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夺命郎君-缚身
佛国护法不得伤杀同僚, 乃是一条铁律。
西武佛国崇佛尚武，护法之位万年有之，原为庇护疆土而设, 后所护者乃天下修行之人。历代护法神皆凶猛好战, 纵性情迥异, 仍是不改杀心。彼时无律例约束, 相互间常有械斗，严重之时伤及性命, 也葬送了多年修行。
事发多次后, 佛国便降下法旨，命护法神按律行事，不得肆意妄为。而后又在众人身上落下禁制，必要时可约束其行为。
但规矩毕竟是规矩, 约束也只是约束。不能做, 却并不代表做不了。萧无常对贺新凉动手那一刻, 身上的禁制虽起了效用, 但又被其给压制了下去。
他原本已有些狂躁, 但因耗费大量灵力之故，总算渐渐冷静了一些。岑吟见他狂态渐消, 还算松了口气, 否则当真怕他脾气上来滥杀无辜，她相信这个小子做得出来。
而那位海陵城首富，小贺公子的院子如今被弄得一团糟, 沙石碎了一地, 折了不少名贵的花枝与摆件。他躲在暗处，虽然很心疼却也不敢出来看，只能远远感觉着院中两尊神打得昏天地暗, 祈祷着赶快将他们送走。
但在众人所见，那贺将军已是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怪物。血红色瞳孔圆睁，满口尖利倒刺，浑身只大约还有个人形，面庞也仅有上半部分还看得出是个俊美男子，其余皆是妖态。
而此刻，那怪物数次杀戮萧无常不成，已是怒不可遏。他咆哮不已，竟俯下身来四肢着地，以极扭曲的姿态朝萧无常快速爬了过来。
八颗美人头在他身后的触须上不断抖动着，她们漂浮在半空，口中或哭或笑，声音刺得人耳朵生疼。
岑吟发觉这些美人头都比寻常头颅大了许多，且一个个十分艳丽，窜到萧无常面前时，立即张开血盆大口意欲将他吞下。但萧无常抬手便打在对方下巴上，顿时将那头颅击飞。那些新娘头惨叫着飞远，却又被触须拽了回来，一脸怨毒地看着他。
萧无常后退一步，但转眼又一颗美人头已冲到近前。他抬起手来，却又顿了一下，不欲伤其性命，只是向后跳着避开了。
谁知尚未落地，却见贺新凉瞬间出现，面容狰狞扭曲，尖利的指甲朝他脖颈刺来。萧无常一脚踹在他腹部，将他踢到了地上。贺新凉指甲深深刺入地面，受了他这一下，毫发无伤。
“啊……”他发出了似呜咽又似怨恨的声音，一双淌着血泪的眼睛死盯着萧无常不放，“恨啊……”
恨平生，恨君王，恨自己戎马一世，不得善终。
岑吟却见他身形又发生了变化，竟变得更为高大，脚下两具骷髅将他向上抬，似发出了咯咯笑声，诡异地左右摇摆着，仿佛一架颠簸的轿子。
岑吟又觉得伤口疼了起来。恂贝勒看她样子不对，便起身过来，抬手为她治伤。
毕竟是护法神所留之伤，痊愈倒是容易。不单是她，九皇子他也一并治了，将灵力提在手掌中，为那二人疗伤。不多时便减轻了伤口反复的疼痛。
岑吟虽觉得伤势缓和，却莫名心内不安。她下意识地叹了口气。
“莫要动怒，”恂贝勒道，“情绪不起，才可望痊愈。”
“我没有动怒。”
岑吟摇着头，不知他为何做此言。
虽自己被那人所伤，但岑吟所在意者不过是他是否滥杀无辜，以至伤害生人。一己之身对她而言……反倒没那么重要。
何况，她也的确没有生气。起先已听过萧无常说贺将军的事，只觉得……那人有些可怜。
“在大喜之日被杀，如何能平息这怨恨。”她叹道，“想来那原该……是他最意气风发的日子。”
“纵然没有此事，他也未必会快乐。”恂贝勒却道，“于世人而言，婚事二字虽听着美满，却并非人人都合适。何况老贺本就不欲成家，只想做个浪子，蜉蝣一生。”
在这世间，不是所有人都想成婚的。若成束缚，不结这姻缘也罢。
“阁下还不去制止他二人吗？”岑吟问。
“自然要去。”恂贝勒点头，“不过，我且再看看……”
他背对着庭院，不知打斗得如何。但此时一颗美人头却惨叫一声，张口突然朝他咬来。恂贝勒头颅一动，脑后辫子瞬间旋转着飞起，啪地一声将那头颅打得险些裂开。
