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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房子

小说:俱烬作者:王图南字数:11125更新时间 : 2020-08-11 22:0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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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江市勉勉强强算得上一个三线城市,这个既没有工业基础,也没有什么让人流连忘返的旅游景点的西南小城市,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房价。均价快要逼近一万五的房价,劲头十足,颇有大炼钢年代“赶英超美”的架势——“英”是二线城市,“美”是一线城市。

  临江市区能建房子的地方全都建了房子,可总是有那么多看不见摸不着的购房需求,鞭策着开发商马不停蹄的建。有人问售楼部的美女,房子都卖给了谁?美女颦笑款款的说:“没房的需要买,这叫刚需;有房的还要买,这叫改善;有很多房的更要买,这叫投资。”这边还没说完,那边有人叫她带看样板间。她们是这个城市最美,也是最忙碌的劳动者。

  城市就像烤箱里的面包一样不断向外膨胀,市民像上面的葡萄干,被烤的面色褐紫,弯腰驼背。劳动人民的朴实就体现在这里,即便临江市的平均工资也就四千不到,但所有人都铆足了劲,憋足了气,不买房子誓不罢休。

  其实,开发商也有他们不为人知的苦恼——给楼盘取名字,好听的都被别人取了,政府又不让起英文名了,嗯,很苦恼。

  江左区公安局刑侦支队长吴磊也正受其扰,他老婆天天吵着买房子,而偏偏他家存款还不够首付。怎么也得买个一百平吧,怎么也得一百多万吧,虽说他们两口子工资加起来,一个月能上一万多,可是养着六岁的孩子,加上两边父母的赡养费,能存下来的并不多。

  女人就是这样,她闹,你就得会哄,并不见得全国所有女性在结婚的时候都住进了新房吧,说明咱们大多数男性都熟练掌握了哄骗的技巧。可三十五岁的吴磊学不会,他天天对着罪犯吼,早把谈恋爱的那些低声下气的姿态忘得一干二净,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得了直男癌。

  已经到了后半夜,他带着手下把案子所有材料最后再过一遍,明天安排交到检察院,“5.29埋尸案”就基本就告一段落。

  这案子对他们来说并没有什么难度:没什么文化的乡下老两口,省吃俭用一辈子,凑够了一大半房款给儿子买房子,房贷也给他帮衬。可儿子经不住妻子的闹,房本上就只写了小两口的名字。等老两口准备进城享福才发现,房子里住着儿子媳妇和亲家,老两口反倒成了客人。

  有一天亲家母饭后揶揄了老太婆两句,老太婆在农村从来都是不吃亏的人,趁着亲家母下楼梯,在后面推了一把。亲家母滚了好几圈,脑袋开了瓢,当场就断了气。老头子把亲家母用蛇皮口袋装了,骑电瓶车驮到郊区外面埋了。老两口商量好了口供,一开始口风很紧,当吴磊他们通过证据把作案过程分析出来以后,两人也就没了气势,全都交代了。

  吴磊的徒弟李午阳跑过来,嬉皮笑脸的问是不是可以放一个完整的周末,吴磊摆摆手,都去玩,该谈恋爱的谈恋爱,以后别说没放过假,三个年轻人雀跃的离开。

  做警察,尤其是刑警,放假确实是奢侈。吴磊虽然是支队长,可手下能用的兵就这么三个年轻人,沈东和林万明是做刑警才不到两年的新人,李午阳稍微久一些,有四年了。

  江左公安局刑侦支队总共也就十一个人,副队长方力带着五个人常年搞缉毒工作,还有一个负伤的在休养。人数不足导致他们遇到案子总是人仰马翻,打了好几次的增编报告也是泥牛入海,连浪花都翻不起一个。

  这和江左区在临江市的尴尬位置不无关系,这座沿着涪江形成的城市一共有四个区,江左区、江城区、南坝区、高新区。另外三个区占据了江边平滩位置,人口多、经济好,平地用完了,城市只好往上游发展,才把原来的江左镇改为江左区。一个新设立的区,人口没上来,自然就要不到多少行政资源。

