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风波起-猜忌
其实除夕那一夜, 岑吟年夜饭只是随便吃了一点，并没有什么胃口。她用筷子夹着菜兴致缺缺，萧无常看她没兴致, 就努力逗她笑却也无用。枕寒星更是不敢轻举妄动, 虽然他一直盯着桌子上的饺子, 但是萧无常不发话, 他死活不敢吃。
岑吟察觉他二人看着和好了，实际却仍有嫌隙, 不过是貌合神离。但她左思右想也没有安全之策, 后来觉得反正枕寒星是他多年书童，也轮不到自己说什么话，索性就高高挂起了。
萧无常给她弄了个小炭锅，里面住了许多菜和菇类。他自己不吃, 却乐颠颠地给岑吟夹蘑菇吃, 一边夹还一边笑。
“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他道, “但为菌菇, 岑吟至今。”
岑吟给了他一记白眼。
萧无常就愿意看她生气，不怎么娇嗔, 反倒很直白。她一生气他就嘿嘿地乐, 越生气他就越乐。
“你当心乐极生悲。”岑吟哼了一声道。
那菌汤锅底十分清淡，还有些淡淡的甜味，涮菜非常好吃。她渐渐胃口打开了一些, 就涮了许多白菜和竹笋, 熟了便捞上来沾着酱油吃。
“南国人果然是沾酱油的，”萧无常好奇道，“我听说北国人蘸芝麻酱。”
“那佛国呢？”岑吟问。
“醋和辣椒。”
“啧, 你吃甜粽子还是咸粽子？”
“咸的。”
“你吃甜豆花还是咸豆花？”
“甜的。”
“好吧。”岑吟点头，“那我们差不多。”
萧无常若有所思，却突然看了一眼枕寒星。他正蹲在地上，面前还有一个小锅子，而他正端着一碗芝麻酱吃得有滋有味，旁边还放着一个大水壶。
他盯着那小子看了一会，正欲让他过来添点水，可房门却突然被人敲响了。
岑吟要起身去开门，萧无常却示意她坐着，自己去开。门扇咯吱一响，门外的人正站在他面前，看那高挑的个子和一头金发，便知道是森威尔无疑了。
“哟，阁下的腿脚这么快就好了？”萧无常打量着他道，“不知阁下……除夕夜到访，有何要事？”
森威尔朝屋内看了一眼，见岑吟正在用膳，便略微点了个头。随后他后退一步，看了看萧无常。
“萧，出去走走？”他问。
“这……”萧无常下意识地回头看了岑吟一眼，“这大过年的，你要去哪？”
“有些话我打算说。”森威尔道，“不如聊聊。”
他一边说着一边挽起了袖口。岑吟在屋内远远地看他，发现他气色好了很多，而且声音也比前清晰了不少，想来是努力练习的缘故。
但萧无常却眯起了眼睛。
“你有什么事，在这里不能说吗？”他问，“别是把我骗出去，再把我暗杀掉。”
“如果我想杀掉你，我一定会光明正大并且亲手开枪，而不是像这样请你出去聊聊。”森威尔道，“另外，我只是短暂的与你结成同盟，将来要怎么样，还都说不定。”
“你是要去哪说？”
“你跟我来就知道了。”
萧无常觉得，自己果然还是不愿意听他说话。这小子讲话就跟棺材板似的又冷又硬，脸上也极少有什么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欠了他十斗金。
虽然有些纠结，但最后，萧无常还是跟着他出去了。不为别的，就想知道这西洋小子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这样大费周折地把自己请出来，打扰大好的时光。
“我走的会很快，你跟得上吗？”森威尔在客栈门口问。
“哈。”萧无常冷笑，“我怕太快了反超你啊。”
“那就走吧。”
森威尔说着就朝城西走去。他此言不虚，速度的确很快且非常突然，萧无常当即跟上，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但森威尔越走越快，他也就越追越急，到最后就如两道风一样自街上呼啸而过，直朝西面的山上去了。
