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的旧信 2
科罗夫生于1953年，西伯利亚托博尔斯克的一个小村庄。
不像普通人印象中，身材魁梧的西伯利亚男子的形象那样。他个子中等，身躯单薄，鼻梁窄且高隆，浅色的眼珠，模样稍显清秀，腼腆得不擅交际。这使得他经常被孤立在人群之外。
1971年进入列宁格勒大学学习生物学，26岁成为前苏联科学院第九号生物研究所的一名研究员。他依旧像个透明人，只能替博士打打下手、负责整理会议记录的杂事。满心以为自己会作为一个普通人走完一生，直到平静被打破。
1978年初，一日清晨。圣彼得堡下着细雪，第九号生物研究所格外热闹。
科罗夫刚走进研究所大门，就被门口长廊处蹲着的几十号人吓了一跳。
基本上所有的研究员都在这里了，他们分成两列，每个人看上去都神情急切到不行。如果不是门口明晃晃的研究所大字，还以为误入了两帮街头小混混的激情斗殴。
这莫非是什么新的人类行为研究课题？有新的科学研究说，蹲姿能激发人的大脑潜能，所以这些人争先恐后地跑出来斯拉夫蹲，求着论证这个观点？
不然什么原因能让这些大老爷们，抽了疯似的，蹲在寒风中受罪呢？
他略带惶恐地走过两行人，宛如首长巡视一样。每走一步，那些人幽怨的眼神就随之而动，全程盯着自己这个毫不知情的人。
这时，一个大胡子的男人一把环过他的脖子。维萨里昂眉飞色舞地吹了个口哨说：“嗨，科罗夫。我撞上无比的好运了。你猜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你还是快说吧。”科罗夫无奈。
维萨里昂个头壮实，全身肌肉线条匀称，对谁都像兄弟一样熟稔。算是他在研究所里唯一的朋友。
本来这位大胡子老兄，在研究所人缘一向很好。但今天他身后阴风阵阵。低头往下看，墙边蹲着的两排壮汉，正用嫉恨的视线对自己一通扫射。
“哈哈…大家都搁这扫雪呢？工作挺重要的，一雪不扫，何以扫天下对吧？那我就先不打扰你们了…”维萨里昂立刻认怂，拽着科罗夫赶紧溜进了无人的会议室。
他继续解释说：“今天克里安老头、也就是所长说，军部派了个神秘人物作为组长，要在我们所里挑人，组建小组进行秘密研究。没说那人来自哪，什么职称，完完全全的神秘人。老头让那个人随便挑所里的能手，谁被挑上了，就要放下手头所有的课题，一心做这个研究。”
“所以你被挑中了？这就是你说的好事？”科罗夫反问。
“当然是好事！本来研究所里，大家都挺不服的。那些级别高的研究员，谁想随随便便就被调到别人手下干事啊。这帮家伙本来约好，一起去和所长推诿，说自己才疏学浅，不能胜任，坚决不能给苏联伟大的科学建设事业拖后腿。不过，看到那个人之后，所有人都闭嘴了。”
“看样子是个德高望重的人啊。一定是那种满头白发、戴着厚重镜框眼镜，在科研上硕果累累的老科学家了。没准是巴甫洛夫那种级别的老前辈？没准他老人家从神坛上下来，走回人间，自愿来给你们做做扶贫工作。总而言之，我感受到大家对知识的敬重了。”
“…你到底是有什么误解，他们还会有敬重老人这种传统美德？他们根本就是看脸。”维萨里昂气说，“神秘人和克里安老头在办公室谈话，所有人都趴在门缝上偷看。谁能想到派来的居然是个大美人？岁数看上去比你还小。年纪轻轻就能负责国家大项目了。可真是了不得。
“而且你是没看见，那些躲着听墙角的人，瞬间就变脸了。一边说她长得真是好看，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一边说这份差事就不劳驾各位了，请务必让自己负责这次为国发光发热的任务。博士职位以下的免谈，先滚回西伯利亚种土豆，倒腾几年再来吧！”
“原来是位女士，怪不得都大家变得情愿了。”科罗夫恍然大悟。
“你很没礼貌。应该叫女孩。”
“是，是。”
