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参子-相和歌
在长白的那个晚上, 萧无常知道应该是最后一晚了。第二日他就要动身回去，不再多做停留。
因地气滋养之故，枕寒星恢复得极好, 虽然睡着未醒, 但却已安稳了心魂。萧无常问了那些参童, 说枕寒星破土而出时可有异兆？参童们说只是枝叶泛出了五色霞光, 除此之外倒是没有其他的异常。
萧无常听罢，道了一声晓得。他放下汤碗, 也不再吃喝, 而是站起身来，揉了揉自己的脖子。
“小鬼，”他喊了丹青一声，“我记得你们这地方, 土产不少吧？都有什么好东西没有, 我去弄点, 给我家……美人带回去。”
“有。”丹青趴在石头上气若游丝道, “人参, 灵芝，木耳, 松茸, 蕨菜，猴头菌，软枣子, 还有山葡萄, 山里红，椴树蜜——”
“打住打住，不要报菜名。”萧无常将手一伸, “这些东西不少，我想要些干货。”
“有的，你想要哪几种？我们有处雪洞，存了不少过冬食粮，可以送你一些。”
“每种都来点吧。”
丹青哭笑不得，心说还真是贪心，就算每种给他二两，都够吃好久的。
他挥了挥手，示意几个大些的参童带萧无常去取东西。取出来的干货，被分门别类，以草叶包裹，装在了两个旧竹筐里，递给了萧无常。
“啊……好生麻烦，还要提回去。”萧无常拎着竹筐道，“要是有什么办法，可直接传递就好了。”
“这事好办呀。”丹青坐起来道，“我知道两个信客，乃是山麓鱼类，属长白水族，转为各家跑腿。若是需要，我去喊他们一声就行。”
“这个好，”萧无常大喜，“事不宜迟，现在就去吧。”
“稍等……我的后背还痛呢……”
那两人正在商讨如何寄物，不远处的骷髅却带着几个参童们在玩画格子。他们拿着小木棍，字地上画得正起劲，谁都没有注意到，在洞口的岩缝里，有一只蝎子正在慢慢爬过来。
那蝎子是一只山蝎，个头不大，算是长白的妖物，本是出来觅食的。结果嗅到了这里有参童的气味，口水直流，暗搓搓地爬过来，欲悄悄蜇伤一只，偷偷带走。
它溜进洞里，一见有这么多胖娃娃，不由得眼花缭乱。四处看了半天后，它摆动着尾部，盯上了一个娇笑的女童。她正独自蹲在篝火旁烤栗子，等着壳子爆掉好拨开来吃。
那蝎子蠕动着爪子，趁人不备，猛地朝那女童快步而去。接近之时，它已经甩出了长尾，准备刺入那女童嫩嫩的皮肉中，令她中毒后化为小人参，再想办法拖走。
它的算盘打得很好，几乎要笑出声来。但就在钩刺要刺中那参童之时，它忽然感觉身上一重，竟是被人提着尾巴给捏了起来，吊在了半空。
萧无常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只是出个神的功夫，就能捉到一只蝎子。好奇之下便捏住它的脊背来回翻弄，感叹着小东西长得真别致。
“你们这有蝎子。”他惊喜道。
丹青一听，暗道又是这些东西，老是来骚扰参童，不胜其烦。他叹了口气，想告诉萧无常丢到外面就好，不必多费什么心思。
那蝎子张牙舞爪地挥动着钳子，一见那人好奇地盯着自己看，登时挣扎起来。尾部的钩刺猛地刺出，暗道老子非要给这个不知好歹的男人点颜色看看！
但下一刻，萧无常就张开口，直接将它放到了嘴里，嘎吱嘎吱地嚼着，两口三口就把它给吞了。
骷髅和那群参童当时就惊呆了。他们愣愣地看着萧无常吃蝎，都唬得不得了，心说这个人太可怕了！
“哎嘛，这吃的，”那骷髅道，“嘎嘣脆啊！也不怕蜇了舌头……”
“好吃。”萧无常把那蝎子吃得就剩一个尾巴，“好久没吃这种东西了。”
那骷髅搂着参童，在他们耳边絮絮叨叨，告诉他们这个叔叔很可怕，千万不要招惹他。
积雪化消的时候，洞外的红松树上来了一只雪地松鼠，爬上爬下地寻找松果。找到之后，就敲敲打打地剥开壳子扒拉里面的松子吃，一边吃一边在嘴里塞了满满一颊囊。
它正吃得起劲，忽然听到了一声口哨响。转过头时，只见一个白衣男子站在雪中，手掌伸着，里面放着许多榛果和松子。
那松鼠胡须抖了抖，打量了那个男子一阵，还是甩起大尾巴朝他跑了过去，一下子就跑到了他脚下。
萧无常见它来了，就蹲下身，将手背搁在了雪地上。那松鼠用两只前爪不停地在他手上扒拉坚果，咕噜噜地啃了一圈后便塞入口中。
两颊都塞满之后，它就心满意足地跑掉了。但没一会又跑了出来，显然是将那些食物都储存在了不远处的洞里。
它看到萧无常还在原地，便跳到一处石头上，向他索要果子。
萧无常将手伸开，它站到了那人手上，捧起一颗大榛子咔咔地咬着，不一会就拨开了一粒榛果。
它刚剥开壳子，萧无常就把榛果拿走了。它只能又拿起一个再剥。谁知它剥一个萧无常拿走一个，开一粒就被拽走一粒。那一会子的功夫，它竟成了个剥榛鼠，给萧无常剥了足有半个时辰。
因为狼长得好看，那松鼠也没在意旁的，就只是一边磕榛子一边眨巴着大眼睛看他。
狼却不管那个，只顾着吃榛子，朝上面一丢然后张嘴接住。
“别看我，好好磕。”他吩咐那松鼠道。
松树剥了多久，萧无常就吃了多久。到最后他实在吃不下了，才把剩下的榛子都给了那松鼠，看着它快乐地塞饱颊囊，而后蹦蹦跳跳地走了。
眼见着天快黑了，萧无常抖了抖身上的榛果碎屑，从倚着的石头上直起身来。一旁有参童用雪莲叶为他盛来雪水，他接过来喝了一口，随后慢慢喝光，又把那叶子还给了参童。
“枕寒星醒了吗？”他问。
“醒了。”那参童道，“丹青哥哥说，要他再休息一夜，明早再走。”
