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闭门庭-妖人
迎松客栈内, 九皇子的客房里，萧无常手中握着那只小瓶子，嘴角动了动, 却还是没说出话。
断君生却对他之所思所想了然于心。他伸手下意识地想摸胡子, 继而发现自己没有胡子, 只能去摸下巴。
“你放心, 假的我把脑袋摘给你。”他对萧无常道，“这东西, 好得很。你只管拿去试试。”
“这到底是什么？”萧无常问, “你要知道，护法神非人，起功体对凡人之伤几乎不可逆，你凭什么说它有效？”
“你这轴老头子, 他们说你几百年了一点没变, 还真是这样。”断君生哼了一声, “你用脚指甲想也知道, 佛国乃是极阳之地, 而幽国是极阴之地。这东西自然是幽国特质的药膏了，也不怕告诉你, 是专克你们这些极阳功体的。”
萧无常啧啧了两声。他忽然明白为何九皇子老是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了, 想来都是这老东西在吹耳边风，絮絮叨叨告诉了他不少秘密。
“你跟……这位殿下，什么关系？”他问, “他掉下过悬崖, 你送了他一本秘笈？”
“我认识他可有年头了，你别太小巧我。”断君生哼道，“你个老不死的, 还好意思叫我老东西，真是为老不尊。”
“行了，说吧。”萧无常攒紧了小瓷瓶，“你的条件。”
“痛快。”断君生冲他竖起大拇指，“我条件也不复杂。你，还有你那小坤道，都跟我去一趟幽国。”
“说到这个，我想起来一件事，刚好问问你。”萧无常转头看向他，“孽镜祠堂……是不是你设计的？”
“是。”断君生点头。
“你想做什么？”
“其实是想杀了那女道士，带回幽国引渡成幽人。”
“你——”
“我现在改了主意，不打算这么做了。”断君生笑道，“莫急，莫急。”
萧无常捏着小瓷瓶，掰着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他觉得不太对劲，大部分人都是无利不起早的，他无缘无故，哪里来的好心？
“老东西，这要是往年，再想要的人你也未必就一定亲自出手。”他忽然道，“你今年行事如此频繁，是不是幽国出事了？”
断君生脸上的笑容动了一下，忽然转变为一声叹息。他抓着椅子扶手站了起来，攒起手来放在嘴边咳嗽了一声。
“幽国是出事了。”他点头，“实不相瞒，丰都大帝失踪了。”
“你说什么？”
“此事是秘密，没几人知道，哪怕是幽国民众。”断君生示意他小点声，“帝君失踪得极为突然，眼下幽国群龙无首，朝权濒临崩溃。各方势力动荡不安，只怕要天下大乱。”
“幽国帝君失踪，此事非同小可，十方界与上重天不会不知道，”萧无常白了他一眼，“你怎么瞒得过？”
断君生没有立即搭话。他四处看了看，突然抬手，猛地在半空绘制了几道金色符咒，接着用掌一推。那些符咒立刻飞向四面八方，化作金色光芒砸在了四周墙壁上。
符咒一出，四周顿时静了下来。似乎这间房内只有他二人，其间言语，寂静无声。
“隔墙有耳，不得不防，纵然我信得过九皇子。”断君生道，“萧公子，帝君失踪一事，上重天和地府，其实并不知道。”
“什么？”萧无常有些吃惊，“你怎么瞒天过海的？”
“你要知道，幽国是集权之地，一言之堂。在我幽都，阶层只论品级，往来全无人情。大小之事全凭帝君做主，我等仅为辅佐工具，无需有过多判断。”
他这番话，萧无常倒是明白几分。都说幽人狡诈险恶，但对其同类却毫无保留，亦不多加防备。此国中人，极为忠心，仿佛一棵树上结的许多果子，看似是一国子民，实则众位一体。
幽国人以品级论断，寻常人不过八品百姓。断君生是一品酷吏，幽国权臣，东司制首领。此人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想必……是第一个知道丰都大帝失踪之人。
“那日小吏持金盆送水给帝君，发觉王座上空无一人。他四处寻觅，不见踪影，急急忙忙来寻我，路上还撞到了一个人。”断君生道，“那人问他何事如此惊慌？他也不敢多说，只立刻来至我处，与我关言。我闻听此事，六神无主，不得已，只能报帝君有恙，关了殿门，不许谒见。”