“然后他们就被所长痛骂了一顿，轰出来罚蹲了。”维萨里昂嘲笑说，“我本来也在墙角罚蹲，冻得不行。心里一直在琢磨，到底是哪些王八蛋这么幸运，能被指到这份殊荣。谁想整天在一群秃头且酗酒的大汉手下做事喽？当然是要抱紧小仙女的大腿。
“后来你猜怎么着？老头过来把我领走了，说组长已经定了五个组员，其中一个就是我！让我把手头的研究放一放，全力完成对人体辉光的探索任务。”
科罗夫心想，原来那个王八蛋就是你。难怪研究所里的那些雄性生物，刚刚恨不得手撕了你。你都要被他们打成土豆、一脚踹进西伯利亚贫瘠的泥土里去了，你还得意个什么劲啊。
门外传来两声敲门声。过了几秒，有人轻轻打开了门，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直到多年以后，科罗夫仍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阿纳斯塔西娅的样子。
就像是神明指尖的星光，悄悄抖落在了自己凡俗的心头。女孩白金色的发丝上微微沾着细雪，眼睛比贝加尔湖底的蓝冰还要通透。她走进研究所的会议室，脱下一身绀青色的毛斗篷，搭在椅背上，自己就坐了下来。
让人一眼注意的，就是女孩耳尖上戴着的白玫瑰耳钉。那是雪山玫瑰，颜色干净而纯洁。
女孩的气质里就带着玫瑰，没有什么比这更合衬她的了。可她只在左耳戴了单只，另一边就显得空荡荡的。那一定是她最钟爱的玫瑰花了。科罗夫想，所以在万千星球，她再也找不到第二朵足以带在身边。
维萨里昂眼神乱飞，疯狂示意科罗夫这就是他所说的那个人。
他激动地敬了个礼说：“组…组长好！我是你的组员！我叫…我叫维萨里昂·维萨里奥诺维奇。请组长多多指导！多多指导！”他试图在女孩面前刷个好印象。却紧张得结巴，显示出他此刻心乱无比。
女孩笑笑说：“我知道了。以后你就会认识我了。不过在这之前，我能先和这位小同志单独谈谈吗？”
维萨里昂一张笑脸变得稀烂。他垮着脸瞥了科罗夫一眼，不知道凭什么组长不来关心她的组员，非要和科罗夫先说话。还小同志…这不显得他比科罗夫年纪更大吗？
这可是独处诶！一男一女，大好时机。搞不好情愫暗生，流言四起，从此展开令人羡慕的恋情诶！
但他只能灰溜溜地带上门出去。临走时还重重地摔了一下门，以示情绪上头。
留下来的科罗夫心里却在打颤，满脑子跑的并没有别人想象中的浪漫故事。他不知道自己这种小角色何德何能，能被单独谈话。想必这种大佬要说的事情一定很高深，简直就像老师课上随堂抽问一样，紧张得不行。
“我叫阿纳斯塔西娅。可以叫我阿西娅。我来是想问你，愿不愿意加入我们研究人体辉光的小组。”阿西娅看似随意地问。对于科罗夫而言，却像是扔下了一枚深水炸弹。
“不行…不，不是…我是说，我肯定不行的。”科罗夫结结巴巴说。
阿西娅问：“你没有尝试过，为什么就觉得自己做不到呢？”
科罗夫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也算不上多聪明。有点轻微的社交障碍，超过十个人的场合就无法大声说话。所以我只被派去在会议上做做记录…我只适合当个隐形人吧。”
“加上你，我的小组组员人数是六个人，所以，问题解决了。”
阿西娅继续说：“人都是这样，害怕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到自己身上。这是一种本能的反应，没什么好奇怪的。当你在公共场所发言时，你会认为别人能够很轻易地看穿你，从而紧张得一言不敢发。这在心理学上被叫做‘透明感效应’。
“要想把自己的想法明确地表达出来，必须借助表情、道具、语言之类的东西。无论你内心多么汹涌澎湃，如果你不说出来，对别人来说那就什么也不是。我建议你，不妨先从我们小组里开始试试。也许你的看法中，就有对我们研究很有帮助的部分。放心，你不会是宇宙中的隐形人——中微子。你是夸克。那种和别人聚集在一起产生结合力的粒子。
