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狡兔-雪谷
这次, 直到日上三竿时，萧无常才爬起来。他倒是睡着了，还睡了好一会, 汲取了不少长白的灵气, 醒来时神清气爽。
然而一睁眼, 就看到面前出现了一颗骷髅头, 正虎视眈眈地看着他。萧无常一下子坐了起来，后脑勺咚地一声撞在了身后的岩壁上, 把他磕得眼冒金星。
“你嘎哈呀！”他急道, “你飚啊！作死啊！”
“你身上有个女鬼。”那骷髅道。
“乌鸦嘴！你身上才有个女鬼！”萧无常大怒，“葛哪呢！给我逮出来啊！”
骷髅朝旁边一指。萧无常一看，只见那群参童正把一个小女孩捆得结结实实的按在地上。那女孩也就两三岁大，穿着红肚兜绿裤子, 扎着两个童子髻, 正在大哭大叫, 却被他们用破抹布给堵住了嘴。
与那些参娃不同, 那女童浑身上下阴气重重, 一双眼睛黑黢黢的，显然不是活人。
她奋力挣扎着, 奈何那群参童力气极大, 按着她动弹不得。她正摇着头要再哭，冷不防看到萧无常醒了，立刻想方设法吐掉嘴里的麻布, 朝他哭喊起来。
“阿爸！”她大叫道, “阿爸！救救崽啊！”
“崽……你咋地了？”萧无常发现自己待了一宿，口音忽然变了，“咋整的？你们嘎哈把她绑起来啊？”
“阿爸救命啊！”那女鬼童哭叫道, “救命！”
萧无常认出来这就是海陵城里，七星梅桩上那个小女娃。他都把这丫头给忘了，于是便站起身朝他们走了过去。那小女童手被捆在身后，只能像个大虫子一样蠕动过来，死死地贴着他的靴子又哭又嚎。
“阿爸！”她嘤嘤嘤地撞萧无常的腿，“快救救我！他们要杀我呀！”
“别哭，崽，阿爸来救你了。”萧无常用他的小手摸了摸那个女童，“等会……哪个是你阿爸，我还没娶老婆呢！”
此话一出，所有的参童都盯着他看。原来萧无常此时外貌不过是个小男孩，他们觉得这人年纪应当不算大，这么小就想着讨老婆，有些怪异。
“干嘛！”萧无常被他们看得毛骨悚然，“我……我……我……我当童养婿不行吗！”
“陋习！”骷髅愤怒地指着他大叫，“小小年纪！竟有如此陋习！该打！”
“打什么打！我也是活了一千岁的半神仙了！”萧无常生气了，“告诉你们，就算有人想给我当童养媳，还得问问我愿不愿意！”
“不愿意。”几个女参童纷纷摆手道。
狼勃然大怒，稚嫩的面庞气得发紫。
骷髅却在一旁嘎嘎怪笑。
“我就说呢，怪不得你能跟这群参童打成一片，我一猜你就不是凡夫俗子。”那骷髅道，“哎呀小鬼头，真看不出来，你还挺厉害的！”
“妖怪，休得放肆！小心我跳起来——”
“打我的膝盖骨？”
“滚蛋！”
萧无常飞起一脚把那骷髅踹开，随后也不分青红皂白，总之先给那女鬼童松了绑。
那鬼童一下子便溜到了他背后，趴在他肩膀上，一双黑眼珠咕噜噜地转着，不住地打量着岩洞和那些参童。
而在岩洞内，丹青正坐在一块小石头旁，用一根木棍对着一堆草药敲敲打打。他看起来像是要把药草捣烂，洞内隐约弥漫着一股青草汁的味道
“这小鬼是跟着你来的。”他头也不抬地对萧无常道，“趁你睡着了，就到处乱跑。我们以为她是要害人的东西，就把她抓起来了。”
“害人倒是不至于。”萧无常看了她一眼，“我本来施了些法术，想把她炸掉……让她升天，谁知怎么居然跟到这里来了？”
“法术不精呗。”那骷髅又嘎嘎笑道，“你刚说你都活一千岁了？咋连个孩子都不是对手呢。”
萧无常一石头砸过去，把那个骷髅给砸倒了。
那鬼童死死地抱着他的脖颈，说什么也不松手。她尤为胆怯地看着丹青，像是十分怕他。
丹青仍旧在敲打那些草药。过了一会后，他将那捧被捣碎的草药抓起来，捧在手心里便朝外面去。
他一出去，一众参童都跟出去了，一个个蹦蹦跳跳的，又活泼又可爱。萧无常和那骷髅也跟了上去，一路走着，随着他们来到了参圃旁边。
路上白雪皑皑，却已经看不出任何妖物侵袭的痕迹。萧无常感觉到这四周都布散了结界，威力极强，若有不速之客，冲进来时便被化为片片雪花了。
