？”
老头略微迟疑，摇了摇头，说：“就这几天早上才到这里来练的。”
“对，警察同志，我们才来过几次。”那位老太婆在旁边补充。
李午阳向四周环视一圈，河堤只有两米多的宽度，一边是江面，一边是滨河路的绿化带和非机动车道，并不是一个宽阔的休闲锻炼场所。
“你们为什么来这里做晨练？”
老太婆被他这么一问，面色微微泛红，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老头很有男子气魄地站出来回答：“她以前没学过太极，请我专门教她。怕其他老头老太说闲话，我们就说来这里练。人少，清静。”
“好了，填一下你们的个人信息，签了字你们可以走了，如果后面有需要，可能还会再来麻烦你们。”
吴磊颇为欣慰的看着李午阳给他们做笔录，业务娴熟，思路也清晰，知道先排除最低嫌疑，缩小范围。
两个晨练老人收拾完东西离开后，李午阳转向钓鱼的老头——他也已经收拾好钓鱼工具，准备离开。
“你是每天都来这里钓鱼吗？”
“也不是每天，我在前面还喂了几个鱼窝子，偶尔来这里，有时去其他几个点。”钓鱼的老头指着前面的河堤说。
“平均几天来一次？每次是什么时候来的？”
“大概就两三天来一次吧，我一般都是早上七点过出来钓鱼，气温不高的时候鱼儿啃吃饵一些。”老头子是三句话不离本行，连钓鱼技巧都说了。
“今天早上也是七点来的？”
老头点点头。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个塑料布的？”
“就在打太极那老头给你们报警前。我看那团塑料布在那里飘着，有些碍眼，我抱怨几句被那老头子听见了，非要让我把它捞上来。”钓鱼老头似乎还在抱怨晨练老头给他惹的祸。
李午阳问到这里，向吴磊投来询问的目光，意思是他已经把该问的都问完了。
吴磊审视的看着他，李午阳一头雾水，并没发觉自己有什么没做好。
他从李午阳手里接过笔录本，叫住拎着渔具包正要走的老头。
“大叔，再问你两个问题。”
老头一脸不情愿，嘟哝说：“这都九点过了，待会儿太阳大了，鱼儿都浮水了。”
他说的是因为气温升高，水中含氧量较低，这种情况下鱼一般会上浮至水表层吸氧，不适合垂钓的现象。
吴磊并不理会他的情绪。他有自己的调查技巧，对于重大嫌疑人，他会着重关注对方的情绪管理，从中找出线索突破口，而对于一般嫌疑人或目击证人，他会摒弃他们的情绪，直接提取有用的信息。
“你有没有看到，这团塑料布是顺水飘过来的，还是沉在水里的？”
老头挠了挠花白的头发，
“记不清了，我都只顾看我鱼漂了，也是不经意看到这东西的。”
“如果是一直在水里，那他七点过一来就应该发现了。肯定是飘过来的。”李午阳在旁边补充。
现在不是分析案情的时候，吴磊不理他，继续问老头：“你老再仔细想一想？”
“唔…”老头努力回想，似乎有所收获，“捞它的时候，好像有绳子缠住了水草，我用力才拉上来的，我都担心把鱼竿给我弄坏了。”
吴磊蹲下去，把那捆塑料布翻过来，看到后面的绳子上还缠着断掉的水草。他用手拎了拎，不是很重，但单凭手感还不能判断塑料包在水里是沉还是浮，需不需要用重物压在水里。
吴磊觉得从老头身上挖不到什么有用信息，从他的回答和表现也能排除嫌疑，他摆摆手，示意老头可以离开。
李午阳恍然大悟的凑到他面前邀功，说：“师父，我明白了。你刚才问他这些问题，是为了辨别出来这里是不是第一现场。”他在局里把吴磊叫吴队，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才叫师父。
吴磊白了他一眼，说：“你小子做事还是不够细，还需要磨。”
李午阳吐了吐舌头，嘟哝一句：“可现在还是确定不了凶手是不是在这里抛的尸。”
“是不是抛尸，怎么抛的尸还要再查一查。先给技术科打电话，让他们来一个人，再帮忙协调潜水队的来。”
涉及到水的碎尸抛尸，必须要确定抛尸的地点，再配合周边的天网治安监控和交通监控，基本就能锁定嫌疑人。所以当下最重要的是确定这里是不是抛尸地点，那钓鱼的老头含糊不清，不知道塑料布到底是一直在水底还是从其他地方飘来的，所以只有让技术科的同事和潜水员们多花点功夫，看看在水里能不能有些收获。
吴磊从警车上拿来相机对现场拍照取证，至于里面的人体生理信息，包括遇害时间，法医们会给他答案，这也是他并不急于打开这包塑料布的原因——尽量给法医留下完整的检验素材。科技如此发达的今天，要做到没有一丝破绽的犯罪可能性几乎为零。科技手段是震慑罪犯，建设平安和谐社会的重要手段。
赵茜带着她手下的女法医赶到现场，那女生吴磊见过几次，叫张明萌，还在实习期。
赵茜熟练的对塑料布做简单的检查，得出了跟他相同的判断——塑料布里残留的组织碎片确实来自人体，至于其他信息要等拿回去化验了才知道。张明萌抱怨周末被叫来加班，闹着让吴磊请客吃饭，李午阳也跟着起哄，赵茜不发话，吴磊承诺案子破了请大家搓一顿。
李午阳留在现场配合技术科的同事做水下搜索，吴磊回了局里。在两边调查结果没出来之前，只能干等着。他给唐局长打了个电话汇报情况，唐局长让他赶快展开调查，立案手续等明天安排办公处的同事来帮他们走流程。
一直等到太阳落山，李午阳才回来。他说技术科找了四个专业潜水员，从案发现场开始，十米，二十米的不断扩大水底搜索范围，一直到半径两百米左右，没有发现其他尸体碎片。李午阳说根据潜水员反馈，江底水流很急，如果有没有重物压住，尸体碎片和塑料布肯定会被水流冲走。
吴磊给技术科科长打电话，协调了好久，那边才同意明天派潜水员到下游大坝处做一些搜索，看能不能找到尸体线索。
刑侦队的沈东和林万明都被叫到办公室待命，可现在抛尸现场没法确定，他们无从下手，所有的线索都寄托在那团塑料布上。吴磊站在办公楼阳台上抽烟，天色逐渐暗下来，天空变成了墨蓝色的鹅绒布将整个临江市都盖了起来，他依稀还能看到蹲在大门外那棵树下的周一翔，手里依然拿着那块白板。
