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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兰姨的故事

小说:当月光洒在长河上作者:青木结多字数:2861更新时间 : 2020-12-02 20:00:01
  你问我是念初中那会儿吗,对,我们刚刚认识的时候。人们是不是总以“认识一个人”来划分生命的段落?

  那时他们两个已经恶化得很明显了,工作也有些自暴自弃的势头。他们或许几天不回家,或者几天不出门,我的阳光午后早就搅碎得不成样子。如果意识到母亲的性格中有一些不容交锋的坚硬面,父亲当初为什么信誓旦旦地娶她回家?我知道中年人的爱在渐渐凋落以后,会找一种聊胜于无的替补。当时虽然我也对父亲报以愤怒的眼神(大半是某种道德感要求我这样做),可我没有真正地怪过他。

  最后一次,母亲冷嘲热讽的攻势像骤雨夜袭,爸爸决定还是将门尽量轻地带上,但里屋的我并没有入睡——怎么可能呢,客厅那盏拼花的落地灯滋滋作响,像是要沿着花纹碎裂掉,一对中年人压低了嗓门但压不住怒火——父亲的努力失败了,母亲高声尖叫。爸爸最终将门猛地一甩。我哭了还是没哭?我做着一场焦虑的梦,不敢睁开眼,害怕发现自己醒不过来。“砰”的一声还在耳边地震一样摇撼着,清醒,清醒是可能的。我关上我的客房门,寄住在远房的姨母家。

  “爸爸妈妈要处理完这些事儿,”再一次,爸爸作为我通向寄宿之家的摆渡人。他沉默地驶了两个小时的轿车(再过几天车钥匙就不属于他了),开口,“你多帮姨妈干点事儿,有什么需要的,要是不方便给你妈妈说,一定要给我说。”我看向窗外,又是冬天,雾气里隐现着黑色的白杨,越鸟巢南枝,我本来在他一路的沉默里数着鸟巢,第一百四十三个。

  “预录取的名单是二月底发下来,对吧?”

  我依然不说话,自从我在他的手机里看到了一个“阿姨”的照片,我用一种自保也可能是在保护他的方式,长久地安静着。

  “宝贝儿,”爸爸忽然回过头来,他其实一直在后视镜里看我。

  “啊,那个红衣服是不是兰姨?”

  父亲猛然回头。

  五秒钟后,车停在路边。

  “我就不下去了,宝贝儿。你辛苦把后备箱里的行李自己扛下去……”这当然不是“宝贝儿”之后的原话,这样不赖,为此我也许就能再常常见到他,见到他,见到他是不是还是共度着沉默,我说不好,也不愿试着说。“你辛苦”,小时候他要“动员”我做什么事的时候就这样讲,“春萼辛苦呀!”兰姨从路的另一侧走过来,车门敞开一条缝,我的酸涩冻成了麻木,什么人便应着,“首长辛苦!”(兼有调配的敬礼姿势),我听错了。

  我把行李取出,用了最大力气合拢后备箱,父亲的发动机简直是以逃的动静启动了。

  “你爸送你来的?”兰姨把手里的棉马甲披到我肩上,我看见自己鼻孔的白气直冲冲地融到大雾中。这次我的眼眶切切实实的发热,我忍住了,为一种并不属于我的羞耻。

  小时候,隔年的清明,父母带我去扫曾外祖父母的墓,我们就暂住到兰姨家。兰姨是母亲的堂妹,儿时的玩伴。她那天明红的大袄,就是母亲送的。她的鼻梁与母亲一样高挑,眉毛更加浓黑,这身打扮,活脱脱是倘若生在乡下的我会拥有的另一个妈妈。

  兰姨待我很好,除了这句——问与不问都太刻意也无需回答——她与姨夫都没有在我面前再提过爸爸。我的来到,使得每顿饭菜都过于营养均衡、色香味俱了,兰姨家二层小洋房的阁楼,陈列着乡下的集市所能有的种类,那个寒假,兰姨的儿子胖了好多斤,“你是托你姐姐的福啊”。他学习不好,我为了践行也并无人教宣的义务,主动提出为弟弟补习。

  一盘盘水果和点心应接不暇地叠在书桌前。那男孩咀嚼着红艳艳的草莓,汁水滴滴答答洇湿了演草纸。“把这个公式再列一遍,好么?”我用一种温柔又不容争辩的口吻对他要求,每当我希望时间再拖长一点、并沿着我的意志走动,我就这样讲话。那孩子一天天变得很粘人,我想他是喜欢我了。但怎么好意思说破呢?即便他读过《红楼梦》也不好意思自己套用的。有时我怀疑我是故意的,为一段苍凛的生活抹一点绯红的调剂,仗着他不敢说破为所欲为。这时候我会想起父亲,莫名其妙,不,没什么莫名的。我甚至觉得我在体验他。那时我根本分不清我有没有“恨”着爸爸。