“你倒是利落。”萧无常皱眉，“当真瞒得住？”
“瞒不瞒得住，要看瞒者是谁。”断君生转身看着他道，“赌上我东司制千年声誉，我想做，我就做得到。”
他说这话时，声音沉而清，全无一丝扭捏造作之态。萧无常靠在椅背上盯着他看，倒是感叹这老东西还有些手段。
“所以你出来……是为了寻帝君下落？”他问。
“是啊。出来混混消息，既要装得体面，还不敢打草惊蛇。”
“哎，直说吧老货，想我怎么做？”
断君生笑了一下。
“萧二护法，这里是个结界，我的符咒是丰都帝君所制，就算上重天或是佛国尊者也听不到。”他道，“你我心知肚明，何必打哑谜呢。”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的能耐，你我都知道。你是个法力通天之人，当年西海那一役——”
“过去之事就不要再说了。”
“当年西海那一役，”断君生却继续说了下去，“百万水族斗不过你一个，若不是你最后关头没了兴致，谁能把你怎么着？要我说，何必当什么佛国护法，一身的禁制，处处是规矩，为陪着一个凡尘女子，通天的本领使不出来，不憋屈吗？”
“还行。”
“还行？然后呢，就因为没对同僚下死手，还不是导致那女人差点没了脸？”
断君生正说着，萧无常却忽然将手一抬，顿时那人便觉得喉咙里灼痛难忍，竟哑了嗓子，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转头看时，对上那一对漆黑的鬼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我师父总是叫我韬光养晦，隐忍低调，说我的为人处世之法，便是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他对断君生道，“我当然不甘心。若能当第一，谁愿意当第二？唯我独尊这种事想想就舒服，如果毫无掣肘，自然活得更痛快不是吗？”
他说着，又放下了手，断君生也感觉嗓子里的灼痛消失了。他揉了揉脖子，感觉到喉咙里一股腥甜，便叹息着觉得这人还真是不会手下留情。
“既如此，为何不冲破这束缚？”他咳嗽着问。
“我师父说，有些时候，一念之差很要紧。”萧无常道，“他常说，不要怕被束缚，束缚是为了更自由，且先安于现状。九三言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而后静待或跃在渊之时，飞龙在天之日。”
“不愧是尘海尊者，大道理也比旁人说得通透。”断君生笑道，“罢了，我也不言废话。这药赠你，条件是随我回一趟幽国。”
“还真要我去啊？我能帮上你什么？”
“你是真忘了你在幽国有多少拥趸了。”断君生冷笑，“你在幽国很受信奉，因此……想借借你佛国护法之力，稳稳我幽国众。”
“可以，我跟你去一趟幽国。”萧无常答应得很干脆，“不过你既然在找丰都大帝，山河可都走遍了吗？”
“是的。”
“那，你找到了吗？”
“这嘛……”断君生诡秘地一笑，“说到这个，我还有件事，也要求你。”
“这被人求的感觉可太好了。”萧无常十分受用，“你说。”
“把我的皮剥下来。”
“啊？”
“把我的皮剥下来。”断君生笑道，“还得是活着。”
“你疯了？”萧无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断君生，活剥人皮……你是不要命了？”
“幽人死不了。无论你如何对待。”断君生道，“但这点苦，我需得吃一吃。”
萧无常摇了摇头。他觉得此人不可理喻，已然是想起身出门了。
但断君生却背对着他站在了屋子中央。他解开腰带，抖了抖衣袍，舒展着肩胛骨，慢慢将衣衫扯了下来。
“你自己看。”他道。
那身刺绣飞鱼服应声而落，露出他精壮的上身和背部，萧无常目光所见，竟是数道血肉模糊的伤痕，伤口已经结痂，但其上横七竖八全是疤，刀砍、斧伤、烙铁、灼烧，所能用者，无所不用其极。
不但如此，那人脖颈上，肩头，甚至手臂，也全是这样的伤疤，有些皮肉都翻了出来，一道一道触目惊心。
萧无常的牙齿抖了一下。他一向不喜肢体受损，更厌恶发肤受伤，见此情景十分反胃，但硬是忍住了。
