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明堂-空空
岑吟回神之时, 忙问冷星绝先前去了哪里？怎么无故消失？冷星绝却说哪里无故消失，自己是被鬼给抓了。
“那间房梁顶上，满层的吊死鬼, 趁你我不备, 一把捂住我的嘴卡着脖子就提了上去。”他愤愤道, “你以为是死的, 其实全是‘活’的，亏得我也不是人, 否则要被她们……”
他还在说什么, 岑吟已经无心再听了。如今的当务之急，是赶快把萧无常唤醒，也顾不上是非安危，只是不能再继续耽搁下去了。
但岑吟看着那人, 却一筹莫展, 毫无办法。她将求助的视线投向冷星绝, 后者微微皱着眉, 看起来事态颇为棘手。
他告诉岑吟, 其实萧无常非是失去意识，而是灵力被急速抽取, 而导致邪气遮蔽神识。若想换回他心智, 需得切断他与那大门的连结。
岑吟问他可有办法？冷星绝摇摇头，表示并无全然的把握。
“我可以试试。”他对岑吟道，“毕竟我与他同为护法神……只是可惜我神通有限, 不如上位之人, 不敢作万分保证。”
“你只管试试，横竖死马当活马医吧。”岑吟道，“他这样不死不活的, 也不是办法。”
冷星绝点头。他示意岑吟退后，避开远些。
岑吟照办。她四处找着，最后躲在了一处碎石后面，屏息凝神观察着前方动静。
而冷星绝将手一扬，那红木琵琶瞬间上手，被他持起倒退两步，正面着萧无常，而后五指拨响琴弦，泛音轻奏，轮指不断，一曲天上乐相和而出，伴随着道道灵力贯入了萧无常体内。
他对此毫无保留，几乎将一身灵气倾泻而出，尽数转赠那无意识之人。琴声忽急忽缓，琴弦忽响忽寂，但那乐声却泛着微光，缭绕在萧无常周身，却还是迟迟无法将他唤醒。
冷星绝一见，似是也有些着急，顿时加大了灵气抽离，但自身却因消耗过剧而突然咳嗽起来。咳着咳着，忽然后退两步，竟喷出一口血来。
岑吟急忙起身欲上前，但冷星绝示意她不必。他将琵琶抛向空中，双手结印，以灵力支撑它在半空旋转不停。那琴弦虽离手，乐声却未止息，仍是一圈一圈激荡着波纹，净化着萧无常的灵识。
“不够……”冷星绝摇头道，“远远不够……若如此……恐怕唯有……”
“かくせい。”有人在他后面说道，“我听说，西武佛国十八护法神大多有破立身，东瀛称之为灵力觉醒。此法可使气海与神识成倍增长，但亦会现出鬼魅之相。”
岑吟一转头，看到那一身红衣的东瀛术士已缓缓登上了台阶。他拂了拂狩衣下摆，两只手负在身后，正望着他们笑。
虽然红瞳未变，邪气缠身，但他倒是恢复了一贯的温和，只是看着有些诡谲罢了。
“破立身……”岑吟思索道，“是只有十八位护法神才有，还是……”
“其实，每个人都会有。”源今时笑道，“凡人之躯，难承其力，若灵力过强，势必会破体而出，肉身难载，非死则伤。妖物为何化体，走兽为何变幻，神将以甲护身，不外乎此。”
“所以……若是一个人灵力超过其身躯所承载，便会破体是吗？”岑吟问，“源先生，你……”
“我自然也会，不过不想以此面目示人罢了。”源今时道，“我记得佛国人称其为恶相，与之对应的便是法相。若修炼得道，则此相可控，便不再是难事。”
冷星绝起先并没有作声。但听到他如此说后，却忽然笑了一声，竟是有些无奈。
“恶相不是那么好显化的。”他道，“我等之恶相……并不好看。”
岑吟看着他，却突然想起了在小贺公子府上，贺将军那一番变化，着实骇人且诡异，想来那就是他之恶相。
由此可想，若是冷星绝以此相现，必然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岑吟皱起了眉，她又想起了冷星绝那些假面皮，还有那面皮下千奇百怪的丑脸。