城西之外是几大块田地，田地后方又是一片茂林。穿过林子时，森威尔走着走着却忽然停在了一棵大树旁。萧无常一见，也猛然在他旁边停下，不知他为何不走了。
但就在这时，一阵风呼啸而过，吹动枯枝沙沙作响，也带动了一股气旋自下而上。萧无常这才发觉眼前居然是一道极高的岩壁，下方隐约奔腾着一条湍急的河流。若是有人经过此处不小心掉下去，必然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这……”
“你看那里。”森威尔抬起手来朝远处指去，“那是什么？”
萧无常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却见一片灰扑扑的岩壁，什么都没有看到。
森威尔仍旧指着那处岩壁，萧无常定睛再看，只见周遭月色清朗，群星粲然，银色微光照耀在那道岩壁之上，隐约看到了……一小片残瓦和一个灰扑扑的脊兽。
“这是……”
“这是那座陵墓一角。”森威尔道，“你没有想到吧？”
陵墓？幽寂王墓？萧无常微微有些吃惊。他知道那地宫极为庞大，且尚未开启的耳房和内室更是数不胜数。千百年来有多少人想要去寻幽寂王墓，不是无功而返，就是尸骨无存。
“你为什么带我到这里来？”萧无常问。
月光虽然明亮，却他在说什么仍旧看得不十分真切。森威尔只能勉强辨认出他在说什么，再复杂一些的，就只能凭空猜测了。
但他还是大概明白了萧无常的意思。
“离开地宫的时候，我的意识还有些残留，看到了一些东西。”他道，“我记得面前出现了一座神台，但是上面没有供奉任何物件。”
“的确有一个神坛。”萧无常道，“它——”
“它上面的灵力，和你身上的很相似。”森威尔道，“你是否要解释一下？”
“和我的一样？”萧无常觉得好笑，“你要我如何解释？再回去证实一番吗？”
“我觉得这话单独问你更好些，就把你喊出来了。”
“那神台……与我没有关系。”
“但愿没有关系，是我想多了。”森威尔道，“不过，那东西没那么简单，你知道的。”
萧无常眯眼望着那处山涧，轻笑了一声。森威尔却盯着他看，那瞳孔极为冷漠而毫无神采，令人觉得毛骨悚然。
“怎么？”萧无常试探道。
“你知道是谁的。”
“什么？”
“你知道是谁的。”森威尔轻声笃定道，“你知道。”
“我不知道。”萧无常觉得他有些不正常，“你这个人好生奇怪。”
“你是想……替谁瞒着？”森威尔问。
萧无常睁大那双鬼眼瞪着他看，像是在看他是不是疯了。但森威尔却转过了头，只是朝悬崖下望去，好半晌都没有在说话。
他不言语，萧无常也不再多言。两人伫立在岩壁上许久没有作声，任由风声吹过山涧，拂过那湍急的水面。
“你有怀疑过自己存在的真实性吗？”森威尔忽然问。
“没有。”萧无常摇头。
“其实，你不是妖魔，你是异常者。”森威尔看着他说，“你真的相信这界上有神明吗？”
“我相信。不……应当说自然信。”萧无常挑眉，“否则，何以解释我在此地？”
“你是死而复生之人，是不是？”森威尔道，“我看得到，你的构成与一般人类并不一样。”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算是神明吗？”
“大概……算吧。为何如此问？”
“我一直觉得，神明不过是一种能量，一种非物质或者物质的转化。否则如何解释你呢？”森威尔冷漠道，“你死亡，却又复活，失去原本的肉身，但获得了一些超脱凡人的能量。如果，我只是说如果，你只是被转化了呢？转化成与人不同的另一种存在，你还是你，所谓的天堂或者神都只不过是借由某种媒介将自己转化而已。”
“神明具有神通，能可呼风唤雨，腾云驾雾，一日千里，甚至瞬移或变幻，非是人力所能为。”
“我认为神通只是高层智慧的一场骗局。这上没有突然存在和突然消失。所有神通都只是能量的转化，传达于不同层面的不同界之间。”
