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风波起-镇恶
大年初一早上的时候, 岑吟就叫上了萧无常，一同乘马车离开了海陵城。那车还是昔时源风烛赠予他们的，原是他自己出行用的, 车檐上悬着一只扫晴娘, 风一吹便晃来晃去地摆动。
临出发前, 岑吟关闭房门, 仍是卜了一卦，问神女当行何处？卦象指示她向东而行, 说有妖邪为恶, 当除恶务尽。
岑吟寻出舆图，细细查看一番后，发现东面大约三百里外正是龙渊城。而龙渊城西北方有座丹枫山，因秋季红枫满地而闻名。那山上有座道观, 不是别处, 正是南国第一观, 玄武上钦。
《南国志异》中曾记载, 说自古时起, 丹枫山便被称为仙山。上钦观从前也不叫上钦，而只是山上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观。当年天下大乱, 曾有魔君与神君降临于世, 各领一方势力彼此征讨杀伐，那神君开宗立派之处便在丹枫山，将那道观也划归己方所有。那小观因此有了些香火, 后来又因幽寂王国师钦天神女飞升而名声大噪, 从而成了第一观，绵延至今。
因着上钦观为南国群观之首，因此观中弟子都有些目中无人, 骄矜自负。其人自诩贵重，所用道袍皆是墨色，上绣玉楼宫阙图，且不许别观效仿。本门弟子规矩繁多，对待外人更是苛刻，说着无规矩不成方圆，于是制定了门训、门范、门仪和门规等等，其弟子最常挂嘴边的，便是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
岑吟因小时曾被其中人折辱，对上钦观一向没有好感，对那些同修更是毫无兴趣。萧无常却提前做了功课，私下里曾细细地查访，发觉岑吟在上钦观里居然是位“名人”，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不过那群人提到岑吟就恨得牙根痒痒，那架势仿佛岑吟敢去的话，就把她给抓起来炖汤。
原来上钦观本因钦天神女闻名，又供奉她拂尘千年，一向爱在此事上大做文章，借此广纳信徒。孰料一朝风云变幻，神女显灵，却看中了一个小小釉云观的童女，而非上钦观童子，甚至还将旧日拂尘赠予那女童。瞬间上钦观声望一落千丈，而釉云观则蒸蒸日上，他们岂有不恨之理。
萧无常知道，那女童不是别人，正是岑吟。据说上钦观嫉妒岑吟嫉妒得眼睛都绿了，不但要求本门弟子定期剖析她被神女选中的原因，甚至还做了她的傀儡放在习武堂整天与人对战。更有甚者，那群人还立了一个隐秘的堂口，专门训练了一批人防止岑吟前来踢馆，还根据风水八字取了个名，就叫断沉吟。
总之，上下草木皆兵，一听到岑吟二字，便如临大敌。
但可惜，岑吟本是性子耿直之人，对他们的做做索索并不在意。她只是不喜欢上钦观那副目中无人的态度，不过她忽然又想起，似乎数月前在孽镜祠堂遇到的那两个小道士，就是上钦观中人。
“真是冤家路窄啊。”她叹道，“但愿途径龙渊城时，没有什么事让我去上钦观便好。”
“别乱说话，说什么来什么。”萧无常在一旁道，“指不定就有事让你过去呢，不然你琢磨它干什么。”
“可别介。”岑吟的眉毛都拧在一起了，“提到他们我头都大，可离我远些吧。”
俗话说，夜长梦多。为双方着想，岑吟决定早出发，跟着那卦象指示在龙渊城把妖邪恶鬼办了便好，以免待久了真的被牵引到上钦观去了。
她的出行没有泄露给任何人。初一早上，两个人便退了房，乘上马车出了城。
萧无常跟枕寒星还是那副面和心不和的样子，但好在两人都学会了假笑，反而互相客气起来。枕寒星曾试过讨好他主子，但无济于事，后来也就收起了那副苦哈哈的样子，仍是以一贯冷漠的态度只做事不说话了。
他们既然这样，岑吟也无可奈何，只能由着他们去。海陵城的事都料理的七七八八，只有萧无常的半截扇子，枕寒星跑遍了全城也没有找到，最后不得不暂且按下，赶路要紧。
“是我的丢不了，不是我的留不住。”萧无常摇头道，“不过我总觉得，它还是会回来的。”