其余头颅见状，瞬间又飞来几个，意欲取他性命。恂贝勒一见，将头一甩，长长的辫子甩得呼呼生风，竟窜出数米，几下子将那些美人头打得七零八落。
岑吟暗道此人功夫真是了不得，寻常人头发不过装饰，对此人而言竟比那上等的鞭子还好用。何况他也不佩刀也不拿剑，好像那头发就是他从不离身的武器。
几番争斗之间，忽然有一个东西咕噜噜滚到了一旁。岑吟一见，居然是小贺公子给自己的那副卷轴，她急忙站起身来将它捡起，欲靠近贺新凉，将他重新收入画中。
但这时，他却听到了贺新凉在喃喃自语，不知说着什么，隐约像是很凄楚。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他低声道，“最是无情帝王家啊……”
九皇子正摸索着包起的左眼，闻言便看了看那人。他盯着与萧无常厮打的贺新凉看了一会，摇了摇头，像是有些认同他之言语。
“帝王之家，情分最是虚假。”他道，“卸磨杀驴之事，史书上写的还少吗？”
其实九皇子一直觉得这些人可怜，但人各有命，一切后果皆是前身业障所致，终须偿还。他无权干涉，也只能悲叹两句而已。
“到底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而另一边，萧无常已是渐渐失去了耐性。只见他抬掌猛地架开贺新凉的手，扯住他的脖颈将他狠狠地砸在地上，接着五指一张，欲捏断他的脖颈。
但贺新凉挣扎不已，竟脱离了束缚，转身欲再同他争斗。当此二人孰胜孰败已有所定论，无论贺新凉如何化形，他仍是渐渐落了下风。
“还不帮忙！”萧无常忽然冲着恂贝勒喊了一声，“你真要我把他打死才出手？”
恂贝勒像是早有预料他会如此说，当下便转过身来，将手负在了背后。他似乎是笑了一下，突然脑后的鞭子就抖动起来，竟越来越长，如陀螺一样在他身后转动不停。
忽然，只听嗖嗖一声，那长长的辫子已从他脑后直朝那两人而去。它左右开弓，抽开那些飞舞着的美女头，意图将它们捆起来。
那些美人头惨叫起来，纷纷四下躲避，如游蛇一般。恂贝勒将头一甩，辫子来回旋转，将那些东西打得七零八落，一个个惨叫出声。
贺将军见势不妙，急忙欲回身躲避，但辫子已朝他而来，被萧无常拽起一头来扔到他旁边。那辫子瞬间便缠上了他的身体，一下将他和他身后那些怪物缠得结结实实。
萧无常这时上前，在贺将军发出咆哮之前用白布堵住了他的嘴，又一脚将他腿下的骷髅踢碎，化为了粉尘。
贺新凉意图挣扎，奈何被那辫子缠得极紧，令他喘不过气起来。恂贝勒仍是甩了甩头，那辫子上竟冒出了阵阵佛光，正在压制他的邪气。
萧无常也助了他一臂之力。在二人合力之下，贺新凉渐渐恢复了原本的容貌。那八颗美女头也惨叫着逐渐化作了青烟，消失在了他后背上。
不多时，那位英武的贺将军便又出现在了众人面前。但他被紧紧地捆着，虽神智仍不全，但也动弹不得。无论他如何奋力挣扎，都没能挣脱束缚。
岑吟将画卷丢给萧无常，他展开来略施法术，瞬间将那男子又收在了画中。
画像复原后，他将卷轴卷起，持在了手中。恂贝勒也将辫子收回，拍了拍衣襟，缓步朝他走了过去。
“你倒是停手得恰到好处。”他对萧无常道，“再迟一点，应该就能治你个伤杀同僚之罪了。”
“不能拿我归案，你还有些失望是吗？”萧无常冷冷道。
“师出无名，自然是不高兴的。”恂贝勒道，“也罢了，毕竟是他动手在先，还差点伤害无辜人命。”
他说着，转头看了岑吟一眼。
萧无常明白他的意思，也不欲与他过多争执。他越过那人朝岑吟走去，在她面前半跪下来查看她的伤势。
“可好些了吗？”他问，“还疼吗？”
“疼倒是不疼了，只是觉得不舒服。”岑吟道，“也罢……大约是不妨事了。”
萧无常听了，虽然不放心，却因身在此处而不便多说。他将岑吟扶起来，又拽了九皇子一把，又转身去看身后那人。
在他后面，恂贝勒持着画轴，正用它敲着自己的手。半晌后，他看了萧无常一眼，似是在盘算什么。
他这样的神色，自然瞒不过后者的眼睛。
“你打算如何上报？”萧无常问。
“如实。”
“好啊。既如此，就请吧。”
“不怕我夸大其词？”
“出家人不打诳语。”萧无常道，“你不会。”