“好。”
萧无常点了点头，拍拍手，起身随着那参童回了岩洞。
谁知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吵嚷声。他顿了一会，没有立刻进去，而是立在洞外，小心地朝洞中张望。
只见枕寒星站在地上，紧握着拳头，怒气冲冲地瞪着下方一个穿着红肚兜的人参童子。后者不是旁人，正是丹青。
“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枕寒星质问道，“你简直胡作非为！就该从这雪山里滚出去！”
“我不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丹青坐在地上仰头看着他，“我救了你，悉心照料，你如何还反过来说是我的不是？”
“为什么要让上重天带走那些族人？”
“他们每过百年便会来一次，近日恰巧在你回家时登门罢了。这规矩几千年了，若不给他们，又该怎么办？”
“你不会躲起来吗？长白那么大，你难道不知道如何躲避吗？”
“谈何容易，这规矩从未被打破过，若一朝寻参童不见，岂非引起上面的注意？”丹青同他讲理道，“若事情闹大，上面派了天兵天将，这些参童有几个能与之抗衡？等那时都捉了去，不去让他们取用，总归留下的更多。”
“上面上面，你就那么怕他们？”枕寒星朝他吼道，“鸩丹青，你就是个胆小鬼！懦夫！你不配！你根本就守不了任何人！”
“若不是我，你现在早已魂飞魄散了，哪里还有机会在这同我大呼小叫！”丹青用他那娃娃音反驳道，“你不感谢我，反而说我这个不配，那个不配，我看你更配，你要怎么做，杀上天庭吗？”
“杀就杀，难道我会怕！”
“天真！一把年纪了，在凡间早就是老头子了，还是这么天真！”
“你——”
“你想单打独斗，就自己去打去斗，别连累族人！”丹青冲他生气道，“你自己跟在护法神身边，得了人身，得了修行，将来自然往生极乐，已是令人艳羡之事，可你不该一时意气，毁了你的出生之源！”
“你为什么这么怕天宫？”枕寒星不甘心地问，“鸩丹青，你之能为，长白之妖有目共睹。你不是没实力争斗之人，为什么如此胆小怕事？”
“古书有言，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丹青对他道，“你之所想所思，同逆转无始劫无异，欲立大功，需师出有名，绝非一朝一夕，一人一马可矣！”
“我不懂你那些大道理。”枕寒星道，“我只知道，我不愿再做败兵穷寇！”
他说着，将手一甩，径直朝洞外走去。掀开藤蔓时，直接与萧无常打了个照面，把他吓了一跳。
“……少郎君。”枕寒星下意识地起手，冲萧无常行礼。
“要去哪里？”萧无常问。
“去外面散散心。”
“那巧了，我也想走走。”萧无常笑道，“一同去吧。”
长白风雪渐冷，转瞬夜幕已至。偶尔有枯黄的松针坠落在地，被冰雪填埋，不知何年才能重见天日。
萧无常在一处山路上走着，垂着手一脸漫不经心。枕寒星跟在后面，眉头微蹙，一言不发。
两人这样沉默地走了一会，还是萧无常先停下了脚步，冲他回过头来。
“怎么不说话？”他问。
“少郎君不出声，我自然不敢出。”
“撒谎。”
“我没有。”
“你心情不佳。”萧无常道，“我想你大约也有话对我说。直说吧。”
“没有。”
“说。”
萧无常这一个字，说得又冷又硬。枕寒星抬起头，看到他那位少郎君冷冷地盯着自己，便抿起了嘴，显然……的确有些烦躁。
“少郎君为何不帮我？”枕寒星问，“那时，那些仙子取我参童，为何不帮我？”
“我出手了，”萧无常道，“但我被人——”
“若是少郎君真心想帮我，又怎么会让一个参童挡下此事？”枕寒星看着他道，“难道拦下他之法，少郎君做不到吗？”
“你是在怪我吗？”萧无常问。
“我不敢。”枕寒星俯身作揖，“我只是心中难受。”
“其实，我明白你心中所想，但可惜我是个外人，如何去断你们雪谷之事。”萧无常摇头叹气，“我愿意帮你，甚至愿以我续命丹药置换。我不怕一己之身受损，但有些事，从来非是你我意愿可改。”
“就别无他法吗？”枕寒星不死心地问，“参童此世，唯以口腹之欲做终，玩耍之日不过区区百年吗？”
“有言道，彼之蜜糖，我之毒霜。”萧无常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族人，其实并不抗拒此事。他们觉得此乃最好的去处，不是装的。”
“我不觉得是好事。”
“那么你想怎么做？”
枕寒星沉默了。他站在山路上，低着头伫立了半晌，用力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隐约似是有什么东西坠在雪地上，又很快地湮没其中。萧无常回身看着他，沉默了片刻后，缓缓抬手，轻轻按在他的头上。
“好孩子。”他安抚道，“心非顽石，皆会情生。不是你的错。”
“少郎君……”
“嗯？”
“为妖邪时，是痛快居多，还是痛苦居多？”
他这问题，倒是问到了点子上。萧无常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沉思片刻，觉得有些难以回答。
“看似痛快，实则痛苦吧。”他答道，“妖邪之名，桎梏第一，壁垒其二。”
“为什么从来不见少郎君哭？”枕寒星又问。