“你们东司制的……都是狠人……”他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道，“这东西……是一幅地图吧？”
“果然你看得出来啊。”断君生点头，“这是……幽寂王墓的地图。”
这地图我也有。萧无常在心中道，黑河水族送我的，不费一兵一族。虽不知这家伙从何得来，但将自己的身体砍成这样，也实在让人反感。
“不过，也不仅仅是地图。”断君生又道，“这处帝王陵与别处不同，开启需要一把钥匙。但这把钥匙却没人找得到。”
“被毁掉了？”
“不……我所知道的是，那些帝陵工匠一开始，就没做这把钥匙。”
“这话什么意思？”
“因为……”断君生重新将衣服拉了上来，“这帝王陵墓图，本身就是一把钥匙。或者说，这地图就是这钥匙的制造图。”
“这地图我也有。”
“不一样。这地图虽然数量稀少，但其实不少人都看过。但你不知道，想做钥匙，得把帝陵内机关和暗道也标注出来，否则只有地图，是做不出钥匙锯齿的。”
萧无常揉了揉眉心。他思考了一会，又深吸了一口气。
“你要做这把钥匙？”他问，“你要去幽寂王墓？”
“是，这也是我的条件之一。”断君生点头，“我知道你要去帝王陵，是想看看那女道士的妹妹是否在其中？说实话，我不觉得她在里面，但是我还是觉得你们该去看看。”
“她不在里面，你觉得谁在里面？”萧无常盯着他道，“丰都帝君吗？”
“恐怕是。”
“我胡说的，你还当真了？”
“帝君失踪得突然。我若没有把握，也不敢探幽寂王墓。”断君生道，“那地方凶险得很，我就算死不了我也不想去受刑。至于为什么这样猜测，以后再说。”
萧无常又沉默了。他靠在椅子里沉思着，片刻后，又抬头去看断君生。
“你方才说，那个小官吏通报你的时候，撞到了一个人。”他道，“是谁？”
“你发现不妥了？”断君生冲他笑了，“你还是那么多疑。”
“废话少说。”
“是大纳言……不，应该叫他崔尚书。”
那人是东司制内三品酷吏，乃是外邦人，沉默寡言，但工于心计。东司制有什么上报之事，一向是他亲自去说。从前，也算是断君生身边的二把手。
“俗话说，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啊。”断君生摆弄着兰花指道，“这身边的人要反，你拦也拦不住。”
这话萧无常听在耳中，莫名有些不舒服。他不欲再多言了，便站起了身来。
“到此为止吧。”萧无常站起了身来，“我答应了。”
他转身就朝门外走，但断君生却忽然喊住了他。
“萧公子，”那人在他身后问，“你相信宿命吗？”
“我信。”萧无常头也不回道。
“那如果，宿命终了并不好呢？”
“顺其自然。”
古书上有言，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得了。好与不好，或许也不过在一念之间。
关上门后，萧无常摇了摇头，从结界中穿梭而过。
他绕过那些兵士，径直下了楼。推开门时，岑吟已经醒了，正在房内喝一碗红米粥。萧无常将小瓷瓶放在桌子上，告诉她说这是自己从一个熟人那里弄来的药。
“抹上试试。”他高兴道，“说不定真的有效！”
岑吟半信半疑，但还是拿了过来。吃罢饭后，她洗净手，倒出了一些来在指尖，而后对着镜子缓缓涂抹在伤疤之上。
那疤痕虽以痊愈，也被珍珠粉消融了不少，但仍旧有狰狞的印记。岑吟不抱什么希望，因此只是涂上去试一试。那瓷瓶里的东西如凝露一般，是极软的香膏状，抹上去的时候香气扑鼻。
因为这香气实在好闻，萧无常反而觉得蹊跷。见岑吟抹完，他就凑到那人脸颊边嗅了嗅，然后又从瓶子里倒出一点涂在手指上舔了一口。
他是想试试有毒无毒，谁知岑吟以为他登徒子的毛病犯了，上前就在他肩上拍了一巴掌。谁知这一拍不打紧，竟然把萧无常拍出一口血来，把她吓了一跳。
“不妨事不妨事。”萧无常擦着嘴角道，“我吃不了人间的东西，会吐血说明是人间之物，如此我就放心了。”
“胡闹！”岑吟大怒，“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既然不信你拿回来做什么！”