“这扇子也是件灵物，也许不会丢。”岑吟安慰他道，“你莫心急，说不定一下子又找到了。”
萧无常点头同赞同。然而他坐在宽敞的马车里仍旧一脸忧虑，显然还是在心疼那把缺了一半的扇子。
岑吟觉得他格局太窄，小肚鸡肠，拿不起放不下，索性也不搭理他。她坐在软塌上闭目养神，枕寒星仍是在前方驭马驾车，逐渐驶在了城外的官道上。如今天冷，路上并无行人。车厢里烧着火盆，四壁随着马蹄声不断地摇晃着，晃得岑吟昏昏欲睡。
可就在她闭目养神之际，却忽然听到车顶传来一道微不可闻的声响，仅有轻轻一下。但她背上的拂尘却蓦地一动，瞬间岑吟便睁开了眼睛。
她抬头朝上方看去，顶上却再没有任何动静。然而她却觉得并不对劲。
岑吟伸出手来朝萧无常挥了挥，又不出声地指了指车顶。但随即她发现萧无常并不意外，继而明白过来他应该早就发现了。
果不其然，萧无常点了下头，示意她噤声，随后贴近车窗，缓缓推开了窗子。
“今日的天有些冷啊。”他笑道，“女冠，你饿了吗？”
“我不饿。”岑吟应了一声，“怎么，你饿了？不然你去街上买点？”
“我是想买啊，可惜我都吃不了。”萧无常说着伸脖子朝车顶上看，“可惜现在天冷的连飞禽都没有，不然还能抓两个来吃烤小鸟。”
“真是狠毒之人。”岑吟白了他一眼。
“哪里哪里，”萧无常笑道，“没有烤小鸟，也可以抓个烤狐狸尝尝。”
“那是南国珍惜走兽，你吃不得。”岑吟冷笑，“再说了，这天寒地冻的哪有狐狸？”
萧无常发出了一声诡异的嬉笑，突然他将身探出窗外，双手抓住顶棚极灵巧地翻出车外，稳稳地落在车顶上。
“哎哟，”他故作惊讶道，“这车顶上还真有个狐狸。”
在他面前，那马车的车厢之上的确有人，还是个身穿刺绣飞鱼服头戴乌帽身披大氅的年轻男子。他此刻正盘腿坐在车顶上，拿着一把小锉刀在打磨指甲。
他那指甲足有两三寸长，涂得乌黑的蔻丹，被他磨得十分尖利，乍看上去竟像是猛兽的爪子。而且他左手无名指和小指的指甲还用细竹叶包着，显然是还没有染好颜色。
“你骚不骚啊？”萧无常下意识就出了声，“一个大老爷们在这美甲，美美手也就罢了，你怎么不在指甲上再画两朵花呢？”
“哎呀，众生平等。”那人专注地磨着指甲，连头也不抬，“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有分别心，这是错了。”
“我信你个鬼，鬼都说不过你那张破嘴。”萧无常嫌恶道，“你在我们车顶上干什么？”
“搭个顺风车。”
“顺风车不要乱搭。”萧无常蹲下来，死死地盯着他看，“搭对了车，能赶对路。搭错了车，会死人的。”
“这……”那人居然极认真地顿了一下，随即便抬起头来，“你是打算劫财，还是劫色？”
“我要你的命。”
“我不怕你。”那人又开始磨指甲，“你知道为什么近来西洋人这么多吗？那是因为南国国君开放了港口，有意引进西方一些先进仪器，比如什么马车监察傀儡。那东西可厉害了，能监视车内人一举一动，稍有不慎，不但能自动速记，还能大喊报官。”
“断君生啊，你怎么什么都知道？”萧无常一脸难以置信。
“哼，我是谁啊，我可是东司制厂督。”那人不着痕迹地给他显摆了一下自己的官服，“我们东司制，就是行走四方查探情报的。上到诸国大事，下到你每天上几次茅房，只要我想知道，我就都能知道。”
“我不上茅房的。”
“那你洗脚吗？”
“滚蛋。”
萧无常上来就在他腿上踢了一下，示意他赶紧懂事一点，自觉滚下去，别妨碍自己赶路。
“你让我走，我偏就不走。”断君生像个老赖一样坐得稳稳当当，“我觉着你这辆车不错，它去哪我就去哪。”
“你有病吧？”萧无常火了，“你脑袋让驴踢了？”
“是啊，我被幽国的一群驴给踢出来了。”断君生一边磨指甲一边点头，“不但蠲了我东司职厂督的要职，还把我的幽人照身帖，就是身份牙牌给毁了。”
“那你也太惨了。”萧无常起身抱住了手臂，“你是得罪谁了？”
“得罪了你哥。”
“放屁。”
“不信就算了。”
“少拿我家人说事，当心我活剥了你的皮。”
“说来，你答应我了要剥我背后的皮。”断君生忽然抬头道，“你别是要言而无信？”