5
唐局长听说法医科晚上有初步化验结果出来，竟然跑到刑侦队来加班，几个人在会议室眼巴巴的等着赵茜来做报告。晚上九点半，赵茜才带着张明萌匆匆赶来。
赵茜跟吴磊同一期进市局刑警队，最开始他们两个经常在一起相互揶揄开玩笑，被局里的老人调侃金童玉女。吴磊觉得赵茜虽然长得还算好看，就是嘴巴稍微大了一点，一笑起来可以看到后槽牙。后来吴磊跟现在的老婆，也就是文琴谈了恋爱，赵茜也结了婚，嫁给了一个医生。再后来赵茜再见他就不跟他开玩笑了，笑的时候也抿着嘴。吴磊倒是有些怀念起她的后槽牙起来，或者，他希望自己的老婆也能笑得露出后槽牙。哦，还是算了吧，她的后槽牙上好像有牙垢，不好看。
他们早就准备好会议室，开好了投影，给赵茜留了主位，泡好了茶。赵茜风风火火走会议室，吴磊满脸舔笑的说：“赵科长，请上座。”
赵茜白了他一眼，“让开，我坐电脑旁，不然怎么给你们放照片。”
吴磊只好悻悻的往旁边一坐，把唐局长挤到主位上坐着。
所有人坐定，都等唐局长发话。唐局长摆摆手，“破案是你们的专业，我是来旁听的。”他转头对吴磊说，“要不然吴队长讲两句？”
吴磊侧头对赵茜说：“已经立案了，案件名称今后就用7.18碎尸案。你开始吧。”
赵茜在投影仪上放出图片，开始讲解：“各位同事，我现在为大家做718碎尸案的第一次法医简报。我们对今天早上九点二十分在涪滨路东段430米处收集到的案发证物进行了初步化验分析，得出了以下几个重要线索。
一，塑料布里残留的碎片经过化验确认来自于人体，碎片都很小，最长不超过半厘米。
二，从塑料布里发现了血液、骨骼、软骨、皮肤、头发和阴~毛等组织残留，但量都比较少，由于碎片太小，不能分辨出来源的具体组织结构。
三，对塑料布里未被污染血液提取后，进行氧化程度和化学物质分析，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在昨天，也就是7月17日，晚上7点到11点之间。
四，根据发现的指甲和皮肤碎片初步分析死者为男性，年龄在30至35岁。
五，塑料布里有零星水泥块碎片。
以上就是这次初步检测报告的所有内容，图片我依次给大家过一遍。”
等赵茜放完分析图片，唐局长开口。
“信息量不是很多啊，吴磊你怎么看？”他边说边向吴磊投来询问的目光。
吴磊不理会局长的询问，把头转向赵茜，问：“为什么这次的死亡时间跨度这么大？”
这是他从刚才的报告中发现的疑点，作为一个十多年的老刑警，所有的信息他都必须用经验检验过滤一遍，即便是他最信任的赵茜提供的。
赵茜欣慰的看了他一眼，继而正色说：“这正是这次分析的难点，没有完整尸体，仅仅通过血液体液来分析死亡时间本身就还处于研究阶段。况且，虽然塑料布是折叠打包的，但里面大部分已经被江水污染，我们只从折叠的角落气泡里提取到少量干净的血液样本来做分析化验。在分析过程中我们发现，血液里红细胞氧化程度差异很大，初步分析是因为血液在密闭的气泡里，氧化速度，水蒸气含量都不同。再加上血液里其他化学物质含量分析，我们只能得出来一个稍微宽泛的死亡时间。”
吴磊微微点头，赵茜的解释让他信服，塑料包里全是被绞成肉圆子一样的肉末，一块完整的骨头都没有，能推断出这个死亡时间段，已经很考验技术了。他轻轻的扣着桌面，在脑中把所有信息串起来，试图推导出一个合理的抛尸过程。只要抛尸过程和抛尸地点有了结果，才能为下一步调查指明方向，得到有用线索的概率也会高很多。
在会议室所有人的期盼眼神下，吴磊点了一支烟，才缓缓开口：“根据赵科长刚才的报告，我们可以得出几个结论：
一是，塑料布里残留的碎片很细小，这说明凶手有相对长的碎尸时间和相对安全的碎尸地点；
二是，塑料布里有水泥块碎片，塑料布包裹得很好，说明塑料布有可能只是凶手装碎尸的容器，在抛尸后凶手把塑料布打包，装入水泥块沉入江中。”
他吐出一股浓厚的烟，继续说：“根据目前已有的线索，我设想凶手的抛尸过程大概是这样的：凶手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杀人碎尸后，用塑料布将碎尸包裹到江边，先将碎尸抛入江中，再将塑料布捆起来，放入水泥块，丢弃到江里。他计划塑料布一直沉在江底，这样就能毫无痕迹的完成犯罪。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塑料布下沉过程中，水泥块脱落，塑料布浮上来，飘到江边，被钓鱼的老头发现。”
李午阳点头表示赞同：“所以说塑料布里血液和尸体碎片都只是一些残留。”
张明萌瞪着大眼睛问：“凶手是用了什么工具，才能把尸体弄到这么碎？”
沈东立马回答她：“只要时间够长，一把菜刀都能剁这么碎。”
张明萌说：“那凶手心理素质得要多好。”
沈东说：“你是没见过，还有妻子把丈夫杀了用高压锅炖成肉汤的。”
吴磊伸手打断沈东在女孩子面前的殷勤，怕他们越扯越远，单身小伙子看见美女就喜欢吹牛逞能。
“如果按你所分析，滨河路东段不是抛尸地点，那么抛尸地点又在哪里呢？”赵茜问他。
吴磊没办法回答，目前掌握的线索太少，没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李午阳兴奋的举手回答：“如果知道涪江水流速度，昨晚11点到今天早上7点是八个小时，这样就能算出来抛尸地点。”
赵茜反驳他，“河中心跟靠近岸边的水流速度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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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局长焦虑的看着吴磊，说：“确定不了凶手抛尸地点，就只能沿着整个涪江搜索线索，这人手，恐怕不够啊。”