“因为不想输。”萧无常道。
魂断九泉，不见寿终。谁家陌上薄命郎，残樽浊酒笑长生。
“我亦未参悟诸相非相。”
在长白最后那一晚，萧无常一夜没睡，独自在那处立着石碑的断崖边坐到了天明。
冬日昼短夜长，纵然已是黎明，天际却仍旧漆黑一片。他盘膝坐在雪地上，手搭着膝盖，闭目冥思不动。
原因无它，只是有些累了。连日奔波，劳心劳神，加之吸纳长白妖邪，令他灵气消耗过多，十分疲倦。这夜月至三十日，恰是盈轮之时，他便来到这处断崖，呼吸吐纳，汲取月气，滋养魂魄神识。
他在此处独坐温养，神色平和，面容静默。但他并不知四周早已悄悄聚集了许多花妖树怪，都在悄悄看他，仍旧是在感叹他之品貌，实为上乘。
“哎——”一个花妖忽然开口，却被另一个直接打断了，说它哎什么哎，别用方言，讲官话。
“好嘛好嘛。听我说，我今日多方打听过了，他可不是什么狐狸公子，乃是佛国第二护法。”那花妖对同伴耳语道，“我就说呢，寻常狐狸都没他这么好看的。”
“我好像知道，是那个姓萧的护法对吧？”另一个花妖问，“之前不是说，十方界评世间美男子，他也是排在第二？”
“嗨，第一第二有什么要紧，都是虚名。人好看不就行了。”一个树怪道。
“但我看他，灵气有些不稳。”先前那花妖担忧地说，“他似乎心脉上有伤，尚未痊愈。若弃之不管，恐非……”
“那不是你我能管的，别多说了。”
几个妖物小声嘀咕着，又怕他听见，渐渐地也就不再作声了。
萧无常仍旧独自坐在那处断崖上，对着那幽深峡谷，如入定一般一动不动。
他调息着大小周天，却越发疲倦，竟忍不住闭合神识，欲睡上一会。但一阵冷风吹过，刮在他脸上，又有些不适，竟也睡不安稳，很是困倦。
但萧无常深吸一口气，仍是稳住心神，努力修补灵气。他将手结印，抵在眉间，缓缓加持着眉心脉轮，方觉得松泛了一些。
他正疗愈着，却忽然感觉有一道银光落在了脸上，冷气不同冰雪。疑惑之下，他睁开眼睛，却忽见高空现出一轮光圈，旋转不停。阵阵寒气自其中散落，如碎雪般落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银辉。
萧无常觉得那气息有些熟悉，却又一时不知从何而起。他仰头望着那光轮片刻，忽然听到了一阵箜篌之声。随即只见一道银色的影子自那光中飞出，渐渐化出人形，自高处徐徐向他而来。
那影子沐浴月色，徐徐而现，竟是一位飞天，如敦煌壁画一般美轮美奂。她手臂纤长，容貌庄严，淡色披帛随风而动，托举着一朵碧色莲花浮在半空，缓慢飘于悬崖上方。
“幽国部众，以酥油为养，甘露为泉，奉上佛国护法萧无常。”她恭敬道。
那飞天自沙漠而来，衣着华贵却极简。她身姿曼妙，轻盈纤瘦，肚脐上缀着碎珠，锁骨上绘着海娜，眼目半阖，手掌捧着那朵莲花，又落下几尺来，将它呈给了那白衣男子。
“我代众生一问，君可安好？”她朝萧无常问道。
此飞天仪容不凡，乃是西域飞仙，专司法物流通之事，极难召唤。今日出现在此处，着实令人意外。
“在下……尚可。”萧无常应了一声，“你这是……”
他伸出手来，莲花落下，变作杯盏一般大小，被他捧在了手上。那莲蓬之上飘着一团清露，澄澈透明，其中浮着一颗银色明珠，正散发着阵阵银光。
那飞天在空中悬浮着，将双手合十，垂头行礼。
“这是奉养你的幽国部众馈赠之物。”她道，“我受佛力感召而来，特捧此莲花奉上。”
“他们为何如此？”
“他们说你之画像，裂痕骤起。害怕你身魂有损，连夜聚八方之力，劳心费神，方得这一盏甘露，补你灵气。”
“这……”萧无常闻之，反而迟疑了，“不必如此。无功不敢受禄，无德不敢受宠。”
“幽国部众说，愿君长生，永无薄命。”那飞天道，“受箓无需有功，受宠未必无德。唯有一愿，君应则灵。”
“什么愿？”
“望君持金扇，再舞旧曲。”
哈。萧无常在心内笑道，说来说去，果然还是有所求。只是不知自己如今这荣华，能可维持几时呢？
“若我哪一日垂垂老去，摧枯拉朽，可还有如此奉养吗？”他问。
“少郎君不会老的。”一个少年的声音在他身后说。
萧无常与那飞天一同向后看去，只见那白袖绿衫的少年立在雪地中，不知何时来的，但似乎已停驻多时了。
“少郎君不会老的。”那少年又说。
萧无常大笑起来。
“万一我会呢？”
“不会老。”枕寒星摇头道，“也不能老。”
“为什么？”
他之问话，枕寒星答不上来，只能不断摇头。在半空上，那飞天低眉垂目，静静看着下方之人，眼珠一动不动。
“薄命之人，何谈老去呢？”她低声道。
萧无常闭上了眼睛。他想笑，却又笑不出来，任由那霜雪吹拂鬓发，带来阵阵凉意。片刻后，他捧起那朵莲花，将那甘露一饮而尽。
露水既空，莲花光芒渐弱，随即迅速枯萎凋谢，化为飞雪。萧无常看着它四散飞落，吸了口气，拍拍手缓缓站起身来。
枕寒星上前扶了他一把，他却示意不必，自己则取下腰间乌金铁扇，唰啦一声展开，来回翻看着扇面，又渐渐收拢。
“罢了。”他笑道，“既喜欢，活动活动筋骨亦无妨啊。”
言毕，他将手一挥，瞬间面前那峡谷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竟是先前那处长生涧，冰层绵延千里，晶莹如玉，照映着明月熠熠生辉。
那白衣男子走上断崖，自高处落下，无声地立在那冰层之上。他将扇子一挥，两个骨刺冰刀便应声出现在了他靴子下，卡在冰层的纹路中，十分稳固。