“你疯了？”萧无常觉得难以置信，“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你有怀疑过自己到底是谁吗？”森威尔问。
“我——”
“你只是异常者，萧。你还没有觉醒对自我的认知。”
“难道你觉醒了吗？”萧无常皱着眉问。
“我？”森威尔冷淡地看着他，“也许谈不上。我也不过是执行者，一把刀子，或者一把枪。”
“你这话若是换我来说，在我的界里可谓是大逆不道。”
“那就更有趣了。我其实并不相信神明，虽然我看起来是最虔诚的信徒，但虔诚的信仰，从来不妨碍我追寻真相和剖析自我。”
“你有什么目的？”
“也许，我此生所追寻的，只是找到我的弥赛亚。”森威尔看着悬崖道。
“然后呢？”萧无常无端觉得四周有些发冷。
森威尔一直在用那种诡异而寡淡的眼神看着他。好半晌后，他像个人偶一样缓缓转动了脖子。
“杀了他。”
佛国九重天之上，悬浮着一块巨大的不规则陨石。在那陨石之上建着一座幽暗的宅院，远远看去渺小而粗糙，靠近时又觉得冰冷刺骨。
那宅院里有一处会客厅，指点了几盏幽微的烛火，照着两排空荡荡的太师椅寒气森森。而在主位之上正坐着一个人，他穿着一身厚重的斗篷，兜帽拉下来半遮着脸，正在低头读一本不知名的书。
没人知道他在这里坐了多久，四周也不见一道人影。他就这样安静地看着，偶尔翻动一下纸张，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那人正看着，忽然迎面一股暖风吹过，随即闪过一道金光。光芒落后，面前一处太师椅里已经坐下了一道人影，是个武将模样，翘着二郎腿懒懒地靠在椅背上，因为太烙人而哼了一声。
“你这里还真是冷得跟冰窖一样。”他不满道，“圆觉，你不嫌冻得慌吗？”
“不嫌。”主位上那人淡淡道。
“还是老样子，跟掉进了冰窟窿里似的。”那人道，“喂，你怎么还坐得住？”
“为什么坐不住？”圆觉淡然问。
“老贺那家伙，被萧无常打得不轻。”那人讪笑道，“他对同僚出手，你就坐视不理吗？”
“技不如人，自讨苦吃。”
“圆觉，”那人忽然不笑了，反而有些凶狠，“劳烦你，把你那高高在上的态度改一改。”
“别人的事，与你有什么关系？”圆觉缓缓抬起头问，“岳麒麟，好好做你的护法神，不然的话，恐怕连第十的位置也保不住。”
“你——”
“贺新凉是将军，你也是将军。护法神论功行赏，从来如此。”圆觉道，“好好攒住你的功德。萧无常想打谁就让他去打谁，没打在你身上，不用觉得疼。”
“我就不明白了，上面到底是怎么想的？”老岳翘着二郎腿满脸不快，“这佛国护法之位，也不是谁想做就能做的，理当是从有大功之人当中挑选，怎的就便宜了某些有大过在身上的？”
“这与你无关。不要妄加揣测浮屠界。”
“我只是不服气，圆觉。”老岳放下腿道，“你做第一，我没有意见，你之功德本就远在我等之上。但我不服萧二，他凭什么坐得上这个位置，还坐了这么多年？”
“人家有本事。”
“什么本事，抱尊者大腿的本事吗？也不知道他有什么资本可被厚待的。难不成，凭他那两个鬼眼珠子和一张破脸？”
老岳正不满地说着，忽然外面却传来了一阵笑声。他转头一看，发现是第十五护法缓步走了进来。那人穿着十分朴素简单，梳着高马尾，容貌也不算出众，却笑得一脸意味深长。
“十哥这是怎么了？又到圆觉这里来唠叨了？”来者笑道，“依我说，何必跟他们计较呢。他们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不可同日而语。”
“倒也是，他们呢……不过是一群做了错事，还不受惩罚的奸佞之辈罢了。”老岳讥笑道，“我是最看不得这群人耀武扬威的。可惜……”
“可惜，你打不过。”圆觉淡淡道，“就算借十个你，也不是一个萧无常的对手。”
“圆觉！你到底是帮哪边的！”
“佛曰众生平等，何苦有这么多分别心。”圆觉翻着书道，“我等身为护法神，好好护持佛法就是，没必要争是争非。”