  吴磊在办公室后面拉开折叠床,今晚他就打算在办公室对付一晚,反正也习惯了,还不用回家听老婆的唠叨。

  2

  朱大冲死狗一样蜷缩在后排的地板上,他没时间观察车在往哪里开,猜不到对方的身份,只好在心里把所有的菩萨拜了一遍。

  约莫过了一个多小时,车停了下来。他被那人拖下车,连忙抬头张望,这是一个老旧的厂房,透过破旧墙上的玻璃窗,天边才有微微的亮光,外面的树长得很高,把窗子挡了一大半。

  朱大冲被拖进厂房深处,连跨了两道门,才被那人扔在地上。灯管闪了一下,亮起来,那人没有多说一句,径直走了出去。朱大冲看清楚,那人浑身穿着黑色的运动衫,带着连衣帽和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

  朱大冲高中辍学曾经跟他的肉贩子父亲进过屠宰场,那些猪被捆住四肢,用一个大铁钩子吊在空中,屠夫们叼着一支烟,面无表情的把刀插进去,再快速拔出来,壮实的身体灵巧的避开喷溅的血水,任由猪在空中做垂死挣扎。

  他觉得自己此时就像屠宰场里待宰的猪,不管是被捆住手脚的样子,还是那人对他的态度。

  想到这里,他更加不安,打量四周,这是一个不到十平方的彩钢夹心板搭建的屋子,这种材料对从事建筑业的他来说并不陌生。屋子四周加了密封边条,这种方式搭建的房间气密性、隔音性都很好,一般用作医疗行业的无菌车间。

  房间中间有一张铁桌,一张铁凳,四角都被螺丝固定在水泥地板上,墙边还有一个铁皮文件柜,透过玻璃,里面似乎放了不少东西。朱大冲不由得冷汗直冒,这些明显是经过精心准备的。

  过了一会儿,那人搬了一些东西走进房间。朱大冲觉得自己竟然有些渴望他的归来。

  朱大冲只能看到他的眼睛,眼神泛着冷光。他没有一句废话,动作很麻利,一把朱大冲拉起来,摁到板凳上,双手拷到面前的铁桌上,又用麻绳把他全身捆了一圈,这样他整个身体就被牢牢的固定住,不能动弹。

  那人松开了朱大冲口里的口球,痛苦后的释放快感从未如此令他愉悦。

  “大哥!”他长长的喘了一口气。

  “大哥,你要什么,我都给你。钱,我有钱!求求你,放了我。”

  “刘总托我问你几个问题。”那人指了指墙角三脚架上放着的手机,声音依旧很低沉。

  “刘总?刘平?大哥,你不会搞错了吧?”朱大冲自然不会相信为什么刘平会找人绑架自己,他自认为自己对刘平忠心耿耿,也得到了他的信任。

  刘平何许人也?临江市国有企业——西城建工集团的董事长,也是朱大冲的贵人和金主。

  高中退学的朱大冲不甘心接过父亲沾满油脂和血水的橡胶皮衣,在臭气熏天的屠宰场过一辈子,毅然决然的进城打工。从搬砖和泥到开挖掘机,再后来划拉了两三个小工,摇身一变成了包工头。

  十多年前,刘平还是西城建工的一名设计师,他参加临江市城市雕塑设计大赛得了头等奖,以“跨越”为主题的巨大人形雕塑在涪江边矗立起来,一时间风光无限。可是由于结构设计缺陷,雕塑在一次大雨后掉了一块下来,砸伤了两个晨练的大爷。眼看职业生涯就此断送,刘平近乎哀求的找到朱大冲,朱大冲主动顶罪,承认是自己施工流程不规范,砸锅卖铁赔了差不多一百万,才保住了刘平。

  从此以后,两人就联结在了一起,刘平给朱大冲公司招投标的内幕,朱大冲给刘平摆平前进道路的资金,相互扶持,青云直上。每每想及当年,朱大冲都感慨自己的眼光和果敢。他配合刘平拆迁、围标、拿地、处理维权,为他摆平多少烂事。在他鞍前马后的帮助下刘平从总设计师,到副总经理、总经理,最后做到了董事长。渐渐的他和刘平形成了一种共生:刘平不方便做的,他出手;刘平不方便拿的,他伸手。

  他们是如此默契和信任,朱大冲不相信是刘平指使的绑架。

  “刘总为什么让你弄我?”