“我觉得他不会骗我。”萧无常咕哝道，“但是这也太香了……”
岑吟不在理他。她收起瓷瓶，对着镜子看了看，没觉得有什么异样，但姑且先收着。
萧无常让她今夜早些休息，什么都别想，不要多思多虑，养好了再做考虑。岑吟答应了，其实她有些发烧，但自觉无事，因此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告诉萧无常，而是入了夜自己先早早睡了。
她睡着之后，萧无常便一个人点着油灯在屋子里看书。他翻着的是一本《南柯梦》，就在灯下一页一页地看，私下里寂静无声。
看着看着，他忽然直起身，朝旁边看了一眼。往常这时候，枕寒星都会歪在一张椅子上睡觉。那小子有时候犯困，不拘在哪里都能睡着，管他是躺着坐着还是站着。
萧无常出了会神，放下书本，独自走到了窗边。
他掀开避风的帘子，伸手摸了摸糊着明纸的窗扇，随后缓缓推开了木窗。
冷风骤然入内，吹起了他鬓角垂落的发。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低头，将手指慢慢地朝眼睛伸了过去。
漆黑夜幕下，下弦月高悬，四周缀着点点繁星。桌上油灯被风吹熄，四下漆黑一片，唯有那男子立在窗前，月色落下，高挑的背影在窗前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没人知道他在做什么，也不得见他此刻是何表情，只是见他微微垂着头。片刻后，背影动了一下，两只手向两旁伸开，一左一右，掌心里漂浮着一个发光的圆球。
那球体一黑一白，在他掌心上冒着金色佛气，旋转不止。随着它们的转动，在那人面前似乎出现了一道金色的门，悬浮在窗前若隐若现。
“师父。”低声的声音在屋内响起，虽然沉稳，却有些疲倦。
光球仍旧在转，门亦在光雾中不断闪现。四下里寂静无声。
似乎静了只有一会，又似乎静了很久，忽然隐约间，有人在他耳边发出了一声叹息。
“怎么了？”一个声音问。
“师父，”萧无常抬起头，闭着眼睛道，“我不是个称职的护法神。”
“为何如此说？”
“陈述事实罢了。”
屋内又陷入了沉默。那光芒黯淡了几分，又转为明亮，冷风吹过光雾，冲散又凝聚，仍徘徊在那扇窗之前。
“你想如何做？”那声音又问。
萧无常叹了口气。
“我决定了，回去疗愈，让圆觉来替我吧。”他闭着眼睛道，“圆觉想来，当比我称职。”
“你想好了？”
“想好了。”
“好，为师答应了。”
“多谢师父，”萧无常点头，“只是眼下……还有件事，我想先了结……”
那扇门中忽然发出一声轻笑。萧无常不解其意，未敢继续开口。但那团光却旋转着，离他越来越近。
“你想做什么，就只管放手去做。”雾中那人低声道。
“师父——”
“如果有什么事，放心，有我。”
一缕金色雾气漂浮不定，声音消失时，一只手抬起来，缓缓驱散了那团光雾。
佛国浮空岛之上，空荡寂静的佛殿内，一个端坐在蒲团上的青衣僧人出了定，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眼前那团金雾消失于无形，神色却有些冷漠，不似从前那般慈悲温和。
蓦地，他忽然将手一张，未全然散尽的雾气被他悉数冻结，化作闪烁的金色冰屑，飘飘洒洒穿过他的手指缓缓落在。
在他面前，一个穿着斗篷戴着兜帽的年轻人正一动不动地站着。过了片刻后，他将头转向了那个青衣僧人。
“尊者心情不好吗？”他问。
“已坐到这个位置，哪里还有情绪可言。”尘海微生道，“只是忽然想看落雪而已。”
“当真要我去吗？”圆觉问。
“你想去吗？”尘海微生反问。
圆觉沉默了片刻。
“我不是个会怜香惜玉的人。”他道。
尘海微生点了点头。
“所以，不急。”
他说着，将手指轻轻一挥。一团金光自他手中现出，落在地上，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形。
“不急。”他又喃喃了一遍。