恂贝勒笑了一声。他点了点头，持着画卷忽然一转。原地刮起一阵蓝色的旋风，而他已消失在了风中。
此事虽来得诡异，却也就这样不了了之了。萧无常担心岑吟的伤势，带着他与九皇子尽快赶回了迎松客栈。临走之前，他将事情跟小贺公子简单说明，还给了他一小袋银子，以作修缮和处理那些仆人的后事。
小贺公子哪里要这些银子，执意不肯收，萧无常却一定要给，到底还是硬塞给了他。他恭敬谢过，又命人寻出许多珍贵药材，上等丝绸等，尽数送给了萧无常，作为他抓鬼的报酬。
但萧无常却十分明白，老贺哪里是鬼，分明是保家仙。只可惜周遭为邪气所染，他又是个动不动就发病的疯子，记忆错乱时，竟将数件事混为一谈，这才变成了今日这副模样。
三人不欲久留，同小贺公子告辞，回了迎松客栈。老内监一早就得了消息说九皇子不好，急急的在楼下等了几个时辰。一见到九皇子的样子，唬得不得了，什么都顾不上了，慌忙拉着他上了楼。
岑吟害怕受风，也一直用布遮着脸，快步回了客房。萧无常要小二取了清水和暖炉，将屋子烘暖，又沾湿了帕子为她擦拭伤口。
“还疼吗？”他忧虑地问，“是我的错，未料到那家伙太凶，没能及时制止，竟伤到了你。”
“此事与你无关，是我自己阻拦他所致，不必在意。”岑吟道，“只是贺将军如此之凶，为何佛国要选他做护法神？”
“的确，原本不该有他。”萧无常道，“他万般皆备，只是性情不定，差在此事上迟迟不能尘埃落定。但那时盂兰盆会将至，护法神之位又空缺太久，不得已只能将他补入了。”
岑吟听罢，叹了口气。她坐在椅子上，仰着脸让萧无常为自己处理伤口。但如今口子已经愈合，似乎无恙，只是脸色也做下了疤痕，一时完全无法去除。
她起先还想问问自己是何模样？但她看萧无常脸色不好，想了想只是要了一面镜子，欲自己看一看伤势如何。
谁知这一看，就见自己眼尾处落下了两道又长又尖锐的疤痕，看着触目惊心。萧无常试了数次意欲让它还原，都无济于事。那伤疤上沾染了佛气，纵然抽离也难以消退，一时之间，束手无策。
“此事都是我的不是。”萧无常愧疚道，“若我那时就杀了那小子……或许倒不会有这些事了。”
“此事与你无关，你自责什么。”岑吟叹气，“他朝着九皇子去，我若不拦着难道看着他杀了九皇子？但我一介凡人也没什么大能耐，一剑刺穿他脚背已是不容易了。”
“我本来不欲杀他。”
“见我受伤……才起了杀心？”
“是。”
岑吟看了看他，觉得他皱着眉的样子有些好笑，便冲他笑了笑。
“罢了。留疤就留疤，横竖旁人问起，我还可以说是捉鬼时候留下来的。”她道，“我又不以色示人，美丑不十分重要。”
萧无常没有作声。他独自坐在太师椅上，一言不发。
岑吟知道他心里不好受，恐怕不想个两天三天的过不了这个坎。索性她也不在多说，既然无事，也就擦了擦脸，预备早些休息，养养精神。
而且比起自己来，她更想知道九皇子伤势如何了？那人似乎伤得不轻，也不知眼珠到底能否保住。
不过令人惊讶的事，九皇子回了房间之后，忽然就没了消息。外面把守的兵士增添了一倍，但大门却紧闭，不允许任何人入内。没有人知道他在里面做什么，只见一盆盆的清水被端出来，还有各色药桶，药包等，竟大有闭门疗伤之态。
他这举动，岑吟虽觉得惊讶，却也在意料之中。她猜测这定是老内监安排的，大约是怕走了寒气，或是耽误了伤势，加之寒冬腊月，干脆让他闭门休养，莫要见人。
好在岑吟伤得不重，加上有灵力疗愈，早已恢复得七七八八。伤疤留了也就留了，她的确没把这件事非常挂在心上。
但她并不知道，关于她的伤，还有一个人，比萧无常要急上一百倍。
在那黑河龙宫之内，敖夜不知怎的听到了岑吟破相的消息，暴跳如雷，立刻命人送珍珠粉过去，多送一些，要最最上等，不可怠慢。
那兔子精正在他身边端茶倒水，闻言便动了歪脑筋，想要趁此机会回到萧无常身边去。然而，当他提出那边人手或许不够，他也去帮忙照顾时候，敖夜却一口就否拒了。
“你？你就乖乖在这待着吧。否则我让你去送信，你还不得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你休想。”