“说的是啊。”十五护法在旁边迎合道，“十哥，要我说，你就别在意了，由他们去就是了。”
岳麒麟听着他们的话，眉头却越皱越紧。最后他站起身来，在屋里来回踱步，显然十分烦躁。
“萧无常那凉薄之徒，跋扈不是一日两日了！我一个做好事的人，都没他一个做坏事的地位高！”他指着门外道，“你们就眼睁睁坐视他破坏规则制度，目无纲常法纪，就不怕他哪天发了疯凌驾到尊者头上吗？”
“十哥，你冷静……”
“我怎么冷静？他做过的事，别是全忘了？现如今仙界上下，个个都偏袒他，上重天那群仙子甚至送他个名士第二的雅称，他到底给你们灌了什么迷魂汤？你们别忘了，他当年——”
“你听过杜鹃不鸣的典故吗？”圆觉忽然问。
“没听过，那是什么？”
“既然没听过，就多读些书吧。”
“我最不爱的就是看那些杂文异书，你不要卖关子！”老岳插着腰怒道，“圆觉，你赶紧的快点说吧！”
“杜鹃不鸣，原讲的是三位东瀛古时候的将军。”圆觉道，“昔时有人问，说杜鹃不鸣，如之奈何？一人答杀之，一人答诱之，一人答待之鸣。”
“这是什么意思？”老岳摸着自己的头，觉得找不到门道。
十五护法却听懂了，忽然笑了起来，但他看了看圆觉的脸色，没有作声。
圆觉却缓缓合上了书本。他直起身来，用食指敲了敲封面。
“意思就是，子姑待之。”他道。
老岳仍是一脸不解。十五护法看着他那茫然的模样，又笑出了声。他坐到老岳对面，示意他坐下，稍安勿躁。
“十哥不必在意这话的意思，只需要知道，那三位将军是何下场。”他笑道，“第一位杀之，虽有气势，但功败垂成。第二位诱之，但耍权弄术，过度算计，最后不自量力，螳臂当车。第三位待之鸣……则不飞则已，一飞冲天，得了天下。”
“你想说什么？”老岳觉得他这话大有深意。
“不是我想说什么，是圆觉想说什么。”十五护法看着他道，“圆觉的意思是说，要你等就是了。”
且不急在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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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吟察觉他二人看着和好了，实际却仍有嫌隙, 不过是貌合神离。但她左思右想也没有安全之策, 后来觉得反正枕寒星是他多年书童，也轮不到自己说什么话，索性就高高挂起了。
萧无常给她弄了个小炭锅，里面住了许多菜和菇类。他自己不吃, 却乐颠颠地给岑吟夹蘑菇吃, 一边夹还一边笑。
“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他道, “但为菌菇, 岑吟至今。”
岑吟给了他一记白眼。
萧无常就愿意看她生气，不怎么娇嗔, 反倒很直白。她一生气他就嘿嘿地乐, 越生气他就越乐。
“你当心乐极生悲。”岑吟哼了一声道。
那菌汤锅底十分清淡，还有些淡淡的甜味，涮菜非常好吃。她渐渐胃口打开了一些, 就涮了许多白菜和竹笋, 熟了便捞上来沾着酱油吃。
“南国人果然是沾酱油的，”萧无常好奇道，“我听说北国人蘸芝麻酱。”
“那佛国呢？”岑吟问。
“醋和辣椒。”
“啧, 你吃甜粽子还是咸粽子？”
“咸的。”
“你吃甜豆花还是咸豆花？”
“甜的。”
“好吧。”岑吟点头，“那我们差不多。”
萧无常若有所思，却突然看了一眼枕寒星。他正蹲在地上，面前还有一个小锅子，而他正端着一碗芝麻酱吃得有滋有味，旁边还放着一个大水壶。
他盯着那小子看了一会，正欲让他过来添点水，可房门却突然被人敲响了。
岑吟要起身去开门，萧无常却示意她坐着，自己去开。门扇咯吱一响，门外的人正站在他面前，看那高挑的个子和一头金发，便知道是森威尔无疑了。
“哟，阁下的腿脚这么快就好了？”萧无常打量着他道，“不知阁下……除夕夜到访，有何要事？”