她突然干呕了一声。
“我还没变呢！”冷星绝一下嚷嚷了起来，“你现在吐什么啊！”
源今时摊开手笑了起来。那两只黑色的手套上沾满了血，还在滴滴答答地向下落，坠在了他脚下的石板上。
“你不妨试一试。”他笑道，“我或可助你些许也说不定。”
冷星绝盯着他看了一会，点了点头。他沉思片刻，也不再迟疑，猛地将那琵琶向上扔去，随后单手结印，幻化出一朵红色莲花来笼罩在了头顶。
一声破响，一声立至。他将双手合十，身上泛出道道红色卍字符，随即面目霎时间化作全黑，接着额头张开一只巨眼，狂风骤起，猛地席卷着尘土蔓延向四面八方。
岑吟躲在石后，未被波及。而源今时则躲都不躲，任由衣衫袖口被劲风吹得飘摇不定，立乌帽却稳稳地戴在他头上。
风消烟散后，岑吟却见半空中漂浮着许多小光点，而石板上则开起了一朵朵鲜艳的彼岸花。她朝不远处看去，发现冷星绝已在那片混沌之地现出了恶相，竟是女相，为一戴着面纱的八臂天竺女，脚踩两只小鬼，身着红色纱丽，除头颅外其余皆是白骨。
那女子面容看着十分美丽，但岑吟仔细看时，却发现那张脸竟是假的，乃是套在骷髅上的人皮，眼珠是宝石所制，不能转动，只是无神地望着前方不动。
她的八条手臂上各自持着不同的法器，有金刚杵，有佛珠，也有钵盂和禅杖。当中的两只手则空无一物，正缓缓弯曲起来，正接住了上空落下来的红木琵琶。
接着，那八条手臂皆伸了过来，各自抛开手中法器，竟齐齐拨弄起琴弦来。四周劲风又起，汇集到那琴弦之上，又迸发而出，朝萧无常疾去，瞬间透体而过。
如此磅礴的灵力，看得岑吟都觉得有些瞠目。源今时见状，便抬起左手，在半空画出法阵，以日月北斗为引，星辰南斗为结，绘制出八道符文来后将双手一推，顿时那符文便虽那琴弦一同贯入了萧无常眉心。
随即，那门中之人忽然动了。他面容有了变化，忽然露出獠牙，睁开了眼睛。仍旧不见他瞳孔，眼窝内一片金色，泛着道道光芒，支撑着他灵识缓缓苏醒。
岑吟一见，心说有救，顿时喜悦起来。但就在这时，苍穹之顶传来了一声咆哮，众人抬头望去，只见穹庐颤动不已，四周渐渐崩裂，而镶嵌在上面的日月星辰越发黯淡。那上面似乎有东西，却无人知晓是何物在此，一时之间都戒备起来。
突然，穹顶忽然裂开了一道缝隙，随即上空出现了一双巨大的眼睛，正恶狠狠地俯视着他们看，瞳孔如野兽一般泛着绿光。
“那东西是……”源今时有些意外，但却忽然有另一人打断了他的话。
“梼杌。”那人道，“凶兽，梼杌。”
公输缜也踏上了石阶。他一手拎着枕寒星，另一手则扛着森威尔，随后将他们两个丢在了地上。
森威尔已经恢复了人形，只是失去了意识，正摔在地上一动不动。再看枕寒星，也是如此。
“九皇子……”岑吟想问九皇子呢，但转而想起他已经被……胃里忽然十分不舒服，渐渐攒紧了手指。
源今时却转头看了看公输缜：“阁下如何知悉？莫非阁下来过？”
“十九国时，诸侯大多擅术数。”公输缜道，“其推演之法，流传至今。百年前我曾与鬼差交谈，说起幽寂王此人，极擅通灵，传闻曾有神仙亲临宫室，赠他瑞兽，以安万代千秋。”
“瑞兽？”源今时若有所思，“怕是记载有误，送的是凶兽吧？”
公输缜摇头，显然并不知晓。
“我师兄曾与我说起，上古时舜帝曾流放四凶神于四方。”岑吟仰着头向上方看，“据说乃是混沌、穷奇、梼杌、饕餮。但此凶神，只有听闻而不能见，都以为只是传说。”
[好可怕啊。]源今时用东瀛话道，[不知道它肚子饿了吗？]
在场之人无人能听懂，只得选择不回答。冷星绝灵力已将耗尽，一道红光闪过，又恢复了人形，喘着气抱着琵琶倚在了石头上。
“先出去再说。”他虚弱道。