  “刘总问你有没有背着他留了货。”

  “没…没有。”朱大冲发现自己说的有些结巴,连忙用猛烈的摇,头做补充。留货就是存了一些做事的证据。虽然朱大冲跟刘平关系非同寻常,可他也知道有些东西留着,必要时候能够自保。这事儿怎么能承认呢,打死都不能说。

  那人看了他一眼,把在车上捅他大腿的那把刀拿出来放在桌上。

  “我问你的问题,希望你如实回答。”

  “什么问题,你问吧。”朱大冲对车上被捅的拿刀还心有余悸。

  “丑话说在前面,刘总说了,有任何隐瞒,就让你烂在这里。”  那人掂了掂手里的刀。

  朱大冲头如捣蒜。

  “上次做掉周氏老屋的那个女的,除了你和刘总,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

  “没有。没有。”朱大冲这次回答得很快。

  那人转身到后面的文件柜里取出来一个透明的塑料盒,放在桌上,朱大冲一头雾水,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做掉那个女的,你手里留的货在哪里?”

  “我没有留货啊,从来都没有留!”朱大冲满脸无辜,激动的说。

  “看来朱总还是没准备说实话。”

  那人把放手机的三脚架挪往前挪了几米,走回到桌边,用刀挑开朱大冲左手的小拇指,轻轻压了上去。朱大冲的手腕被牢牢锁在铁桌上,根本不能动弹,只有刀压住的小拇指不自主的颤抖。

  “有没有?”他的眼神很平静,朱大冲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朱大冲咬住牙齿,他长年混迹在牌桌,自认为懂得底牌的含义,一上来就漏了底牌,是大忌。他留的货就是他的底牌,也是他今天能够从这里活着出去的唯一筹码。

  咔嚓。他的小拇指弹了出去,在桌面上滚了两圈。

  朱大冲发出歇斯底里的哀嚎,那人看都没看他一眼,用刀尖叉起那段微微蜷缩的小拇指,放进那个透明盒子里。

  “有没有?”那人重复问。

  剧痛让朱大冲心底升起一股愤怒,对刘平的愤怒。他没有想到刘平竟然会这么对待自己,他对刘平可谓是忠心耿耿,所有脏活儿、累活儿都是他来做,留一点保命的证据,换谁都无可厚非。他反而有点庆幸自己留了那些证据,信任这两个字,他从来没相信过。

  朱大冲牙齿要的咯咯作响,强压住钻心的痛苦,像一个革命战士一样倔强的昂起头颅,朝那人投去坚毅的目光。

  那人眼角露出一丝笑容,不知道是赞许还是蔑视。

  “啊~~~”朱大冲惨烈的叫出了几个蜿蜒曲折的高音。

  那人的刀扬起来又落下去。朱大冲左手剩余的四根手指被齐根斩断,血从他手掌截断面涌了出来。那人不说话,用刀把手指挑进盒子里,然后用盒子在桌沿下接住流下去的血。

  “操!弄死我,来,弄死我。”朱大冲那人大喊,做出饿狼扑食的架势,但他被困得很紧,他做出来的气势显得有些可怜、可笑。

  “刘总说了,只要你交出来那些东西,就放了你。”那人依旧很平静。

  朱大冲冷笑一声。“所有他让我做的事,我都留了证据。”他甩了甩眉毛上滴下来的汗——实在是太疼了。

  他继续说:“放了我?刘总既然都问我要了,我还能活吗?你不如直接杀了我,等我死了,那些货自然就会出现了。到时候他就能看见了。不光是他,全临江市的人都能看见。”

  可朱大冲面前这人就像笨拙的机器人,根本领会不到他的愤怒和威胁。

  “哦?是吗?”他把刀架到朱大冲的耳朵上。

  朱大冲的脖子一抽,然后他的那只耳朵就掉在了地上。

  他的心理防线终于溃堤,而且是一泻千里。所有汉奸都幻想过做英雄,可当他明确看到死亡不可抗拒的一步步走来,大多数都选择举手投降。

  朱大冲几乎昏厥过去,不知道是怕,还是痛,总之他全身涔涔的往外冒汗。

  “说吗?”他问。

  朱大冲点点头。他终于明白,现在的局面,自己没有一丝赢面。赌徒才会不惜血本、破釜沉舟,赌客知道卧薪尝胆的意义。

  “那么,你什么时候,留了刘总哪些把柄,放在哪里的。请你一件一件的说清楚。”