“少郎君！”枕寒星在断崖上喊他，“少郎君，若是不愿意，不可勉强……”
“不勉强。”
萧无常说着，举起了黑金折扇，缓缓弯曲膝盖。接着只听嗖地一声，他猛地自原地窜出，直向冰面正中而去，骨刺在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银线。
“此恨长生秋已致。”他喃喃道，“徒留孤魂画中游。”
无论是那飞天，亦或是枕寒星，又或者是那些花妖树怪，皆静默地望着那白衣男子舞冰戏于寒冰之上。君子驭风，迅捷似电，如弓箭离弦，在那冰层顶孑然独行。
冰面如镜，封魂引魄，周遭霜寒飞雪，唯他一人游龙追凤，脚下之刃刷刷作响。那人天生擅舞，飘然中纵横八方，似近又远。不知所舞何曲，不知所唱何歌，纵使寂静无声，依旧空灵悠然，浮游天地中，不过沧海一粟，恰如昙花一现。
此冰戏，原是他少年时所喜之物。那旧时年月，他曾昼夜苦练，从不懈怠，只为博得满堂喝彩，摘得那榜首之位。
但可惜，命运却如置换般无情。他虽有天赋，却始终未能登峰造极，因为他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超过那时的魁首之人。
“我自认并不逊色于人，为何却始终是他者独占鳌头……”
我登不上第一之位。好像从未赢过。
喝彩，头筹，倾慕，皆是旁人的。他一直居于人下，无人欣赏。虽不曾放弃，却终因孤独而日渐冷心，后不再以此为乐。
也因此缘故，他虽然在冰上做扇舞，脸上却无一丝笑容。大约心内郁结，终是难消。
孤寂是毒，能损心智。他不知该如何解，也就不再自寻解脱。
纵然后来升任佛国护法，自始至终，倾心于他之人，不过部分幽国众罢了。幽国之外……并无人赞赏他。
其实他心中有苦，却从不言说，也无人能懂。意志过强之人，旁人总以为他生而无痛，便无形而伤，不以为意。
“萧瑟是石头做的。”他们常常这样取笑。
萧无常从冰层上跃起，又猝然落下，衣摆旋向四周，飞舞如花瓣开合。磅礴的雪雾如风沙般席卷而起，擦过他眼角眉梢，染白了他的鬓发。
在那处断崖上，枕寒星半跪在雪地中，低头看着那冰上之人。他扎高的马尾被风吹起，红色的瞳孔黯淡无光，只静静地追逐着那道身影，手指渐渐攒紧了掌下冰雪。
“世人都说，少郎君拥趸无数。但若放眼这十方世界，倾慕他之人仍是小众。”他低声道，“少郎君不得人心。”
那飞天仍是浮在半空，凝视着那人身影，目光却落在他的脖颈上。只见他戴着一个银色的项圈，发觉并非他之物件，便有些意外。
“那项圈……”
枕寒星闻言，仔细看了看，认出了是岑吟所有。
“好像是……岑女冠的东西，就是少郎君庇护之人。”他道。
“那项圈上，似有情丝寄托。”飞天道，“大约……他是那女子珍视之人吧。”
“会吗？”枕寒星问。
“那项圈一直在庇护他心魂。”飞天指着那人道，“否则……他支撑不到甘露奉来。”
她所言不虚，但那东西极不显眼，甚至连萧无常自己都未注意。随着他的舞动，那项圈一直在微微发亮，映着月光闪烁不定。
“你方才说他不得人心，我且问你一句，究竟是得世人之心更好，还是得一人心更好？”那飞天忽然问，“若众生不思慕他，可有一人能抵众生吗？”
“一人怎能抵众生？”枕寒星不信。
“这要看他之意了。”
在那冰层之上，萧无常忽然旋转起来。随即只见他将扇子一扬，顷刻间将敝膝上黑虎化出。它跃上半空，咆哮一声，吐出一团黑气，弥漫在了冰层四方。
那些黑气不是别物，正是那雪窟里的鬼神。
他们徐徐落在冰层周围，环绕着萧无常，皆手持乐器，周身邪气重重。但随即乐声奏起，诸影沐光而合，齐齐做唱，竟是一首《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那些鬼神一面唱着，一面有人自其而出，循萧无常而来，与他在那冰层上共舞。或是持扇的书生，或是反弹琵琶的仙子，来去之间，似真似幻。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萧无常神色渐渐凌厉起来。他持着扇子在那冰层上疾驰，如舞如游，脚下骨刺铮铮作响，将冰层刻出了极深的划痕。
于崖上所见时，众人赫然发觉，那冰痕竟绘成了一朵巨大的莲花。花瓣层层盛开，莲蓬清晰可辨，周遭更有光背相衬，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最后一笔完工时，萧无常在冰层上一回身，立刻便静止下来。他抬起手，将扇子朝四周一挥。
那莲花随即放出光芒来。冰上鬼神周遭的黑气渐渐被淡化，最后消失无踪。再看冰面时，只见一众仙君与仙女华光璀璨，面容慈悲，奏着那荡气回肠的音律，随萧无常在冰上相和。
但顷刻之间，他们便渐渐化作飞沙，缓缓自虚空而逝。音舞戛然而止，唯余那白衣公子一人，自上而下从冰层上穿过，最后缓缓停在了来时之处。
一舞终了，他放下折扇，朝着空无一人的冰面起手作揖。
“多谢。”
断崖之上，那飞天盘旋而起，徐徐朝那银色光圈而去。远方破晓已至，刺破云层，照亮了幽暗天际。
她飞着飞着，却忽然微笑起来。
“耐得清冷寂寞时，终有时来运转日。”那飞天轻声道。
愿君长生，再无疾苦。