领导做得久了，自然就懂得如何巧妙的安排工作——他只需要表现出忧虑，激发出下属为领导分忧的决心，这样一来，不用领导发话，下属就会主动表态，主动请缨领命，这叫用人哲学。
吴磊沉浸在对案情的分析中，根本就没把唐局长那句话听进去，他把烟头摁在烟灰缸里，“如果我刚才的推断没有错，那凶手要先倒掉碎尸，再打包塑料布，然后丢弃塑料布，所以要么抛尸地点很偏僻，要么抛尸时间在深夜或凌晨。”
“要真是这样，更不可能找到目击证人了。”坐在对面的林万明感叹了一句。
案子陷入僵局，最着急的是唐局长，得不到吴磊的主动表态，他只好点明了问：“吴队长，你觉得破这个案子要多长时间？”
吴磊摇摇头，“这怎么估计？找得到线索和证据就会很快，找不到就只能是个悬案。”
唐局长说：“要不要从卢涛哪里给你调人过来帮忙？或者成立一个专案组？”
吴磊说：“我们四个人够了，专案组用不着，你给其他科室打个招呼，我要用到他们的时候请他们帮个忙。”
唐局长连连点头，说：“这个是肯定的，明天例会上我亲自给他们说。”
他正襟危坐起来清了清嗓子说：“718碎尸案，凶手丧心病狂，手段凶残，咱们刑侦的兄弟这段时间要幸苦幸苦了。是吧，吴队长，这个李午阳，还有沈东，林…林万明。”他一边点名一边用鼓励的眼神巡视几人，接着说，“大家的辛苦我都看在眼里。明天我到市局去做个汇报，争取先挂一个重大刑事案件的名。等破案以后，给你们都争取一个三等功。”
吴磊宣布散会，他满脑袋都是案情，没工夫想唐局长说的三等功，人抓不到，几等功都是屁话。
吴磊带着三人回到办公室，他们四人有个还算空旷的公共办公室，里面的隔间是吴磊的单独办公室，不过他一般都在外面跟他们一起办公。
四人围着小会议桌开会，吴磊点了一支烟，说：“大家都看见了，现在所有的线索都是断的。只能用笨办法来找突破口。”
在刑事案件调查里，笨办法就是用人力一点一点的去挖掘线索，比如从堆成山的垃圾里翻用过的避孕套，提取嫌疑人精~液；从钻进下水沟里掏丢弃的作案工具...他们做过的这种事数不胜数，虽然脏、苦、累，但是往往最能发现关键的证据或线索。当然，选择用笨办法就意味着又是不知多少个日夜连续的不休不眠。三个年轻人其实不用他说也明白，能来做刑警最后留下来的，都是个个跟钢筋一样扎实的汉子。
他看着他们坚定的眼神，缓缓的说：“把时间定在昨晚10点到今天6点，先把整个滨江路的治安监控调出来筛一遍。”
沿着涪江的两边都叫滨江路，一南一北，南北滨江路又分为东西两段，加起来总长超过一百公里。治安监控保守估计也要超过一百个。从昨晚10点到今天早晨6点，八九个小时。这工作量之大，可想而知。
这种从海量信息中寻找线索的工作就叫做排查，听着简单却最艰难。很多时候老百姓只是在新闻里听见轻描淡写的一句“经过民警排查”，但他们不知道这背后是多少个办案人员不分昼夜熬出来的。
柯南那样的刑侦天才，只在小说和动画片里才有，现实世界中刑警取得的成绩，都是用心肝脾胃肾的超负荷运转换来的。
已经是晚上十一点过，四人各自整了一包泡面后开始工作。吴磊联系信息处的值班同事，先把昨天的监控视频存档，再发过来他们辖区的二十七个滨江路监控视频。其余的只有等到明天跟其他区警局的同事调。这二十七监控视频都足够他们今晚奋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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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磊坐公交车回到家的时候，太阳还有余晖没有落尽。这是一个有些年头的老小区，选择租这里是因为离妻子文琴上班地点近，方便她上下班带孩子。
打开门，坐在客厅一角的小书桌边的女儿转头看他一眼，又埋头写作业。吴磊不明白现在幼儿园的作业为什么也这么多，当年他读书那时，上了初中还有时间到处野。
“你兜里揣的是砖头吗？要回来吃饭也不提前说一声！”在厨房里忙碌的妻子毫无征兆的向他开火。
“没做我的饭就算了，待会儿我出去随便对付点。”他的反击没有力度。
妻子不再发话，厨房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吴磊凑到女儿旁边，搬个小板凳坐下，他早就在十年的夫妻生活中学会了沉默，虽然不能解决问题，但可以有效降低吵架的概率和时长。
饭菜上桌，妻子督促女儿吃饭。吴磊干坐在小书桌旁，拿出手机来划拉。
“不来吃饭，等我给你端过来吗？”妻子问。
吴磊踱步过去，桌上放着三碗饭。
“饭不够就将就吃，我汤里多放了些粉丝。”妻子给女儿夹菜，看都不看他一眼。
吴磊碗里分了不少米饭，再看看妻子碗里，只有半个拳头大的饭团。
“够吃吗？要不要爸爸给你拨一点？”吴磊不好意思给妻子服软，只好把关切转嫁给女儿。
“她的够吃，待会儿还要去培训班跳舞，不能吃多了。”妻子打断他。
吴磊讪讪的收回碗筷。
“朵朵学跳舞了吗，跳的好不好？”
吴磊急于展现的父爱再一次被妻子的一个白眼打断。
“你还不知道女儿什么时候开始学跳舞的吧？已经一学期了，每学期学费七千。”
七千！吴磊在心里咆哮，但不敢发出声来。七千是他一个月的工资，一年两学期就是他两个月的工资，他觉得为了学跳舞花这么多钱不值得，便问：“你不是说要存钱买房吗？”
吴磊话一出口，就觉得失言了。
“买房？”妻子把筷子一放，“女儿明年就要升小学了，就你手里那点存款，够第四小学区房的首付吗？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培养一个才艺特长，读外国语小学。”
读私立的外国语小学每学期学费就是一万五，这就意味着他们又得推迟两三年才能凑齐首付款。