那小鬼童一出去便发起抖来。她抓着萧无常的肩膀，贴在他耳边瑟瑟发抖，令萧无常觉得很奇怪。
“你怕个腿子？”他问，“哪个吓到你了？”
那小女童看了丹青一眼，呜咽了一声。
萧无常忽然恍然大悟。
“哦，你是不是看到了？”他低声问，“若我没猜错，你应该是藏在我身上或是跟着我的。怎的不好好藏了，被发现了呢？”
“我……我想跑呀……”那女童带着哭腔道。
“结果就被他们给发现了？”
“嗯……”
“你胆子咋这么小？”萧无常嗤之以鼻，“在梅花桩上吓唬我的时候不是挺有胆量吗，怎么一个参童你害怕了？”
“呜呜……”
“还有脸哭！”
那女童被他训了一顿，呜呜咽咽地趴在他身上哭，把他哭得心烦意乱，却又无可奈何。
抬眼望去，众参童已经在参圃里蹦跳嬉戏了。他们挨个给那些人参松土，浇雪水，把那一株株人参养得白白胖胖。
丹青却蹲在枕寒星旁边，把那堆草药团在手心里，挤出汁来浇灌它。萧无常发现枕寒星已经长的更大了一些，叶片嫩绿，花朵盛开，大概过不了多久就可以结出人参子了。
“好小子！”他忽然大叫一声，把众人吓了一大跳，“要复活了！”
丹青咯咯大笑，唇红齿白，越发像个抱大鱼的娃娃。但萧无常看着他这可爱的模样，心里想的却全是那个又冷又戾的蓝衫少年。
他察觉到，在丹青的肚兜上绣着一支金灿灿的人参，而那蓝衫少年的衣襟上下……也绣着几只人参，与枕寒星衣服上的绣样有些相似。
“喂，小鬼，参童能长大吗？”萧无常忽然问。
“能呀。”丹青点头，“只不过，不曾听见有长大的参童罢了。”
“这是为何呢？”
“因为参童要为上天界所食，百年一次，会有仙女前来采撷。”丹青道，“一次采三十支。可这一百年里，能凑够三十个就很难得了，十几个二十几个是常有的，都不够摘的，哪里会留下能可长大的参童呢。”
“可枕寒星……”萧无常指了指那株人参。
“枕夜哥哥是唯一一个长大的参童，”丹青眨了眨眼睛，“也是多亏了那位佛国护法的缘故。说枕夜哥哥原本是送给他吃的参童，但他动了恻隐之心，竟悄悄留起来了。这才让枕夜哥哥长大成人。”
萧无常听罢，眼珠一转，忽然有心想试探试探他。
“这小子虽然是参童，但脾气暴躁得紧。”他笑道，“我看你们一个个的颇为可爱，这小子比起来当真是个暴栗子。”
丹青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好几个参童也随着他大笑，显然都被萧无常的话给逗笑了。
“小哥哥，你大概不知道，参童脾气秉性不坏，只是孩子心性，不懂隐藏哭笑。”他对萧无常道，“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渴了喝水，饿了吃草。孩子什么样，我们就是什么样。”
“你方才说，参童一百年被采撷一次对吧？”萧无常问，“那论理，你们这群娃娃应该都没过百年吧？你多大了？”
丹青没有立刻回答。他笑嘻嘻地看着萧无常，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我活的年岁比他们都大！”他忽然笑弯了眼睛，“所以，他们都听我的！”
参童们都跑了过来，围在他身边玩乐。萧无常察觉到众人十分喜欢他，不但长得最有灵气，脾气秉性也极好，讲话更是甚有条理。再看那群参童，大大小小，男男女女的都一副笑脸，玩耍在此处，无忧无虑。
那骷髅缺了一只左手，正若有所思地盯着枕寒星看。过了一会后，它忽然嘎吱嘎吱地半跪在了地上。
“这小人参快长成了。”它道，“我的手指骨快被它掰断了。”
说话间，只见那花朵开合不断，迅速凋谢，接着便结出了一粒粒小小的果实。丹青又开始拍着手唱歌，似乎是异族的民谣。哼唱之间，那人参子越来越大，已经放出了红艳艳的光芒。
“等到了晚上，就彻底长成了！”丹青高兴道，“我要去取些甜酒来，大家好好庆贺一番呀！”