还不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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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君生却对他之所思所想了然于心。他伸手下意识地想摸胡子, 继而发现自己没有胡子, 只能去摸下巴。
“你放心, 假的我把脑袋摘给你。”他对萧无常道，“这东西, 好得很。你只管拿去试试。”
“这到底是什么？”萧无常问, “你要知道，护法神非人，起功体对凡人之伤几乎不可逆，你凭什么说它有效？”
“你这轴老头子, 他们说你几百年了一点没变, 还真是这样。”断君生哼了一声, “你用脚指甲想也知道, 佛国乃是极阳之地, 而幽国是极阴之地。这东西自然是幽国特质的药膏了，也不怕告诉你, 是专克你们这些极阳功体的。”
萧无常啧啧了两声。他忽然明白为何九皇子老是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了, 想来都是这老东西在吹耳边风，絮絮叨叨告诉了他不少秘密。
“你跟……这位殿下，什么关系？”他问, “他掉下过悬崖, 你送了他一本秘笈？”
“我认识他可有年头了，你别太小巧我。”断君生哼道，“你个老不死的, 还好意思叫我老东西，真是为老不尊。”
“行了，说吧。”萧无常攒紧了小瓷瓶，“你的条件。”
“痛快。”断君生冲他竖起大拇指，“我条件也不复杂。你，还有你那小坤道，都跟我去一趟幽国。”
“说到这个，我想起来一件事，刚好问问你。”萧无常转头看向他，“孽镜祠堂……是不是你设计的？”
“是。”断君生点头。
“你想做什么？”
“其实是想杀了那女道士，带回幽国引渡成幽人。”
“你——”
“我现在改了主意，不打算这么做了。”断君生笑道，“莫急，莫急。”
萧无常捏着小瓷瓶，掰着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他觉得不太对劲，大部分人都是无利不起早的，他无缘无故，哪里来的好心？
“老东西，这要是往年，再想要的人你也未必就一定亲自出手。”他忽然道，“你今年行事如此频繁，是不是幽国出事了？”
断君生脸上的笑容动了一下，忽然转变为一声叹息。他抓着椅子扶手站了起来，攒起手来放在嘴边咳嗽了一声。
“幽国是出事了。”他点头，“实不相瞒，丰都大帝失踪了。”
“你说什么？”
“此事是秘密，没几人知道，哪怕是幽国民众。”断君生示意他小点声，“帝君失踪得极为突然，眼下幽国群龙无首，朝权濒临崩溃。各方势力动荡不安，只怕要天下大乱。”
“幽国帝君失踪，此事非同小可，十方界与上重天不会不知道，”萧无常白了他一眼，“你怎么瞒得过？”
断君生没有立即搭话。他四处看了看，突然抬手，猛地在半空绘制了几道金色符咒，接着用掌一推。那些符咒立刻飞向四面八方，化作金色光芒砸在了四周墙壁上。
符咒一出，四周顿时静了下来。似乎这间房内只有他二人，其间言语，寂静无声。
“隔墙有耳，不得不防，纵然我信得过九皇子。”断君生道，“萧公子，帝君失踪一事，上重天和地府，其实并不知道。”
“什么？”萧无常有些吃惊，“你怎么瞒天过海的？”
“你要知道，幽国是集权之地，一言之堂。在我幽都，阶层只论品级，往来全无人情。大小之事全凭帝君做主，我等仅为辅佐工具，无需有过多判断。”
他这番话，萧无常倒是明白几分。都说幽人狡诈险恶，但对其同类却毫无保留，亦不多加防备。此国中人，极为忠心，仿佛一棵树上结的许多果子，看似是一国子民，实则众位一体。
幽国人以品级论断，寻常人不过八品百姓。断君生是一品酷吏，幽国权臣，东司制首领。此人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想必……是第一个知道丰都大帝失踪之人。
“那日小吏持金盆送水给帝君，发觉王座上空无一人。他四处寻觅，不见踪影，急急忙忙来寻我，路上还撞到了一个人。”断君生道，“那人问他何事如此惊慌？他也不敢多说，只立刻来至我处，与我关言。我闻听此事，六神无主，不得已，只能报帝君有恙，关了殿门，不许谒见。”
“你倒是利落。”萧无常皱眉，“当真瞒得住？”