岑吟这才回过神来，正欲问他可有恙？但一转头时，却看到萧无常正双手撑着门转头看她，显然已是恢复了神智。
不知道他看着岑吟看了多久，但那女道士转向他的时候，他仍是冲她笑了笑。
岑吟先是一愣，接着便朝他走过去。站到那白衣人面前后，她两只手颤抖着抬起来摸了摸萧无常的脸，发现还有温度才放下心来。
“我以为你死了……”她低声道。
“不会死的……”萧无常摇头，“早就不是人了……”
他说着，咬紧牙关，用力撑开那两道门，不让它们合拢。
“快走吧。”他吃力地对众人道，“若再晚些……只怕……”
话音未落，只听上方咆哮声再度响起。与此同时，下方也传来稀稀拉拉的声响，众人朝下看去，却见无数烟尘徐徐升起，盘旋在那断壁残垣之上，而后渐渐化作无数漂浮的人形，正缓缓排列成行朝正殿而来。
那些人影寂静无声，步伐却十分整齐，皆垂着手脚和头颅。他们不敢仰头向上，只是弓着背郁郁而行，身上怨气重重。
而在那处戏台之上，已到处都是残砖败瓦。上面空无一人，仅有数个破碎的乐器和被撕裂的戏服散落其上，那些头面、珠花和发簪都遗落在地，仿佛穿着之人一夕之间便消失无踪。
上方又震动起来。这一次，群星有了变化，犹如灌注水银一般竟出现了一道道银线，将那些星辰缓慢连结，形成了一幅巨大的形象图。
岑吟眼中所见，三垣二十八宿尽现。三垣乃是上垣之太微、中垣之紫微、和下垣之天市，但勾陈星渐亮，而帝星黯淡，似有华光夺主之相。
“晋书言，日蚀，阴侵阳，臣掩君之象，有亡国。”公输缜道，“岁以饥，荧惑以乱，填以杀，太白以强国战……”
他忽然顿住了，沉默了片刻，忽然摇头。
“只恐你等走不了。”公输缜道。
他言语落，又是一声咆哮，越发震耳欲聋。众人脚下地面摇动不已，四周渐有碎石落下，似是要将此地填埋殆尽。
源今时忽然转头望着萧无常。他盯着那人看了一会，忽然朝他冲了过去，竟穿过他的身体进入了正殿。不到片刻，又窜了出来，冲其余人摇了摇头。
“虽是生门，但门尚未开。”他道，“出不去。”
“难道我们要死在此处？”岑吟问，“这未免有些离谱，横竖列位都非是凡人，难道也要一同陪葬？”
“还差一些……”萧无常忽然呢喃道，“还差一些……”
“差什么？”
萧无常低下头，嘴唇蠕动着，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岑吟凑近仔细地听着，听了半天，发现竟是一具箴言。
他说的是……群星毕现，幽城主出，煌骸祭路，穷兵黩武。
“幽城主出？”岑吟大惊，“难道……那个梼杌是幽寂王？”
萧无常没有作声。但冷星绝忽然脸色一变，朝台阶下指去。
地宫中闪过一道火光，两侧岩壁上的竟瞬间亮起了无数火把，将此地照得越发灯火通明。而在那龙壁之下，一众幽魂当中，一道红色的影子站在正中央，正仰头朝上看。
那是个极年轻的男子，赤着足穿着一身松垮的红衣，周身冒着火光，散落的长发浮动在四周。他脸上的笑容，令岑吟一下子就认出了他是谁。
“是煌骸……”她当即道，“不……是幽寂王！”
其他人倒还尚可，唯有源今时捏住了下巴。那煌骸曾仓皇逃窜回幽寂王墓，被守在大门外的他一掌击回，原该元气大伤，怎会又出现在此？
这火龙之烈，岑吟早已有过领教。她站在萧无常身旁，不知该如何应对。虽然有猜忌他应当并非全盛之体，但仍是觉得心有余悸。
但萧无常仍是摇头。
“还差一点。”他依旧道。
那红衣男子立在台阶下方，笑容越来越怪异。这时上方那两只巨眼瞳孔骤然一竖，四周火焰骤起，当即吞并周遭之物，而那男子则长啸一声，竟复又化作一条瘦长火龙，张开血盆大口朝他们直扑而来。
但就在那一瞬间，一只手忽然伸出来，在那火龙窜出之际猛地抓住了那龙的尾巴，烈火当即顺着他的手指蔓延至了全身，而他则在砂砾中缓缓站起身来。
