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慷慨允诺
这个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正是湖广巡按李楚基。
李楚基字玉卿，山西大同府灵丘县人氏，少负才名，十五岁进学，二十一岁中举，但几次赴京会试均名落孙山，直到三十六岁才考中进士，成绩也不大理想，位列三甲第八名，赐同进士出身，榜下后选了陕西渭南县令。
在渭南县令职位上，李楚基清正廉明、兴利除害、吏民悦服，因而官声大振，三年考满回京，钦点湖广道巡按，于去年八月初十日离京，先后巡历武昌府、汉阳府、岳州府、常德府、衡阳府等十二个府州。
三个月前，李楚基得到密报：宝清府梅源县知县刘文举，勾结知府李佑棠和户部赈灾官员，贪污朝廷赈灾钱粮，导致梅江沿岸数万灾民民怨沸腾。该县郭家村总甲郭鹰因应民意，率领一千多灾民攻打梅源县银库和粮仓，劫得大量钱粮后落草为寇，占据梅江北岸的牛头寨，屡次击退官军。李佑棠、刘文举等人因为担心贪污赈灾钱粮之事被朝廷知晓，便隐瞒匪情不报……
得到这份密报后，李楚基震惊之余，心里又有点不相信：梅源县如果真的发生了这么严重的匪情，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和动机，府县官员是不敢隐瞒不报的——因为这种啸聚山林扯旗造反的事情，最终总会被朝廷知晓。府县官员如果不在第一时间上报，那是灭门的大罪……
恰好，李楚基下一站巡历的地方就是宝清府。为了验证一下密报是否属实，李楚基便与仆人王兴装扮成山西行商，微服潜行到梅源县来私访。
进入梅源县境内后，通过与乡民百姓闲聊，李楚基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为了进一步查探究竟，他便带着王兴，冒险踏上了通往牛头寨的那条山道，想去梅江边实地看看对岸的牛头寨情况。
没想到，在快到江边时，主仆两人遇到了从观音庵劫掠陈清芙回去的吴吉昌，被他顺手牵羊擒到了山寨……
李楚基以堂堂巡按御史的身份，却因一时大意被一伙啸聚山林的盗匪活捉，内心感到无比懊悔和耻辱。因此，在被擒获的那一刻，他就做好了杀身成仁的思想准备。
同时，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和朝廷的体统，他决定至死都不透露真实身份，以免这伙匪徒借“活捉巡按御史”的名头，对内提振山寨士气，对外蛊惑民心、羞辱朝廷。
为此，在被绑缚到山寨的路途中，他用匪徒们听不懂的山西方言叮嘱仆人王兴：不管出现什么情况，哪怕被严刑拷打，或者就要被杀头了，也不能将两人的真实身份告诉这帮匪徒……
但是，令李楚基没想到的是：就在他们主仆两人即将被处斩的时候，忽然凭空冒出了周曦这个秀才，不仅直接点破了他的真实身份，还自称与牛头寨的匪首关系比较好，令他惊诧之余，心里陡然生出了一丝生的希望。
他虽然不怕死，也早就做好了杀身成仁的思想准备，但心里偶尔也会懊悔遗憾一下：毕竟，自己数十年寒窗苦读，好不容易在三十多岁考中进士，又被钦点为湖广道巡按。以自己的能力和目前的官声口碑，巡按湖广结束后回到京城，肯定会升官，这样一步步做下去，将来入阁拜相、诰封父母妻子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现在，自己的满腔抱负还没来得及施展，父母妻子还没有享受到诰封荣光，却因一时大意被擒到了这个土匪山寨，如果就这样被一伙朝廷都不知道的盗匪悄无声息地杀掉，委实是心有不甘……
因此，当从周曦身上看到了一丝生的希望后，李楚基内心还是非常激动的。
只不过，他是个矜持端严、非常谨慎的人，内心的波澜丝毫没有在脸上流露出来，继续不动声色地盘问道：“你既然认识这里的盗匪首领，为何又被囚禁到了马厩里？你来此间到底为何事？”
周曦此时已经确信这个人就是李楚基，只是他对自己的身份还有怀疑，所以仍不想吐露真言，于是便收敛起笑容，简单地将自己上山营救未婚妻的经过讲述了一下，最后说：“两位客官如不相信，稍后可以见见在下的未婚妻。或者，二位也可以看看我身上的衣服，上面的污泥浊水就是捆绑在马厩的时候沾上去的。”
李楚基定睛一瞧，他的帽子、长衫、鞋子等衣物上，果然沾了很多脏东西，甚至还有马粪，这才相信了他的话，思索了片刻，问道：“你来见我有何话说？”