“我觉得你脑子有包。”萧无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你是不是幽人当得太久行为异常了？讲道理，你要剥皮不就是为了背后那张舆图吗？我有更好的法子，不用伤筋动骨。”
“哦？什么好法子？”
“你滚下去我就告诉你。”
“真是丧心病狂。”断君生瞥了他一眼，“我弱我有理。我偏不下去。”
“那行，咱们打一架。”萧无常道，“你要是赢了，你就留下来。如何？”
“我可不跟你打。”断君生哼哼道，“哎呀，你是谁呀，堂堂佛国第二护法。我是谁呀，区区一个幽国黑户。我如此弱小，可怜又无助，哪里是你的对手。”
“我不用神通跟你打，如何？”萧无常问。
“当真？”断君生眼皮一动。
“当真。”
“那好啊。”断君生忽然大氅一甩竟斜着身站了起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萧无常只是冷笑了一声。他后退到马车边缘，脚步扎稳，握紧拳头缓缓拉开了双臂。
断君生将锉刀收在了衣襟里，两人各自立于车顶两端，各自摆开了架势。日光之下，断君生那身飞鱼服华贵非常，乃用金丝银线细细织就，绝非等闲能用之物。
“断公公，那就有礼了。”萧无常道。
“我不是公公。”断君生阴狠回道。
他骤然掀起大氅，直朝萧无常而来。一掌直扑萧无常门面，却被那人拦下，一拳击向腹部。断君生闪身避让，萧无常左右开弓，熟料这家伙出招快躲得更快，来去之间已过了十几招，谁也没占到便宜，谁也没讨到苦头。
他二人在车顶拳脚相加，车内岑吟听到上面动静，有些担心又不敢贸然去看。她听着那两人一路从头打到尾，又从尾打到头，竟是谁也没有掉下来。
而在车上，断君生以虎拳鹤爪直攻萧无常上盘，见不讨好又意图掏他眼睛。萧无常侧头避开，回身凌空一脚直踢他头颅。断君生俯身一躲，就地一个扫堂腿过，萧无常单手撑地翻到他身后，欲回身一击，却被他手臂一挡拦了下来。
萧无常见寻常之法无用，便急退两步，扎在车顶边缘，接着便将身一弓，竟摇摇晃晃地呈出醉态。断君生一见，当即化劲入丹田，收拳化掌，转用了道家太极。
在他面前，萧无常摇晃着踏醉步而来，接着骤然出拳，打不准便摇晃着收起再出招，看似脚步虚浮大有醉态，实则暗藏杀意。断君生不急不慌，任由他出何招何式，接以太极推手先解后化，再蓄力将其一推，衣袂飘舞间竟还有几分仙气。
但萧无常非是好相与之辈。他多年习武，更有舞艺傍身，筋骨极为柔韧。他武学之中暗藏舞技，手腿腰皆能弯曲，往往一招避过，一招又至，且无法预判他从何处出手。断君生心知只能解他一时而不能解一世，须得速战速决，拖延绝非上策。
这样一想，阴狠之心又浮现而上。他与萧无常缠斗不休，而后趁他出拳时肩膀一转，架住他手臂将大氅一掀，竟露出腰后藏着的两把短刀，瞬间利刃上手直刺向萧无常脖颈。
萧无常早就料到他会有暗手，都懒得躲。那刀十分锋利，直接割断了他半个脖子，皮肉都翻了出来。
他推开断君生，咳嗽了一下，抬手一抹，瞬间伤口便复原了。
“你这年轻人，不讲武德。”他指着对方道，“我又死不了，你拿刀有什么用？”
“嗨，不管你死不死，有殒命之伤就算输了。”断君生收起了短刀，“我赢了。我不走了。”
“这不对啊，一开始不是这么说的。”
“没关系，我不讲武德。”
“你——”萧无常刚想骂人，这时却听到了岑吟的声音，竟是在喊他有没有事？
他告诉岑吟自己无事，不必担心。在他面前，断君生端详着自己尖利的黑色指甲，有那么一瞬间竟然真的犹豫是否要画上几朵花。
“断公公，行吧，你赢了。”萧无常眼珠一转，突然改了主意，“你可以搭这辆车。”
“我不是公公。”断君生声音低了下来，“我是带把儿的。”
“把儿是可以切的，”萧无常笑道，“一刀的事儿。”
“滚。”
“你可以搭这辆车，甚至你还可以到车里去跟我们坐着赶路。”萧无常笑得更灿烂了，“不过……”
他打了个响指。突然四面八方飞窜出道道根须，直朝断君生而来。他躲闪不及，瞬间被缠住了手腕，把他两只手给捆了个结实。
“你这爪子，啧，太不安分了，容易伤到我家女冠。”萧无常认真道，“这样捆着，就放心了。”