那只手的主人……是九皇子。
纵然烈火烧身，他却似乎并不痛苦，只是叹了口气，朝上方扬起了头。
在那火光之下，岑吟看清了他的眼睛，两个瞳孔皆泛着紫色光芒，如琉璃一般熠熠生辉。
“我原是……不想让你们知晓此事的。”九皇子朝他们道。
“殿下……”岑吟有些难以置信，“殿下你……你……”
“知道我为什么来阴楼吗？因为我死不了，想死也死不了。”九皇子道，“我跟祸殃……一样。”
皇宫里的人都知道，五岁那年，自己生了一场大病。
但皇宫里的人都不知道，也是那一天，父皇封锁了所有讯息，亲自抱着自己，交到了一位幽吏手上。
“小九可怜啊。”圣人叹道，“小小年纪，没了母亲，竟还一病死了。”
那幽吏接过九皇子，低头看了看他，过了许久才开口。
“敢问陛下，小皇子何字？”
“崇玖。”
“名呢？”
“龙清。”
“胡公公。”
海陵城一处贵家庭院内，一名小吏正朝着一位老内监恭敬施礼。
“胡公公，殿下独自出去许久了，我等寻边城中，不见影迹，如何是好？”
老内监站在窗边，仰头望着天上明月，看了许久仍是不做声。
“胡公公。”那小吏又轻声唤道。
“这人老了，就开始恋旧了。”老内监道，“我这几天，总是想起咱们殿下小时候的事。他才几个月大，就交在咱家手上照顾，两三岁大的时候，当真可爱极了。”
圣上有德有行，知情人不多，遣的遣，散的散，并未杀尽，只说图一个行善积德。
“圣上那时候参佛，说释正觉的词写得好，要给殿下做名字。”他对着月亮喃喃道，“披风兮崇丘，玩月兮方舟。”
一身不羁兮太平时节，八纮无碍兮清白谁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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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间房梁顶上，满层的吊死鬼, 趁你我不备, 一把捂住我的嘴卡着脖子就提了上去。”他愤愤道, “你以为是死的, 其实全是‘活’的，亏得我也不是人, 否则要被她们……”
他还在说什么, 岑吟已经无心再听了。如今的当务之急，是赶快把萧无常唤醒，也顾不上是非安危，只是不能再继续耽搁下去了。
但岑吟看着那人, 却一筹莫展, 毫无办法。她将求助的视线投向冷星绝, 后者微微皱着眉, 看起来事态颇为棘手。
他告诉岑吟, 其实萧无常非是失去意识，而是灵力被急速抽取, 而导致邪气遮蔽神识。若想换回他心智, 需得切断他与那大门的连结。
岑吟问他可有办法？冷星绝摇摇头，表示并无全然的把握。
“我可以试试。”他对岑吟道，“毕竟我与他同为护法神……只是可惜我神通有限, 不如上位之人, 不敢作万分保证。”
“你只管试试，横竖死马当活马医吧。”岑吟道，“他这样不死不活的, 也不是办法。”
冷星绝点头。他示意岑吟退后，避开远些。
岑吟照办。她四处找着，最后躲在了一处碎石后面，屏息凝神观察着前方动静。
而冷星绝将手一扬，那红木琵琶瞬间上手，被他持起倒退两步，正面着萧无常，而后五指拨响琴弦，泛音轻奏，轮指不断，一曲天上乐相和而出，伴随着道道灵力贯入了萧无常体内。
他对此毫无保留，几乎将一身灵气倾泻而出，尽数转赠那无意识之人。琴声忽急忽缓，琴弦忽响忽寂，但那乐声却泛着微光，缭绕在萧无常周身，却还是迟迟无法将他唤醒。
冷星绝一见，似是也有些着急，顿时加大了灵气抽离，但自身却因消耗过剧而突然咳嗽起来。咳着咳着，忽然后退两步，竟喷出一口血来。