兔子精欲哭无泪，只能屈辱地继续端着盘子在旁边侍奉，还要被他颐指气使地呼来喝去。
龙宫之内，最不缺的就是珍珠粉。敖夜准备了十几种上品珍珠磨制的粉末，也不知哪个有用，通通磨碎了，分门别类包装，而后差人去叫阿博，命阿博送去给了岑吟。
当那一大包珍珠粉交在岑吟手中时，萧无常大喜过望。原来本草纲目上有记载，珍珠粉功效颇多，譬如镇心点目，安魂魄，亦可生肌祛疤。他抓了一把珍藏的金瓜子送给阿博，算是他的跑腿费。
其实这跑腿费，敖夜也给了。阿博两边赚钱，倒也欣喜若狂，乐不可支地回黑河去了。
他一走，萧无常立刻就开始给岑吟涂抹上药。果不其然，这珍珠粉有奇效，大约被施加了龙族灵气，立竿见影，伤疤居然真的淡了。
但可惜的是，伤疤虽然淡了，却仅仅只是淡了，并未完全性消失，仍旧可以看到不深不浅一道引子。
不过，岑吟倒是觉得不妨事，脸色有道疤痕或许未必就让自己万劫不复了。她每日仍旧做自己的事，盘算着何时再去阴楼查探。
因为受伤之故，入阴楼的日子被无限推迟了。眼看萧无常也没有要出发的意思，加之岑吟明白自己尚未完全调养过来，因而也就默许了互相之间谁也不提这个，且等着什么时候好些了什么时候再去。
萧无常知道她心中仍记挂此事，因此想了想，要她歇着，自己进去看看。因为有冷星绝之事在先，进了阴楼就没能再出来，所以岑吟要他再三保证绝对不自己独自进阴楼，这才放心让他去了，还嘱咐他说查好了快些回来。
桩桩件件，重重托付，萧无常都说记住了。
“若无他事，就早些回来。”岑吟道，“要去我们一起去，谁也别擅自决定。”
“好，”萧无常点头，“一定。”
他出门后，岑吟要了些茶水点心，预备填填肚子。果然人一到冬天就难免增加了吃喝，为着储存热量，因此她也裹着个毛毯，吃了些温热的东西，这才觉得身体暖和起来了。
萧无常信守承诺，随是去了几次城北，但只远远看着，盘查一番，没有靠近。但无论他如何查探，那阴楼都没什么变化，只是重重阴气困锁，一时之间竟也没有异样。
如此往返数次，皆是无功。
既无功，只能折返。路上遇到许多买滋补品的，萧无常担心岑吟，就自作主张买了许多阿胶红枣枸杞桂圆，带回来给她煮粥喝。
岑吟体质特殊，吃了这些东西就犯困，一困便要睡上好几个时辰。每每这时萧无常便独自坐在房间里看起书来，他希望岑吟能睡个好觉，但他又无端有些心神不宁。
其实，他有些犹豫，是否要去找一趟师父，同他禀明此事，看他如何裁夺。
但就在他犹豫之时，忽然外面响起了扣门声。他放下书本起身去开门，一边想着会是何人一边拉开了大门。
谁知一见，他竟有些意外。那人不是别人，而是九皇子。而且，是他独自前来的。
九皇子的精气神看着好了许多，只是左眼还抱着白色麻布，讲话依旧嘶哑如故。他看着萧无常，冲他笑了一笑。
“我这里有人想见你。”他轻声道。
“是何人？”萧无常问。
“你来了就知道了。”
九皇子说着，让出路来，示意他出门。
萧无常犹豫了一下，朝右侧看了看。连通着两处房间的门此刻已经关上了，岑吟就在另一间屋子里睡着未醒。
他想了想，点了点头。九皇子看着他迈过门槛，关闭了门扇后，便带着他朝楼上走去。
“九殿下，敢问来者是善还是不善？”萧无常道。
“我说他善，大约你也不信。”九皇子笑道，“不过，这个人一老早就托我为他引荐引荐你，而且他说……你认识他，也见过他。”
“哦？”
“你不会后悔的。”九皇子冲他使了个俏皮的眼色，“信我。”
“好。”萧无常点头，“既然殿下说了，那我信得过殿下。”
两人一面说一面走着，来到了楼上。萧无常看到那一排立得笔直的士兵，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眉头挑了一下，但并未做声。九皇子则将他引到门前，又转头看了看他。
“那人其实等你多时了。”他道，“萧公子，请吧。”
他说着，推开了自己的房门。