  朱大冲没有余地,只好将这几年刘平安排自己做的非法的事情和自己保留的证据一一和盘托出。他不时忍痛闷叫一声,桌子上和他身上都已经全是血。

  朱大冲终于说完,那人正举着那个盒子在灯光下细细观看,比鉴定传家宝的王刚还认真。朱大冲的血装了满满一盒子,五根手指和一只耳朵就浮在上面,像一盒卤肉。

  朱大冲心里忽然升起许多的落寞,他知道,现在的自己就是别人股掌之中的蚂蚁,一捏就死。即便大难不死,他以后也是半个废人,就算玩女人都会毫无乐趣,就像骑马,如果没办法一只手勒缰绳,一只手拍马屁股,那还有什么乐趣?

  “说完了?”

  朱大冲点头,乞求的看着那人。他希望那人掏出手机,给刘平打个电话,然后得到饶他一命的指令。哪怕养的一条狗,十几年了刘平也应该有一点恻隐之心,他想。

  可朱大冲发现自己彻底错了。那人绕到录像的手机后面看了看,露出满意的眼神,然后走过来,缓缓的拿起刀。朱大冲的花T恤顺着刀锋在他肚子上裂开一条口子,满当当的肥肉挤了出来,他雪白的皮肤也像衣服一样,裂开口子,露出里面的鲜红来。

  朱大冲绝望的看向那人,他的眼睛就像一个黑洞,深不见底,看不到一丝光,他转头看向手机的摄像头,那黑漆漆的摄像头也像一个黑洞,仿佛要把他整个人生都吸进去。

3.

  吴磊走出公安局办公楼,身后的李午阳跟电话那头正聊得火热。本来说好的让他休一个完整的周末,可吴磊打印资料时才发现,需要整理的太多,只好把李午阳抓过来加班。他跟沈东和林万明住在局里的单身宿舍,离得近。

  江左区公安局并不大,就三栋楼,一栋机关办公楼,一栋刑警楼,还有一栋单位宿舍。单位宿舍是六层的老楼,全是小单间,很不方便,也就单身年轻人能用,结了婚的一般都会搬出去,或租或买。

  “要去跟女友逛街啊?”吴磊问。

  李午阳腼腆的笑了笑:“好难得休假,陪她出去吃饭。”

  吴磊点点头,“也是,有空陪陪女朋友,局里好几个老单身汉,都是因为太忙被人甩的。你小子可要注意。”

  正说着,李午阳用胳膊捅他,“吴队,你看。那人又来了。”

  李午阳冲着大门外努了努嘴。吴磊一抬头就看到了周一翔,他斜靠在大门外路边的树干上,手里拎着那张写着“青天白日,含冤沉雪”八个大黑字的白牌子,颓废的朝里望着。

  说到周一翔,吴磊跟他算得上是熟人,他们曾经是高中同学,同级不同班。高中的时候,他俩成绩都在全校前列,相较起来,周一翔更胜一筹。那时他们并不熟络,仅限于互相认识。高中毕业,吴磊考进了本省的警察学院,周一翔考到了上海,更加没了交集。

  可命运偏偏在十七年后,通过一个命案把他们拉到了一起。其实从吴磊的专业角度来说,不能叫“命案”,因为没有立案。要说这个案子,还是得从房子说起。

  临江市新设立的江左区是典型的两山夹一河,没有多少平地,最好的地块就是褚碧湾。褚碧湾背靠龙脊山,面临涪江。涪江流到这里形成一个平静而宽阔的回流湾,冲刷出一片平坦的地势。褚碧湾村就坐落在这里。周一翔家的老屋就在褚碧湾村。

  褚碧湾村与市区隔江相望,随着高楼大厦在江对面拔地而起,霓虹灯把江水照得五颜六色,褚碧湾愈发被衬托得妖娆动人。褚碧湾土地开放交易的政府批文终于不负众望的下达,开发商们就像油腻大叔看到清纯处子,一个个馋得垂涎欲滴。一场围绕褚碧湾村的地皮之争在临江市的各大开发商之间暗涌流动。在各级政府官员身上想办法都是常规操作,更有开发商为了搅浑水,提前对村民承诺高额的拆迁赔偿。