吴磊在心里抱怨，有入学资格的第十一小学为什么就不能读，非要去读第四小学或者私立学校。难道第十一小学的学生将来就会都没出息，读私立学校的就个个是大老板了？文琴自然给他讲了很多遍师资力量、教育资源的厉害关系，但他就是搞不懂，为什么要和别人一样趋之若鹜。
他不想在女儿面前吵架，于是埋头刨了几口饭，堵住自己的嘴巴。
吃过饭，他欣喜的提出来送女儿去跳舞，妻子用他不知道培训学校位置来打住他。他哪里不知道，这是他的辖区，他自然清楚得很。
妻女回家已经是九点半，等收拾好上床，早就过了十点。吴磊发现女儿不愿意他挨着睡觉，便翻身起来，木然的在床边站了一会儿，踱到客厅里抽烟。
“你考虑好了没有，什么时候辞职？”黑暗中妻子靠在卧室门口问。
吴磊已经记不起这是她第几次这么问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猛吸了一口烟，烟头闪过明亮的红。
“吴磊，我认识你十一年，嫁给你八年。苦点累点我都认了，可现在我想让女儿读个好点的学校都没办法。”妻子话里带着哭腔，看不清她有没有抹眼泪。
吴磊说：“十一小学也照样能培养人，我看人家学校学生也不少。”
妻子冷哼一声：“我不会让我女儿长大后跟我一样，结婚十年买不起房子。”
吴磊不知道妻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能言善辩，每一句话都能不偏不倚的戳中他的心窝子。
“辞职了我又能做什么？我除了查案，什么都不会。”
“做什么都行，哪怕是摆地摊卖烧烤都比你现在挣得多一些。”
“文琴，做警察是我的理想。”他声音小得自己都听不见。
“理想？好，就算只配你有理想，我不配。”文琴一只手指着卧室，压着声音质问他，“女儿呢，跟你比起来，她也不配有理想吗？”
“你这是胡搅蛮缠。”
文琴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泪，做了个打住的手势。
“那好，你做警察，我不拦你。我们离婚吧。”她转身消失，传来门被碰上的声音。
吴磊扔掉烧到手上的烟头，一头倒进沙发里。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走到了如此窘迫的田地。他们两夫妻每个月总收入大概在一万二三，除去生活费和房租三千多，还要给在农村的两边父母各一千的生活费。再加上孩子的学费，每个月最多只能存五千。到现在他家的存款只有三十万，按市区均价，一百平的房子总价至少一百五十万，距离首付还差十多万。一百五十万，吴磊在口中念了几次，一盘算，按他的工资，不吃不喝都得二十几年。
他又点了一支烟，忽然想起朱大冲送给他的那串钥匙来。两个月前，陈璐璐意外死亡后他曾经传讯过朱大冲，后来朱大冲又到局里来拜访过他，满脸堆笑的递给他一串钥匙，告诉他是第四中学旁边的一套二室。吴磊知道那个小区，环境很好，房子建的也很漂亮，最主要是有第四中学的入学资格。
吴磊问他什么意思，朱大冲说那套房子太小了，他用不上，空了好久，如果吴磊喜欢可以租给他。吴磊自然知道朱大冲口中的“租”是什么意思，说的直白一点就是通过虚假租赁关系，让他不用给租金免费住一辈子的行贿。
吴磊忙着去办案子，朱大冲死乞白赖的软拉硬扯，后来那串钥匙不知道是朱大冲带走了还是落在了他办公室什么地方。
吴磊明明知道自己不能要那套房子，如果他家真的搬进去住了，那这辈子他就注定干净不了。可这会儿，他很想知道那套房子到底长什么样，装修好不好看，或许女儿那间房里面可以摆一张大一点的书桌。
如果他有那么一套房子，他会夫妻和睦，家庭和美，不再会有人逼着他在做警察和挣钱之间做选择。
现在的吴磊，就像是一个在无人看守的百货商店里的小孩，他只需要打开自己的口袋，就可以将渴望已久的玩具装进去，没有人会知道。除了他自己，谁又会知道呢。
2
夜幕才刚刚降临，整个临江市早已经灯火辉煌。可再绚丽的城市灯光，都比不上白天和黑夜在明暗交替时那种相互撕扯而又慢慢融合的景致，刘平现在坐的这个位置，刚好能把这美景尽收眼底。
三江半岛是涪江和另一条支流芙蓉河的交汇口，这里的江面水波浩渺，江阔天低，是一个绝佳的观江视野。大多数临江市市民仍然记得十年前刚上任的上一任市委书记站在还未开发的岛尾沙渚上指点江山：这里是全市市民的共同的财富，谁也不许搞商业开发。然而没过几年，市民的共同财富变成了富人们眼中的风水宝地，一度代表了临江市最高房价豪华别墅区的瞰江府开盘不到两天，便已经售罄。
下一任市委书记在上任当天的廉政扩大会议上指名道姓的批评：民口夺食，毫无党性。但是已经建好的别墅不能拆，购房者有正当的产权，是受到法律保护的。还有一个原因市委书记没明说，这别墅区里住的都是临江市的非富即贵，牵一发而动全身，真要闹起来，就是拔掉了临江市繁荣稳定的定海神针。于是有人想个折中的办法，在岛尾视野最好的位置，填江造地，建了一座寓意临江市乘风破浪的巨大帆船样式的建筑，这也是刘平作为西城建工总设计师的封笔之作——自那以后，他就升任总经理。帆船酒店设计很巧妙，一共有两个风帆，一个风帆对外免费开放，供市民休闲和观看江景，另一个风帆建成高档豪华酒店。这个设计实践老书记对市民的承诺，解决了人民矛盾，一时间传为佳话。
几年之后，已经升为西城建工董事长的刘平，每次到这里，依然能听到别人对这栋建筑设计巧妙的赞叹。
今晚西城建工集团合作商酒会就在帆船酒店举行。合作商酒会说白了就是承包商们请西城建工的主要领导们喝酒吃饭的“会议”，这种会议每年有好几次，承包商们年初就制定好了请客计划，包括哪次谁付款，避免因为抢着买单而伤了和气。
刘平今晚已经喝了好几杯红酒，感觉刚刚好，再喝就过量了，对身体不好。他给秘书一个眼神，秘书心领神会，后面其他人敬的酒就由秘书替他喝——这是饭局上位高权重者的特权，想跟谁喝跟谁喝，不想喝就不喝，一般一个酒桌上只有一个人有这个权力。