不知故人到此间，把酒尽欢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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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武佛国崇佛尚武，护法之位万年有之，原为庇护疆土而设, 后所护者乃天下修行之人。历代护法神皆凶猛好战, 纵性情迥异, 仍是不改杀心。彼时无律例约束, 相互间常有械斗，严重之时伤及性命, 也葬送了多年修行。
事发多次后, 佛国便降下法旨，命护法神按律行事，不得肆意妄为。而后又在众人身上落下禁制，必要时可约束其行为。
但规矩毕竟是规矩, 约束也只是约束。不能做, 却并不代表做不了。萧无常对贺新凉动手那一刻, 身上的禁制虽起了效用, 但又被其给压制了下去。
他原本已有些狂躁, 但因耗费大量灵力之故，总算渐渐冷静了一些。岑吟见他狂态渐消, 还算松了口气, 否则当真怕他脾气上来滥杀无辜，她相信这个小子做得出来。
而那位海陵城首富，小贺公子的院子如今被弄得一团糟, 沙石碎了一地, 折了不少名贵的花枝与摆件。他躲在暗处，虽然很心疼却也不敢出来看，只能远远感觉着院中两尊神打得昏天地暗, 祈祷着赶快将他们送走。
但在众人所见，那贺将军已是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怪物。血红色瞳孔圆睁，满口尖利倒刺，浑身只大约还有个人形，面庞也仅有上半部分还看得出是个俊美男子，其余皆是妖态。
而此刻，那怪物数次杀戮萧无常不成，已是怒不可遏。他咆哮不已，竟俯下身来四肢着地，以极扭曲的姿态朝萧无常快速爬了过来。
八颗美人头在他身后的触须上不断抖动着，她们漂浮在半空，口中或哭或笑，声音刺得人耳朵生疼。
岑吟发觉这些美人头都比寻常头颅大了许多，且一个个十分艳丽，窜到萧无常面前时，立即张开血盆大口意欲将他吞下。但萧无常抬手便打在对方下巴上，顿时将那头颅击飞。那些新娘头惨叫着飞远，却又被触须拽了回来，一脸怨毒地看着他。
萧无常后退一步，但转眼又一颗美人头已冲到近前。他抬起手来，却又顿了一下，不欲伤其性命，只是向后跳着避开了。
谁知尚未落地，却见贺新凉瞬间出现，面容狰狞扭曲，尖利的指甲朝他脖颈刺来。萧无常一脚踹在他腹部，将他踢到了地上。贺新凉指甲深深刺入地面，受了他这一下，毫发无伤。
“啊……”他发出了似呜咽又似怨恨的声音，一双淌着血泪的眼睛死盯着萧无常不放，“恨啊……”
恨平生，恨君王，恨自己戎马一世，不得善终。
岑吟却见他身形又发生了变化，竟变得更为高大，脚下两具骷髅将他向上抬，似发出了咯咯笑声，诡异地左右摇摆着，仿佛一架颠簸的轿子。
岑吟又觉得伤口疼了起来。恂贝勒看她样子不对，便起身过来，抬手为她治伤。
毕竟是护法神所留之伤，痊愈倒是容易。不单是她，九皇子他也一并治了，将灵力提在手掌中，为那二人疗伤。不多时便减轻了伤口反复的疼痛。
岑吟虽觉得伤势缓和，却莫名心内不安。她下意识地叹了口气。
“莫要动怒，”恂贝勒道，“情绪不起，才可望痊愈。”
“我没有动怒。”
岑吟摇着头，不知他为何做此言。
虽自己被那人所伤，但岑吟所在意者不过是他是否滥杀无辜，以至伤害生人。一己之身对她而言……反倒没那么重要。
何况，她也的确没有生气。起先已听过萧无常说贺将军的事，只觉得……那人有些可怜。
“在大喜之日被杀，如何能平息这怨恨。”她叹道，“想来那原该……是他最意气风发的日子。”
“纵然没有此事，他也未必会快乐。”恂贝勒却道，“于世人而言，婚事二字虽听着美满，却并非人人都合适。何况老贺本就不欲成家，只想做个浪子，蜉蝣一生。”
在这世间，不是所有人都想成婚的。若成束缚，不结这姻缘也罢。
“阁下还不去制止他二人吗？”岑吟问。
“自然要去。”恂贝勒点头，“不过，我且再看看……”
他背对着庭院，不知打斗得如何。但此时一颗美人头却惨叫一声，张口突然朝他咬来。恂贝勒头颅一动，脑后辫子瞬间旋转着飞起，啪地一声将那头颅打得险些裂开。
其余头颅见状，瞬间又飞来几个，意欲取他性命。恂贝勒一见，将头一甩，长长的辫子甩得呼呼生风，竟窜出数米，几下子将那些美人头打得七零八落。