“至于你说的能力有限问题…你对标度不变形和共形不变怎么看？”阿西娅问。
科罗夫心想，果然随堂提问来了，他思索了一会，回答说：“标度变化是共形变化的子集。标度变换下不变、但共形变化下变的量子场论例子罕见。而且在某些条件下，标度不变函蕴共形不变。所以很多研究员经常把标度不变和共形不变混用。”
阿西娅点点头：“十几年前，曾经有过一场‘标度不变’的研讨会。有个西方物理学家提问说：‘标度不变性和共形不变性有什么区别？’显然，这是个挑衅性的问题。因为标度不变只是当时的一个政治口号，所有人都热衷于谈论它，来夸耀自己的水平。这个理论，被其主导者、物理学家玻戈留波夫大力推崇。你只要讨论它，就可以帮助你快速获得学位和尊重。却很少有人真正理解它，把它和其他对称结合起来发挥作用。
“对于这个提问，玻戈留波夫说，两者没有区别，不过有些年轻人喜欢用‘共形场论’这种新鲜的名词。显然，他是错误的。只有一个青年大声喊着：‘15个参数！’声音被淹没在嘈杂的会场。青年是对的，把标度不变性和其它对称结合起来，会形成一个包含15个参数的对称群，即所谓的‘共形群’。但当时没有一个人敢提出质疑，也没有人在乎一个微不足道的青年，他的思考究竟是不是对的。
“会议结束后，青年气冲冲地回到家，和父亲说起15个参数的事情。父亲和他说，孩子，你要知道人有两种智慧。第一种智慧帮你说一些聪明话，第二种智慧帮你做一些聪明事。玻戈留波夫曾经拥有第一种智慧，不过现在他主要在用后一种智慧。他在做大科学，而这种大科学里面的道理比科学真理更重要。你最好能学学这种大智慧，这对你的人生会大有裨益。
“父亲所说的大科学，指的是玻戈留波夫在杜布纳联合核子研究所指导的工作。他集结了一批富有才华的青年，研究所从56年建立到现在，取得了空前的成绩。从102号元素到107号元素，全部是在杜布纳初次合成，水平远超美、英、法的实验室。他只是提出了一个理论，就会有千百人帮他补全完整，难道他还会在乎共形群有几个参数吗？那么科罗夫，你怎么看这两种智慧。”
科罗夫说：“第一种智慧只是个人所拥有的。第二种智慧可以改变世界。”
“是的。一个人可以提出具有智慧的见解，但往往很难被世界所认可，因为个人的力量如沧海一粟，实在是太渺小了。你一旦身处一个喧闹的会堂，就没有人会耐心倾听你说了什么。所以你要做的是，先提出一个自己的看法，然后，成为手拿麦克风的玻戈留波夫，拥有一批志同道合的伙伴，让每一个人都高声谈论你的见解，直到世间再没有一种力量，能够掩盖住它的光芒。”
阿西娅说：“所以我今天来邀请你加入，我认为你能够拥有第二种智慧。如果你觉得自己暂时还做不到一些事情，可以考虑让同伴一起分担。群狼一起抵御寒冬，好过一匹孤狼孤独前行。”
“科罗夫，你要相信，你会变得无所不能。”阿西娅眨眨眼。
当时的他还不能完全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只能红着脸点头说好。
“不过也不用那么紧张，暂时的无知也不是什么坏事。”阿西娅眼神含笑，“我的时间不多了，今天就是要说再见的时候。以后，就交给你了。”
她一只手在科罗夫肩上按了按，像是给予了他最为郑重的托付。科罗夫呆呆地看着她离开。
他没有想到，自己能有一天，有幸被委任这般重要的任务。从来没有人，和自己说过，你要相信自己无所不能。
后来回想起来，原来从第一次遇见起，他都在用一生，追寻着阿西娅的背影。
可人一旦越想要想抓住什么，就越似天上孤月，永不可及。
（1）十五个参数的故事来自《失乐园》俄国物理学家Alexander Migdal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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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像普通人印象中，身材魁梧的西伯利亚男子的形象那样。他个子中等，身躯单薄，鼻梁窄且高隆，浅色的眼珠，模样稍显清秀，腼腆得不擅交际。这使得他经常被孤立在人群之外。