“萧无常，你是不是有些欺人太甚了？”断君生一脸不满。
“你不是人，你是公公。”
“我不是公公！”
“你就是公公。”萧无常将手一挥，“带下去。”
那些根须闻言，一把扯住断君生的脖颈，直接将他从车顶拉下来塞到了车里。
岑吟正在担心萧无常的安危，冷不防突然塞进来一个人，把她吓了一跳。车里很宽敞，那人被丢在了角落里，手和脚都被捆住了，却仍是挣扎着起身坐在了软塌上。
他帽子有些歪了，勉强被他用指甲抓着扶正。见岑吟在看自己，便抬头对她一笑，一脸的不怀好意。
“小姑娘，”断君生打量着她道，“嗯，不错，这么一看你，果然还是二等的美人。”
萧无常刚从窗口进来，闻听此言，勃然大怒。
“二等？”他火道，“你说谁二等？你眼睛木头刻的？那一等的什么样？”
“那一等的怎么着也该是天上的仙女，宫里的娘娘，她一个妆比我还淡的女道士急着称什么一等？”断君生一脸不解，“你以为个个都跟你似的能上美男榜？再说上了有什么用，还不是万年老二。”
萧无常给他气得差点吐血，要不是岑吟拦着，早就把那人的嘴给撕了。
岑吟多少知道他一些，一直觉着他是个邪里邪气的坏人。如今能可正大光明地观察他，干脆上上下下，毫不客气地把他打量了一遍，也不在意尊重不尊重。
“断公公？”她开口招呼道。
“我不是公公！”断君生真的生气了，“不准说我是公公！”
“你看看他那德行！”萧无常坐在岑吟旁边，对着断君生指指点点，“如今话本小说都不写这种人了，他还披着个破披风捏着兰花指到处显摆。大人，时代变了，你这种人已经过时了！”
“你不懂，咱家就是这样的人。”断君生理都不理他，“不过就是老派了一点，你跳什么脚？说我进不得话本，难道你就能进？也就是给人做配的份，就算做主，还不是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
萧无常起来就要打人，岑吟一拽他袖子又让他坐下了。
“公公嘴皮子功夫了得，看来日常没少练。”她道，“不知今日造访，是有何事？”
“我有个宝贝，萧二护法一定想要。”断君生慢条斯理道。
“护法就护法，不要提萧二。”萧无常不耐烦道，“你能有什么宝贝？”
“那当然是钱都买不来的好宝贝喽。”
“那你拿出来我看看？”
“你先告诉我，有什么法子比剥皮更好。”断君生朝他笑道，“你告诉我，我就把宝贝给你。”
“你先给我，我再告诉你。”
“我就不给你，我可以先给你透露两句。”断君生意味深长道，“你是不是有把扇子，断成了两截？”
萧无常瞬间就反应过了过来，若不是岑吟按住了他的大腿，他已经把断君生掐死了。
“金扇在你那？”他凶恶地问道，“你拦下来的？好大的胆子！”
“啧啧啧啧啧，你看看你，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断君生冲他摇了摇手指，“不急，不急。只要你帮我，东西就还你。但你得先帮我，毕竟我是幽国黑户，你可是堂堂护法神。”
他故意加重了堂堂二字，把萧无常气得咬牙切齿。
“我最恨别人跟我讨价还价。”他恶狠狠道，“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
你不是爱美吗？我让你美。
萧无常忽然起身，推开车门出去了。过了一会，帘子重新被掀了起来，只见枕寒星一脸冷漠地走了进来，拿过旁边一个小凳子，坐在了断君生对面。
他用那双血红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断君生，把那人看得毛骨悚然。
“你想干什么？”断君生谨慎地问。
“少郎君说，您爱美，让我给您做个美甲。”枕寒星说着，从手臂上窜出数道根须，把他捆了个结结实实，“您忍着点。”
他一边用黑布堵住断君生的嘴，一边从他身上摸出锉刀，拉起了他那生着三寸指甲的手。接着他转头看了看，旁边的根须便蠕动起来，竟开出了几朵红色的小人参花。
“没有凤仙，您对付一下吧。”枕寒星道。