岑吟暗道此人功夫真是了不得，寻常人头发不过装饰，对此人而言竟比那上等的鞭子还好用。何况他也不佩刀也不拿剑，好像那头发就是他从不离身的武器。
几番争斗之间，忽然有一个东西咕噜噜滚到了一旁。岑吟一见，居然是小贺公子给自己的那副卷轴，她急忙站起身来将它捡起，欲靠近贺新凉，将他重新收入画中。
但这时，他却听到了贺新凉在喃喃自语，不知说着什么，隐约像是很凄楚。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他低声道，“最是无情帝王家啊……”
九皇子正摸索着包起的左眼，闻言便看了看那人。他盯着与萧无常厮打的贺新凉看了一会，摇了摇头，像是有些认同他之言语。
“帝王之家，情分最是虚假。”他道，“卸磨杀驴之事，史书上写的还少吗？”
其实九皇子一直觉得这些人可怜，但人各有命，一切后果皆是前身业障所致，终须偿还。他无权干涉，也只能悲叹两句而已。
“到底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而另一边，萧无常已是渐渐失去了耐性。只见他抬掌猛地架开贺新凉的手，扯住他的脖颈将他狠狠地砸在地上，接着五指一张，欲捏断他的脖颈。
但贺新凉挣扎不已，竟脱离了束缚，转身欲再同他争斗。当此二人孰胜孰败已有所定论，无论贺新凉如何化形，他仍是渐渐落了下风。
“还不帮忙！”萧无常忽然冲着恂贝勒喊了一声，“你真要我把他打死才出手？”
恂贝勒像是早有预料他会如此说，当下便转过身来，将手负在了背后。他似乎是笑了一下，突然脑后的鞭子就抖动起来，竟越来越长，如陀螺一样在他身后转动不停。
忽然，只听嗖嗖一声，那长长的辫子已从他脑后直朝那两人而去。它左右开弓，抽开那些飞舞着的美女头，意图将它们捆起来。
那些美人头惨叫起来，纷纷四下躲避，如游蛇一般。恂贝勒将头一甩，辫子来回旋转，将那些东西打得七零八落，一个个惨叫出声。
贺将军见势不妙，急忙欲回身躲避，但辫子已朝他而来，被萧无常拽起一头来扔到他旁边。那辫子瞬间便缠上了他的身体，一下将他和他身后那些怪物缠得结结实实。
萧无常这时上前，在贺将军发出咆哮之前用白布堵住了他的嘴，又一脚将他腿下的骷髅踢碎，化为了粉尘。
贺新凉意图挣扎，奈何被那辫子缠得极紧，令他喘不过气起来。恂贝勒仍是甩了甩头，那辫子上竟冒出了阵阵佛光，正在压制他的邪气。
萧无常也助了他一臂之力。在二人合力之下，贺新凉渐渐恢复了原本的容貌。那八颗美女头也惨叫着逐渐化作了青烟，消失在了他后背上。
不多时，那位英武的贺将军便又出现在了众人面前。但他被紧紧地捆着，虽神智仍不全，但也动弹不得。无论他如何奋力挣扎，都没能挣脱束缚。
岑吟将画卷丢给萧无常，他展开来略施法术，瞬间将那男子又收在了画中。
画像复原后，他将卷轴卷起，持在了手中。恂贝勒也将辫子收回，拍了拍衣襟，缓步朝他走了过去。
“你倒是停手得恰到好处。”他对萧无常道，“再迟一点，应该就能治你个伤杀同僚之罪了。”
“不能拿我归案，你还有些失望是吗？”萧无常冷冷道。
“师出无名，自然是不高兴的。”恂贝勒道，“也罢了，毕竟是他动手在先，还差点伤害无辜人命。”
他说着，转头看了岑吟一眼。
萧无常明白他的意思，也不欲与他过多争执。他越过那人朝岑吟走去，在她面前半跪下来查看她的伤势。
“可好些了吗？”他问，“还疼吗？”
“疼倒是不疼了，只是觉得不舒服。”岑吟道，“也罢……大约是不妨事了。”
萧无常听了，虽然不放心，却因身在此处而不便多说。他将岑吟扶起来，又拽了九皇子一把，又转身去看身后那人。
在他后面，恂贝勒持着画轴，正用它敲着自己的手。半晌后，他看了萧无常一眼，似是在盘算什么。
他这样的神色，自然瞒不过后者的眼睛。
“你打算如何上报？”萧无常问。
“如实。”
“好啊。既如此，就请吧。”
“不怕我夸大其词？”
“出家人不打诳语。”萧无常道，“你不会。”
恂贝勒笑了一声。他点了点头，持着画卷忽然一转。原地刮起一阵蓝色的旋风，而他已消失在了风中。
