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鬼楼-扣门
如岑吟所料, 这个人果然是为了给儿子还债，才从堂堂东瀛皇子沦落到街边手艺人的。
那债务沉重繁多，岑吟以为是为了帮自己之故才欠下, 因而十分愧疚。但源今时却告诉她, 其实这些债……不仅仅是欠那些东瀛大妖的。
“烛龙太子在时, 曾伤过我扶桑郡数道人命, 也杀了不少随迁徙之人而来的黄泉国妖怪。”他对岑吟道，“这笔账一直在鬼差手上记着, 奈何他已转世, 索取不得，只能等着他魂归黄泉好缉拿归案，谁想……竟没有回来。”
“所以……您是在替他还累世的业债？”
“是的。”
若不还，他便超脱不得, 仍有鬼差多番纠缠。源今时四处布施, 广结善缘, 为的就是积累功德, 替源风烛偿清俗业。他散尽了自己在黄泉国的基业, 所有物件全拿去变卖，仅留下了几件旧服饰, 公主的一支陪嫁金钗, 还有那只儿子年幼时做的扫晴娘。除这些东西外，已是一无所有了。
“您为何要做到这地步呢？”岑吟坐在他旁边问，“原本……您和他就只是不相干的两个人。”
源今时笑了。他脚踏着机栝, 旋转着泥盘, 用双手在那上面推拉泥坯，像是在做一个陶罐。
“若他只是烛龙太子，与我自然没什么关系。我只管清风朗月, 孑然一身。”他道，“若他是我的儿子，我这个做父亲的便无法袖手旁观。你们中原有本古书说得好啊，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都说夫妻是缘，善缘恶缘无缘不聚。子女是债，讨债还债无债不来。源风烛到底是来讨债的还是还债的，源今时无从判定。但他却明白，自己是个实心肠的父亲，到底很多事放不下，还以为能可追逐至终焉。
“他母亲不欠他的，我这个父亲却对他有所亏欠。”他低头看着泥盘道，“或者说，我自觉对他们母子……都有亏欠。”
这是他们的家事，岑吟不变开口。她心中却想着另一件事，似乎……于他们而言或许是个难题。
“源先生，他活着时，的确是您的儿子。”她低声道，“但他既已魂归烛龙郡，便归源于故国太子。那如今的他……对您而言到底是谁呢？”
源今时的手顿了一下，泥坯上出现了一道划痕。
“是啊。”他喃喃道，“这也是我的心病。”
那孩子若放弃源风烛的身份，自己便不再是他的父亲。但他若放弃烛龙太子，百年艰辛又付之一炬。选择从来在他，不在自己，也无从干涉。
“由着他吧。”源今时道，“他说了算。”
手边的事，该做仍然要做，权当是留个念想，也不至于无所事事。
“说来，你今日怎么来了？”源今时忽然问，“你不像是偶然过来的，倒像是……有人把你送来的。”
“这事说来话长……”
因着他有半师之恩，岑吟对他一向没有过多防备，见他问起，便将自己近日来发生之事告诉了他。凡尘事无论阴阳皆不在她掌控之内，每每想起，只觉得浑然无力，除了彷徨竟别无他法。
“这事情不太好办……毕竟你们折了不少人。可需要我帮忙吗？”源今时问。
“不必。我打算自己试一试。”岑吟摇头，“若失败，想来我也就不过如此，命格这般，没什么好不甘心的。”
源今时缓缓转头看着她，半晌后，脸上竟露出一丝深沉而饶有兴趣的笑容。
“你先前问我，你的剑如何一分为二。”他笑道，“其实此事不难。开启此剑机栝的秘法，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是何意？”
“意思就是，此剑分阴阳，意在此间万象森罗。须得先悟死，而后悟生，至此青峰阴阳合一，便能开两刃。”