富丽堂皇的包厅里，摆着一张能坐下二十几人的大圆桌，承包商老板们挨个跟西城建工的高管们碰杯，觥筹交错之间是予和求之间的利益交换。其中有个干瘦的年轻人，显得很别扭，明显是还没有熟练掌握酒局技巧。刘平认得他，他是朱大冲的小舅子，姓魏，叫什么他一时想不起来。
刘平遥遥的对他抬了抬酒杯，小伙子满脸笑容的跑过来，俯身跟他碰杯。
“朱大冲今晚怎么没来？”刘平问。
“陶总和我都没联系上他，后来陶总联系我，我只好代他来参加。”陶总即陶伟，是今晚宴会的主办人。
刘平沉吟一下，掏出手机，“一个多小时前他给我发了条莫名其妙的短信，我让秘书打过去，他没接。”
他说话的时候，那小伙子已经把杯里的红酒一饮而尽。刘平微笑着抿了一口，小伙子满意的离开了。至于朱大冲，不过是众多供应商中的一个小包工头，他出不出席，无伤大雅。
陶伟开的公司叫安平钢构有限公司，主要是就承包西城建工的外墙钢架和塔吊业务。作为付钱的主办人，他有资格坐在刘平的下手。几圈酒喝下来，陶伟已经双脚离地，飘到了半空。他对门后站着的服务员招了招手，又要了几瓶干红。
服务员推着小车进来，后面跟着一个女醒酒师。扎着干净利落的丸子头，配上她圆圆的脸和精致的五官，白色的衬衫搭配裁剪的刚刚好的黑色包裙，清纯和干练巧妙的在她身上融合。美丽的醒酒师打开红酒塞，倒了一点在酒杯中，轻轻摇晃后递给陶伟，陶伟尝了一口，对刘平谄媚：“这味道纯。”
刘平颔首，陶伟示意醒酒师开始醒酒。
她拿起鹅颈醒酒器，将红酒缓缓倒入，紫红色的液体在他洁白而修长的手指间摇荡。服务员把醒好的酒分下去，醒酒师心无旁骛的继续着她的工作。
“各位领导和老板！”陶伟举着酒杯站起来大声说，他已经过量，站着都有些踉跄。酒桌上的嘈杂都停了下来，等请客的人发言。
“还有一个多月就是我们刘董事长的五十三岁诞辰，我提议大家一起敬刘董一杯。”陶伟说的很激动，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刘平有些不悦，他觉得陶伟有些不礼貌。一般而言，一个人做到高位年龄都已不小，这个阶段，他不会喜欢别人议论他的年龄，因为位高而年老，总给人一种触及顶峰而无法更上一层的悲凉感。
“生日就说生日，叫什么诞辰。”刘平说。
陶伟哪里明白刘平话里有话，接着说：“刘董的名声，全市人民都如雷贯耳，诞辰这个词，刘董配得上。”
所有人都端着酒杯站起来，等着刘平举杯，刘平捏住桌上的高脚杯，他心有不快，自然不想喝。陶伟有些尴尬，他摆出谦卑的姿态，把腰深深地弯下去，远远的伸出手来跟刘平碰杯。
“啊”的一声娇喊，然后是一阵乒乒乓的玻璃碎裂的声音。
刘平循声看去，由于陶伟屁股撅得太远，撞掉了女调酒师手里的醒酒器，醒酒器掉落到小车上，砸倒了已经打开的红酒瓶。四溅的红酒中夹杂着碎小的玻璃片，洒了陶伟一身，还有一些溅到了刘平的腿上，浅灰色的西裤被染红了一块。
“你干什么吃的？”陶伟大呵一声。
女醒酒师鹅蛋圆脸上本来就因为失手而一片红晕，被他这么一喊，整个人缩到墙角，簌簌的站着，像一只遇到暴雨无处躲避的小雏鸡。刘平看在眼里，生出无限的怜悯。
陶伟转过身，脚下不稳，差点一个踉跄。他稳住步子，站在女醒酒师面前。
“擦干净。”他侧身显出被红酒打湿的大腿。
“对…对不起。”女醒酒师用哀求的口吻道歉。
“老板，她真的不是故意的。”一旁的男服务员从惊吓中回过神来，鼓足勇气站出来打圆场。
陶伟怒目圆瞪的看着他，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滚开。”如果他此时是清醒的，一定明白，这里不是发怒的场合。但现在他混沌的脑袋里就一个声音，从这两人身上找回刚才刘平不跟他碰杯丢的面子。是的，社会就是这么残酷，用猴子爬树的理论来解释——一群猴子爬一颗大树，从上往下看，全是笑脸；从下往上看，全是红屁股。对，因为你在最底层，就不得不面对上面的红屁股。真不公平。
“老板，我…我可以赔。”女醒酒师的眼眶里已经噙满了泪水，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
“你赔？刘董身上都被沾湿了，怎么赔？”陶伟拉着她的衣服，把她狠狠的压下去，让她看刘平被弄脏的裤子。
女醒酒师穿着黑色的小高跟，在被红酒打湿的地面上一滑，整个人失去重心，朝着大理石桌面撞了过去。刘平站起来，一把扶住她。
“陶总喝醉了，安排人送他回去。”刘平面带怒色的对旁边的秘书说。
“刘董，我没…”
“啪！”陶伟的话被刘平一巴掌打回了肚子里。
陶伟的酒一下子全醒了，他的脸火辣辣的痛，但不敢伸手去摸，他双手下垂，把头埋到胸口里，根本不敢抬头看刘平的眼睛。他不敢说话，更不知道怎么解释，他明白稍有不慎，下半辈子别想在临江市接到任何一个工程。
刘平抬起头，巡视一圈，对在场的人说：“今天就到这里吧。大家回去路上注意安全。”他面色平静，甚至还带着歉意的微笑，哪里还有半点挥手打人的震怒。
等人都散去，本来热烈喧闹的包厅里一下子寂静下来，连落地窗外静谧流向远处的江水也悄无声息。
刘平太累，还有些醉，就在酒店住下了。
3
吴磊在沙发上对付了一宿。今天是星期天，他照例七点过就到了局里，为了让年轻人们休周末，他主动来值班。最近没什么大的刑事案件，打黑、扫黄和缉毒这种持续性案件都是副队长卢涛负责。手里的案子收了尾，接下来就是对公安厅联网抓捕的疑犯做点线索收集，刑侦队的几个人终于可以喘息一阵子。
他们江左公安局局长叫唐文定，快要五十岁，从户籍民警一步步做到派出所所长，区公安局成立后顺利上位，做了局长。做所长的时候，唐所长追求稳当，所里没有刑侦管辖权，他也乐的轻松，可做了局长，唐局长才发现工作大有可为，大力促成憋着劲的吴磊做了刑侦队长。刑侦破了大案子，他局长才有业绩，说不定哪天还能进市局，进了市局就能进市委，路线很清晰。所以唐局长对刑侦很看重，刑侦队的同事是他的掌中宝。