  那年乡下的冬天白森森,弟弟殷切地教我放鞭炮与烟花,炮竹爆裂的声响尤为刺耳,响完了,便完了,安静的空气像是抵赖着事情曾经发生过,火药味儿让视野显得更加浑浊。只有一天,临走的前一天——“春春,你妈妈把事情都办好了,明天你就回家吧。”——阳光充沛如甘露。我已经完全掌握了小老师的角色,对弟弟宣布“今天放假”,明天临走我还会告诉他,“要把每一步演算过程记下来,你其实挺聪明的。”然后拍拍他的肩膀,送他一个可供记忆的笑容或眼神。

  我回到拾掇出作为客房的屋中,掩上门,转身,太阳从落地窗漾入,映成地上的金色棋盘(我默诵帕斯捷尔那克的短诗)。我看着远处广袤的平房屋顶,觉得回到了最初、最初的家里。乡下的午后真安静啊,一声汽笛也没有。同样安静的是熟习书页翻动的窸窣的我,除了“中学生读本”,姨母家里一册图书也找不见,奢侈的日光无处承接,我对着明亮的窗户以身体淋沐。它们成片成片地随着风拨撩我的皮肤,像水那样在蒸发,我向远方倾注视线,天际线下排着一影影绰绰的白杨,有白杨就有鸟巢,即便那已经远得像近视配镜时验光师要求看的远处的红顶小屋图案,黑色的小点根本说不出是鸟巢还是树瘤——我从一百四十三开始数。

  那天下午我执拗地计算鸟巢的数量,想必是用眼过度,夜里双目酸痛,合上眼皮是刺痛的点点金斑,我翻来覆去,想入非非。抚养权归母亲,市一中的预录取名单马上也要公布。弟弟的鼾声轻微地起伏着,像海浪一样拍打着四壁,男人、乃至男孩子都打鼾吗?只有爸爸不吧。我想起在姥姥家的那个寒假,生活和生活之间也许没有进化,“太阳底下无新事”……啊……太阳,眼睛还是疼。这几个星期,除去首尾,我的睡眠安稳得像个意外,与我有关而我无力改变的事情即将解决,我可以选择自己逗留的方式。这就像爸爸和我玩的挑选公交车站的游戏,其实,早晚不也能等到吗?他很久没带我去图书馆了。

  弟弟的鼾声之外出现了另一个声道,我从未在这个钟点还清醒着。

  “总算要走了,”兰姨的声音。

  我的肌肉猛地一阵酸涩的紧绷。

  “说来也可怜,其实很懂事啊,看凯凯跟着学得挺带劲哩。”

  “凯凯春春都是姊妹一个,你说说……”声音变成嚅嚅低喃。

  姨夫的声音异样清晰——“是啊,高高瘦瘦的!你忘了我也见过的,当时还特别迷那个什么,抓蝴蝶!夜郎虎子、臭大姐叫他见着了都逮起来!”

  我咬住舌头,空气变得又冷又闷。

  “你小点儿声儿……”,姨妈低声嘟哝了一阵,自己也禁不住高了点嗓门,“赔上房子赔上嫁妆,你说说,倒插门按咱说就该夹起尾巴老实做人啊,他倒好!”

  我脑海中流窜着那个果核一样坚硬的句子,它曾一遍又一遍在我的日记本上质疑着。“为什么要娶她回家”。我觉得喘不上气,但是无法起身。耳朵是我全身上下唯一能动弹的器官。

  “春春还小那会儿,他待她还不孬的,我看没什么大毛病,是他自己管不住……”姨夫仿佛在借由谴责许诺着什么。

  “她是太苦了……”叹了口气,“洲乔没的那会儿多惨啊,熬都熬过来了,现在又……”

  “当时不就是他俩认识那会儿吗?”

  “哎是,”停了一阵,“当时你老陪我去看咱姐姐来着,吭?”

  有人翻了个身。

  “那其实……话也别说绝了,要不是他,也不知道咱姐姐能不能撑到今天。”

  “那天看他开着车来送春春我就来气,他可不敢下来和我哫声……这算什么,趁虚而入吧……多赚啊……啧啧,情债讲得清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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