他说着，拿起了锉刀，咔嚓一声锉断了断君生一个指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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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国志异》中曾记载, 说自古时起, 丹枫山便被称为仙山。上钦观从前也不叫上钦，而只是山上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观。当年天下大乱, 曾有魔君与神君降临于世, 各领一方势力彼此征讨杀伐，那神君开宗立派之处便在丹枫山，将那道观也划归己方所有。那小观因此有了些香火, 后来又因幽寂王国师钦天神女飞升而名声大噪, 从而成了第一观，绵延至今。
因着上钦观为南国群观之首，因此观中弟子都有些目中无人, 骄矜自负。其人自诩贵重，所用道袍皆是墨色，上绣玉楼宫阙图，且不许别观效仿。本门弟子规矩繁多，对待外人更是苛刻，说着无规矩不成方圆，于是制定了门训、门范、门仪和门规等等，其弟子最常挂嘴边的，便是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
岑吟因小时曾被其中人折辱，对上钦观一向没有好感，对那些同修更是毫无兴趣。萧无常却提前做了功课，私下里曾细细地查访，发觉岑吟在上钦观里居然是位“名人”，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不过那群人提到岑吟就恨得牙根痒痒，那架势仿佛岑吟敢去的话，就把她给抓起来炖汤。
原来上钦观本因钦天神女闻名，又供奉她拂尘千年，一向爱在此事上大做文章，借此广纳信徒。孰料一朝风云变幻，神女显灵，却看中了一个小小釉云观的童女，而非上钦观童子，甚至还将旧日拂尘赠予那女童。瞬间上钦观声望一落千丈，而釉云观则蒸蒸日上，他们岂有不恨之理。
萧无常知道，那女童不是别人，正是岑吟。据说上钦观嫉妒岑吟嫉妒得眼睛都绿了，不但要求本门弟子定期剖析她被神女选中的原因，甚至还做了她的傀儡放在习武堂整天与人对战。更有甚者，那群人还立了一个隐秘的堂口，专门训练了一批人防止岑吟前来踢馆，还根据风水八字取了个名，就叫断沉吟。
总之，上下草木皆兵，一听到岑吟二字，便如临大敌。
但可惜，岑吟本是性子耿直之人，对他们的做做索索并不在意。她只是不喜欢上钦观那副目中无人的态度，不过她忽然又想起，似乎数月前在孽镜祠堂遇到的那两个小道士，就是上钦观中人。
“真是冤家路窄啊。”她叹道，“但愿途径龙渊城时，没有什么事让我去上钦观便好。”
“别乱说话，说什么来什么。”萧无常在一旁道，“指不定就有事让你过去呢，不然你琢磨它干什么。”
“可别介。”岑吟的眉毛都拧在一起了，“提到他们我头都大，可离我远些吧。”
俗话说，夜长梦多。为双方着想，岑吟决定早出发，跟着那卦象指示在龙渊城把妖邪恶鬼办了便好，以免待久了真的被牵引到上钦观去了。
她的出行没有泄露给任何人。初一早上，两个人便退了房，乘上马车出了城。
萧无常跟枕寒星还是那副面和心不和的样子，但好在两人都学会了假笑，反而互相客气起来。枕寒星曾试过讨好他主子，但无济于事，后来也就收起了那副苦哈哈的样子，仍是以一贯冷漠的态度只做事不说话了。
他们既然这样，岑吟也无可奈何，只能由着他们去。海陵城的事都料理的七七八八，只有萧无常的半截扇子，枕寒星跑遍了全城也没有找到，最后不得不暂且按下，赶路要紧。
“是我的丢不了，不是我的留不住。”萧无常摇头道，“不过我总觉得，它还是会回来的。”
“这扇子也是件灵物，也许不会丢。”岑吟安慰他道，“你莫心急，说不定一下子又找到了。”
萧无常点头同赞同。然而他坐在宽敞的马车里仍旧一脸忧虑，显然还是在心疼那把缺了一半的扇子。