岑吟急忙起身欲上前，但冷星绝示意她不必。他将琵琶抛向空中，双手结印，以灵力支撑它在半空旋转不停。那琴弦虽离手，乐声却未止息，仍是一圈一圈激荡着波纹，净化着萧无常的灵识。
“不够……”冷星绝摇头道，“远远不够……若如此……恐怕唯有……”
“かくせい。”有人在他后面说道，“我听说，西武佛国十八护法神大多有破立身，东瀛称之为灵力觉醒。此法可使气海与神识成倍增长，但亦会现出鬼魅之相。”
岑吟一转头，看到那一身红衣的东瀛术士已缓缓登上了台阶。他拂了拂狩衣下摆，两只手负在身后，正望着他们笑。
虽然红瞳未变，邪气缠身，但他倒是恢复了一贯的温和，只是看着有些诡谲罢了。
“破立身……”岑吟思索道，“是只有十八位护法神才有，还是……”
“其实，每个人都会有。”源今时笑道，“凡人之躯，难承其力，若灵力过强，势必会破体而出，肉身难载，非死则伤。妖物为何化体，走兽为何变幻，神将以甲护身，不外乎此。”
“所以……若是一个人灵力超过其身躯所承载，便会破体是吗？”岑吟问，“源先生，你……”
“我自然也会，不过不想以此面目示人罢了。”源今时道，“我记得佛国人称其为恶相，与之对应的便是法相。若修炼得道，则此相可控，便不再是难事。”
冷星绝起先并没有作声。但听到他如此说后，却忽然笑了一声，竟是有些无奈。
“恶相不是那么好显化的。”他道，“我等之恶相……并不好看。”
岑吟看着他，却突然想起了在小贺公子府上，贺将军那一番变化，着实骇人且诡异，想来那就是他之恶相。
由此可想，若是冷星绝以此相现，必然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岑吟皱起了眉，她又想起了冷星绝那些假面皮，还有那面皮下千奇百怪的丑脸。
她突然干呕了一声。
“我还没变呢！”冷星绝一下嚷嚷了起来，“你现在吐什么啊！”
源今时摊开手笑了起来。那两只黑色的手套上沾满了血，还在滴滴答答地向下落，坠在了他脚下的石板上。
“你不妨试一试。”他笑道，“我或可助你些许也说不定。”
冷星绝盯着他看了一会，点了点头。他沉思片刻，也不再迟疑，猛地将那琵琶向上扔去，随后单手结印，幻化出一朵红色莲花来笼罩在了头顶。
一声破响，一声立至。他将双手合十，身上泛出道道红色卍字符，随即面目霎时间化作全黑，接着额头张开一只巨眼，狂风骤起，猛地席卷着尘土蔓延向四面八方。
岑吟躲在石后，未被波及。而源今时则躲都不躲，任由衣衫袖口被劲风吹得飘摇不定，立乌帽却稳稳地戴在他头上。
风消烟散后，岑吟却见半空中漂浮着许多小光点，而石板上则开起了一朵朵鲜艳的彼岸花。她朝不远处看去，发现冷星绝已在那片混沌之地现出了恶相，竟是女相，为一戴着面纱的八臂天竺女，脚踩两只小鬼，身着红色纱丽，除头颅外其余皆是白骨。
那女子面容看着十分美丽，但岑吟仔细看时，却发现那张脸竟是假的，乃是套在骷髅上的人皮，眼珠是宝石所制，不能转动，只是无神地望着前方不动。
她的八条手臂上各自持着不同的法器，有金刚杵，有佛珠，也有钵盂和禅杖。当中的两只手则空无一物，正缓缓弯曲起来，正接住了上空落下来的红木琵琶。
接着，那八条手臂皆伸了过来，各自抛开手中法器，竟齐齐拨弄起琴弦来。四周劲风又起，汇集到那琴弦之上，又迸发而出，朝萧无常疾去，瞬间透体而过。
如此磅礴的灵力，看得岑吟都觉得有些瞠目。源今时见状，便抬起左手，在半空画出法阵，以日月北斗为引，星辰南斗为结，绘制出八道符文来后将双手一推，顿时那符文便虽那琴弦一同贯入了萧无常眉心。
随即，那门中之人忽然动了。他面容有了变化，忽然露出獠牙，睁开了眼睛。仍旧不见他瞳孔，眼窝内一片金色，泛着道道光芒，支撑着他灵识缓缓苏醒。