1971年进入列宁格勒大学学习生物学，26岁成为前苏联科学院第九号生物研究所的一名研究员。他依旧像个透明人，只能替博士打打下手、负责整理会议记录的杂事。满心以为自己会作为一个普通人走完一生，直到平静被打破。
1978年初，一日清晨。圣彼得堡下着细雪，第九号生物研究所格外热闹。
科罗夫刚走进研究所大门，就被门口长廊处蹲着的几十号人吓了一跳。
基本上所有的研究员都在这里了，他们分成两列，每个人看上去都神情急切到不行。如果不是门口明晃晃的研究所大字，还以为误入了两帮街头小混混的激情斗殴。
这莫非是什么新的人类行为研究课题？有新的科学研究说，蹲姿能激发人的大脑潜能，所以这些人争先恐后地跑出来斯拉夫蹲，求着论证这个观点？
不然什么原因能让这些大老爷们，抽了疯似的，蹲在寒风中受罪呢？
他略带惶恐地走过两行人，宛如首长巡视一样。每走一步，那些人幽怨的眼神就随之而动，全程盯着自己这个毫不知情的人。
这时，一个大胡子的男人一把环过他的脖子。维萨里昂眉飞色舞地吹了个口哨说：“嗨，科罗夫。我撞上无比的好运了。你猜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你还是快说吧。”科罗夫无奈。
维萨里昂个头壮实，全身肌肉线条匀称，对谁都像兄弟一样熟稔。算是他在研究所里唯一的朋友。
本来这位大胡子老兄，在研究所人缘一向很好。但今天他身后阴风阵阵。低头往下看，墙边蹲着的两排壮汉，正用嫉恨的视线对自己一通扫射。
“哈哈…大家都搁这扫雪呢？工作挺重要的，一雪不扫，何以扫天下对吧？那我就先不打扰你们了…”维萨里昂立刻认怂，拽着科罗夫赶紧溜进了无人的会议室。
他继续解释说：“今天克里安老头、也就是所长说，军部派了个神秘人物作为组长，要在我们所里挑人，组建小组进行秘密研究。没说那人来自哪，什么职称，完完全全的神秘人。老头让那个人随便挑所里的能手，谁被挑上了，就要放下手头所有的课题，一心做这个研究。”
“所以你被挑中了？这就是你说的好事？”科罗夫反问。
“当然是好事！本来研究所里，大家都挺不服的。那些级别高的研究员，谁想随随便便就被调到别人手下干事啊。这帮家伙本来约好，一起去和所长推诿，说自己才疏学浅，不能胜任，坚决不能给苏联伟大的科学建设事业拖后腿。不过，看到那个人之后，所有人都闭嘴了。”
“看样子是个德高望重的人啊。一定是那种满头白发、戴着厚重镜框眼镜，在科研上硕果累累的老科学家了。没准是巴甫洛夫那种级别的老前辈？没准他老人家从神坛上下来，走回人间，自愿来给你们做做扶贫工作。总而言之，我感受到大家对知识的敬重了。”
“…你到底是有什么误解，他们还会有敬重老人这种传统美德？他们根本就是看脸。”维萨里昂气说，“神秘人和克里安老头在办公室谈话，所有人都趴在门缝上偷看。谁能想到派来的居然是个大美人？岁数看上去比你还小。年纪轻轻就能负责国家大项目了。可真是了不得。
“而且你是没看见，那些躲着听墙角的人，瞬间就变脸了。一边说她长得真是好看，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一边说这份差事就不劳驾各位了，请务必让自己负责这次为国发光发热的任务。博士职位以下的免谈，先滚回西伯利亚种土豆，倒腾几年再来吧！”
“原来是位女士，怪不得都大家变得情愿了。”科罗夫恍然大悟。
“你很没礼貌。应该叫女孩。”
“是，是。”
“然后他们就被所长痛骂了一顿，轰出来罚蹲了。”维萨里昂嘲笑说，“我本来也在墙角罚蹲，冻得不行。心里一直在琢磨，到底是哪些王八蛋这么幸运，能被指到这份殊荣。谁想整天在一群秃头且酗酒的大汉手下做事喽？当然是要抱紧小仙女的大腿。