这话听在岑吟耳中，忽然醍醐灌顶，大梦初醒。她一下子站起身来，竟悟到了此话深意，顿时精气神就恢复了大半。
“我明白了！多谢源先生！”她当即起手道，“我已知晓自己该如何行事了。”
“我喜欢聪明的小孩子，讲话一点就透。”源今时低着头继续转着泥坯，“如此甚好。”
谁知那泥坯转得太久，已有些松动了。他话音刚落，那陶泥便一下子飞了出来，正撞在他肩膀上，险些剐蹭到岑吟。
“哎哟！”源今时一脸无奈，“罢了罢了，是我说错话了。就算孩子不聪明我也喜欢，绝无分别之心。老天爷就别惩罚我了。”
他那衣衫本就旧了，如今肩上染了泥污，更是雪上加霜。他想擦一擦，奈何手上全是陶泥，触碰不得，只能摇头叹气。
“劳烦你，去帮我取些水吧，”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巷子口，“那边有一口井，旁边有陶罐，随便取一个回来就是。”
“好。”
岑吟立刻起身去帮他取水，果不其然，在那巷子的转角处看到了那口水井和旁边的陶罐。那些罐子十分朴素，且上面都雕刻着笹龙胆，猜测是源先生自己烧制的，但工艺却很精美，颇像个老手艺人所做。
她捧起一个小罐子，从井里打了些水，小心地缓步回去拿给源今时。但就在她刚走到巷子口时，忽然听到了一阵风铃声响。那铃声清脆悦耳，动人心神，她耳朵动了一下，转头朝左边望去，却看到了一辆贵气非凡的车辇。
那辇十分巨大，轮子足有一人高，由四匹高头大马拉着，两旁齐整地行着六名提灯侍女，正自道路尽头碌碌而来。其上雕龙画凤，所用之木皆是沉香，车盖四角悬着麒麟铃，窗门四周挂着竹帘，帘外悬着纱幔，只隐约看到一个影子端坐其中，却看不清究竟是何人。
岑吟见那车驾气派不凡，料想应当是贵戚权门，便后退几步，躲在巷子里等他们先过。街道上的行人也纷纷避让，以免挡住了那贵人的路。
那马车经过她面前时，将一片阴影笼罩在她身上又徐徐远离。岑吟抱着水罐，只觉得它所经之处香气扑鼻，便扭头看着它驶向何方。在那车辇的所经之路上，源今时仍旧坐在路边，低头专心致志地打磨着圆盘上的泥坯。
他并没注意到那行在道上的马车，横竖离得很远，不会与其擦碰。因此他只是心无旁骛地转着泥盘，两只手沾满了陶泥。
但那车辇行过他身旁时，却忽然靠近那摊子，缓缓停了下来。车中贵人似乎在言语些什么，前方一个侍女靠前一步，听了一会后，便答应一声，转身朝源今时的摊位前走来。
“先生，夜安。”那侍女来到近前时便行礼道，“敢问这陶罐价值几何？”
“十文一只。”源今时正雕琢着陶罐上的花纹，随口应道，“做工粗糙了些，不敢高价。”
“您看起来像是大户人家的公子，何以沦落至此？”那侍女又问。
“时也命也罢了。”源今时笑了笑，“贵人喜欢的话，就买几个吧，也算是照顾照顾我。”
“好，那就买几个。”那侍女道，“劳烦先生挑一只给我。”
“我的手脏，罐子都在这里，贵人随便拿就是。”源今时放下刻刀，欲再换一把，“倒是不必跟我客气。”
“还是请先生拿一只给我吧。”那侍女恭敬道，“我信得过先生的眼光。哪一只烧得好，先生一定知道。”
源今时听了，停顿片刻，还是点点头，放下手中的东西去拿旁边的陶罐。他选了一只藏蓝色绘着山水的小罐子，将它递给了那侍女。
“这一只好一些。”他道，“只是底部有些瑕疵，不敢抬价，贵人看着打赏就是。”
“这只成色很好。”那侍女端详着罐子道，“我看值五十文。先生收五十文吧。”
“这价格就高了，”源今时笑着摇头，“多谢贵人识货，但实在担不起。”
“不妨事，我们就给五十文吧。”