岑吟觉得他格局太窄，小肚鸡肠，拿不起放不下，索性也不搭理他。她坐在软塌上闭目养神，枕寒星仍是在前方驭马驾车，逐渐驶在了城外的官道上。如今天冷，路上并无行人。车厢里烧着火盆，四壁随着马蹄声不断地摇晃着，晃得岑吟昏昏欲睡。
可就在她闭目养神之际，却忽然听到车顶传来一道微不可闻的声响，仅有轻轻一下。但她背上的拂尘却蓦地一动，瞬间岑吟便睁开了眼睛。
她抬头朝上方看去，顶上却再没有任何动静。然而她却觉得并不对劲。
岑吟伸出手来朝萧无常挥了挥，又不出声地指了指车顶。但随即她发现萧无常并不意外，继而明白过来他应该早就发现了。
果不其然，萧无常点了下头，示意她噤声，随后贴近车窗，缓缓推开了窗子。
“今日的天有些冷啊。”他笑道，“女冠，你饿了吗？”
“我不饿。”岑吟应了一声，“怎么，你饿了？不然你去街上买点？”
“我是想买啊，可惜我都吃不了。”萧无常说着伸脖子朝车顶上看，“可惜现在天冷的连飞禽都没有，不然还能抓两个来吃烤小鸟。”
“真是狠毒之人。”岑吟白了他一眼。
“哪里哪里，”萧无常笑道，“没有烤小鸟，也可以抓个烤狐狸尝尝。”
“那是南国珍惜走兽，你吃不得。”岑吟冷笑，“再说了，这天寒地冻的哪有狐狸？”
萧无常发出了一声诡异的嬉笑，突然他将身探出窗外，双手抓住顶棚极灵巧地翻出车外，稳稳地落在车顶上。
“哎哟，”他故作惊讶道，“这车顶上还真有个狐狸。”
在他面前，那马车的车厢之上的确有人，还是个身穿刺绣飞鱼服头戴乌帽身披大氅的年轻男子。他此刻正盘腿坐在车顶上，拿着一把小锉刀在打磨指甲。
他那指甲足有两三寸长，涂得乌黑的蔻丹，被他磨得十分尖利，乍看上去竟像是猛兽的爪子。而且他左手无名指和小指的指甲还用细竹叶包着，显然是还没有染好颜色。
“你骚不骚啊？”萧无常下意识就出了声，“一个大老爷们在这美甲，美美手也就罢了，你怎么不在指甲上再画两朵花呢？”
“哎呀，众生平等。”那人专注地磨着指甲，连头也不抬，“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有分别心，这是错了。”
“我信你个鬼，鬼都说不过你那张破嘴。”萧无常嫌恶道，“你在我们车顶上干什么？”
“搭个顺风车。”
“顺风车不要乱搭。”萧无常蹲下来，死死地盯着他看，“搭对了车，能赶对路。搭错了车，会死人的。”
“这……”那人居然极认真地顿了一下，随即便抬起头来，“你是打算劫财，还是劫色？”
“我要你的命。”
“我不怕你。”那人又开始磨指甲，“你知道为什么近来西洋人这么多吗？那是因为南国国君开放了港口，有意引进西方一些先进仪器，比如什么马车监察傀儡。那东西可厉害了，能监视车内人一举一动，稍有不慎，不但能自动速记，还能大喊报官。”
“断君生啊，你怎么什么都知道？”萧无常一脸难以置信。
“哼，我是谁啊，我可是东司制厂督。”那人不着痕迹地给他显摆了一下自己的官服，“我们东司制，就是行走四方查探情报的。上到诸国大事，下到你每天上几次茅房，只要我想知道，我就都能知道。”
“我不上茅房的。”
“那你洗脚吗？”
“滚蛋。”
萧无常上来就在他腿上踢了一下，示意他赶紧懂事一点，自觉滚下去，别妨碍自己赶路。
“你让我走，我偏就不走。”断君生像个老赖一样坐得稳稳当当，“我觉着你这辆车不错，它去哪我就去哪。”
“你有病吧？”萧无常火了，“你脑袋让驴踢了？”
“是啊，我被幽国的一群驴给踢出来了。”断君生一边磨指甲一边点头，“不但蠲了我东司职厂督的要职，还把我的幽人照身帖，就是身份牙牌给毁了。”
“那你也太惨了。”萧无常起身抱住了手臂，“你是得罪谁了？”
“得罪了你哥。”
“放屁。”
“不信就算了。”
“少拿我家人说事，当心我活剥了你的皮。”
“说来，你答应我了要剥我背后的皮。”断君生忽然抬头道，“你别是要言而无信？”
“我觉得你脑子有包。”萧无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你是不是幽人当得太久行为异常了？讲道理，你要剥皮不就是为了背后那张舆图吗？我有更好的法子，不用伤筋动骨。”
“哦？什么好法子？”