上周一开例会，唐局长安排刑侦队这段时间可以轮流休年假，李午阳竟然异想天开策划去旅游，吴磊笑着摇摇头，小伙子还是太年轻。
果然，他的经验是正确的，案子就这么突如其来了。
不到九点，准确的说是八点五十一分，吴磊接到总机转来一个报案电话，有晨钓的群众在涪江东段岸边发现了疑似人体碎尸。
吴磊给报案的电话回过去，问清楚地点，就在距离警局两个路口的滨河路东段。他边跑边给李午阳打电话，让他开上警车马上来。
事发地点距离警局有两公里多，吴磊跑到的时候，李午阳开车警车也到了。他远远的看到岸边聚集的几个人，知道那就是案发现场。
4
现场有四个人，一个钓鱼的老头，晨练的一个老大爷和一个老太婆，还有一个骑自行车的，看着像上班的人。他们面前的地上摆着一捆拆开一角的透明塑料布。
李午阳跑过去驱开几人，吴磊在塑料布旁边蹲下，右手早已经带上手套。他翻开塑料布打开的一角，一些肉末和衣服碎片混着血水流了出来。吴磊从地上捏起一小块碎片，确定是人的皮肤。
他把碎片放回去，站起来问：“你们谁第一个发现的？”
手里握着鱼竿的老头踊跃的举起手说：“警察同志，我，我和他。”他指着其中一位穿着太极服的一位老头。
那老头似乎并不愿意被指认出来，看见吴磊询问的目光，才慢条斯理的说：“是这位钓鱼的大哥先看见水里飘着这捆塑料布，这东西在水里是污染环境。毕竟咱们喝的水也是这江里来的。”
他旁边的另一位晨练老太婆略显恶心的啐了一口。
“所以我就让大哥用用鱼竿把它捞上来，准备找垃圾桶扔了。看到滴出来血水，才觉得不对劲，连忙给你们打电话报案。”
吴磊让李午阳给他们做现场笔录。自己翻开手机给赵茜打电话，赵茜是他们江左公安局法医科科长，也是当年跟他一届毕业进市局的同事，前两年江左区公安局扩编，把她从市局调来，安了个科长，手下只有两个小年轻，人手吃紧在局里哪个部门都一样。
赵茜跟吴磊关系没话说，她答应亲自带人来现场，吴磊挂了电话，站在一边看李午阳做笔录。
“你是做什么的？”李午阳指着骑自行车的中年男子问。
“我是这前面商贸公司的保安，警察同志，我什么都不知道，我骑车从这里过，看见他们围着这东西议论，我就是停下来看个热闹。”
李午阳快速的做记录。
“那我可以走了吗？我同事还等着我换班。”中年男子露出为难的表情。
“姓名，身份证号，电话号码。写完再签个字就可以走了。”
李午阳把笔录本递给他签字确认，做完第一个又转向剩下的三人。
“你刚才说是你让这位钓鱼的大叔把塑料袋捞上来的，是吗？”李午阳问晨练的老头。
老头点点头。
“你们今天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八点的样子。”晨练的老头回答。
“每天都来吗？”
老头略微迟疑，摇了摇头，说：“就这几天早上才到这里来练的。”
“对，警察同志，我们才来过几次。”那位老太婆在旁边补充。
李午阳向四周环视一圈，河堤只有两米多的宽度，一边是江面，一边是滨河路的绿化带和非机动车道，并不是一个宽阔的休闲锻炼场所。
“你们为什么来这里做晨练？”
老太婆被他这么一问，面色微微泛红，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老头很有男子气魄地站出来回答：“她以前没学过太极，请我专门教她。怕其他老头老太说闲话，我们就说来这里练。人少，清静。”
“好了，填一下你们的个人信息，签了字你们可以走了，如果后面有需要，可能还会再来麻烦你们。”
吴磊颇为欣慰的看着李午阳给他们做笔录，业务娴熟，思路也清晰，知道先排除最低嫌疑，缩小范围。
两个晨练老人收拾完东西离开后，李午阳转向钓鱼的老头——他也已经收拾好钓鱼工具，准备离开。
“你是每天都来这里钓鱼吗？”
“也不是每天，我在前面还喂了几个鱼窝子，偶尔来这里，有时去其他几个点。”钓鱼的老头指着前面的河堤说。
“平均几天来一次？每次是什么时候来的？”
“大概就两三天来一次吧，我一般都是早上七点过出来钓鱼，气温不高的时候鱼儿啃吃饵一些。”老头子是三句话不离本行，连钓鱼技巧都说了。
“今天早上也是七点来的？”
老头点点头。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个塑料布的？”
“就在打太极那老头给你们报警前。我看那团塑料布在那里飘着，有些碍眼，我抱怨几句被那老头子听见了，非要让我把它捞上来。”钓鱼老头似乎还在抱怨晨练老头给他惹的祸。
李午阳问到这里，向吴磊投来询问的目光，意思是他已经把该问的都问完了。
吴磊审视的看着他，李午阳一头雾水，并没发觉自己有什么没做好。
他从李午阳手里接过笔录本，叫住拎着渔具包正要走的老头。
“大叔，再问你两个问题。”
老头一脸不情愿，嘟哝说：“这都九点过了，待会儿太阳大了，鱼儿都浮水了。”
他说的是因为气温升高，水中含氧量较低，这种情况下鱼一般会上浮至水表层吸氧，不适合垂钓的现象。
吴磊并不理会他的情绪。他有自己的调查技巧，对于重大嫌疑人，他会着重关注对方的情绪管理，从中找出线索突破口，而对于一般嫌疑人或目击证人，他会摒弃他们的情绪，直接提取有用的信息。
“你有没有看到，这团塑料布是顺水飘过来的，还是沉在水里的？”
老头挠了挠花白的头发，
“记不清了，我都只顾看我鱼漂了，也是不经意看到这东西的。”
“如果是一直在水里，那他七点过一来就应该发现了。肯定是飘过来的。”李午阳在旁边补充。
现在不是分析案情的时候，吴磊不理他，继续问老头：“你老再仔细想一想？”
“唔…”老头努力回想，似乎有所收获，“捞它的时候，好像有绳子缠住了水草，我用力才拉上来的，我都担心把鱼竿给我弄坏了。”
吴磊蹲下去，把那捆塑料布翻过来，看到后面的绳子上还缠着断掉的水草。他用手拎了拎，不是很重，但单凭手感还不能判断塑料包在水里是沉还是浮，需不需要用重物压在水里。