“这……实在是多了，”源今时叹气，“罢了，我且再寻一寻可有更好的罐子再送贵人一个。”
他说着，便转身在旁边找，找了一会后，忽然眼前一亮。
“这个不错！”他欣喜地伸手去拿一只金色的陶罐，“这一个——”
他话音未落，上方忽然传来哗哗一声响。只见车帘一动，一把铜钱忽然从帷幔中丢出来，自上空落下，砸了源今时一身。
那把铜钱落在他的立乌帽上，顺着他的鼻梁落下，也有的就砸在他胸口上，哗啦啦掉得一地都是。
源今时惊讶地抬起头，却透过那帷幔和竹帘看见一道朦胧的身影，似是在转头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那一瞬间他便愣住了。
马车忽然动了，继续沿着官道向前走去。那侍女再次朝他行礼，抱着那蓝色的陶罐转身而去。他们头也不回，载着车上之人渐行渐远。
在他们身后，源今时愣了好一会，忽然站起身来朝那马车快步走去。他来到一侧车窗外，几乎是下意识地朝那纱幔伸出手去，想要触碰它。
但手伸到一半时，他看到自己满手的污泥，神色瞬间黯淡下来。那手指在半空动了动，仍旧泄了气，缓缓向下落去。
但就在这时，一只白皙的手从纱幔中伸了出来，探出一根食指，朝源今时的手而去。那指尖在他的指尖上点了一下，沾上了一块陶泥。
随后那只手便收了回去。马车加快了脚步，在那宽敞的道上越走越远。
源今时直到马车远去都没有回过神来。他就站在路中央遥遥地看着，一直看一直看，久久不肯离开。
“殿下……”他喃喃自语着，又向前走了几步，“殿下……”
岑吟第一次见到那人如此失魂落魄的样子。他从来一脸笑意，应付诸事游刃有余，看起来风轻云淡，不像是有烦恼之人。
她手里端着那水罐，隐约觉得酸楚。
把水罐拿给那人时，岑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看着源今时重新坐下来，继续雕刻那已有些干掉的陶泥。
他想要接着未完的花纹继续雕琢，但纹理忽深忽浅，总是差一点点，与先前的有了细微差别。
“源先生。”
岑吟忽然开口了。源今时下意识地转过头，等着听她后续的话。
“我打算去找他。”岑吟道。
一直以来都是他护着我，现在我去护着他。
敖夜收到了岑吟的帖子，要他准备一番，多置办一些东西，与自己同去阴楼。
他前前后后反反复复把帖子看了三遍，确认是岑吟亲手所写，且文字无误后，虽然十分惊愕，但还是小心地将它收在一处珊瑚抽屉里，而后就开始着手筹备各种物件。
但即便如此，敖夜也还是觉得这个女人可能中邪了。她行动与先前截然不同，他反而有些害怕，老觉得不对劲。
但他没有想到，岑吟这一回倒是真心实意的。她独自在屋内收整了包裹，将许多方便之物藏在衣衫各处，换了上等道袍，腰间挂了法器，磨利了青锋剑，甚至还在靴子上绑了一把萃了毒匕首。
匕首和毒药都是在萧无常的书箱里翻到的。她还拿了几瓶不知名的丹药，心想着说不定是救命药，也就都收在了锦囊里。做好这一切后，眼看着和敖夜约定的时辰将至，便将剑斜着背在背上，走过去推开了房门。
但就在开门一瞬，她忽然看到外面站着一个人，穿着一身厚重的斗篷。来人似乎是个女人，虽看不见她的容貌，却嗅到了一股来自异域的香气。
“阁下是？”岑吟打量着她，有些戒备，“不知在我门外有何事？”
那女人没有作声。她的手缓缓抬起来，自斗篷下伸出。在她掌心里拖着两把银色木托的火燧枪，枪管闪烁着阵阵寒光。
“这个，劳烦你带给威廉阁下。”那女人用带了口音的中原话道，“一路上，用它防身也可以。”
岑吟犹豫了一下，忽然笑了笑。她接过了那两把枪。