“你滚下去我就告诉你。”
“真是丧心病狂。”断君生瞥了他一眼，“我弱我有理。我偏不下去。”
“那行，咱们打一架。”萧无常道，“你要是赢了，你就留下来。如何？”
“我可不跟你打。”断君生哼哼道，“哎呀，你是谁呀，堂堂佛国第二护法。我是谁呀，区区一个幽国黑户。我如此弱小，可怜又无助，哪里是你的对手。”
“我不用神通跟你打，如何？”萧无常问。
“当真？”断君生眼皮一动。
“当真。”
“那好啊。”断君生忽然大氅一甩竟斜着身站了起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萧无常只是冷笑了一声。他后退到马车边缘，脚步扎稳，握紧拳头缓缓拉开了双臂。
断君生将锉刀收在了衣襟里，两人各自立于车顶两端，各自摆开了架势。日光之下，断君生那身飞鱼服华贵非常，乃用金丝银线细细织就，绝非等闲能用之物。
“断公公，那就有礼了。”萧无常道。
“我不是公公。”断君生阴狠回道。
他骤然掀起大氅，直朝萧无常而来。一掌直扑萧无常门面，却被那人拦下，一拳击向腹部。断君生闪身避让，萧无常左右开弓，熟料这家伙出招快躲得更快，来去之间已过了十几招，谁也没占到便宜，谁也没讨到苦头。
他二人在车顶拳脚相加，车内岑吟听到上面动静，有些担心又不敢贸然去看。她听着那两人一路从头打到尾，又从尾打到头，竟是谁也没有掉下来。
而在车上，断君生以虎拳鹤爪直攻萧无常上盘，见不讨好又意图掏他眼睛。萧无常侧头避开，回身凌空一脚直踢他头颅。断君生俯身一躲，就地一个扫堂腿过，萧无常单手撑地翻到他身后，欲回身一击，却被他手臂一挡拦了下来。
萧无常见寻常之法无用，便急退两步，扎在车顶边缘，接着便将身一弓，竟摇摇晃晃地呈出醉态。断君生一见，当即化劲入丹田，收拳化掌，转用了道家太极。
在他面前，萧无常摇晃着踏醉步而来，接着骤然出拳，打不准便摇晃着收起再出招，看似脚步虚浮大有醉态，实则暗藏杀意。断君生不急不慌，任由他出何招何式，接以太极推手先解后化，再蓄力将其一推，衣袂飘舞间竟还有几分仙气。
但萧无常非是好相与之辈。他多年习武，更有舞艺傍身，筋骨极为柔韧。他武学之中暗藏舞技，手腿腰皆能弯曲，往往一招避过，一招又至，且无法预判他从何处出手。断君生心知只能解他一时而不能解一世，须得速战速决，拖延绝非上策。
这样一想，阴狠之心又浮现而上。他与萧无常缠斗不休，而后趁他出拳时肩膀一转，架住他手臂将大氅一掀，竟露出腰后藏着的两把短刀，瞬间利刃上手直刺向萧无常脖颈。
萧无常早就料到他会有暗手，都懒得躲。那刀十分锋利，直接割断了他半个脖子，皮肉都翻了出来。
他推开断君生，咳嗽了一下，抬手一抹，瞬间伤口便复原了。
“你这年轻人，不讲武德。”他指着对方道，“我又死不了，你拿刀有什么用？”
“嗨，不管你死不死，有殒命之伤就算输了。”断君生收起了短刀，“我赢了。我不走了。”
“这不对啊，一开始不是这么说的。”
“没关系，我不讲武德。”
“你——”萧无常刚想骂人，这时却听到了岑吟的声音，竟是在喊他有没有事？
他告诉岑吟自己无事，不必担心。在他面前，断君生端详着自己尖利的黑色指甲，有那么一瞬间竟然真的犹豫是否要画上几朵花。
“断公公，行吧，你赢了。”萧无常眼珠一转，突然改了主意，“你可以搭这辆车。”
“我不是公公。”断君生声音低了下来，“我是带把儿的。”
“把儿是可以切的，”萧无常笑道，“一刀的事儿。”
“滚。”
“你可以搭这辆车，甚至你还可以到车里去跟我们坐着赶路。”萧无常笑得更灿烂了，“不过……”
他打了个响指。突然四面八方飞窜出道道根须，直朝断君生而来。他躲闪不及，瞬间被缠住了手腕，把他两只手给捆了个结实。
“你这爪子，啧，太不安分了，容易伤到我家女冠。”萧无常认真道，“这样捆着，就放心了。”
“萧无常，你是不是有些欺人太甚了？”断君生一脸不满。
“你不是人，你是公公。”
“我不是公公！”
“你就是公公。”萧无常将手一挥，“带下去。”
那些根须闻言，一把扯住断君生的脖颈，直接将他从车顶拉下来塞到了车里。