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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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地气滋养之故，枕寒星恢复得极好, 虽然睡着未醒, 但却已安稳了心魂。萧无常问了那些参童, 说枕寒星破土而出时可有异兆？参童们说只是枝叶泛出了五色霞光, 除此之外倒是没有其他的异常。
萧无常听罢，道了一声晓得。他放下汤碗, 也不再吃喝, 而是站起身来，揉了揉自己的脖子。
“小鬼，”他喊了丹青一声，“我记得你们这地方, 土产不少吧？都有什么好东西没有, 我去弄点, 给我家……美人带回去。”
“有。”丹青趴在石头上气若游丝道, “人参, 灵芝，木耳, 松茸, 蕨菜，猴头菌，软枣子, 还有山葡萄, 山里红，椴树蜜——”
“打住打住，不要报菜名。”萧无常将手一伸, “这些东西不少，我想要些干货。”
“有的，你想要哪几种？我们有处雪洞，存了不少过冬食粮，可以送你一些。”
“每种都来点吧。”
丹青哭笑不得，心说还真是贪心，就算每种给他二两，都够吃好久的。
他挥了挥手，示意几个大些的参童带萧无常去取东西。取出来的干货，被分门别类，以草叶包裹，装在了两个旧竹筐里，递给了萧无常。
“啊……好生麻烦，还要提回去。”萧无常拎着竹筐道，“要是有什么办法，可直接传递就好了。”
“这事好办呀。”丹青坐起来道，“我知道两个信客，乃是山麓鱼类，属长白水族，转为各家跑腿。若是需要，我去喊他们一声就行。”
“这个好，”萧无常大喜，“事不宜迟，现在就去吧。”
“稍等……我的后背还痛呢……”
那两人正在商讨如何寄物，不远处的骷髅却带着几个参童们在玩画格子。他们拿着小木棍，字地上画得正起劲，谁都没有注意到，在洞口的岩缝里，有一只蝎子正在慢慢爬过来。
那蝎子是一只山蝎，个头不大，算是长白的妖物，本是出来觅食的。结果嗅到了这里有参童的气味，口水直流，暗搓搓地爬过来，欲悄悄蜇伤一只，偷偷带走。
它溜进洞里，一见有这么多胖娃娃，不由得眼花缭乱。四处看了半天后，它摆动着尾部，盯上了一个娇笑的女童。她正独自蹲在篝火旁烤栗子，等着壳子爆掉好拨开来吃。
那蝎子蠕动着爪子，趁人不备，猛地朝那女童快步而去。接近之时，它已经甩出了长尾，准备刺入那女童嫩嫩的皮肉中，令她中毒后化为小人参，再想办法拖走。
它的算盘打得很好，几乎要笑出声来。但就在钩刺要刺中那参童之时，它忽然感觉身上一重，竟是被人提着尾巴给捏了起来，吊在了半空。
萧无常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只是出个神的功夫，就能捉到一只蝎子。好奇之下便捏住它的脊背来回翻弄，感叹着小东西长得真别致。
“你们这有蝎子。”他惊喜道。
丹青一听，暗道又是这些东西，老是来骚扰参童，不胜其烦。他叹了口气，想告诉萧无常丢到外面就好，不必多费什么心思。
那蝎子张牙舞爪地挥动着钳子，一见那人好奇地盯着自己看，登时挣扎起来。尾部的钩刺猛地刺出，暗道老子非要给这个不知好歹的男人点颜色看看！
但下一刻，萧无常就张开口，直接将它放到了嘴里，嘎吱嘎吱地嚼着，两口三口就把它给吞了。
骷髅和那群参童当时就惊呆了。他们愣愣地看着萧无常吃蝎，都唬得不得了，心说这个人太可怕了！
“哎嘛，这吃的，”那骷髅道，“嘎嘣脆啊！也不怕蜇了舌头……”
“好吃。”萧无常把那蝎子吃得就剩一个尾巴，“好久没吃这种东西了。”
那骷髅搂着参童，在他们耳边絮絮叨叨，告诉他们这个叔叔很可怕，千万不要招惹他。
积雪化消的时候，洞外的红松树上来了一只雪地松鼠，爬上爬下地寻找松果。找到之后，就敲敲打打地剥开壳子扒拉里面的松子吃，一边吃一边在嘴里塞了满满一颊囊。
它正吃得起劲，忽然听到了一声口哨响。转过头时，只见一个白衣男子站在雪中，手掌伸着，里面放着许多榛果和松子。
那松鼠胡须抖了抖，打量了那个男子一阵，还是甩起大尾巴朝他跑了过去，一下子就跑到了他脚下。
萧无常见它来了，就蹲下身，将手背搁在了雪地上。那松鼠用两只前爪不停地在他手上扒拉坚果，咕噜噜地啃了一圈后便塞入口中。
两颊都塞满之后，它就心满意足地跑掉了。但没一会又跑了出来，显然是将那些食物都储存在了不远处的洞里。
它看到萧无常还在原地，便跳到一处石头上，向他索要果子。
萧无常将手伸开，它站到了那人手上，捧起一颗大榛子咔咔地咬着，不一会就拨开了一粒榛果。
它刚剥开壳子，萧无常就把榛果拿走了。它只能又拿起一个再剥。谁知它剥一个萧无常拿走一个，开一粒就被拽走一粒。那一会子的功夫，它竟成了个剥榛鼠，给萧无常剥了足有半个时辰。
因为狼长得好看，那松鼠也没在意旁的，就只是一边磕榛子一边眨巴着大眼睛看他。
狼却不管那个，只顾着吃榛子，朝上面一丢然后张嘴接住。
“别看我，好好磕。”他吩咐那松鼠道。
松树剥了多久，萧无常就吃了多久。到最后他实在吃不下了，才把剩下的榛子都给了那松鼠，看着它快乐地塞饱颊囊，而后蹦蹦跳跳地走了。
眼见着天快黑了，萧无常抖了抖身上的榛果碎屑，从倚着的石头上直起身来。一旁有参童用雪莲叶为他盛来雪水，他接过来喝了一口，随后慢慢喝光，又把那叶子还给了参童。
“枕寒星醒了吗？”他问。
“醒了。”那参童道，“丹青哥哥说，要他再休息一夜，明早再走。”
“好。”