她下楼时，那异域女人转身目送着她离开，抬起手在额头和肩膀处比划着为她祷告。
愿神保佑你平安。她在心中道。
岑吟来到阴楼外时，果不其然，看到了敖夜正躲在巷子的阴影里等她。那位八太子换了一身银白色的武服，窄腰箭袖，脚踏黑靴，一看便知是要去打架。
这里只有他一个人，竟没叫任何手下同来。显然他很清楚这地方寻常人只会丢命，不如单枪匹马，或许还能全身而退。
“你来了。”岑吟招呼了他一声，“如何？若准备好了，我们便进去。”
“女人，你太慢了。”敖夜哼道，“走吧，我早就好了。”
“你最好别托我后腿。”岑吟瞥了他一眼道，“你若是做不好事，我不管你是什么太子，一样不给你好脸色。”
“女人！你这是在玩火！”敖夜怒气冲冲地打开一把伞罩在了头顶。
“不是玩火，是玩水。”岑吟说着，一把扯过他的肩膀将他朝阴楼推，“好了，你先走。”
敖夜没想到她力气不小，毫无防备，一下子就被她推进了那阴楼的大门。接着岑吟便紧随其后走了进来，没有丝毫犹豫。
她所挑的时辰乃是正午，阳气十足。抬头看时，仍能看到一轮烈阳悬在上方，驱散了四周的寒意。
岑吟吸了口气。她转过头，盯着身后那两扇破旧的木门，看着它们缓缓地合拢了。
随着咔嚓一声响，院子里已空寂无人。
那两人进入阴楼后不久，楼外便忽然来了一个人。那人抱着臂，缓步越走越近，直至停在门外，手指不住地敲打着自己的手臂。
“还是什么都看不到啊。”
九皇子说着，抬起手摸了摸自己被包扎起来的左眼。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忽然推开门，也进了那片阴楼。
幽风乍起，鬼哭渐啼。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bqq999.cc。顶点小说网手机版更新最快网址：m.bqq999.cc
那债务沉重繁多，岑吟以为是为了帮自己之故才欠下, 因而十分愧疚。但源今时却告诉她, 其实这些债……不仅仅是欠那些东瀛大妖的。
“烛龙太子在时, 曾伤过我扶桑郡数道人命, 也杀了不少随迁徙之人而来的黄泉国妖怪。”他对岑吟道，“这笔账一直在鬼差手上记着, 奈何他已转世, 索取不得，只能等着他魂归黄泉好缉拿归案，谁想……竟没有回来。”
“所以……您是在替他还累世的业债？”
“是的。”
若不还，他便超脱不得, 仍有鬼差多番纠缠。源今时四处布施, 广结善缘, 为的就是积累功德, 替源风烛偿清俗业。他散尽了自己在黄泉国的基业, 所有物件全拿去变卖，仅留下了几件旧服饰, 公主的一支陪嫁金钗, 还有那只儿子年幼时做的扫晴娘。除这些东西外，已是一无所有了。
“您为何要做到这地步呢？”岑吟坐在他旁边问，“原本……您和他就只是不相干的两个人。”
源今时笑了。他脚踏着机栝, 旋转着泥盘, 用双手在那上面推拉泥坯，像是在做一个陶罐。
“若他只是烛龙太子，与我自然没什么关系。我只管清风朗月, 孑然一身。”他道，“若他是我的儿子，我这个做父亲的便无法袖手旁观。你们中原有本古书说得好啊，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都说夫妻是缘，善缘恶缘无缘不聚。子女是债，讨债还债无债不来。源风烛到底是来讨债的还是还债的，源今时无从判定。但他却明白，自己是个实心肠的父亲，到底很多事放不下，还以为能可追逐至终焉。
“他母亲不欠他的，我这个父亲却对他有所亏欠。”他低头看着泥盘道，“或者说，我自觉对他们母子……都有亏欠。”