此事虽来得诡异，却也就这样不了了之了。萧无常担心岑吟的伤势，带着他与九皇子尽快赶回了迎松客栈。临走之前，他将事情跟小贺公子简单说明，还给了他一小袋银子，以作修缮和处理那些仆人的后事。
小贺公子哪里要这些银子，执意不肯收，萧无常却一定要给，到底还是硬塞给了他。他恭敬谢过，又命人寻出许多珍贵药材，上等丝绸等，尽数送给了萧无常，作为他抓鬼的报酬。
但萧无常却十分明白，老贺哪里是鬼，分明是保家仙。只可惜周遭为邪气所染，他又是个动不动就发病的疯子，记忆错乱时，竟将数件事混为一谈，这才变成了今日这副模样。
三人不欲久留，同小贺公子告辞，回了迎松客栈。老内监一早就得了消息说九皇子不好，急急的在楼下等了几个时辰。一见到九皇子的样子，唬得不得了，什么都顾不上了，慌忙拉着他上了楼。
岑吟害怕受风，也一直用布遮着脸，快步回了客房。萧无常要小二取了清水和暖炉，将屋子烘暖，又沾湿了帕子为她擦拭伤口。
“还疼吗？”他忧虑地问，“是我的错，未料到那家伙太凶，没能及时制止，竟伤到了你。”
“此事与你无关，是我自己阻拦他所致，不必在意。”岑吟道，“只是贺将军如此之凶，为何佛国要选他做护法神？”
“的确，原本不该有他。”萧无常道，“他万般皆备，只是性情不定，差在此事上迟迟不能尘埃落定。但那时盂兰盆会将至，护法神之位又空缺太久，不得已只能将他补入了。”
岑吟听罢，叹了口气。她坐在椅子上，仰着脸让萧无常为自己处理伤口。但如今口子已经愈合，似乎无恙，只是脸色也做下了疤痕，一时完全无法去除。
她起先还想问问自己是何模样？但她看萧无常脸色不好，想了想只是要了一面镜子，欲自己看一看伤势如何。
谁知这一看，就见自己眼尾处落下了两道又长又尖锐的疤痕，看着触目惊心。萧无常试了数次意欲让它还原，都无济于事。那伤疤上沾染了佛气，纵然抽离也难以消退，一时之间，束手无策。
“此事都是我的不是。”萧无常愧疚道，“若我那时就杀了那小子……或许倒不会有这些事了。”
“此事与你无关，你自责什么。”岑吟叹气，“他朝着九皇子去，我若不拦着难道看着他杀了九皇子？但我一介凡人也没什么大能耐，一剑刺穿他脚背已是不容易了。”
“我本来不欲杀他。”
“见我受伤……才起了杀心？”
“是。”
岑吟看了看他，觉得他皱着眉的样子有些好笑，便冲他笑了笑。
“罢了。留疤就留疤，横竖旁人问起，我还可以说是捉鬼时候留下来的。”她道，“我又不以色示人，美丑不十分重要。”
萧无常没有作声。他独自坐在太师椅上，一言不发。
岑吟知道他心里不好受，恐怕不想个两天三天的过不了这个坎。索性她也不在多说，既然无事，也就擦了擦脸，预备早些休息，养养精神。
而且比起自己来，她更想知道九皇子伤势如何了？那人似乎伤得不轻，也不知眼珠到底能否保住。
不过令人惊讶的事，九皇子回了房间之后，忽然就没了消息。外面把守的兵士增添了一倍，但大门却紧闭，不允许任何人入内。没有人知道他在里面做什么，只见一盆盆的清水被端出来，还有各色药桶，药包等，竟大有闭门疗伤之态。
他这举动，岑吟虽觉得惊讶，却也在意料之中。她猜测这定是老内监安排的，大约是怕走了寒气，或是耽误了伤势，加之寒冬腊月，干脆让他闭门休养，莫要见人。
好在岑吟伤得不重，加上有灵力疗愈，早已恢复得七七八八。伤疤留了也就留了，她的确没把这件事非常挂在心上。
但她并不知道，关于她的伤，还有一个人，比萧无常要急上一百倍。
在那黑河龙宫之内，敖夜不知怎的听到了岑吟破相的消息，暴跳如雷，立刻命人送珍珠粉过去，多送一些，要最最上等，不可怠慢。
那兔子精正在他身边端茶倒水，闻言便动了歪脑筋，想要趁此机会回到萧无常身边去。然而，当他提出那边人手或许不够，他也去帮忙照顾时候，敖夜却一口就否拒了。
“你？你就乖乖在这待着吧。否则我让你去送信，你还不得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你休想。”
兔子精欲哭无泪，只能屈辱地继续端着盘子在旁边侍奉，还要被他颐指气使地呼来喝去。