参童们欢天喜地，蹦来蹦去，有几个还抱住了萧无常的大腿。
但就在这时，丹青却忽然回过头来，朝上盯住了他后背上那个鬼童。
“这个小妹妹，看着怪可怜的。”他道，“为什么一直跟着小哥哥啊？”
“我也不知道。”萧无常转头瞥了那鬼童一眼，“我先前在一座城里打火龙来着，那时候她就在了。”
丹青想了想，将手伸到头上，将小辫上缀着的人参子摘下来一颗，递给了萧无常。
“给她吃吧。”他道，“吃了这个，诸事无忧。”
萧无常想了想，还是接了过来，塞到了背上那女鬼童的嘴里。她咕噜一声咽了下去，顿时身上便放出光来，竟渐渐现出了瞳孔，阴气也消散了大半。
“小妹妹，你到我这来。”丹青喊她道，“你不用怕。”
那鬼童呜咽了一声，犹豫了半晌，还是跳下来，缓缓地朝丹青走过去。她看着比丹青还大一些，却胆怯地坐在了他旁边，大气也不敢出。
“小妹妹，你为什么要跟着他啊？”丹青问，“你别怕，这里没有人能伤你了。”
那鬼童想了想，嗯了一声，忽然委屈地噘起了嘴。
“我是大约百年之前的祭河童女。”她终于开口道，“我那时候……城里有用童男女祭河的习俗。”
她一边说着，一边给众人讲了过去之事。原来海陵城数千年来，一直有童子祭河的陋习，屡禁不止。黑河之水非比寻常，有时打鱼人出河，总能见天际乌云重重，仿佛有妖孽一般。那时民间还流传着十三太子的传闻。
十三太子，南国志异中有载，乃是百邪鬼之一。传闻他是东海龙王之子，然而据经典所载，东海龙王并无这个儿子。此邪有形却无相，有音却无声，乃是一朵乌云所聚，男子模样，有十数人高，看不清容貌，印绶彩佩却一应俱全，甚至隐约可见头顶长冠。
这世上无人能知十三太子是何模样，唯有小童子能够描述他的长相，皆说他非常漂亮，甚至连衣衫色泽都能描述。然而在他能记录之人看来，那只是一朵诡异的邪云，如鬼影一样，哪有容貌可言。
更为恐怖的是，这邪云不时出现，每每献身便要兴风作浪，唯有以童子为祭，划小船送入黑河当中以供。他来时乌云大作，云散日出时，船上童子已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滩血迹，血泊中常有那孩子身上的某样首饰，已残缺不全。
因此从那时起，黑河便有祭祀童男女的风俗。百姓们被迫将亲生的幼子献出，叫苦连天，哀鸿遍野。那时黑河并无龙王坐镇，唯有十三太子借敖氏之名沉浮不定，令民众日夜难安。
直到后来，黑河边某日忽然出现一个小童，穿着十分华贵，独自一人在河边行走，却不与任何人搭话，百姓皆以为奇，却又不敢多问，都觉得不像寻常之人。
那小童徘徊数日，某天忽然来到城里，对众人说，他有办法镇压十三太子。
起先众人不信。然而那小童留下镇压之法，却白日飞升，化龙而去，唬得海陵城百姓跪地磕头，直呼神仙。他们不敢怠慢，立刻便着手筹备，以求镇压。
因此，黑河九邪便应运而生。那九个邪物，皆是百姓寻觅而来，投入黑河以作祭祀，分别为琥珀新娘，捞尸童子，幽灵鬼船，东瀛寄木，绣花古鞋，鸳鸯蠃鱼，三目鲛人，独臂天女，忘川冥石。
这九个邪物，有些乃是极为阴诡之物，世间本无法可循，可那童子却说了何月何日何时与何地可寻得，如若照办，便立即可得。它们本也不叫那些名字，乃是后来年岁长了，本就诡异加之以讹传讹，因此才被传得越发诡谲了。
不但如此，那童子还说了镇压的年岁与时辰。百姓们照他说的办了，投入当日，海面上波涛汹涌，苍穹黑云漫步，隐约有凄厉的咆哮声响彻天际，而后又慢慢归于沉寂。
之后，黑河便风平浪静了。十三太子没有再出现过，再之后，黑河龙王受箓而来，镇守黑河，这才稳固了海陵城的山川地脉。
那之后，祭祀黑河之事少了许多，但却并未绝迹。总有些心术不正的商贾，又或是生了孩子却无力抚养之人，要么就是没有养大的童子，一并悄悄买卖，或搜罗童尸，投入黑河之中。或是为祭祀，或是为祈福，邪术屡见不鲜，至今仍旧有人在作怪。