这是他们的家事，岑吟不变开口。她心中却想着另一件事，似乎……于他们而言或许是个难题。
“源先生，他活着时，的确是您的儿子。”她低声道，“但他既已魂归烛龙郡，便归源于故国太子。那如今的他……对您而言到底是谁呢？”
源今时的手顿了一下，泥坯上出现了一道划痕。
“是啊。”他喃喃道，“这也是我的心病。”
那孩子若放弃源风烛的身份，自己便不再是他的父亲。但他若放弃烛龙太子，百年艰辛又付之一炬。选择从来在他，不在自己，也无从干涉。
“由着他吧。”源今时道，“他说了算。”
手边的事，该做仍然要做，权当是留个念想，也不至于无所事事。
“说来，你今日怎么来了？”源今时忽然问，“你不像是偶然过来的，倒像是……有人把你送来的。”
“这事说来话长……”
因着他有半师之恩，岑吟对他一向没有过多防备，见他问起，便将自己近日来发生之事告诉了他。凡尘事无论阴阳皆不在她掌控之内，每每想起，只觉得浑然无力，除了彷徨竟别无他法。
“这事情不太好办……毕竟你们折了不少人。可需要我帮忙吗？”源今时问。
“不必。我打算自己试一试。”岑吟摇头，“若失败，想来我也就不过如此，命格这般，没什么好不甘心的。”
源今时缓缓转头看着她，半晌后，脸上竟露出一丝深沉而饶有兴趣的笑容。
“你先前问我，你的剑如何一分为二。”他笑道，“其实此事不难。开启此剑机栝的秘法，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是何意？”
“意思就是，此剑分阴阳，意在此间万象森罗。须得先悟死，而后悟生，至此青峰阴阳合一，便能开两刃。”
这话听在岑吟耳中，忽然醍醐灌顶，大梦初醒。她一下子站起身来，竟悟到了此话深意，顿时精气神就恢复了大半。
“我明白了！多谢源先生！”她当即起手道，“我已知晓自己该如何行事了。”
“我喜欢聪明的小孩子，讲话一点就透。”源今时低着头继续转着泥坯，“如此甚好。”
谁知那泥坯转得太久，已有些松动了。他话音刚落，那陶泥便一下子飞了出来，正撞在他肩膀上，险些剐蹭到岑吟。
“哎哟！”源今时一脸无奈，“罢了罢了，是我说错话了。就算孩子不聪明我也喜欢，绝无分别之心。老天爷就别惩罚我了。”
他那衣衫本就旧了，如今肩上染了泥污，更是雪上加霜。他想擦一擦，奈何手上全是陶泥，触碰不得，只能摇头叹气。
“劳烦你，去帮我取些水吧，”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巷子口，“那边有一口井，旁边有陶罐，随便取一个回来就是。”
“好。”
岑吟立刻起身去帮他取水，果不其然，在那巷子的转角处看到了那口水井和旁边的陶罐。那些罐子十分朴素，且上面都雕刻着笹龙胆，猜测是源先生自己烧制的，但工艺却很精美，颇像个老手艺人所做。
她捧起一个小罐子，从井里打了些水，小心地缓步回去拿给源今时。但就在她刚走到巷子口时，忽然听到了一阵风铃声响。那铃声清脆悦耳，动人心神，她耳朵动了一下，转头朝左边望去，却看到了一辆贵气非凡的车辇。
那辇十分巨大，轮子足有一人高，由四匹高头大马拉着，两旁齐整地行着六名提灯侍女，正自道路尽头碌碌而来。其上雕龙画凤，所用之木皆是沉香，车盖四角悬着麒麟铃，窗门四周挂着竹帘，帘外悬着纱幔，只隐约看到一个影子端坐其中，却看不清究竟是何人。
岑吟见那车驾气派不凡，料想应当是贵戚权门，便后退几步，躲在巷子里等他们先过。街道上的行人也纷纷避让，以免挡住了那贵人的路。
那马车经过她面前时，将一片阴影笼罩在她身上又徐徐远离。岑吟抱着水罐，只觉得它所经之处香气扑鼻，便扭头看着它驶向何方。在那车辇的所经之路上，源今时仍旧坐在路边，低头专心致志地打磨着圆盘上的泥坯。