  这种好事自然不了西城建工集团,毕竟有国企背景和雄厚实力的加持,实力自然不容小觑。所有人都等着看招投标会上各方杀价高潮,可高潮却在招标会前戛然而止——最有竞争力的几家开发商主动退出,最后竞标的两家也因为实力太弱而失败收场。

  全市人民并没有因此而失望,又开始等着看补偿拆的好戏,毕竟之前的开发商已经把存的胃口吊得很高。大家都想看看西城建工集团的手段。

  西城集团的拆迁单价传出来,并不高,有村民马上就组织起来闹,看客们也有了精神,毕竟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就是趣事。后来有场事闹得挺大,吴磊还去帮底下派出所站过台。

  最后的拆迁补偿让所有人看了个痛快。西城集团在村子小广场上办了一个有网络直播的现场拆迁补偿签字活动。近一个亿的拆迁款在小舞台上堆成一堵墙,现金墙上放着一个巨大的钟表。每一家村民签完拆迁协议,当场全款领走拆迁补偿款,外加一笔时效奖励。主持人对着话筒狂躁的喊规则:八点到十二点,时效奖励每个小时递减十万。十二点以后,逾期不候,一分不多。

  四十万呐,能买一套新房的厨房加客厅啊。村民们挤破了头,签字台被压得摇摇欲坠。主持人在旁边激动的叫喊,嗓子早就破了音。

  就这样褚碧湾四十七户村民,四十三户在两个小时内签完了所有协议,把他们的祖产换成了沉甸甸的钞票。他们把自己的根从泥土里拔了出来,清洗干净,转眼成了江对岸那种住在霓虹灯里的城里人。

  没有签拆迁合同的另外的四家,喊着口号要誓死守卫故土,周一翔家就是其中一户。但自古孤木不成林,况且钉子户们面对的是素有手段的拆迁公司——冲天建筑劳务公司。行业里的人都知道,冲天建筑劳务公司的老板朱大冲和西城建工集团的刘平有关系,褚碧湾村的拆迁工作自然是冲天建筑的活儿。

  朱大冲手段很多,大多数手段都是在违法的边缘试探,但真正打起官司来,他又不会输,就一个词,恶心。对付褚碧湾村的钉子户,他并不着急,调来一个挖掘机,三天两头就把通到村里的电缆和水管挖断。每次也不等人举报,他主动派人到电力和水厂去交罚款,每次就那么一两千的材料费和人工费,他不嫌贵,且乐此不疲。就这样,不到一个月,另外三家被恶心得没了斗志,领了补偿款,放弃抵抗。钉子户的抗争过程不会有人关注,只有在得了巨额赔偿才会得到看客的一句惋惜:要是再顶一顶,说不定能拿到更多。

  只有周一翔一家还在死扛,买了抽水机和发电机,自给自足,也不谈判也不要钱,气的朱大冲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

  后来就发生了那个所谓的悬案:四月五号的早上,周一翔的妻子,陈璐璐,被发现溺死在涪江边。

  4

  案发时周一翔没在国内,在非洲登乞力马扎罗山。电话打不通,没有别的联系人,民警花了半个月才联系上他。吴磊碰见周一翔到局里来办手续,才跟他老同学相认,也是那天晚上两人在路边摊喝酒才知道了关于他的跟多信息。

  周一翔大学没毕业父母因车祸去世,上了三十岁,爷爷也去世了,所有对家的念想就只剩那所老房子。老房子是他太爷爷年轻时候建的,全木的两层阁楼,虽然算不上名胜古迹,但古香古色。革命斗—地主的时候,他太爷爷为这栋房子丢了性命,他爷爷也是在牛棚里住了好几年,后来平反才要回了房子。

  “我跟璐璐是大学登山队认识的。”周一翔已经微醺,眼神空洞的盯着酒瓶。

  吴磊也喝了不少,不过还很清醒,认真的听周一翔讲他的故事。

  “你不知道,我爸妈在我高一的时候就车祸去世了,在遇到璐璐之前,我跟我爷爷相依为命,后来爷爷走了,就剩我跟他相依为命。我本来不喜欢登山,甚至都不喜欢户外运动,可我就偏偏遇见了她。她比任何人都洒脱,想要去做的事儿即刻就出发,爱笑,有两个酒窝。”