岑吟一见，心说有救，顿时喜悦起来。但就在这时，苍穹之顶传来了一声咆哮，众人抬头望去，只见穹庐颤动不已，四周渐渐崩裂，而镶嵌在上面的日月星辰越发黯淡。那上面似乎有东西，却无人知晓是何物在此，一时之间都戒备起来。
突然，穹顶忽然裂开了一道缝隙，随即上空出现了一双巨大的眼睛，正恶狠狠地俯视着他们看，瞳孔如野兽一般泛着绿光。
“那东西是……”源今时有些意外，但却忽然有另一人打断了他的话。
“梼杌。”那人道，“凶兽，梼杌。”
公输缜也踏上了石阶。他一手拎着枕寒星，另一手则扛着森威尔，随后将他们两个丢在了地上。
森威尔已经恢复了人形，只是失去了意识，正摔在地上一动不动。再看枕寒星，也是如此。
“九皇子……”岑吟想问九皇子呢，但转而想起他已经被……胃里忽然十分不舒服，渐渐攒紧了手指。
源今时却转头看了看公输缜：“阁下如何知悉？莫非阁下来过？”
“十九国时，诸侯大多擅术数。”公输缜道，“其推演之法，流传至今。百年前我曾与鬼差交谈，说起幽寂王此人，极擅通灵，传闻曾有神仙亲临宫室，赠他瑞兽，以安万代千秋。”
“瑞兽？”源今时若有所思，“怕是记载有误，送的是凶兽吧？”
公输缜摇头，显然并不知晓。
“我师兄曾与我说起，上古时舜帝曾流放四凶神于四方。”岑吟仰着头向上方看，“据说乃是混沌、穷奇、梼杌、饕餮。但此凶神，只有听闻而不能见，都以为只是传说。”
[好可怕啊。]源今时用东瀛话道，[不知道它肚子饿了吗？]
在场之人无人能听懂，只得选择不回答。冷星绝灵力已将耗尽，一道红光闪过，又恢复了人形，喘着气抱着琵琶倚在了石头上。
“先出去再说。”他虚弱道。
岑吟这才回过神来，正欲问他可有恙？但一转头时，却看到萧无常正双手撑着门转头看她，显然已是恢复了神智。
不知道他看着岑吟看了多久，但那女道士转向他的时候，他仍是冲她笑了笑。
岑吟先是一愣，接着便朝他走过去。站到那白衣人面前后，她两只手颤抖着抬起来摸了摸萧无常的脸，发现还有温度才放下心来。
“我以为你死了……”她低声道。
“不会死的……”萧无常摇头，“早就不是人了……”
他说着，咬紧牙关，用力撑开那两道门，不让它们合拢。
“快走吧。”他吃力地对众人道，“若再晚些……只怕……”
话音未落，只听上方咆哮声再度响起。与此同时，下方也传来稀稀拉拉的声响，众人朝下看去，却见无数烟尘徐徐升起，盘旋在那断壁残垣之上，而后渐渐化作无数漂浮的人形，正缓缓排列成行朝正殿而来。
那些人影寂静无声，步伐却十分整齐，皆垂着手脚和头颅。他们不敢仰头向上，只是弓着背郁郁而行，身上怨气重重。
而在那处戏台之上，已到处都是残砖败瓦。上面空无一人，仅有数个破碎的乐器和被撕裂的戏服散落其上，那些头面、珠花和发簪都遗落在地，仿佛穿着之人一夕之间便消失无踪。
上方又震动起来。这一次，群星有了变化，犹如灌注水银一般竟出现了一道道银线，将那些星辰缓慢连结，形成了一幅巨大的形象图。
岑吟眼中所见，三垣二十八宿尽现。三垣乃是上垣之太微、中垣之紫微、和下垣之天市，但勾陈星渐亮，而帝星黯淡，似有华光夺主之相。
“晋书言，日蚀，阴侵阳，臣掩君之象，有亡国。”公输缜道，“岁以饥，荧惑以乱，填以杀，太白以强国战……”
他忽然顿住了，沉默了片刻，忽然摇头。
“只恐你等走不了。”公输缜道。
他言语落，又是一声咆哮，越发震耳欲聋。众人脚下地面摇动不已，四周渐有碎石落下，似是要将此地填埋殆尽。
源今时忽然转头望着萧无常。他盯着那人看了一会，忽然朝他冲了过去，竟穿过他的身体进入了正殿。不到片刻，又窜了出来，冲其余人摇了摇头。