岑吟正在担心萧无常的安危，冷不防突然塞进来一个人，把她吓了一跳。车里很宽敞，那人被丢在了角落里，手和脚都被捆住了，却仍是挣扎着起身坐在了软塌上。
他帽子有些歪了，勉强被他用指甲抓着扶正。见岑吟在看自己，便抬头对她一笑，一脸的不怀好意。
“小姑娘，”断君生打量着她道，“嗯，不错，这么一看你，果然还是二等的美人。”
萧无常刚从窗口进来，闻听此言，勃然大怒。
“二等？”他火道，“你说谁二等？你眼睛木头刻的？那一等的什么样？”
“那一等的怎么着也该是天上的仙女，宫里的娘娘，她一个妆比我还淡的女道士急着称什么一等？”断君生一脸不解，“你以为个个都跟你似的能上美男榜？再说上了有什么用，还不是万年老二。”
萧无常给他气得差点吐血，要不是岑吟拦着，早就把那人的嘴给撕了。
岑吟多少知道他一些，一直觉着他是个邪里邪气的坏人。如今能可正大光明地观察他，干脆上上下下，毫不客气地把他打量了一遍，也不在意尊重不尊重。
“断公公？”她开口招呼道。
“我不是公公！”断君生真的生气了，“不准说我是公公！”
“你看看他那德行！”萧无常坐在岑吟旁边，对着断君生指指点点，“如今话本小说都不写这种人了，他还披着个破披风捏着兰花指到处显摆。大人，时代变了，你这种人已经过时了！”
“你不懂，咱家就是这样的人。”断君生理都不理他，“不过就是老派了一点，你跳什么脚？说我进不得话本，难道你就能进？也就是给人做配的份，就算做主，还不是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
萧无常起来就要打人，岑吟一拽他袖子又让他坐下了。
“公公嘴皮子功夫了得，看来日常没少练。”她道，“不知今日造访，是有何事？”
“我有个宝贝，萧二护法一定想要。”断君生慢条斯理道。
“护法就护法，不要提萧二。”萧无常不耐烦道，“你能有什么宝贝？”
“那当然是钱都买不来的好宝贝喽。”
“那你拿出来我看看？”
“你先告诉我，有什么法子比剥皮更好。”断君生朝他笑道，“你告诉我，我就把宝贝给你。”
“你先给我，我再告诉你。”
“我就不给你，我可以先给你透露两句。”断君生意味深长道，“你是不是有把扇子，断成了两截？”
萧无常瞬间就反应过了过来，若不是岑吟按住了他的大腿，他已经把断君生掐死了。
“金扇在你那？”他凶恶地问道，“你拦下来的？好大的胆子！”
“啧啧啧啧啧，你看看你，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断君生冲他摇了摇手指，“不急，不急。只要你帮我，东西就还你。但你得先帮我，毕竟我是幽国黑户，你可是堂堂护法神。”
他故意加重了堂堂二字，把萧无常气得咬牙切齿。
“我最恨别人跟我讨价还价。”他恶狠狠道，“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
你不是爱美吗？我让你美。
萧无常忽然起身，推开车门出去了。过了一会，帘子重新被掀了起来，只见枕寒星一脸冷漠地走了进来，拿过旁边一个小凳子，坐在了断君生对面。
他用那双血红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断君生，把那人看得毛骨悚然。
“你想干什么？”断君生谨慎地问。
“少郎君说，您爱美，让我给您做个美甲。”枕寒星说着，从手臂上窜出数道根须，把他捆了个结结实实，“您忍着点。”
他一边用黑布堵住断君生的嘴，一边从他身上摸出锉刀，拉起了他那生着三寸指甲的手。接着他转头看了看，旁边的根须便蠕动起来，竟开出了几朵红色的小人参花。
“没有凤仙，您对付一下吧。”枕寒星道。
他说着，拿起了锉刀，咔嚓一声锉断了断君生一个指甲。
技多不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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