森威尔朝屋内看了一眼，见岑吟正在用膳，便略微点了个头。随后他后退一步，看了看萧无常。
“萧，出去走走？”他问。
“这……”萧无常下意识地回头看了岑吟一眼，“这大过年的，你要去哪？”
“有些话我打算说。”森威尔道，“不如聊聊。”
他一边说着一边挽起了袖口。岑吟在屋内远远地看他，发现他气色好了很多，而且声音也比前清晰了不少，想来是努力练习的缘故。
但萧无常却眯起了眼睛。
“你有什么事，在这里不能说吗？”他问，“别是把我骗出去，再把我暗杀掉。”
“如果我想杀掉你，我一定会光明正大并且亲手开枪，而不是像这样请你出去聊聊。”森威尔道，“另外，我只是短暂的与你结成同盟，将来要怎么样，还都说不定。”
“你是要去哪说？”
“你跟我来就知道了。”
萧无常觉得，自己果然还是不愿意听他说话。这小子讲话就跟棺材板似的又冷又硬，脸上也极少有什么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欠了他十斗金。
虽然有些纠结，但最后，萧无常还是跟着他出去了。不为别的，就想知道这西洋小子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这样大费周折地把自己请出来，打扰大好的时光。
“我走的会很快，你跟得上吗？”森威尔在客栈门口问。
“哈。”萧无常冷笑，“我怕太快了反超你啊。”
“那就走吧。”
森威尔说着就朝城西走去。他此言不虚，速度的确很快且非常突然，萧无常当即跟上，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但森威尔越走越快，他也就越追越急，到最后就如两道风一样自街上呼啸而过，直朝西面的山上去了。
城西之外是几大块田地，田地后方又是一片茂林。穿过林子时，森威尔走着走着却忽然停在了一棵大树旁。萧无常一见，也猛然在他旁边停下，不知他为何不走了。
但就在这时，一阵风呼啸而过，吹动枯枝沙沙作响，也带动了一股气旋自下而上。萧无常这才发觉眼前居然是一道极高的岩壁，下方隐约奔腾着一条湍急的河流。若是有人经过此处不小心掉下去，必然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这……”
“你看那里。”森威尔抬起手来朝远处指去，“那是什么？”
萧无常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却见一片灰扑扑的岩壁，什么都没有看到。
森威尔仍旧指着那处岩壁，萧无常定睛再看，只见周遭月色清朗，群星粲然，银色微光照耀在那道岩壁之上，隐约看到了……一小片残瓦和一个灰扑扑的脊兽。
“这是……”
“这是那座陵墓一角。”森威尔道，“你没有想到吧？”
陵墓？幽寂王墓？萧无常微微有些吃惊。他知道那地宫极为庞大，且尚未开启的耳房和内室更是数不胜数。千百年来有多少人想要去寻幽寂王墓，不是无功而返，就是尸骨无存。
“你为什么带我到这里来？”萧无常问。
月光虽然明亮，却他在说什么仍旧看得不十分真切。森威尔只能勉强辨认出他在说什么，再复杂一些的，就只能凭空猜测了。
但他还是大概明白了萧无常的意思。
“离开地宫的时候，我的意识还有些残留，看到了一些东西。”他道，“我记得面前出现了一座神台，但是上面没有供奉任何物件。”
“的确有一个神坛。”萧无常道，“它——”
“它上面的灵力，和你身上的很相似。”森威尔道，“你是否要解释一下？”
“和我的一样？”萧无常觉得好笑，“你要我如何解释？再回去证实一番吗？”
“我觉得这话单独问你更好些，就把你喊出来了。”
“那神台……与我没有关系。”
“但愿没有关系，是我想多了。”森威尔道，“不过，那东西没那么简单，你知道的。”
萧无常眯眼望着那处山涧，轻笑了一声。森威尔却盯着他看，那瞳孔极为冷漠而毫无神采，令人觉得毛骨悚然。