他并没注意到那行在道上的马车，横竖离得很远，不会与其擦碰。因此他只是心无旁骛地转着泥盘，两只手沾满了陶泥。
但那车辇行过他身旁时，却忽然靠近那摊子，缓缓停了下来。车中贵人似乎在言语些什么，前方一个侍女靠前一步，听了一会后，便答应一声，转身朝源今时的摊位前走来。
“先生，夜安。”那侍女来到近前时便行礼道，“敢问这陶罐价值几何？”
“十文一只。”源今时正雕琢着陶罐上的花纹，随口应道，“做工粗糙了些，不敢高价。”
“您看起来像是大户人家的公子，何以沦落至此？”那侍女又问。
“时也命也罢了。”源今时笑了笑，“贵人喜欢的话，就买几个吧，也算是照顾照顾我。”
“好，那就买几个。”那侍女道，“劳烦先生挑一只给我。”
“我的手脏，罐子都在这里，贵人随便拿就是。”源今时放下刻刀，欲再换一把，“倒是不必跟我客气。”
“还是请先生拿一只给我吧。”那侍女恭敬道，“我信得过先生的眼光。哪一只烧得好，先生一定知道。”
源今时听了，停顿片刻，还是点点头，放下手中的东西去拿旁边的陶罐。他选了一只藏蓝色绘着山水的小罐子，将它递给了那侍女。
“这一只好一些。”他道，“只是底部有些瑕疵，不敢抬价，贵人看着打赏就是。”
“这只成色很好。”那侍女端详着罐子道，“我看值五十文。先生收五十文吧。”
“这价格就高了，”源今时笑着摇头，“多谢贵人识货，但实在担不起。”
“不妨事，我们就给五十文吧。”
“这……实在是多了，”源今时叹气，“罢了，我且再寻一寻可有更好的罐子再送贵人一个。”
他说着，便转身在旁边找，找了一会后，忽然眼前一亮。
“这个不错！”他欣喜地伸手去拿一只金色的陶罐，“这一个——”
他话音未落，上方忽然传来哗哗一声响。只见车帘一动，一把铜钱忽然从帷幔中丢出来，自上空落下，砸了源今时一身。
那把铜钱落在他的立乌帽上，顺着他的鼻梁落下，也有的就砸在他胸口上，哗啦啦掉得一地都是。
源今时惊讶地抬起头，却透过那帷幔和竹帘看见一道朦胧的身影，似是在转头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那一瞬间他便愣住了。
马车忽然动了，继续沿着官道向前走去。那侍女再次朝他行礼，抱着那蓝色的陶罐转身而去。他们头也不回，载着车上之人渐行渐远。
在他们身后，源今时愣了好一会，忽然站起身来朝那马车快步走去。他来到一侧车窗外，几乎是下意识地朝那纱幔伸出手去，想要触碰它。
但手伸到一半时，他看到自己满手的污泥，神色瞬间黯淡下来。那手指在半空动了动，仍旧泄了气，缓缓向下落去。
但就在这时，一只白皙的手从纱幔中伸了出来，探出一根食指，朝源今时的手而去。那指尖在他的指尖上点了一下，沾上了一块陶泥。
随后那只手便收了回去。马车加快了脚步，在那宽敞的道上越走越远。
源今时直到马车远去都没有回过神来。他就站在路中央遥遥地看着，一直看一直看，久久不肯离开。
“殿下……”他喃喃自语着，又向前走了几步，“殿下……”
岑吟第一次见到那人如此失魂落魄的样子。他从来一脸笑意，应付诸事游刃有余，看起来风轻云淡，不像是有烦恼之人。
她手里端着那水罐，隐约觉得酸楚。
把水罐拿给那人时，岑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看着源今时重新坐下来，继续雕刻那已有些干掉的陶泥。
他想要接着未完的花纹继续雕琢，但纹理忽深忽浅，总是差一点点，与先前的有了细微差别。