“瞒不瞒得住，要看瞒者是谁。”断君生转身看着他道，“赌上我东司制千年声誉，我想做，我就做得到。”
他说这话时，声音沉而清，全无一丝扭捏造作之态。萧无常靠在椅背上盯着他看，倒是感叹这老东西还有些手段。
“所以你出来……是为了寻帝君下落？”他问。
“是啊。出来混混消息，既要装得体面，还不敢打草惊蛇。”
“哎，直说吧老货，想我怎么做？”
断君生笑了一下。
“萧二护法，这里是个结界，我的符咒是丰都帝君所制，就算上重天或是佛国尊者也听不到。”他道，“你我心知肚明，何必打哑谜呢。”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的能耐，你我都知道。你是个法力通天之人，当年西海那一役——”
“过去之事就不要再说了。”
“当年西海那一役，”断君生却继续说了下去，“百万水族斗不过你一个，若不是你最后关头没了兴致，谁能把你怎么着？要我说，何必当什么佛国护法，一身的禁制，处处是规矩，为陪着一个凡尘女子，通天的本领使不出来，不憋屈吗？”
“还行。”
“还行？然后呢，就因为没对同僚下死手，还不是导致那女人差点没了脸？”
断君生正说着，萧无常却忽然将手一抬，顿时那人便觉得喉咙里灼痛难忍，竟哑了嗓子，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转头看时，对上那一对漆黑的鬼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我师父总是叫我韬光养晦，隐忍低调，说我的为人处世之法，便是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他对断君生道，“我当然不甘心。若能当第一，谁愿意当第二？唯我独尊这种事想想就舒服，如果毫无掣肘，自然活得更痛快不是吗？”
他说着，又放下了手，断君生也感觉嗓子里的灼痛消失了。他揉了揉脖子，感觉到喉咙里一股腥甜，便叹息着觉得这人还真是不会手下留情。
“既如此，为何不冲破这束缚？”他咳嗽着问。
“我师父说，有些时候，一念之差很要紧。”萧无常道，“他常说，不要怕被束缚，束缚是为了更自由，且先安于现状。九三言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而后静待或跃在渊之时，飞龙在天之日。”
“不愧是尘海尊者，大道理也比旁人说得通透。”断君生笑道，“罢了，我也不言废话。这药赠你，条件是随我回一趟幽国。”
“还真要我去啊？我能帮上你什么？”
“你是真忘了你在幽国有多少拥趸了。”断君生冷笑，“你在幽国很受信奉，因此……想借借你佛国护法之力，稳稳我幽国众。”
“可以，我跟你去一趟幽国。”萧无常答应得很干脆，“不过你既然在找丰都大帝，山河可都走遍了吗？”
“是的。”
“那，你找到了吗？”
“这嘛……”断君生诡秘地一笑，“说到这个，我还有件事，也要求你。”
“这被人求的感觉可太好了。”萧无常十分受用，“你说。”
“把我的皮剥下来。”
“啊？”
“把我的皮剥下来。”断君生笑道，“还得是活着。”
“你疯了？”萧无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断君生，活剥人皮……你是不要命了？”
“幽人死不了。无论你如何对待。”断君生道，“但这点苦，我需得吃一吃。”
萧无常摇了摇头。他觉得此人不可理喻，已然是想起身出门了。
但断君生却背对着他站在了屋子中央。他解开腰带，抖了抖衣袍，舒展着肩胛骨，慢慢将衣衫扯了下来。
“你自己看。”他道。
那身刺绣飞鱼服应声而落，露出他精壮的上身和背部，萧无常目光所见，竟是数道血肉模糊的伤痕，伤口已经结痂，但其上横七竖八全是疤，刀砍、斧伤、烙铁、灼烧，所能用者，无所不用其极。
不但如此，那人脖颈上，肩头，甚至手臂，也全是这样的伤疤，有些皮肉都翻了出来，一道一道触目惊心。
萧无常的牙齿抖了一下。他一向不喜肢体受损，更厌恶发肤受伤，见此情景十分反胃，但硬是忍住了。