萧无常点了点头，拍拍手，起身随着那参童回了岩洞。
谁知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吵嚷声。他顿了一会，没有立刻进去，而是立在洞外，小心地朝洞中张望。
只见枕寒星站在地上，紧握着拳头，怒气冲冲地瞪着下方一个穿着红肚兜的人参童子。后者不是旁人，正是丹青。
“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枕寒星质问道，“你简直胡作非为！就该从这雪山里滚出去！”
“我不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丹青坐在地上仰头看着他，“我救了你，悉心照料，你如何还反过来说是我的不是？”
“为什么要让上重天带走那些族人？”
“他们每过百年便会来一次，近日恰巧在你回家时登门罢了。这规矩几千年了，若不给他们，又该怎么办？”
“你不会躲起来吗？长白那么大，你难道不知道如何躲避吗？”
“谈何容易，这规矩从未被打破过，若一朝寻参童不见，岂非引起上面的注意？”丹青同他讲理道，“若事情闹大，上面派了天兵天将，这些参童有几个能与之抗衡？等那时都捉了去，不去让他们取用，总归留下的更多。”
“上面上面，你就那么怕他们？”枕寒星朝他吼道，“鸩丹青，你就是个胆小鬼！懦夫！你不配！你根本就守不了任何人！”
“若不是我，你现在早已魂飞魄散了，哪里还有机会在这同我大呼小叫！”丹青用他那娃娃音反驳道，“你不感谢我，反而说我这个不配，那个不配，我看你更配，你要怎么做，杀上天庭吗？”
“杀就杀，难道我会怕！”
“天真！一把年纪了，在凡间早就是老头子了，还是这么天真！”
“你——”
“你想单打独斗，就自己去打去斗，别连累族人！”丹青冲他生气道，“你自己跟在护法神身边，得了人身，得了修行，将来自然往生极乐，已是令人艳羡之事，可你不该一时意气，毁了你的出生之源！”
“你为什么这么怕天宫？”枕寒星不甘心地问，“鸩丹青，你之能为，长白之妖有目共睹。你不是没实力争斗之人，为什么如此胆小怕事？”
“古书有言，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丹青对他道，“你之所想所思，同逆转无始劫无异，欲立大功，需师出有名，绝非一朝一夕，一人一马可矣！”
“我不懂你那些大道理。”枕寒星道，“我只知道，我不愿再做败兵穷寇！”
他说着，将手一甩，径直朝洞外走去。掀开藤蔓时，直接与萧无常打了个照面，把他吓了一跳。
“……少郎君。”枕寒星下意识地起手，冲萧无常行礼。
“要去哪里？”萧无常问。
“去外面散散心。”
“那巧了，我也想走走。”萧无常笑道，“一同去吧。”
长白风雪渐冷，转瞬夜幕已至。偶尔有枯黄的松针坠落在地，被冰雪填埋，不知何年才能重见天日。
萧无常在一处山路上走着，垂着手一脸漫不经心。枕寒星跟在后面，眉头微蹙，一言不发。
两人这样沉默地走了一会，还是萧无常先停下了脚步，冲他回过头来。
“怎么不说话？”他问。
“少郎君不出声，我自然不敢出。”
“撒谎。”
“我没有。”
“你心情不佳。”萧无常道，“我想你大约也有话对我说。直说吧。”
“没有。”
“说。”
萧无常这一个字，说得又冷又硬。枕寒星抬起头，看到他那位少郎君冷冷地盯着自己，便抿起了嘴，显然……的确有些烦躁。
“少郎君为何不帮我？”枕寒星问，“那时，那些仙子取我参童，为何不帮我？”
“我出手了，”萧无常道，“但我被人——”
“若是少郎君真心想帮我，又怎么会让一个参童挡下此事？”枕寒星看着他道，“难道拦下他之法，少郎君做不到吗？”
“你是在怪我吗？”萧无常问。
“我不敢。”枕寒星俯身作揖，“我只是心中难受。”
“其实，我明白你心中所想，但可惜我是个外人，如何去断你们雪谷之事。”萧无常摇头叹气，“我愿意帮你，甚至愿以我续命丹药置换。我不怕一己之身受损，但有些事，从来非是你我意愿可改。”
“就别无他法吗？”枕寒星不死心地问，“参童此世，唯以口腹之欲做终，玩耍之日不过区区百年吗？”
“有言道，彼之蜜糖，我之毒霜。”萧无常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族人，其实并不抗拒此事。他们觉得此乃最好的去处，不是装的。”
“我不觉得是好事。”
“那么你想怎么做？”
枕寒星沉默了。他站在山路上，低着头伫立了半晌，用力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隐约似是有什么东西坠在雪地上，又很快地湮没其中。萧无常回身看着他，沉默了片刻后，缓缓抬手，轻轻按在他的头上。
“好孩子。”他安抚道，“心非顽石，皆会情生。不是你的错。”
“少郎君……”
“嗯？”
“为妖邪时，是痛快居多，还是痛苦居多？”
他这问题，倒是问到了点子上。萧无常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沉思片刻，觉得有些难以回答。
“看似痛快，实则痛苦吧。”他答道，“妖邪之名，桎梏第一，壁垒其二。”
“为什么从来不见少郎君哭？”枕寒星又问。
“因为不想输。”萧无常道。