“源先生。”
岑吟忽然开口了。源今时下意识地转过头，等着听她后续的话。
“我打算去找他。”岑吟道。
一直以来都是他护着我，现在我去护着他。
敖夜收到了岑吟的帖子，要他准备一番，多置办一些东西，与自己同去阴楼。
他前前后后反反复复把帖子看了三遍，确认是岑吟亲手所写，且文字无误后，虽然十分惊愕，但还是小心地将它收在一处珊瑚抽屉里，而后就开始着手筹备各种物件。
但即便如此，敖夜也还是觉得这个女人可能中邪了。她行动与先前截然不同，他反而有些害怕，老觉得不对劲。
但他没有想到，岑吟这一回倒是真心实意的。她独自在屋内收整了包裹，将许多方便之物藏在衣衫各处，换了上等道袍，腰间挂了法器，磨利了青锋剑，甚至还在靴子上绑了一把萃了毒匕首。
匕首和毒药都是在萧无常的书箱里翻到的。她还拿了几瓶不知名的丹药，心想着说不定是救命药，也就都收在了锦囊里。做好这一切后，眼看着和敖夜约定的时辰将至，便将剑斜着背在背上，走过去推开了房门。
但就在开门一瞬，她忽然看到外面站着一个人，穿着一身厚重的斗篷。来人似乎是个女人，虽看不见她的容貌，却嗅到了一股来自异域的香气。
“阁下是？”岑吟打量着她，有些戒备，“不知在我门外有何事？”
那女人没有作声。她的手缓缓抬起来，自斗篷下伸出。在她掌心里拖着两把银色木托的火燧枪，枪管闪烁着阵阵寒光。
“这个，劳烦你带给威廉阁下。”那女人用带了口音的中原话道，“一路上，用它防身也可以。”
岑吟犹豫了一下，忽然笑了笑。她接过了那两把枪。
她下楼时，那异域女人转身目送着她离开，抬起手在额头和肩膀处比划着为她祷告。
愿神保佑你平安。她在心中道。
岑吟来到阴楼外时，果不其然，看到了敖夜正躲在巷子的阴影里等她。那位八太子换了一身银白色的武服，窄腰箭袖，脚踏黑靴，一看便知是要去打架。
这里只有他一个人，竟没叫任何手下同来。显然他很清楚这地方寻常人只会丢命，不如单枪匹马，或许还能全身而退。
“你来了。”岑吟招呼了他一声，“如何？若准备好了，我们便进去。”
“女人，你太慢了。”敖夜哼道，“走吧，我早就好了。”
“你最好别托我后腿。”岑吟瞥了他一眼道，“你若是做不好事，我不管你是什么太子，一样不给你好脸色。”
“女人！你这是在玩火！”敖夜怒气冲冲地打开一把伞罩在了头顶。
“不是玩火，是玩水。”岑吟说着，一把扯过他的肩膀将他朝阴楼推，“好了，你先走。”
敖夜没想到她力气不小，毫无防备，一下子就被她推进了那阴楼的大门。接着岑吟便紧随其后走了进来，没有丝毫犹豫。
她所挑的时辰乃是正午，阳气十足。抬头看时，仍能看到一轮烈阳悬在上方，驱散了四周的寒意。
岑吟吸了口气。她转过头，盯着身后那两扇破旧的木门，看着它们缓缓地合拢了。
随着咔嚓一声响，院子里已空寂无人。
那两人进入阴楼后不久，楼外便忽然来了一个人。那人抱着臂，缓步越走越近，直至停在门外，手指不住地敲打着自己的手臂。
“还是什么都看不到啊。”
九皇子说着，抬起手摸了摸自己被包扎起来的左眼。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忽然推开门，也进了那片阴楼。
幽风乍起，鬼哭渐啼。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bqq999.cc。顶点小说网手机版更新最快网址：m.bqq999.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