“你们东司制的……都是狠人……”他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道，“这东西……是一幅地图吧？”
“果然你看得出来啊。”断君生点头，“这是……幽寂王墓的地图。”
这地图我也有。萧无常在心中道，黑河水族送我的，不费一兵一族。虽不知这家伙从何得来，但将自己的身体砍成这样，也实在让人反感。
“不过，也不仅仅是地图。”断君生又道，“这处帝王陵与别处不同，开启需要一把钥匙。但这把钥匙却没人找得到。”
“被毁掉了？”
“不……我所知道的是，那些帝陵工匠一开始，就没做这把钥匙。”
“这话什么意思？”
“因为……”断君生重新将衣服拉了上来，“这帝王陵墓图，本身就是一把钥匙。或者说，这地图就是这钥匙的制造图。”
“这地图我也有。”
“不一样。这地图虽然数量稀少，但其实不少人都看过。但你不知道，想做钥匙，得把帝陵内机关和暗道也标注出来，否则只有地图，是做不出钥匙锯齿的。”
萧无常揉了揉眉心。他思考了一会，又深吸了一口气。
“你要做这把钥匙？”他问，“你要去幽寂王墓？”
“是，这也是我的条件之一。”断君生点头，“我知道你要去帝王陵，是想看看那女道士的妹妹是否在其中？说实话，我不觉得她在里面，但是我还是觉得你们该去看看。”
“她不在里面，你觉得谁在里面？”萧无常盯着他道，“丰都帝君吗？”
“恐怕是。”
“我胡说的，你还当真了？”
“帝君失踪得突然。我若没有把握，也不敢探幽寂王墓。”断君生道，“那地方凶险得很，我就算死不了我也不想去受刑。至于为什么这样猜测，以后再说。”
萧无常又沉默了。他靠在椅子里沉思着，片刻后，又抬头去看断君生。
“你方才说，那个小官吏通报你的时候，撞到了一个人。”他道，“是谁？”
“你发现不妥了？”断君生冲他笑了，“你还是那么多疑。”
“废话少说。”
“是大纳言……不，应该叫他崔尚书。”
那人是东司制内三品酷吏，乃是外邦人，沉默寡言，但工于心计。东司制有什么上报之事，一向是他亲自去说。从前，也算是断君生身边的二把手。
“俗话说，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啊。”断君生摆弄着兰花指道，“这身边的人要反，你拦也拦不住。”
这话萧无常听在耳中，莫名有些不舒服。他不欲再多言了，便站起了身来。
“到此为止吧。”萧无常站起了身来，“我答应了。”
他转身就朝门外走，但断君生却忽然喊住了他。
“萧公子，”那人在他身后问，“你相信宿命吗？”
“我信。”萧无常头也不回道。
“那如果，宿命终了并不好呢？”
“顺其自然。”
古书上有言，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得了。好与不好，或许也不过在一念之间。
关上门后，萧无常摇了摇头，从结界中穿梭而过。
他绕过那些兵士，径直下了楼。推开门时，岑吟已经醒了，正在房内喝一碗红米粥。萧无常将小瓷瓶放在桌子上，告诉她说这是自己从一个熟人那里弄来的药。
“抹上试试。”他高兴道，“说不定真的有效！”
岑吟半信半疑，但还是拿了过来。吃罢饭后，她洗净手，倒出了一些来在指尖，而后对着镜子缓缓涂抹在伤疤之上。
那疤痕虽以痊愈，也被珍珠粉消融了不少，但仍旧有狰狞的印记。岑吟不抱什么希望，因此只是涂上去试一试。那瓷瓶里的东西如凝露一般，是极软的香膏状，抹上去的时候香气扑鼻。
因为这香气实在好闻，萧无常反而觉得蹊跷。见岑吟抹完，他就凑到那人脸颊边嗅了嗅，然后又从瓶子里倒出一点涂在手指上舔了一口。
他是想试试有毒无毒，谁知岑吟以为他登徒子的毛病犯了，上前就在他肩上拍了一巴掌。谁知这一拍不打紧，竟然把萧无常拍出一口血来，把她吓了一跳。
“不妨事不妨事。”萧无常擦着嘴角道，“我吃不了人间的东西，会吐血说明是人间之物，如此我就放心了。”
“胡闹！”岑吟大怒，“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既然不信你拿回来做什么！”
“我觉得他不会骗我。”萧无常咕哝道，“但是这也太香了……”