“这么说来，您就是李楚基大人了？”周曦反问。
李楚基默不作声，旁边的家人王兴忍不住了，用带着哭音的语气说：“周相公，我这位家主就是湖广巡按李爷，请你想办法救他出去。山寨的好汉如果一定要杀人，就杀我好了——”
周曦抬眼看了一下台下，见郭鹰和几个刽子手都远远地站在军师的营帐旁边等候，估计他们听不到自己的话，于是压低声音说：“李大人，晚生此刻单独上台来盘问二位，就是想救你们出去。晚生心里有一个计策，虽然俗套了一点，但应该可以奏效。”
李楚基浓眉一扬，目光里闪出一丝惊喜之色，问道：“你有什么计策？愿闻其详！”
“稍后我会跟山寨的头领说，您是我远嫁山西的姑妈的儿子，是我的姑表兄弟，确实是走南闯北贩卖山西陈醋的行商。如此，既可以救你们主仆两个，又不至于让山寨的人知道您的真实身份。您觉得如何？”
李楚基现在最担心的是：一旦匪徒们知道自己是湖广巡按，肯定会传扬出去，让朝廷知道自己曾被土匪活捉到了山寨里。那样的话，不仅会毁掉自己的名声和前程，甚至还可能被朝廷降罪。与其如此，倒不如被匪徒杀掉，这样至少可以保持一个忠贞的名声……
因此，当听周曦说出那个冒认亲戚的计划后，他心里先是一喜，但一转念间，又对周曦的话产生了怀疑：他不过就是一介儒生，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反贼强盗真的会给他面子，轻易将自己放掉吗？肯怕未必！
虽然心有疑虑，但李楚基却不想让周曦看出来，点点头说：“此计甚好，那就有劳贤契了！”
王兴却没有他主人这份涵养功夫，忍不住质疑道：“周相公，这山寨的匪徒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就算他们真的相信您和我家老爷是姑表兄弟，只怕也未必会释放我和老爷吧！”
周曦微微一笑说：“这个我也不敢打包票，‘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但愿老天爷护佑两位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吧！”
李楚基主仆两人听他如此说，以为他也没有把握救他们，心头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顿时熄灭，脸上的神色再次黯淡下来……
周曦知道这主仆二人不大相信凭自己的面子就能将他们救出去，便对李楚基抱抱拳说：“李大人，请您和贵纲纪稍稍忍耐一下，晚生即刻下台去与山寨的头领说一下，或许有点转机也未可知。”
随后，他走下土台，把郭鹰拉到一边，低声说：“郭爷，小弟想为台上两位客商求个情，请您将他们释放，不知郭爷意下如何？”
周曦知道郭鹰是不可能相信他和李楚基是姑表兄弟的，所以干脆直截了当地提出请求。
郭鹰对周曦的救命之恩感激入于骨髓，一直在思量如何报答他，听说他要为台上的两个人求情，也不问原因，毫不犹豫地点头应允道：“既然是贤弟求情，愚兄答应你，即刻将这两人释放。”
随后，他叫来两个出“红差”的刽子手，吩咐道：“你们两个上台去，解除那两位客商的绑缚，将其带到台下来！”
两个刽子手尊令上台，用刀子将李楚基和王兴身上绑缚的绳索划开，带着他们走下行刑台，站到周曦和郭鹰面前。
周曦对李楚基拱拱手说：“恭喜老先生，郭寨主已下令将您和贵纲纪释放回去。此地不宜久留，请二位即刻下山吧！”
李楚基万万没料到周曦只跟这个被称为“郭寨主”的人说了几句话，自己主仆两人就被释放了，心下既惊讶，又对周曦感激不已，脸上却仍是那种端凝严肃的表情，对周曦和郭鹰拱拱手说：“多谢二位，咱们后会有期！”
就在这时，第四进院落那边忽然传来一阵喧嚣声，一大群人打着灯笼火把直奔这边。
周曦吃了一惊，转头一看，赫然发现走在人群最前面的，就是山寨的二头领吴吉昌。
当看到郭鹰后，吴吉昌立定了脚步，满脸怨恨之色，气愤愤地质问道：“大哥，陈家三小姐是我掳来做老婆的，你却为了一个什么破秀才要将其放走，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兄弟吗？在大哥眼里，难道我还不如一个跟你有故旧之交的穷酸秀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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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楚基字玉卿，山西大同府灵丘县人氏，少负才名，十五岁进学，二十一岁中举，但几次赴京会试均名落孙山，直到三十六岁才考中进士，成绩也不大理想，位列三甲第八名，赐同进士出身，榜下后选了陕西渭南县令。