“后来你猜怎么着？老头过来把我领走了，说组长已经定了五个组员，其中一个就是我！让我把手头的研究放一放，全力完成对人体辉光的探索任务。”
科罗夫心想，原来那个王八蛋就是你。难怪研究所里的那些雄性生物，刚刚恨不得手撕了你。你都要被他们打成土豆、一脚踹进西伯利亚贫瘠的泥土里去了，你还得意个什么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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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多年以后，科罗夫仍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阿纳斯塔西娅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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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人一眼注意的，就是女孩耳尖上戴着的白玫瑰耳钉。那是雪山玫瑰，颜色干净而纯洁。
女孩的气质里就带着玫瑰，没有什么比这更合衬她的了。可她只在左耳戴了单只，另一边就显得空荡荡的。那一定是她最钟爱的玫瑰花了。科罗夫想，所以在万千星球，她再也找不到第二朵足以带在身边。
维萨里昂眼神乱飞，疯狂示意科罗夫这就是他所说的那个人。
他激动地敬了个礼说：“组…组长好！我是你的组员！我叫…我叫维萨里昂·维萨里奥诺维奇。请组长多多指导！多多指导！”他试图在女孩面前刷个好印象。却紧张得结巴，显示出他此刻心乱无比。
女孩笑笑说：“我知道了。以后你就会认识我了。不过在这之前，我能先和这位小同志单独谈谈吗？”
维萨里昂一张笑脸变得稀烂。他垮着脸瞥了科罗夫一眼，不知道凭什么组长不来关心她的组员，非要和科罗夫先说话。还小同志…这不显得他比科罗夫年纪更大吗？
这可是独处诶！一男一女，大好时机。搞不好情愫暗生，流言四起，从此展开令人羡慕的恋情诶！
但他只能灰溜溜地带上门出去。临走时还重重地摔了一下门，以示情绪上头。
留下来的科罗夫心里却在打颤，满脑子跑的并没有别人想象中的浪漫故事。他不知道自己这种小角色何德何能，能被单独谈话。想必这种大佬要说的事情一定很高深，简直就像老师课上随堂抽问一样，紧张得不行。
“我叫阿纳斯塔西娅。可以叫我阿西娅。我来是想问你，愿不愿意加入我们研究人体辉光的小组。”阿西娅看似随意地问。对于科罗夫而言，却像是扔下了一枚深水炸弹。
“不行…不，不是…我是说，我肯定不行的。”科罗夫结结巴巴说。
阿西娅问：“你没有尝试过，为什么就觉得自己做不到呢？”
科罗夫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也算不上多聪明。有点轻微的社交障碍，超过十个人的场合就无法大声说话。所以我只被派去在会议上做做记录…我只适合当个隐形人吧。”
“加上你，我的小组组员人数是六个人，所以，问题解决了。”
阿西娅继续说：“人都是这样，害怕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到自己身上。这是一种本能的反应，没什么好奇怪的。当你在公共场所发言时，你会认为别人能够很轻易地看穿你，从而紧张得一言不敢发。这在心理学上被叫做‘透明感效应’。