岑吟不在理他。她收起瓷瓶，对着镜子看了看，没觉得有什么异样，但姑且先收着。
萧无常让她今夜早些休息，什么都别想，不要多思多虑，养好了再做考虑。岑吟答应了，其实她有些发烧，但自觉无事，因此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告诉萧无常，而是入了夜自己先早早睡了。
她睡着之后，萧无常便一个人点着油灯在屋子里看书。他翻着的是一本《南柯梦》，就在灯下一页一页地看，私下里寂静无声。
看着看着，他忽然直起身，朝旁边看了一眼。往常这时候，枕寒星都会歪在一张椅子上睡觉。那小子有时候犯困，不拘在哪里都能睡着，管他是躺着坐着还是站着。
萧无常出了会神，放下书本，独自走到了窗边。
他掀开避风的帘子，伸手摸了摸糊着明纸的窗扇，随后缓缓推开了木窗。
冷风骤然入内，吹起了他鬓角垂落的发。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低头，将手指慢慢地朝眼睛伸了过去。
漆黑夜幕下，下弦月高悬，四周缀着点点繁星。桌上油灯被风吹熄，四下漆黑一片，唯有那男子立在窗前，月色落下，高挑的背影在窗前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没人知道他在做什么，也不得见他此刻是何表情，只是见他微微垂着头。片刻后，背影动了一下，两只手向两旁伸开，一左一右，掌心里漂浮着一个发光的圆球。
那球体一黑一白，在他掌心上冒着金色佛气，旋转不止。随着它们的转动，在那人面前似乎出现了一道金色的门，悬浮在窗前若隐若现。
“师父。”低声的声音在屋内响起，虽然沉稳，却有些疲倦。
光球仍旧在转，门亦在光雾中不断闪现。四下里寂静无声。
似乎静了只有一会，又似乎静了很久，忽然隐约间，有人在他耳边发出了一声叹息。
“怎么了？”一个声音问。
“师父，”萧无常抬起头，闭着眼睛道，“我不是个称职的护法神。”
“为何如此说？”
“陈述事实罢了。”
屋内又陷入了沉默。那光芒黯淡了几分，又转为明亮，冷风吹过光雾，冲散又凝聚，仍徘徊在那扇窗之前。
“你想如何做？”那声音又问。
萧无常叹了口气。
“我决定了，回去疗愈，让圆觉来替我吧。”他闭着眼睛道，“圆觉想来，当比我称职。”
“你想好了？”
“想好了。”
“好，为师答应了。”
“多谢师父，”萧无常点头，“只是眼下……还有件事，我想先了结……”
那扇门中忽然发出一声轻笑。萧无常不解其意，未敢继续开口。但那团光却旋转着，离他越来越近。
“你想做什么，就只管放手去做。”雾中那人低声道。
“师父——”
“如果有什么事，放心，有我。”
一缕金色雾气漂浮不定，声音消失时，一只手抬起来，缓缓驱散了那团光雾。
佛国浮空岛之上，空荡寂静的佛殿内，一个端坐在蒲团上的青衣僧人出了定，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眼前那团金雾消失于无形，神色却有些冷漠，不似从前那般慈悲温和。
蓦地，他忽然将手一张，未全然散尽的雾气被他悉数冻结，化作闪烁的金色冰屑，飘飘洒洒穿过他的手指缓缓落在。
在他面前，一个穿着斗篷戴着兜帽的年轻人正一动不动地站着。过了片刻后，他将头转向了那个青衣僧人。
“尊者心情不好吗？”他问。
“已坐到这个位置，哪里还有情绪可言。”尘海微生道，“只是忽然想看落雪而已。”
“当真要我去吗？”圆觉问。
“你想去吗？”尘海微生反问。
圆觉沉默了片刻。
“我不是个会怜香惜玉的人。”他道。
尘海微生点了点头。
“所以，不急。”
他说着，将手指轻轻一挥。一团金光自他手中现出，落在地上，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形。
“不急。”他又喃喃了一遍。
还不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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