在渭南县令职位上，李楚基清正廉明、兴利除害、吏民悦服，因而官声大振，三年考满回京，钦点湖广道巡按，于去年八月初十日离京，先后巡历武昌府、汉阳府、岳州府、常德府、衡阳府等十二个府州。
三个月前，李楚基得到密报：宝清府梅源县知县刘文举，勾结知府李佑棠和户部赈灾官员，贪污朝廷赈灾钱粮，导致梅江沿岸数万灾民民怨沸腾。该县郭家村总甲郭鹰因应民意，率领一千多灾民攻打梅源县银库和粮仓，劫得大量钱粮后落草为寇，占据梅江北岸的牛头寨，屡次击退官军。李佑棠、刘文举等人因为担心贪污赈灾钱粮之事被朝廷知晓，便隐瞒匪情不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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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好，李楚基下一站巡历的地方就是宝清府。为了验证一下密报是否属实，李楚基便与仆人王兴装扮成山西行商，微服潜行到梅源县来私访。
进入梅源县境内后，通过与乡民百姓闲聊，李楚基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为了进一步查探究竟，他便带着王兴，冒险踏上了通往牛头寨的那条山道，想去梅江边实地看看对岸的牛头寨情况。
没想到，在快到江边时，主仆两人遇到了从观音庵劫掠陈清芙回去的吴吉昌，被他顺手牵羊擒到了山寨……
李楚基以堂堂巡按御史的身份，却因一时大意被一伙啸聚山林的盗匪活捉，内心感到无比懊悔和耻辱。因此，在被擒获的那一刻，他就做好了杀身成仁的思想准备。
同时，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和朝廷的体统，他决定至死都不透露真实身份，以免这伙匪徒借“活捉巡按御史”的名头，对内提振山寨士气，对外蛊惑民心、羞辱朝廷。
为此，在被绑缚到山寨的路途中，他用匪徒们听不懂的山西方言叮嘱仆人王兴：不管出现什么情况，哪怕被严刑拷打，或者就要被杀头了，也不能将两人的真实身份告诉这帮匪徒……
但是，令李楚基没想到的是：就在他们主仆两人即将被处斩的时候，忽然凭空冒出了周曦这个秀才，不仅直接点破了他的真实身份，还自称与牛头寨的匪首关系比较好，令他惊诧之余，心里陡然生出了一丝生的希望。
他虽然不怕死，也早就做好了杀身成仁的思想准备，但心里偶尔也会懊悔遗憾一下：毕竟，自己数十年寒窗苦读，好不容易在三十多岁考中进士，又被钦点为湖广道巡按。以自己的能力和目前的官声口碑，巡按湖广结束后回到京城，肯定会升官，这样一步步做下去，将来入阁拜相、诰封父母妻子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现在，自己的满腔抱负还没来得及施展，父母妻子还没有享受到诰封荣光，却因一时大意被擒到了这个土匪山寨，如果就这样被一伙朝廷都不知道的盗匪悄无声息地杀掉，委实是心有不甘……
因此，当从周曦身上看到了一丝生的希望后，李楚基内心还是非常激动的。
只不过，他是个矜持端严、非常谨慎的人，内心的波澜丝毫没有在脸上流露出来，继续不动声色地盘问道：“你既然认识这里的盗匪首领，为何又被囚禁到了马厩里？你来此间到底为何事？”
周曦此时已经确信这个人就是李楚基，只是他对自己的身份还有怀疑，所以仍不想吐露真言，于是便收敛起笑容，简单地将自己上山营救未婚妻的经过讲述了一下，最后说：“两位客官如不相信，稍后可以见见在下的未婚妻。或者，二位也可以看看我身上的衣服，上面的污泥浊水就是捆绑在马厩的时候沾上去的。”
李楚基定睛一瞧，他的帽子、长衫、鞋子等衣物上，果然沾了很多脏东西，甚至还有马粪，这才相信了他的话，思索了片刻，问道：“你来见我有何话说？”
“这么说来，您就是李楚基大人了？”周曦反问。