  周一翔絮絮叨叨的说着,吴磊看见他眼眶里有泪。

  “她很喜欢爬山,愿望是周游世界。唯独对深水有着本能的恐惧。读研究生的那段时间,我们几乎登过了国内有名的大山,还去了珠峰大本营也去过。毕业以后我进了投资银行,专做期货交易,几年以后年薪近百万。她的画画也逐渐有了起色。我们都是丁克,也没有父母的压力,早就打算好了不要小孩,早点退休周游世界。后来她说想回老家,我就辞了工作,跟她搬回了这里。她把老房子改造成民宿,我们并不在乎收入,都是接待一些旅途中的驴友。”

  周一翔回忆到这些的时候,变得快乐了一些。

  “案件发生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在家?”吴磊又开了一瓶啤酒,借机问他。

  “登乞力马扎罗山是我们今年的目标,那里有南非大峡谷。六月她老师在上海有展览,我就先出发去登其他山。”

  “你有没有打算同意他们拆老房子?”  

  周一翔一口把透明塑料杯里的啤酒喝干净。

  “没有,周氏老屋有我所有关于家的记忆,我永远也不会同意拆的。我不缺钱,市中心的房子也能买几套。”

  最后一句话听在吴磊耳朵里有点别扭,想当年他成绩并不比周一翔差多少,为什么十多年后差距这么大。

  “当时是我们出的警,现场我也看过的,也做了尸检。没有谋杀的痕迹。或许真的是意外。”吴磊没有跟周一翔说是他做的不立案的决定,从现场的痕迹来看,确实是陈璐璐踩滑了石头,跌落江中的。

  “意外?”周一翔突然盯着他,“为什么会停水?放在水底的抽水管,为什么会被塑料袋堵住?”

  “那是一个孤证,所有高科技侦查手段我都用过,并没有其他线索。”周一翔想要尽力解开他的心结。

  “朱大冲。他就是最大的嫌疑人。”

  “我们国家的法律是疑罪从无。我还给他做过笔录,没有找到证据。”

  “你信么?”

  “我信证据。”

  吴磊觉得周一翔看他的眼神有些冷。

  他们那次喝酒是四月二十八号,周一翔刚从非洲回来。

  5

  周一翔似乎也看到了走出来的吴磊,他站直身子,把牌子举过头顶,然后跪下去。

  他开始在江左公安局大门外面跪着举牌子伸冤是从六月初开始的,吴磊找他聊过,他就一句话,是朱大冲和刘平谋杀了陈璐璐,别的解释一概不听。刑侦那么忙,每天都有案子要处理,吴磊也没时间管这些。在不干扰他们正常办公的情况下,谁也不能撵他走。

  只是吴磊每次走过跪着的周一翔身边,会极其不自在。因为他的下跪跟大门里面石碑上鲜红的“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对照起来,更像是一种羞辱。吴磊从来都觉得自己无愧于那五个大字,可从大门外路过的人不会这么看,只要有人在门口请愿,那“工作不扎实”这个帽子,怎么说都能扣在你头上。

  吴磊这次选择逃避,他把头探进门口值班室,给老队长打了个招呼。老队长姓孙,是吴磊的师父,也是他这十几年的心病。十几年前老孙队长从一线退下来,就一直负责局里的门卫值班。

  “他今天是什么时候来的?”

  吴磊问老孙,“他”指的是周一翔。

  “中午过后吧,每天都差不多那个时候。”老孙抬眼皮瞄了一眼门外。

  吴磊干脆闪身到门卫室,找了张凳子坐下。反正今天还早,回家又免不了跟老婆吵架,索性陪老领导聊聊天。

  “你跟他聊过没有?”老孙用皮包骨头的手掏出一支压扁的烟点上,才抽一口就开始猛烈的咳。

  吴磊从他手中夺过烟,含到自己嘴里。

  吴磊问:“你去没去医院检查?”

  老孙咽了咽口水,不接他的话。明显是没去。

  “你肺上现在是什么情况?”