龙宫之内，最不缺的就是珍珠粉。敖夜准备了十几种上品珍珠磨制的粉末，也不知哪个有用，通通磨碎了，分门别类包装，而后差人去叫阿博，命阿博送去给了岑吟。
当那一大包珍珠粉交在岑吟手中时，萧无常大喜过望。原来本草纲目上有记载，珍珠粉功效颇多，譬如镇心点目，安魂魄，亦可生肌祛疤。他抓了一把珍藏的金瓜子送给阿博，算是他的跑腿费。
其实这跑腿费，敖夜也给了。阿博两边赚钱，倒也欣喜若狂，乐不可支地回黑河去了。
他一走，萧无常立刻就开始给岑吟涂抹上药。果不其然，这珍珠粉有奇效，大约被施加了龙族灵气，立竿见影，伤疤居然真的淡了。
但可惜的是，伤疤虽然淡了，却仅仅只是淡了，并未完全性消失，仍旧可以看到不深不浅一道引子。
不过，岑吟倒是觉得不妨事，脸色有道疤痕或许未必就让自己万劫不复了。她每日仍旧做自己的事，盘算着何时再去阴楼查探。
因为受伤之故，入阴楼的日子被无限推迟了。眼看萧无常也没有要出发的意思，加之岑吟明白自己尚未完全调养过来，因而也就默许了互相之间谁也不提这个，且等着什么时候好些了什么时候再去。
萧无常知道她心中仍记挂此事，因此想了想，要她歇着，自己进去看看。因为有冷星绝之事在先，进了阴楼就没能再出来，所以岑吟要他再三保证绝对不自己独自进阴楼，这才放心让他去了，还嘱咐他说查好了快些回来。
桩桩件件，重重托付，萧无常都说记住了。
“若无他事，就早些回来。”岑吟道，“要去我们一起去，谁也别擅自决定。”
“好，”萧无常点头，“一定。”
他出门后，岑吟要了些茶水点心，预备填填肚子。果然人一到冬天就难免增加了吃喝，为着储存热量，因此她也裹着个毛毯，吃了些温热的东西，这才觉得身体暖和起来了。
萧无常信守承诺，随是去了几次城北，但只远远看着，盘查一番，没有靠近。但无论他如何查探，那阴楼都没什么变化，只是重重阴气困锁，一时之间竟也没有异样。
如此往返数次，皆是无功。
既无功，只能折返。路上遇到许多买滋补品的，萧无常担心岑吟，就自作主张买了许多阿胶红枣枸杞桂圆，带回来给她煮粥喝。
岑吟体质特殊，吃了这些东西就犯困，一困便要睡上好几个时辰。每每这时萧无常便独自坐在房间里看起书来，他希望岑吟能睡个好觉，但他又无端有些心神不宁。
其实，他有些犹豫，是否要去找一趟师父，同他禀明此事，看他如何裁夺。
但就在他犹豫之时，忽然外面响起了扣门声。他放下书本起身去开门，一边想着会是何人一边拉开了大门。
谁知一见，他竟有些意外。那人不是别人，而是九皇子。而且，是他独自前来的。
九皇子的精气神看着好了许多，只是左眼还抱着白色麻布，讲话依旧嘶哑如故。他看着萧无常，冲他笑了一笑。
“我这里有人想见你。”他轻声道。
“是何人？”萧无常问。
“你来了就知道了。”
九皇子说着，让出路来，示意他出门。
萧无常犹豫了一下，朝右侧看了看。连通着两处房间的门此刻已经关上了，岑吟就在另一间屋子里睡着未醒。
他想了想，点了点头。九皇子看着他迈过门槛，关闭了门扇后，便带着他朝楼上走去。
“九殿下，敢问来者是善还是不善？”萧无常道。
“我说他善，大约你也不信。”九皇子笑道，“不过，这个人一老早就托我为他引荐引荐你，而且他说……你认识他，也见过他。”
“哦？”
“你不会后悔的。”九皇子冲他使了个俏皮的眼色，“信我。”
“好。”萧无常点头，“既然殿下说了，那我信得过殿下。”
两人一面说一面走着，来到了楼上。萧无常看到那一排立得笔直的士兵，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眉头挑了一下，但并未做声。九皇子则将他引到门前，又转头看了看他。
“那人其实等你多时了。”他道，“萧公子，请吧。”
他说着，推开了自己的房门。
不知故人到此间，把酒尽欢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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