“怎么？”萧无常试探道。
“你知道是谁的。”
“什么？”
“你知道是谁的。”森威尔轻声笃定道，“你知道。”
“我不知道。”萧无常觉得他有些不正常，“你这个人好生奇怪。”
“你是想……替谁瞒着？”森威尔问。
萧无常睁大那双鬼眼瞪着他看，像是在看他是不是疯了。但森威尔却转过了头，只是朝悬崖下望去，好半晌都没有在说话。
他不言语，萧无常也不再多言。两人伫立在岩壁上许久没有作声，任由风声吹过山涧，拂过那湍急的水面。
“你有怀疑过自己存在的真实性吗？”森威尔忽然问。
“没有。”萧无常摇头。
“其实，你不是妖魔，你是异常者。”森威尔看着他说，“你真的相信这界上有神明吗？”
“我相信。不……应当说自然信。”萧无常挑眉，“否则，何以解释我在此地？”
“你是死而复生之人，是不是？”森威尔道，“我看得到，你的构成与一般人类并不一样。”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算是神明吗？”
“大概……算吧。为何如此问？”
“我一直觉得，神明不过是一种能量，一种非物质或者物质的转化。否则如何解释你呢？”森威尔冷漠道，“你死亡，却又复活，失去原本的肉身，但获得了一些超脱凡人的能量。如果，我只是说如果，你只是被转化了呢？转化成与人不同的另一种存在，你还是你，所谓的天堂或者神都只不过是借由某种媒介将自己转化而已。”
“神明具有神通，能可呼风唤雨，腾云驾雾，一日千里，甚至瞬移或变幻，非是人力所能为。”
“我认为神通只是高层智慧的一场骗局。这上没有突然存在和突然消失。所有神通都只是能量的转化，传达于不同层面的不同界之间。”
“你疯了？”萧无常觉得难以置信，“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你有怀疑过自己到底是谁吗？”森威尔问。
“我——”
“你只是异常者，萧。你还没有觉醒对自我的认知。”
“难道你觉醒了吗？”萧无常皱着眉问。
“我？”森威尔冷淡地看着他，“也许谈不上。我也不过是执行者，一把刀子，或者一把枪。”
“你这话若是换我来说，在我的界里可谓是大逆不道。”
“那就更有趣了。我其实并不相信神明，虽然我看起来是最虔诚的信徒，但虔诚的信仰，从来不妨碍我追寻真相和剖析自我。”
“你有什么目的？”
“也许，我此生所追寻的，只是找到我的弥赛亚。”森威尔看着悬崖道。
“然后呢？”萧无常无端觉得四周有些发冷。
森威尔一直在用那种诡异而寡淡的眼神看着他。好半晌后，他像个人偶一样缓缓转动了脖子。
“杀了他。”
佛国九重天之上，悬浮着一块巨大的不规则陨石。在那陨石之上建着一座幽暗的宅院，远远看去渺小而粗糙，靠近时又觉得冰冷刺骨。
那宅院里有一处会客厅，指点了几盏幽微的烛火，照着两排空荡荡的太师椅寒气森森。而在主位之上正坐着一个人，他穿着一身厚重的斗篷，兜帽拉下来半遮着脸，正在低头读一本不知名的书。
没人知道他在这里坐了多久，四周也不见一道人影。他就这样安静地看着，偶尔翻动一下纸张，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那人正看着，忽然迎面一股暖风吹过，随即闪过一道金光。光芒落后，面前一处太师椅里已经坐下了一道人影，是个武将模样，翘着二郎腿懒懒地靠在椅背上，因为太烙人而哼了一声。
“你这里还真是冷得跟冰窖一样。”他不满道，“圆觉，你不嫌冻得慌吗？”
“不嫌。”主位上那人淡淡道。
“还是老样子，跟掉进了冰窟窿里似的。”那人道，“喂，你怎么还坐得住？”
“为什么坐不住？”圆觉淡然问。
“老贺那家伙，被萧无常打得不轻。”那人讪笑道，“他对同僚出手，你就坐视不理吗？”
“技不如人，自讨苦吃。”
“圆觉，”那人忽然不笑了，反而有些凶狠，“劳烦你，把你那高高在上的态度改一改。”