魂断九泉，不见寿终。谁家陌上薄命郎，残樽浊酒笑长生。
“我亦未参悟诸相非相。”
在长白最后那一晚，萧无常一夜没睡，独自在那处立着石碑的断崖边坐到了天明。
冬日昼短夜长，纵然已是黎明，天际却仍旧漆黑一片。他盘膝坐在雪地上，手搭着膝盖，闭目冥思不动。
原因无它，只是有些累了。连日奔波，劳心劳神，加之吸纳长白妖邪，令他灵气消耗过多，十分疲倦。这夜月至三十日，恰是盈轮之时，他便来到这处断崖，呼吸吐纳，汲取月气，滋养魂魄神识。
他在此处独坐温养，神色平和，面容静默。但他并不知四周早已悄悄聚集了许多花妖树怪，都在悄悄看他，仍旧是在感叹他之品貌，实为上乘。
“哎——”一个花妖忽然开口，却被另一个直接打断了，说它哎什么哎，别用方言，讲官话。
“好嘛好嘛。听我说，我今日多方打听过了，他可不是什么狐狸公子，乃是佛国第二护法。”那花妖对同伴耳语道，“我就说呢，寻常狐狸都没他这么好看的。”
“我好像知道，是那个姓萧的护法对吧？”另一个花妖问，“之前不是说，十方界评世间美男子，他也是排在第二？”
“嗨，第一第二有什么要紧，都是虚名。人好看不就行了。”一个树怪道。
“但我看他，灵气有些不稳。”先前那花妖担忧地说，“他似乎心脉上有伤，尚未痊愈。若弃之不管，恐非……”
“那不是你我能管的，别多说了。”
几个妖物小声嘀咕着，又怕他听见，渐渐地也就不再作声了。
萧无常仍旧独自坐在那处断崖上，对着那幽深峡谷，如入定一般一动不动。
他调息着大小周天，却越发疲倦，竟忍不住闭合神识，欲睡上一会。但一阵冷风吹过，刮在他脸上，又有些不适，竟也睡不安稳，很是困倦。
但萧无常深吸一口气，仍是稳住心神，努力修补灵气。他将手结印，抵在眉间，缓缓加持着眉心脉轮，方觉得松泛了一些。
他正疗愈着，却忽然感觉有一道银光落在了脸上，冷气不同冰雪。疑惑之下，他睁开眼睛，却忽见高空现出一轮光圈，旋转不停。阵阵寒气自其中散落，如碎雪般落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银辉。
萧无常觉得那气息有些熟悉，却又一时不知从何而起。他仰头望着那光轮片刻，忽然听到了一阵箜篌之声。随即只见一道银色的影子自那光中飞出，渐渐化出人形，自高处徐徐向他而来。
那影子沐浴月色，徐徐而现，竟是一位飞天，如敦煌壁画一般美轮美奂。她手臂纤长，容貌庄严，淡色披帛随风而动，托举着一朵碧色莲花浮在半空，缓慢飘于悬崖上方。
“幽国部众，以酥油为养，甘露为泉，奉上佛国护法萧无常。”她恭敬道。
那飞天自沙漠而来，衣着华贵却极简。她身姿曼妙，轻盈纤瘦，肚脐上缀着碎珠，锁骨上绘着海娜，眼目半阖，手掌捧着那朵莲花，又落下几尺来，将它呈给了那白衣男子。
“我代众生一问，君可安好？”她朝萧无常问道。
此飞天仪容不凡，乃是西域飞仙，专司法物流通之事，极难召唤。今日出现在此处，着实令人意外。
“在下……尚可。”萧无常应了一声，“你这是……”
他伸出手来，莲花落下，变作杯盏一般大小，被他捧在了手上。那莲蓬之上飘着一团清露，澄澈透明，其中浮着一颗银色明珠，正散发着阵阵银光。
那飞天在空中悬浮着，将双手合十，垂头行礼。
“这是奉养你的幽国部众馈赠之物。”她道，“我受佛力感召而来，特捧此莲花奉上。”
“他们为何如此？”
“他们说你之画像，裂痕骤起。害怕你身魂有损，连夜聚八方之力，劳心费神，方得这一盏甘露，补你灵气。”
“这……”萧无常闻之，反而迟疑了，“不必如此。无功不敢受禄，无德不敢受宠。”
“幽国部众说，愿君长生，永无薄命。”那飞天道，“受箓无需有功，受宠未必无德。唯有一愿，君应则灵。”
“什么愿？”
“望君持金扇，再舞旧曲。”
哈。萧无常在心内笑道，说来说去，果然还是有所求。只是不知自己如今这荣华，能可维持几时呢？
“若我哪一日垂垂老去，摧枯拉朽，可还有如此奉养吗？”他问。
“少郎君不会老的。”一个少年的声音在他身后说。
萧无常与那飞天一同向后看去，只见那白袖绿衫的少年立在雪地中，不知何时来的，但似乎已停驻多时了。
“少郎君不会老的。”那少年又说。
萧无常大笑起来。
“万一我会呢？”
“不会老。”枕寒星摇头道，“也不能老。”
“为什么？”
他之问话，枕寒星答不上来，只能不断摇头。在半空上，那飞天低眉垂目，静静看着下方之人，眼珠一动不动。
“薄命之人，何谈老去呢？”她低声道。
萧无常闭上了眼睛。他想笑，却又笑不出来，任由那霜雪吹拂鬓发，带来阵阵凉意。片刻后，他捧起那朵莲花，将那甘露一饮而尽。
露水既空，莲花光芒渐弱，随即迅速枯萎凋谢，化为飞雪。萧无常看着它四散飞落，吸了口气，拍拍手缓缓站起身来。
枕寒星上前扶了他一把，他却示意不必，自己则取下腰间乌金铁扇，唰啦一声展开，来回翻看着扇面，又渐渐收拢。
“罢了。”他笑道，“既喜欢，活动活动筋骨亦无妨啊。”
言毕，他将手一挥，瞬间面前那峡谷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竟是先前那处长生涧，冰层绵延千里，晶莹如玉，照映着明月熠熠生辉。
那白衣男子走上断崖，自高处落下，无声地立在那冰层之上。他将扇子一挥，两个骨刺冰刀便应声出现在了他靴子下，卡在冰层的纹路中，十分稳固。
“少郎君！”枕寒星在断崖上喊他，“少郎君，若是不愿意，不可勉强……”