而这鬼童女，便是昔时祭祀之童子。她在河中游荡了百年，一朝被龙爪带上登仙台，却不小心封在了梅花桩上。等了许久才等来萧无常，被他震碎了一道缝隙，这才脱身出来，藏在了他的鞋子上。
那鬼童女断断续续地讲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许多个参童也跟着大哭起来，显然很心疼她之遭遇。
丹青安静地听着，一边听一边拍那女童的后背。他安抚着那个女童，却对她笑了起来。
“罢了，罢了，如今你遇到了我，此孽可满了。”他笑道，“不如……你就留在这里，做个参童吧。”
“怎么做？”那女童抽噎着问，“我……我都无法再轮回了……”
“不必轮回。”丹青说着，拨开一处嫩叶，露出一小片空地来，“把你种出来就是了。”
那女鬼童看着看着，忽然破涕为笑。
“若如此，就甚好了。”
丹青也笑了。他将手一挥，女童身上便放出光来。片刻后，竟化为一颗小小的人参子，被他收在了掌心里。
“在此地不必惊惧，只管休憩。”丹青对那人参子道，“他日自有你的因缘。”
他一边念叨着，一边轻轻一丢，将那颗种子丢在了土壤上。那种子瞬间入土，见风就长，不多时已经长出了一株小小的幼苗。
“这颗种子有魂，只需长个数十年，也就可化人形了。”丹青道，“小妹妹，你只管好好睡觉，我们会照顾你的。”
那些参童们一见，也不再哭了，都围过来为那种子浇水松土。萧无常坐在旁边看着，内心五味陈杂，也不知是何感觉。再看旁边，那骷髅歪在一旁，竟然有些黯然神伤。
“真伤心。”它刮了刮自己的眼窝，“都是好孩子。大人太可恶了。”
萧无常膝盖一痛。他决定自己闭紧嘴巴，绝对不说自己是个大人。
丹青却爬了起来，步履蹒跚地朝萧无常走过来。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事，要来问萧无常。
“小哥哥，你来，”他招呼萧无常道，“我要带你去个地方——”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神色微变，仰头朝天上看去。萧无常先是一愣，继而心中一惊，暗道不好，莫非……
他急忙站起身，把那骷髅也拽起来，一起朝天上看。只听得远远忽然传来仙乐奏响之声，一道白云旋转而开，降下五彩霞光，极为耀目。
“不得了了！”萧无常大惊，觉得自己真是中了头彩，“仙女采人参来了！”
那群参童却手舞足蹈起来，像是十分高兴。他们沐浴着霞光，朝那处光圈挥着手，像是在引导九重云霄之上的仙子降落，丝毫没有躲避之意。
“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云中渐渐传来了飘渺的女子歌声，“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天际忽而黯淡下来，唯有那一处流云霞光万丈。继而从那旋涡之中飘出一缕彩带，循彩带而下者，乃是数只衔着花篮的神鸟，似孔雀却为雌，似凤凰又非金，自云端降下，落在雪谷之中，摇身一变化作了几位仙女。
那几个仙女曼妙美丽，衣裙无风自动，仙姿尽态极妍，周身有异香，更有飞花浮动，踩着云雾慢慢靠近，如壁画上一般妩媚动人。
但萧无常看着她们，却发现她们虽然美丽，神色却很黯淡，甚至冷漠而有愁态。眼波孤寂，眉目冷清，不见有一丝喜色。
下来的仙女有三五人，皆提着花篮，里面置着许多竹叶。为首一人白衣胜雪，婀娜而来，冲众人行了个万福礼。
“诸君，我等乃是九霄宫阙之上的女官，奉命特来采撷参童。”那女子平静道，“不知今日可方便？”
萧无常喉结蠕动了，缓缓握紧了拳头。一旁却闪过一道身影，只见丹青踏着雪莲花跳过来，站到那群仙女面前，冲她们一笑。
“方便的，几位姐姐挑中了谁，将其带走就是。”他道，“我听长白的精怪说，是只采三十个吗？”
“是，一向如此。”那仙女道，“想来今年，不止三十个？”