“虽是生门，但门尚未开。”他道，“出不去。”
“难道我们要死在此处？”岑吟问，“这未免有些离谱，横竖列位都非是凡人，难道也要一同陪葬？”
“还差一些……”萧无常忽然呢喃道，“还差一些……”
“差什么？”
萧无常低下头，嘴唇蠕动着，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岑吟凑近仔细地听着，听了半天，发现竟是一具箴言。
他说的是……群星毕现，幽城主出，煌骸祭路，穷兵黩武。
“幽城主出？”岑吟大惊，“难道……那个梼杌是幽寂王？”
萧无常没有作声。但冷星绝忽然脸色一变，朝台阶下指去。
地宫中闪过一道火光，两侧岩壁上的竟瞬间亮起了无数火把，将此地照得越发灯火通明。而在那龙壁之下，一众幽魂当中，一道红色的影子站在正中央，正仰头朝上看。
那是个极年轻的男子，赤着足穿着一身松垮的红衣，周身冒着火光，散落的长发浮动在四周。他脸上的笑容，令岑吟一下子就认出了他是谁。
“是煌骸……”她当即道，“不……是幽寂王！”
其他人倒还尚可，唯有源今时捏住了下巴。那煌骸曾仓皇逃窜回幽寂王墓，被守在大门外的他一掌击回，原该元气大伤，怎会又出现在此？
这火龙之烈，岑吟早已有过领教。她站在萧无常身旁，不知该如何应对。虽然有猜忌他应当并非全盛之体，但仍是觉得心有余悸。
但萧无常仍是摇头。
“还差一点。”他依旧道。
那红衣男子立在台阶下方，笑容越来越怪异。这时上方那两只巨眼瞳孔骤然一竖，四周火焰骤起，当即吞并周遭之物，而那男子则长啸一声，竟复又化作一条瘦长火龙，张开血盆大口朝他们直扑而来。
但就在那一瞬间，一只手忽然伸出来，在那火龙窜出之际猛地抓住了那龙的尾巴，烈火当即顺着他的手指蔓延至了全身，而他则在砂砾中缓缓站起身来。
那只手的主人……是九皇子。
纵然烈火烧身，他却似乎并不痛苦，只是叹了口气，朝上方扬起了头。
在那火光之下，岑吟看清了他的眼睛，两个瞳孔皆泛着紫色光芒，如琉璃一般熠熠生辉。
“我原是……不想让你们知晓此事的。”九皇子朝他们道。
“殿下……”岑吟有些难以置信，“殿下你……你……”
“知道我为什么来阴楼吗？因为我死不了，想死也死不了。”九皇子道，“我跟祸殃……一样。”
皇宫里的人都知道，五岁那年，自己生了一场大病。
但皇宫里的人都不知道，也是那一天，父皇封锁了所有讯息，亲自抱着自己，交到了一位幽吏手上。
“小九可怜啊。”圣人叹道，“小小年纪，没了母亲，竟还一病死了。”
那幽吏接过九皇子，低头看了看他，过了许久才开口。
“敢问陛下，小皇子何字？”
“崇玖。”
“名呢？”
“龙清。”
“胡公公。”
海陵城一处贵家庭院内，一名小吏正朝着一位老内监恭敬施礼。
“胡公公，殿下独自出去许久了，我等寻边城中，不见影迹，如何是好？”
老内监站在窗边，仰头望着天上明月，看了许久仍是不做声。
“胡公公。”那小吏又轻声唤道。
“这人老了，就开始恋旧了。”老内监道，“我这几天，总是想起咱们殿下小时候的事。他才几个月大，就交在咱家手上照顾，两三岁大的时候，当真可爱极了。”
圣上有德有行，知情人不多，遣的遣，散的散，并未杀尽，只说图一个行善积德。
“圣上那时候参佛，说释正觉的词写得好，要给殿下做名字。”他对着月亮喃喃道，“披风兮崇丘，玩月兮方舟。”
一身不羁兮太平时节，八纮无碍兮清白谁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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