“别人的事，与你有什么关系？”圆觉缓缓抬起头问，“岳麒麟，好好做你的护法神，不然的话，恐怕连第十的位置也保不住。”
“你——”
“贺新凉是将军，你也是将军。护法神论功行赏，从来如此。”圆觉道，“好好攒住你的功德。萧无常想打谁就让他去打谁，没打在你身上，不用觉得疼。”
“我就不明白了，上面到底是怎么想的？”老岳翘着二郎腿满脸不快，“这佛国护法之位，也不是谁想做就能做的，理当是从有大功之人当中挑选，怎的就便宜了某些有大过在身上的？”
“这与你无关。不要妄加揣测浮屠界。”
“我只是不服气，圆觉。”老岳放下腿道，“你做第一，我没有意见，你之功德本就远在我等之上。但我不服萧二，他凭什么坐得上这个位置，还坐了这么多年？”
“人家有本事。”
“什么本事，抱尊者大腿的本事吗？也不知道他有什么资本可被厚待的。难不成，凭他那两个鬼眼珠子和一张破脸？”
老岳正不满地说着，忽然外面却传来了一阵笑声。他转头一看，发现是第十五护法缓步走了进来。那人穿着十分朴素简单，梳着高马尾，容貌也不算出众，却笑得一脸意味深长。
“十哥这是怎么了？又到圆觉这里来唠叨了？”来者笑道，“依我说，何必跟他们计较呢。他们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不可同日而语。”
“倒也是，他们呢……不过是一群做了错事，还不受惩罚的奸佞之辈罢了。”老岳讥笑道，“我是最看不得这群人耀武扬威的。可惜……”
“可惜，你打不过。”圆觉淡淡道，“就算借十个你，也不是一个萧无常的对手。”
“圆觉！你到底是帮哪边的！”
“佛曰众生平等，何苦有这么多分别心。”圆觉翻着书道，“我等身为护法神，好好护持佛法就是，没必要争是争非。”
“说的是啊。”十五护法在旁边迎合道，“十哥，要我说，你就别在意了，由他们去就是了。”
岳麒麟听着他们的话，眉头却越皱越紧。最后他站起身来，在屋里来回踱步，显然十分烦躁。
“萧无常那凉薄之徒，跋扈不是一日两日了！我一个做好事的人，都没他一个做坏事的地位高！”他指着门外道，“你们就眼睁睁坐视他破坏规则制度，目无纲常法纪，就不怕他哪天发了疯凌驾到尊者头上吗？”
“十哥，你冷静……”
“我怎么冷静？他做过的事，别是全忘了？现如今仙界上下，个个都偏袒他，上重天那群仙子甚至送他个名士第二的雅称，他到底给你们灌了什么迷魂汤？你们别忘了，他当年——”
“你听过杜鹃不鸣的典故吗？”圆觉忽然问。
“没听过，那是什么？”
“既然没听过，就多读些书吧。”
“我最不爱的就是看那些杂文异书，你不要卖关子！”老岳插着腰怒道，“圆觉，你赶紧的快点说吧！”
“杜鹃不鸣，原讲的是三位东瀛古时候的将军。”圆觉道，“昔时有人问，说杜鹃不鸣，如之奈何？一人答杀之，一人答诱之，一人答待之鸣。”
“这是什么意思？”老岳摸着自己的头，觉得找不到门道。
十五护法却听懂了，忽然笑了起来，但他看了看圆觉的脸色，没有作声。
圆觉却缓缓合上了书本。他直起身来，用食指敲了敲封面。
“意思就是，子姑待之。”他道。
老岳仍是一脸不解。十五护法看着他那茫然的模样，又笑出了声。他坐到老岳对面，示意他坐下，稍安勿躁。
“十哥不必在意这话的意思，只需要知道，那三位将军是何下场。”他笑道，“第一位杀之，虽有气势，但功败垂成。第二位诱之，但耍权弄术，过度算计，最后不自量力，螳臂当车。第三位待之鸣……则不飞则已，一飞冲天，得了天下。”
“你想说什么？”老岳觉得他这话大有深意。
“不是我想说什么，是圆觉想说什么。”十五护法看着他道，“圆觉的意思是说，要你等就是了。”
且不急在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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