“若按三十来算，略多了几个，但不甚多。”丹青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姐姐们，都好漂亮啊。”
几个仙女见了他，倒是都露出了笑容。那白衣仙女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又捏了捏他肉乎乎的脸。
“既如此，就带我们去吧。”她道。
金满箱，银满箱。
作者有话要说： 注：
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出自《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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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一睁眼, 就看到面前出现了一颗骷髅头, 正虎视眈眈地看着他。萧无常一下子坐了起来，后脑勺咚地一声撞在了身后的岩壁上, 把他磕得眼冒金星。
“你嘎哈呀！”他急道, “你飚啊！作死啊！”
“你身上有个女鬼。”那骷髅道。
“乌鸦嘴！你身上才有个女鬼！”萧无常大怒，“葛哪呢！给我逮出来啊！”
骷髅朝旁边一指。萧无常一看，只见那群参童正把一个小女孩捆得结结实实的按在地上。那女孩也就两三岁大，穿着红肚兜绿裤子, 扎着两个童子髻, 正在大哭大叫, 却被他们用破抹布给堵住了嘴。
与那些参娃不同, 那女童浑身上下阴气重重, 一双眼睛黑黢黢的，显然不是活人。
她奋力挣扎着, 奈何那群参童力气极大, 按着她动弹不得。她正摇着头要再哭，冷不防看到萧无常醒了，立刻想方设法吐掉嘴里的麻布, 朝他哭喊起来。
“阿爸！”她大叫道, “阿爸！救救崽啊！”
“崽……你咋地了？”萧无常发现自己待了一宿，口音忽然变了，“咋整的？你们嘎哈把她绑起来啊？”
“阿爸救命啊！”那女鬼童哭叫道, “救命！”
萧无常认出来这就是海陵城里，七星梅桩上那个小女娃。他都把这丫头给忘了，于是便站起身朝他们走了过去。那小女童手被捆在身后，只能像个大虫子一样蠕动过来，死死地贴着他的靴子又哭又嚎。
“阿爸！”她嘤嘤嘤地撞萧无常的腿，“快救救我！他们要杀我呀！”
“别哭，崽，阿爸来救你了。”萧无常用他的小手摸了摸那个女童，“等会……哪个是你阿爸，我还没娶老婆呢！”
此话一出，所有的参童都盯着他看。原来萧无常此时外貌不过是个小男孩，他们觉得这人年纪应当不算大，这么小就想着讨老婆，有些怪异。
“干嘛！”萧无常被他们看得毛骨悚然，“我……我……我……我当童养婿不行吗！”
“陋习！”骷髅愤怒地指着他大叫，“小小年纪！竟有如此陋习！该打！”
“打什么打！我也是活了一千岁的半神仙了！”萧无常生气了，“告诉你们，就算有人想给我当童养媳，还得问问我愿不愿意！”
“不愿意。”几个女参童纷纷摆手道。
狼勃然大怒，稚嫩的面庞气得发紫。
骷髅却在一旁嘎嘎怪笑。
“我就说呢，怪不得你能跟这群参童打成一片，我一猜你就不是凡夫俗子。”那骷髅道，“哎呀小鬼头，真看不出来，你还挺厉害的！”
“妖怪，休得放肆！小心我跳起来——”
“打我的膝盖骨？”
“滚蛋！”
萧无常飞起一脚把那骷髅踹开，随后也不分青红皂白，总之先给那女鬼童松了绑。
那鬼童一下子便溜到了他背后，趴在他肩膀上，一双黑眼珠咕噜噜地转着，不住地打量着岩洞和那些参童。
而在岩洞内，丹青正坐在一块小石头旁，用一根木棍对着一堆草药敲敲打打。他看起来像是要把药草捣烂，洞内隐约弥漫着一股青草汁的味道
“这小鬼是跟着你来的。”他头也不抬地对萧无常道，“趁你睡着了，就到处乱跑。我们以为她是要害人的东西，就把她抓起来了。”