“不勉强。”
萧无常说着，举起了黑金折扇，缓缓弯曲膝盖。接着只听嗖地一声，他猛地自原地窜出，直向冰面正中而去，骨刺在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银线。
“此恨长生秋已致。”他喃喃道，“徒留孤魂画中游。”
无论是那飞天，亦或是枕寒星，又或者是那些花妖树怪，皆静默地望着那白衣男子舞冰戏于寒冰之上。君子驭风，迅捷似电，如弓箭离弦，在那冰层顶孑然独行。
冰面如镜，封魂引魄，周遭霜寒飞雪，唯他一人游龙追凤，脚下之刃刷刷作响。那人天生擅舞，飘然中纵横八方，似近又远。不知所舞何曲，不知所唱何歌，纵使寂静无声，依旧空灵悠然，浮游天地中，不过沧海一粟，恰如昙花一现。
此冰戏，原是他少年时所喜之物。那旧时年月，他曾昼夜苦练，从不懈怠，只为博得满堂喝彩，摘得那榜首之位。
但可惜，命运却如置换般无情。他虽有天赋，却始终未能登峰造极，因为他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超过那时的魁首之人。
“我自认并不逊色于人，为何却始终是他者独占鳌头……”
我登不上第一之位。好像从未赢过。
喝彩，头筹，倾慕，皆是旁人的。他一直居于人下，无人欣赏。虽不曾放弃，却终因孤独而日渐冷心，后不再以此为乐。
也因此缘故，他虽然在冰上做扇舞，脸上却无一丝笑容。大约心内郁结，终是难消。
孤寂是毒，能损心智。他不知该如何解，也就不再自寻解脱。
纵然后来升任佛国护法，自始至终，倾心于他之人，不过部分幽国众罢了。幽国之外……并无人赞赏他。
其实他心中有苦，却从不言说，也无人能懂。意志过强之人，旁人总以为他生而无痛，便无形而伤，不以为意。
“萧瑟是石头做的。”他们常常这样取笑。
萧无常从冰层上跃起，又猝然落下，衣摆旋向四周，飞舞如花瓣开合。磅礴的雪雾如风沙般席卷而起，擦过他眼角眉梢，染白了他的鬓发。
在那处断崖上，枕寒星半跪在雪地中，低头看着那冰上之人。他扎高的马尾被风吹起，红色的瞳孔黯淡无光，只静静地追逐着那道身影，手指渐渐攒紧了掌下冰雪。
“世人都说，少郎君拥趸无数。但若放眼这十方世界，倾慕他之人仍是小众。”他低声道，“少郎君不得人心。”
那飞天仍是浮在半空，凝视着那人身影，目光却落在他的脖颈上。只见他戴着一个银色的项圈，发觉并非他之物件，便有些意外。
“那项圈……”
枕寒星闻言，仔细看了看，认出了是岑吟所有。
“好像是……岑女冠的东西，就是少郎君庇护之人。”他道。
“那项圈上，似有情丝寄托。”飞天道，“大约……他是那女子珍视之人吧。”
“会吗？”枕寒星问。
“那项圈一直在庇护他心魂。”飞天指着那人道，“否则……他支撑不到甘露奉来。”
她所言不虚，但那东西极不显眼，甚至连萧无常自己都未注意。随着他的舞动，那项圈一直在微微发亮，映着月光闪烁不定。
“你方才说他不得人心，我且问你一句，究竟是得世人之心更好，还是得一人心更好？”那飞天忽然问，“若众生不思慕他，可有一人能抵众生吗？”
“一人怎能抵众生？”枕寒星不信。
“这要看他之意了。”
在那冰层之上，萧无常忽然旋转起来。随即只见他将扇子一扬，顷刻间将敝膝上黑虎化出。它跃上半空，咆哮一声，吐出一团黑气，弥漫在了冰层四方。
那些黑气不是别物，正是那雪窟里的鬼神。
他们徐徐落在冰层周围，环绕着萧无常，皆手持乐器，周身邪气重重。但随即乐声奏起，诸影沐光而合，齐齐做唱，竟是一首《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那些鬼神一面唱着，一面有人自其而出，循萧无常而来，与他在那冰层上共舞。或是持扇的书生，或是反弹琵琶的仙子，来去之间，似真似幻。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萧无常神色渐渐凌厉起来。他持着扇子在那冰层上疾驰，如舞如游，脚下骨刺铮铮作响，将冰层刻出了极深的划痕。
于崖上所见时，众人赫然发觉，那冰痕竟绘成了一朵巨大的莲花。花瓣层层盛开，莲蓬清晰可辨，周遭更有光背相衬，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最后一笔完工时，萧无常在冰层上一回身，立刻便静止下来。他抬起手，将扇子朝四周一挥。
那莲花随即放出光芒来。冰上鬼神周遭的黑气渐渐被淡化，最后消失无踪。再看冰面时，只见一众仙君与仙女华光璀璨，面容慈悲，奏着那荡气回肠的音律，随萧无常在冰上相和。
但顷刻之间，他们便渐渐化作飞沙，缓缓自虚空而逝。音舞戛然而止，唯余那白衣公子一人，自上而下从冰层上穿过，最后缓缓停在了来时之处。
一舞终了，他放下折扇，朝着空无一人的冰面起手作揖。
“多谢。”
断崖之上，那飞天盘旋而起，徐徐朝那银色光圈而去。远方破晓已至，刺破云层，照亮了幽暗天际。
她飞着飞着，却忽然微笑起来。
“耐得清冷寂寞时，终有时来运转日。”那飞天轻声道。
愿君长生，再无疾苦。
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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