吴磊觉得从老头身上挖不到什么有用信息，从他的回答和表现也能排除嫌疑，他摆摆手，示意老头可以离开。
李午阳恍然大悟的凑到他面前邀功，说：“师父，我明白了。你刚才问他这些问题，是为了辨别出来这里是不是第一现场。”他在局里把吴磊叫吴队，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才叫师父。
吴磊白了他一眼，说：“你小子做事还是不够细，还需要磨。”
李午阳吐了吐舌头，嘟哝一句：“可现在还是确定不了凶手是不是在这里抛的尸。”
“是不是抛尸，怎么抛的尸还要再查一查。先给技术科打电话，让他们来一个人，再帮忙协调潜水队的来。”
涉及到水的碎尸抛尸，必须要确定抛尸的地点，再配合周边的天网治安监控和交通监控，基本就能锁定嫌疑人。所以当下最重要的是确定这里是不是抛尸地点，那钓鱼的老头含糊不清，不知道塑料布到底是一直在水底还是从其他地方飘来的，所以只有让技术科的同事和潜水员们多花点功夫，看看在水里能不能有些收获。
吴磊从警车上拿来相机对现场拍照取证，至于里面的人体生理信息，包括遇害时间，法医们会给他答案，这也是他并不急于打开这包塑料布的原因——尽量给法医留下完整的检验素材。科技如此发达的今天，要做到没有一丝破绽的犯罪可能性几乎为零。科技手段是震慑罪犯，建设平安和谐社会的重要手段。
赵茜带着她手下的女法医赶到现场，那女生吴磊见过几次，叫张明萌，还在实习期。
赵茜熟练的对塑料布做简单的检查，得出了跟他相同的判断——塑料布里残留的组织碎片确实来自人体，至于其他信息要等拿回去化验了才知道。张明萌抱怨周末被叫来加班，闹着让吴磊请客吃饭，李午阳也跟着起哄，赵茜不发话，吴磊承诺案子破了请大家搓一顿。
李午阳留在现场配合技术科的同事做水下搜索，吴磊回了局里。在两边调查结果没出来之前，只能干等着。他给唐局长打了个电话汇报情况，唐局长让他赶快展开调查，立案手续等明天安排办公处的同事来帮他们走流程。
一直等到太阳落山，李午阳才回来。他说技术科找了四个专业潜水员，从案发现场开始，十米，二十米的不断扩大水底搜索范围，一直到半径两百米左右，没有发现其他尸体碎片。李午阳说根据潜水员反馈，江底水流很急，如果有没有重物压住，尸体碎片和塑料布肯定会被水流冲走。
吴磊给技术科科长打电话，协调了好久，那边才同意明天派潜水员到下游大坝处做一些搜索，看能不能找到尸体线索。
刑侦队的沈东和林万明都被叫到办公室待命，可现在抛尸现场没法确定，他们无从下手，所有的线索都寄托在那团塑料布上。吴磊站在办公楼阳台上抽烟，天色逐渐暗下来，天空变成了墨蓝色的鹅绒布将整个临江市都盖了起来，他依稀还能看到蹲在大门外那棵树下的周一翔，手里依然拿着那块白板。
5
唐局长听说法医科晚上有初步化验结果出来，竟然跑到刑侦队来加班，几个人在会议室眼巴巴的等着赵茜来做报告。晚上九点半，赵茜才带着张明萌匆匆赶来。
赵茜跟吴磊同一期进市局刑警队，最开始他们两个经常在一起相互揶揄开玩笑，被局里的老人调侃金童玉女。吴磊觉得赵茜虽然长得还算好看，就是嘴巴稍微大了一点，一笑起来可以看到后槽牙。后来吴磊跟现在的老婆，也就是文琴谈了恋爱，赵茜也结了婚，嫁给了一个医生。再后来赵茜再见他就不跟他开玩笑了，笑的时候也抿着嘴。吴磊倒是有些怀念起她的后槽牙起来，或者，他希望自己的老婆也能笑得露出后槽牙。哦，还是算了吧，她的后槽牙上好像有牙垢，不好看。
他们早就准备好会议室，开好了投影，给赵茜留了主位，泡好了茶。赵茜风风火火走会议室，吴磊满脸舔笑的说：“赵科长，请上座。”
赵茜白了他一眼，“让开，我坐电脑旁，不然怎么给你们放照片。”
吴磊只好悻悻的往旁边一坐，把唐局长挤到主位上坐着。
所有人坐定，都等唐局长发话。唐局长摆摆手，“破案是你们的专业，我是来旁听的。”他转头对吴磊说，“要不然吴队长讲两句？”
吴磊侧头对赵茜说：“已经立案了，案件名称今后就用7.18碎尸案。你开始吧。”
赵茜在投影仪上放出图片，开始讲解：“各位同事，我现在为大家做718碎尸案的第一次法医简报。我们对今天早上九点二十分在涪滨路东段430米处收集到的案发证物进行了初步化验分析，得出了以下几个重要线索。
一，塑料布里残留的碎片经过化验确认来自于人体，碎片都很小，最长不超过半厘米。
二，从塑料布里发现了血液、骨骼、软骨、皮肤、头发和阴~毛等组织残留，但量都比较少，由于碎片太小，不能分辨出来源的具体组织结构。
三，对塑料布里未被污染血液提取后，进行氧化程度和化学物质分析，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在昨天，也就是7月17日，晚上7点到11点之间。
四，根据发现的指甲和皮肤碎片初步分析死者为男性，年龄在30至35岁。
五，塑料布里有零星水泥块碎片。
以上就是这次初步检测报告的所有内容，图片我依次给大家过一遍。”
等赵茜放完分析图片，唐局长开口。
“信息量不是很多啊，吴磊你怎么看？”他边说边向吴磊投来询问的目光。
吴磊不理会局长的询问，把头转向赵茜，问：“为什么这次的死亡时间跨度这么大？”
这是他从刚才的报告中发现的疑点，作为一个十多年的老刑警，所有的信息他都必须用经验检验过滤一遍，即便是他最信任的赵茜提供的。
赵茜欣慰的看了他一眼，继而正色说：“这正是这次分析的难点，没有完整尸体，仅仅通过血液体液来分析死亡时间本身就还处于研究阶段。况且，虽然塑料布是折叠打包的，但里面大部分已经被江水污染，我们只从折叠的角落气泡里提取到少量干净的血液样本来做分析化验。在分析过程中我们发现，血液里红细胞氧化程度差异很大，初步分析是因为血液在密闭的气泡里，氧化速度，水蒸气含量都不同。再加上血液里其他化学物质含量分析，我们只能得出来一个稍微宽泛的死亡时间。”