  “还是老样子,气短,闷得慌。”老孙轻描淡写的回答,又掏出一支烟来,“抽几口反而感觉好一些。”

  “等手里这个案子流程走完了,我陪你去医院拍个片子。”

  老孙享受的吐出一口烟雾,“检查个什么劲,白花钱。”

  “我出钱!”

  “你有几个钱?留着买房子吧。”老孙白了他一眼,吴磊像是被人戳破的气球,一下子瘪了下去。

  他觉得很悲哀,不光是他,还有老孙,他们所有的悲哀都是从十五年前那场深夜追捕开始的。

  那时候他刚毕业一年多,跟着市刑警大队副队长老孙搞缉毒。真正当上警察的吴磊才知道,原来梦想和现实差距如此之大——不能穿警服,二十四小时盯嫌疑人,不是窝在车里就是民房里,不是吃泡面就是吃盒饭。

  他们跟了五个多月,终于把一个摇头wan的分销流程搞清楚,抓捕定在当晚凌晨,抓一个人赃俱获的现场,第二天又得是全市新闻的头条。七八个同事穿着便衣跟着贩毒的人进了江城区的一个酒吧,凌晨喝酒的人逐渐散去,剩下的都是些瘾君子。交易正开始,老孙一声令下,所有便衣掏出手枪站了出来。大多数都抱头蹲下,但眼看着毒贩的头头带着两个人往楼上跑。一般人多的现场,警察的枪都是摆设——开枪误伤了群众,明天的头版可能就是另一个警察被辞退的故事。

  老孙举着枪去追,吴磊自然也跟上去。两个人跑上二楼,钻进一个房间,房门马上被反锁。一般这种都是要跳窗逃跑,老孙一脚踹开房门,里面是个不大的会客间,再往里是个办公室。门口站着一个西装笔挺的年轻小伙子,笑脸盈盈的伸手挡住他们的去路。

  老孙话不多说要往里冲,小伙子并不惧怕老孙的手枪,一把抱住老孙。吴磊一时不知所措,愣住了。

  “快追人。”老孙吼醒他。

  吴磊举着枪冲进去,窗子大大打开,人已经逃跑。门口传来打斗的声音,接着是老孙的一声闷哼。吴磊折返去,他看到穿西装那年轻人手里握着一把折刀,老孙一手擒住他的脖子,一手挡住刀刃,手上已经见了红。

  “让下到,不然我开枪了。”吴磊把枪口对准那人。

  “我老爸是区委曾书记,开枪你们俩也得给我陪葬。”

  吴磊从来没见过这种阵势,警校老师也没教过面对区委书记儿子行凶该不该开枪。他扎着马步,一副标准的开枪姿势。

  正当他犹豫之时,那人的折刀已近插进老孙的胸口,老孙微张开嘴,怒目圆瞪的看着吴磊。刀的白光和老孙衣服上晕染的红色,在吴磊眼前不停的搅动。

  “砰”他扣动了扳机。

  吴磊那枪打在那人腰上——射击练习时老师讲过,警察开枪的目的是迫使行凶者丧失行动能力,不能直接毙命。打头和心脏等关键位置,是经过批准的狙击手的特权。不过那人命不好,射进去的子弹从腰穿上去,卡在了两块脊柱之间,下半生彻底失去了下半身。

  一个月之后,市局局长带着吴磊和刚出院的老孙,到医院看望成了植物人的小曾。老曾——就是那位区委书记把市局告上了法庭,一审下来,小曾包庇和贩毒证据不足,只是阻碍执法,老孙和吴磊执法过当。再到后来,两人都被从市局调到了当时还是江左镇的派出所。

  派出所没有管刑事案件的权力,工作是处理邻里纠纷,再搞点普法宣传。两人都知道是被权力碾压了,可这种事情,没有给你说理的地方。呆得了就呆,呆不了就滚,离了谁地球照样转,这句话对任何人都适用的。

  两人每天就靠着那两包烟吊着精气神,老孙唉声叹气了两年,干脆申请了内退,自愿去门卫室守大门。吴磊那段时间倒是考虑过辞职,他老婆也怂恿他。等他冷静下来,还是舍不得这一身警服,辞职信迟迟没交上去。