“要想把自己的想法明确地表达出来，必须借助表情、道具、语言之类的东西。无论你内心多么汹涌澎湃，如果你不说出来，对别人来说那就什么也不是。我建议你，不妨先从我们小组里开始试试。也许你的看法中，就有对我们研究很有帮助的部分。放心，你不会是宇宙中的隐形人——中微子。你是夸克。那种和别人聚集在一起产生结合力的粒子。
“至于你说的能力有限问题…你对标度不变形和共形不变怎么看？”阿西娅问。
科罗夫心想，果然随堂提问来了，他思索了一会，回答说：“标度变化是共形变化的子集。标度变换下不变、但共形变化下变的量子场论例子罕见。而且在某些条件下，标度不变函蕴共形不变。所以很多研究员经常把标度不变和共形不变混用。”
阿西娅点点头：“十几年前，曾经有过一场‘标度不变’的研讨会。有个西方物理学家提问说：‘标度不变性和共形不变性有什么区别？’显然，这是个挑衅性的问题。因为标度不变只是当时的一个政治口号，所有人都热衷于谈论它，来夸耀自己的水平。这个理论，被其主导者、物理学家玻戈留波夫大力推崇。你只要讨论它，就可以帮助你快速获得学位和尊重。却很少有人真正理解它，把它和其他对称结合起来发挥作用。
“对于这个提问，玻戈留波夫说，两者没有区别，不过有些年轻人喜欢用‘共形场论’这种新鲜的名词。显然，他是错误的。只有一个青年大声喊着：‘15个参数！’声音被淹没在嘈杂的会场。青年是对的，把标度不变性和其它对称结合起来，会形成一个包含15个参数的对称群，即所谓的‘共形群’。但当时没有一个人敢提出质疑，也没有人在乎一个微不足道的青年，他的思考究竟是不是对的。
“会议结束后，青年气冲冲地回到家，和父亲说起15个参数的事情。父亲和他说，孩子，你要知道人有两种智慧。第一种智慧帮你说一些聪明话，第二种智慧帮你做一些聪明事。玻戈留波夫曾经拥有第一种智慧，不过现在他主要在用后一种智慧。他在做大科学，而这种大科学里面的道理比科学真理更重要。你最好能学学这种大智慧，这对你的人生会大有裨益。
“父亲所说的大科学，指的是玻戈留波夫在杜布纳联合核子研究所指导的工作。他集结了一批富有才华的青年，研究所从56年建立到现在，取得了空前的成绩。从102号元素到107号元素，全部是在杜布纳初次合成，水平远超美、英、法的实验室。他只是提出了一个理论，就会有千百人帮他补全完整，难道他还会在乎共形群有几个参数吗？那么科罗夫，你怎么看这两种智慧。”
科罗夫说：“第一种智慧只是个人所拥有的。第二种智慧可以改变世界。”
“是的。一个人可以提出具有智慧的见解，但往往很难被世界所认可，因为个人的力量如沧海一粟，实在是太渺小了。你一旦身处一个喧闹的会堂，就没有人会耐心倾听你说了什么。所以你要做的是，先提出一个自己的看法，然后，成为手拿麦克风的玻戈留波夫，拥有一批志同道合的伙伴，让每一个人都高声谈论你的见解，直到世间再没有一种力量，能够掩盖住它的光芒。”
阿西娅说：“所以我今天来邀请你加入，我认为你能够拥有第二种智慧。如果你觉得自己暂时还做不到一些事情，可以考虑让同伴一起分担。群狼一起抵御寒冬，好过一匹孤狼孤独前行。”
“科罗夫，你要相信，你会变得无所不能。”阿西娅眨眨眼。
当时的他还不能完全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只能红着脸点头说好。
“不过也不用那么紧张，暂时的无知也不是什么坏事。”阿西娅眼神含笑，“我的时间不多了，今天就是要说再见的时候。以后，就交给你了。”
她一只手在科罗夫肩上按了按，像是给予了他最为郑重的托付。科罗夫呆呆地看着她离开。
他没有想到，自己能有一天，有幸被委任这般重要的任务。从来没有人，和自己说过，你要相信自己无所不能。
后来回想起来，原来从第一次遇见起，他都在用一生，追寻着阿西娅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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