“害人倒是不至于。”萧无常看了她一眼，“我本来施了些法术，想把她炸掉……让她升天，谁知怎么居然跟到这里来了？”
“法术不精呗。”那骷髅又嘎嘎笑道，“你刚说你都活一千岁了？咋连个孩子都不是对手呢。”
萧无常一石头砸过去，把那个骷髅给砸倒了。
那鬼童死死地抱着他的脖颈，说什么也不松手。她尤为胆怯地看着丹青，像是十分怕他。
丹青仍旧在敲打那些草药。过了一会后，他将那捧被捣碎的草药抓起来，捧在手心里便朝外面去。
他一出去，一众参童都跟出去了，一个个蹦蹦跳跳的，又活泼又可爱。萧无常和那骷髅也跟了上去，一路走着，随着他们来到了参圃旁边。
路上白雪皑皑，却已经看不出任何妖物侵袭的痕迹。萧无常感觉到这四周都布散了结界，威力极强，若有不速之客，冲进来时便被化为片片雪花了。
那小鬼童一出去便发起抖来。她抓着萧无常的肩膀，贴在他耳边瑟瑟发抖，令萧无常觉得很奇怪。
“你怕个腿子？”他问，“哪个吓到你了？”
那小女童看了丹青一眼，呜咽了一声。
萧无常忽然恍然大悟。
“哦，你是不是看到了？”他低声问，“若我没猜错，你应该是藏在我身上或是跟着我的。怎的不好好藏了，被发现了呢？”
“我……我想跑呀……”那女童带着哭腔道。
“结果就被他们给发现了？”
“嗯……”
“你胆子咋这么小？”萧无常嗤之以鼻，“在梅花桩上吓唬我的时候不是挺有胆量吗，怎么一个参童你害怕了？”
“呜呜……”
“还有脸哭！”
那女童被他训了一顿，呜呜咽咽地趴在他身上哭，把他哭得心烦意乱，却又无可奈何。
抬眼望去，众参童已经在参圃里蹦跳嬉戏了。他们挨个给那些人参松土，浇雪水，把那一株株人参养得白白胖胖。
丹青却蹲在枕寒星旁边，把那堆草药团在手心里，挤出汁来浇灌它。萧无常发现枕寒星已经长的更大了一些，叶片嫩绿，花朵盛开，大概过不了多久就可以结出人参子了。
“好小子！”他忽然大叫一声，把众人吓了一大跳，“要复活了！”
丹青咯咯大笑，唇红齿白，越发像个抱大鱼的娃娃。但萧无常看着他这可爱的模样，心里想的却全是那个又冷又戾的蓝衫少年。
他察觉到，在丹青的肚兜上绣着一支金灿灿的人参，而那蓝衫少年的衣襟上下……也绣着几只人参，与枕寒星衣服上的绣样有些相似。
“喂，小鬼，参童能长大吗？”萧无常忽然问。
“能呀。”丹青点头，“只不过，不曾听见有长大的参童罢了。”
“这是为何呢？”
“因为参童要为上天界所食，百年一次，会有仙女前来采撷。”丹青道，“一次采三十支。可这一百年里，能凑够三十个就很难得了，十几个二十几个是常有的，都不够摘的，哪里会留下能可长大的参童呢。”
“可枕寒星……”萧无常指了指那株人参。
“枕夜哥哥是唯一一个长大的参童，”丹青眨了眨眼睛，“也是多亏了那位佛国护法的缘故。说枕夜哥哥原本是送给他吃的参童，但他动了恻隐之心，竟悄悄留起来了。这才让枕夜哥哥长大成人。”
萧无常听罢，眼珠一转，忽然有心想试探试探他。
“这小子虽然是参童，但脾气暴躁得紧。”他笑道，“我看你们一个个的颇为可爱，这小子比起来当真是个暴栗子。”
丹青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好几个参童也随着他大笑，显然都被萧无常的话给逗笑了。
“小哥哥，你大概不知道，参童脾气秉性不坏，只是孩子心性，不懂隐藏哭笑。”他对萧无常道，“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渴了喝水，饿了吃草。孩子什么样，我们就是什么样。”
“你方才说，参童一百年被采撷一次对吧？”萧无常问，“那论理，你们这群娃娃应该都没过百年吧？你多大了？”
丹青没有立刻回答。他笑嘻嘻地看着萧无常，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我活的年岁比他们都大！”他忽然笑弯了眼睛，“所以，他们都听我的！”