  再后来老孙越来越老,越来越瘦,一抽烟就咳个不停。吴磊倒是守得云开见月明,江左镇成了江左区,派出所变成了公安局。建制上有了刑警支队,其他区县和市局抽调补充了人员,吴磊也一毛变两毛,成了刑侦队长。工资没涨多少,但吴磊干劲十足,带着兄弟们拼了几个案子,做的漂漂亮亮,在市局也都得了优秀的名头。老孙精神也好了不少,经常给吴磊点拨几句,也乐在其中。

  无论吴磊怎么忘情工作,生活的压力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除了是一位警察,还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觉得缺钱的,或许是他老婆余新雨天天吵着要买房开始。

  他买不起房,这是事实,因为他们家没有六个口袋来让开发商掏,只有他们两口子挣钱,两边父母都是农村人,每个月还要往外支赡养费。他幻想过单位能从上面要点拨款,修一栋家属楼,后来被一封红头文件浇灭了——国家发文,事业单位不再新建职工宿舍或家属住宅。

  所以吴磊只能天天忍着老婆的唠叨,掰着手指头算筹够首付款的日子。老孙自然知道他的窘境,怎么可能同意用他的钱去看病。

  “倒是你,我跟师娘手里还有十万块养老钱,你要不要先拿用,把房子的事情解决了。”老孙咳出一口痰,用一块报纸包好,扔进垃圾桶。

  吴磊摇头,说到钱就头痛,不如换话题。

  6

  吴磊看了一眼大门外的周一翔,说:“他是我高中同学,数学好的很,大学毕业做投行经理人,每年赚的钱可以买几套房子。看,现在还不是那样。”

  老孙叹了口气,说:“这一个多月,他天天都来,有时候还抱着个瓶子喝酒,喝醉了就在路边睡。有时候他到门口来看,我撵他走,过一会儿又到树下躺着。”

  吴磊吐出一口烟。他能理解像周一翔那样的人,大多数都会有些偏执,无非是小到大的不论考试还是工作,都能通过自己的强大意志力取得成功,在某种程度上会让他们产生可以改造世界的错觉,可他们不知道,世界有世界的规则,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以他们的意志力为转移。受到这种挫折之后,有的人变得圆润,有的人却更加偏执。

  周一翔就属于后者。

  吴磊说:“我跟他聊过,油盐不进,始终认为他老婆是被别人谋杀的。”

  “好好的一个小伙子,就困在里面走不出来。”老孙略带惋惜的说。

  吴磊说:“最主要是人证物证,什么都没有,基本没有刑事立案的可能。”

  老孙也明白,局里面没有一天不忙,年轻的小伙子连谈恋爱的时间都没有,不可能几个人围着一个没有线索的案子转。人与人之间并没有感同身受,对你来说是塌天的大事,对别人来说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人的感情本不相通。

  吴磊抬手看了看表,他该回去了,难得今天有时间可以陪陪女儿。女儿六岁,吴磊陪她的时间屈指可数,难怪女儿跟他不亲。可回家也免不了跟妻子拌嘴吵架,他想不起什么时候两夫妻开始一有空就掰扯,扯来扯去最后都会落到钱上,反正都是他的错。吴磊也自知理亏,每次都是妻子占上风,自己躲到阳台抽烟。

  他忽然又有点想念加班,大多数时候半夜回到家,妻女早已经入睡,他也乐得个清闲。看,人总是这么矛盾的。

  老孙看出了他的心思,“回吧,多陪陪朵朵。”

  吴磊苦笑,迎着周一翔的目光走出大门。

  周一翔从地上站起来,快步走到吴磊身边。

  “水边的那块石板,他们把下面挖空了,让璐璐一踩上去就掉进了水里。”周一翔急迫的说。

  吴磊说:“你说的这些都需要证据,哪怕是你找一个人证来,我才能立案侦查。”

  周一翔张着的嘴熹合两下,挤出几个字,“是真的谋杀。”

  吴磊有些不耐烦,他觉得周一翔太固执,总是臆想猜测,要是这样就能给人定罪,那还需要他们刑侦警察做什么。

  他着急回家,不想再和周一翔纠缠,于是说:“我真的想要帮你,可我需要证据。”

  周一翔眼里闪着光,微微点了点头,放开吴磊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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