吴磊微微点头，赵茜的解释让他信服，塑料包里全是被绞成肉圆子一样的肉末，一块完整的骨头都没有，能推断出这个死亡时间段，已经很考验技术了。他轻轻的扣着桌面，在脑中把所有信息串起来，试图推导出一个合理的抛尸过程。只要抛尸过程和抛尸地点有了结果，才能为下一步调查指明方向，得到有用线索的概率也会高很多。
在会议室所有人的期盼眼神下，吴磊点了一支烟，才缓缓开口：“根据赵科长刚才的报告，我们可以得出几个结论：
一是，塑料布里残留的碎片很细小，这说明凶手有相对长的碎尸时间和相对安全的碎尸地点；
二是，塑料布里有水泥块碎片，塑料布包裹得很好，说明塑料布有可能只是凶手装碎尸的容器，在抛尸后凶手把塑料布打包，装入水泥块沉入江中。”
他吐出一股浓厚的烟，继续说：“根据目前已有的线索，我设想凶手的抛尸过程大概是这样的：凶手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杀人碎尸后，用塑料布将碎尸包裹到江边，先将碎尸抛入江中，再将塑料布捆起来，放入水泥块，丢弃到江里。他计划塑料布一直沉在江底，这样就能毫无痕迹的完成犯罪。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塑料布下沉过程中，水泥块脱落，塑料布浮上来，飘到江边，被钓鱼的老头发现。”
李午阳点头表示赞同：“所以说塑料布里血液和尸体碎片都只是一些残留。”
张明萌瞪着大眼睛问：“凶手是用了什么工具，才能把尸体弄到这么碎？”
沈东立马回答她：“只要时间够长，一把菜刀都能剁这么碎。”
张明萌说：“那凶手心理素质得要多好。”
沈东说：“你是没见过，还有妻子把丈夫杀了用高压锅炖成肉汤的。”
吴磊伸手打断沈东在女孩子面前的殷勤，怕他们越扯越远，单身小伙子看见美女就喜欢吹牛逞能。
“如果按你所分析，滨河路东段不是抛尸地点，那么抛尸地点又在哪里呢？”赵茜问他。
吴磊没办法回答，目前掌握的线索太少，没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李午阳兴奋的举手回答：“如果知道涪江水流速度，昨晚11点到今天早上7点是八个小时，这样就能算出来抛尸地点。”
赵茜反驳他，“河中心跟靠近岸边的水流速度不一样的。”
6
唐局长焦虑的看着吴磊，说：“确定不了凶手抛尸地点，就只能沿着整个涪江搜索线索，这人手，恐怕不够啊。”
领导做得久了，自然就懂得如何巧妙的安排工作——他只需要表现出忧虑，激发出下属为领导分忧的决心，这样一来，不用领导发话，下属就会主动表态，主动请缨领命，这叫用人哲学。
吴磊沉浸在对案情的分析中，根本就没把唐局长那句话听进去，他把烟头摁在烟灰缸里，“如果我刚才的推断没有错，那凶手要先倒掉碎尸，再打包塑料布，然后丢弃塑料布，所以要么抛尸地点很偏僻，要么抛尸时间在深夜或凌晨。”
“要真是这样，更不可能找到目击证人了。”坐在对面的林万明感叹了一句。
案子陷入僵局，最着急的是唐局长，得不到吴磊的主动表态，他只好点明了问：“吴队长，你觉得破这个案子要多长时间？”
吴磊摇摇头，“这怎么估计？找得到线索和证据就会很快，找不到就只能是个悬案。”
唐局长说：“要不要从卢涛哪里给你调人过来帮忙？或者成立一个专案组？”
吴磊说：“我们四个人够了，专案组用不着，你给其他科室打个招呼，我要用到他们的时候请他们帮个忙。”
唐局长连连点头，说：“这个是肯定的，明天例会上我亲自给他们说。”
他正襟危坐起来清了清嗓子说：“718碎尸案，凶手丧心病狂，手段凶残，咱们刑侦的兄弟这段时间要幸苦幸苦了。是吧，吴队长，这个李午阳，还有沈东，林…林万明。”他一边点名一边用鼓励的眼神巡视几人，接着说，“大家的辛苦我都看在眼里。明天我到市局去做个汇报，争取先挂一个重大刑事案件的名。等破案以后，给你们都争取一个三等功。”
吴磊宣布散会，他满脑袋都是案情，没工夫想唐局长说的三等功，人抓不到，几等功都是屁话。
吴磊带着三人回到办公室，他们四人有个还算空旷的公共办公室，里面的隔间是吴磊的单独办公室，不过他一般都在外面跟他们一起办公。
四人围着小会议桌开会，吴磊点了一支烟，说：“大家都看见了，现在所有的线索都是断的。只能用笨办法来找突破口。”
在刑事案件调查里，笨办法就是用人力一点一点的去挖掘线索，比如从堆成山的垃圾里翻用过的避孕套，提取嫌疑人精~液；从钻进下水沟里掏丢弃的作案工具...他们做过的这种事数不胜数，虽然脏、苦、累，但是往往最能发现关键的证据或线索。当然，选择用笨办法就意味着又是不知多少个日夜连续的不休不眠。三个年轻人其实不用他说也明白，能来做刑警最后留下来的，都是个个跟钢筋一样扎实的汉子。
他看着他们坚定的眼神，缓缓的说：“把时间定在昨晚10点到今天6点，先把整个滨江路的治安监控调出来筛一遍。”
沿着涪江的两边都叫滨江路，一南一北，南北滨江路又分为东西两段，加起来总长超过一百公里。治安监控保守估计也要超过一百个。从昨晚10点到今天早晨6点，八九个小时。这工作量之大，可想而知。
这种从海量信息中寻找线索的工作就叫做排查，听着简单却最艰难。很多时候老百姓只是在新闻里听见轻描淡写的一句“经过民警排查”，但他们不知道这背后是多少个办案人员不分昼夜熬出来的。
柯南那样的刑侦天才，只在小说和动画片里才有，现实世界中刑警取得的成绩，都是用心肝脾胃肾的超负荷运转换来的。
已经是晚上十一点过，四人各自整了一包泡面后开始工作。吴磊联系信息处的值班同事，先把昨天的监控视频存档，再发过来他们辖区的二十七个滨江路监控视频。其余的只有等到明天跟其他区警局的同事调。这二十七监控视频都足够他们今晚奋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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