参童们都跑了过来，围在他身边玩乐。萧无常察觉到众人十分喜欢他，不但长得最有灵气，脾气秉性也极好，讲话更是甚有条理。再看那群参童，大大小小，男男女女的都一副笑脸，玩耍在此处，无忧无虑。
那骷髅缺了一只左手，正若有所思地盯着枕寒星看。过了一会后，它忽然嘎吱嘎吱地半跪在了地上。
“这小人参快长成了。”它道，“我的手指骨快被它掰断了。”
说话间，只见那花朵开合不断，迅速凋谢，接着便结出了一粒粒小小的果实。丹青又开始拍着手唱歌，似乎是异族的民谣。哼唱之间，那人参子越来越大，已经放出了红艳艳的光芒。
“等到了晚上，就彻底长成了！”丹青高兴道，“我要去取些甜酒来，大家好好庆贺一番呀！”
参童们欢天喜地，蹦来蹦去，有几个还抱住了萧无常的大腿。
但就在这时，丹青却忽然回过头来，朝上盯住了他后背上那个鬼童。
“这个小妹妹，看着怪可怜的。”他道，“为什么一直跟着小哥哥啊？”
“我也不知道。”萧无常转头瞥了那鬼童一眼，“我先前在一座城里打火龙来着，那时候她就在了。”
丹青想了想，将手伸到头上，将小辫上缀着的人参子摘下来一颗，递给了萧无常。
“给她吃吧。”他道，“吃了这个，诸事无忧。”
萧无常想了想，还是接了过来，塞到了背上那女鬼童的嘴里。她咕噜一声咽了下去，顿时身上便放出光来，竟渐渐现出了瞳孔，阴气也消散了大半。
“小妹妹，你到我这来。”丹青喊她道，“你不用怕。”
那鬼童呜咽了一声，犹豫了半晌，还是跳下来，缓缓地朝丹青走过去。她看着比丹青还大一些，却胆怯地坐在了他旁边，大气也不敢出。
“小妹妹，你为什么要跟着他啊？”丹青问，“你别怕，这里没有人能伤你了。”
那鬼童想了想，嗯了一声，忽然委屈地噘起了嘴。
“我是大约百年之前的祭河童女。”她终于开口道，“我那时候……城里有用童男女祭河的习俗。”
她一边说着，一边给众人讲了过去之事。原来海陵城数千年来，一直有童子祭河的陋习，屡禁不止。黑河之水非比寻常，有时打鱼人出河，总能见天际乌云重重，仿佛有妖孽一般。那时民间还流传着十三太子的传闻。
十三太子，南国志异中有载，乃是百邪鬼之一。传闻他是东海龙王之子，然而据经典所载，东海龙王并无这个儿子。此邪有形却无相，有音却无声，乃是一朵乌云所聚，男子模样，有十数人高，看不清容貌，印绶彩佩却一应俱全，甚至隐约可见头顶长冠。
这世上无人能知十三太子是何模样，唯有小童子能够描述他的长相，皆说他非常漂亮，甚至连衣衫色泽都能描述。然而在他能记录之人看来，那只是一朵诡异的邪云，如鬼影一样，哪有容貌可言。
更为恐怖的是，这邪云不时出现，每每献身便要兴风作浪，唯有以童子为祭，划小船送入黑河当中以供。他来时乌云大作，云散日出时，船上童子已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滩血迹，血泊中常有那孩子身上的某样首饰，已残缺不全。
因此从那时起，黑河便有祭祀童男女的风俗。百姓们被迫将亲生的幼子献出，叫苦连天，哀鸿遍野。那时黑河并无龙王坐镇，唯有十三太子借敖氏之名沉浮不定，令民众日夜难安。
直到后来，黑河边某日忽然出现一个小童，穿着十分华贵，独自一人在河边行走，却不与任何人搭话，百姓皆以为奇，却又不敢多问，都觉得不像寻常之人。
那小童徘徊数日，某天忽然来到城里，对众人说，他有办法镇压十三太子。
起先众人不信。然而那小童留下镇压之法，却白日飞升，化龙而去，唬得海陵城百姓跪地磕头，直呼神仙。他们不敢怠慢，立刻便着手筹备，以求镇压。
因此，黑河九邪便应运而生。那九个邪物，皆是百姓寻觅而来，投入黑河以作祭祀，分别为琥珀新娘，捞尸童子，幽灵鬼船，东瀛寄木，绣花古鞋，鸳鸯蠃鱼，三目鲛人，独臂天女，忘川冥石。