李楚基默不作声，旁边的家人王兴忍不住了，用带着哭音的语气说：“周相公，我这位家主就是湖广巡按李爷，请你想办法救他出去。山寨的好汉如果一定要杀人，就杀我好了——”
周曦抬眼看了一下台下，见郭鹰和几个刽子手都远远地站在军师的营帐旁边等候，估计他们听不到自己的话，于是压低声音说：“李大人，晚生此刻单独上台来盘问二位，就是想救你们出去。晚生心里有一个计策，虽然俗套了一点，但应该可以奏效。”
李楚基浓眉一扬，目光里闪出一丝惊喜之色，问道：“你有什么计策？愿闻其详！”
“稍后我会跟山寨的头领说，您是我远嫁山西的姑妈的儿子，是我的姑表兄弟，确实是走南闯北贩卖山西陈醋的行商。如此，既可以救你们主仆两个，又不至于让山寨的人知道您的真实身份。您觉得如何？”
李楚基现在最担心的是：一旦匪徒们知道自己是湖广巡按，肯定会传扬出去，让朝廷知道自己曾被土匪活捉到了山寨里。那样的话，不仅会毁掉自己的名声和前程，甚至还可能被朝廷降罪。与其如此，倒不如被匪徒杀掉，这样至少可以保持一个忠贞的名声……
因此，当听周曦说出那个冒认亲戚的计划后，他心里先是一喜，但一转念间，又对周曦的话产生了怀疑：他不过就是一介儒生，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反贼强盗真的会给他面子，轻易将自己放掉吗？肯怕未必！
虽然心有疑虑，但李楚基却不想让周曦看出来，点点头说：“此计甚好，那就有劳贤契了！”
王兴却没有他主人这份涵养功夫，忍不住质疑道：“周相公，这山寨的匪徒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就算他们真的相信您和我家老爷是姑表兄弟，只怕也未必会释放我和老爷吧！”
周曦微微一笑说：“这个我也不敢打包票，‘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但愿老天爷护佑两位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吧！”
李楚基主仆两人听他如此说，以为他也没有把握救他们，心头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顿时熄灭，脸上的神色再次黯淡下来……
周曦知道这主仆二人不大相信凭自己的面子就能将他们救出去，便对李楚基抱抱拳说：“李大人，请您和贵纲纪稍稍忍耐一下，晚生即刻下台去与山寨的头领说一下，或许有点转机也未可知。”
随后，他走下土台，把郭鹰拉到一边，低声说：“郭爷，小弟想为台上两位客商求个情，请您将他们释放，不知郭爷意下如何？”
周曦知道郭鹰是不可能相信他和李楚基是姑表兄弟的，所以干脆直截了当地提出请求。
郭鹰对周曦的救命之恩感激入于骨髓，一直在思量如何报答他，听说他要为台上的两个人求情，也不问原因，毫不犹豫地点头应允道：“既然是贤弟求情，愚兄答应你，即刻将这两人释放。”
随后，他叫来两个出“红差”的刽子手，吩咐道：“你们两个上台去，解除那两位客商的绑缚，将其带到台下来！”
两个刽子手尊令上台，用刀子将李楚基和王兴身上绑缚的绳索划开，带着他们走下行刑台，站到周曦和郭鹰面前。
周曦对李楚基拱拱手说：“恭喜老先生，郭寨主已下令将您和贵纲纪释放回去。此地不宜久留，请二位即刻下山吧！”
李楚基万万没料到周曦只跟这个被称为“郭寨主”的人说了几句话，自己主仆两人就被释放了，心下既惊讶，又对周曦感激不已，脸上却仍是那种端凝严肃的表情，对周曦和郭鹰拱拱手说：“多谢二位，咱们后会有期！”
就在这时，第四进院落那边忽然传来一阵喧嚣声，一大群人打着灯笼火把直奔这边。
周曦吃了一惊，转头一看，赫然发现走在人群最前面的，就是山寨的二头领吴吉昌。
当看到郭鹰后，吴吉昌立定了脚步，满脸怨恨之色，气愤愤地质问道：“大哥，陈家三小姐是我掳来做老婆的，你却为了一个什么破秀才要将其放走，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兄弟吗？在大哥眼里，难道我还不如一个跟你有故旧之交的穷酸秀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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