这九个邪物，有些乃是极为阴诡之物，世间本无法可循，可那童子却说了何月何日何时与何地可寻得，如若照办，便立即可得。它们本也不叫那些名字，乃是后来年岁长了，本就诡异加之以讹传讹，因此才被传得越发诡谲了。
不但如此，那童子还说了镇压的年岁与时辰。百姓们照他说的办了，投入当日，海面上波涛汹涌，苍穹黑云漫步，隐约有凄厉的咆哮声响彻天际，而后又慢慢归于沉寂。
之后，黑河便风平浪静了。十三太子没有再出现过，再之后，黑河龙王受箓而来，镇守黑河，这才稳固了海陵城的山川地脉。
那之后，祭祀黑河之事少了许多，但却并未绝迹。总有些心术不正的商贾，又或是生了孩子却无力抚养之人，要么就是没有养大的童子，一并悄悄买卖，或搜罗童尸，投入黑河之中。或是为祭祀，或是为祈福，邪术屡见不鲜，至今仍旧有人在作怪。
而这鬼童女，便是昔时祭祀之童子。她在河中游荡了百年，一朝被龙爪带上登仙台，却不小心封在了梅花桩上。等了许久才等来萧无常，被他震碎了一道缝隙，这才脱身出来，藏在了他的鞋子上。
那鬼童女断断续续地讲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许多个参童也跟着大哭起来，显然很心疼她之遭遇。
丹青安静地听着，一边听一边拍那女童的后背。他安抚着那个女童，却对她笑了起来。
“罢了，罢了，如今你遇到了我，此孽可满了。”他笑道，“不如……你就留在这里，做个参童吧。”
“怎么做？”那女童抽噎着问，“我……我都无法再轮回了……”
“不必轮回。”丹青说着，拨开一处嫩叶，露出一小片空地来，“把你种出来就是了。”
那女鬼童看着看着，忽然破涕为笑。
“若如此，就甚好了。”
丹青也笑了。他将手一挥，女童身上便放出光来。片刻后，竟化为一颗小小的人参子，被他收在了掌心里。
“在此地不必惊惧，只管休憩。”丹青对那人参子道，“他日自有你的因缘。”
他一边念叨着，一边轻轻一丢，将那颗种子丢在了土壤上。那种子瞬间入土，见风就长，不多时已经长出了一株小小的幼苗。
“这颗种子有魂，只需长个数十年，也就可化人形了。”丹青道，“小妹妹，你只管好好睡觉，我们会照顾你的。”
那些参童们一见，也不再哭了，都围过来为那种子浇水松土。萧无常坐在旁边看着，内心五味陈杂，也不知是何感觉。再看旁边，那骷髅歪在一旁，竟然有些黯然神伤。
“真伤心。”它刮了刮自己的眼窝，“都是好孩子。大人太可恶了。”
萧无常膝盖一痛。他决定自己闭紧嘴巴，绝对不说自己是个大人。
丹青却爬了起来，步履蹒跚地朝萧无常走过来。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事，要来问萧无常。
“小哥哥，你来，”他招呼萧无常道，“我要带你去个地方——”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神色微变，仰头朝天上看去。萧无常先是一愣，继而心中一惊，暗道不好，莫非……
他急忙站起身，把那骷髅也拽起来，一起朝天上看。只听得远远忽然传来仙乐奏响之声，一道白云旋转而开，降下五彩霞光，极为耀目。
“不得了了！”萧无常大惊，觉得自己真是中了头彩，“仙女采人参来了！”
那群参童却手舞足蹈起来，像是十分高兴。他们沐浴着霞光，朝那处光圈挥着手，像是在引导九重云霄之上的仙子降落，丝毫没有躲避之意。
“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云中渐渐传来了飘渺的女子歌声，“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天际忽而黯淡下来，唯有那一处流云霞光万丈。继而从那旋涡之中飘出一缕彩带，循彩带而下者，乃是数只衔着花篮的神鸟，似孔雀却为雌，似凤凰又非金，自云端降下，落在雪谷之中，摇身一变化作了几位仙女。
那几个仙女曼妙美丽，衣裙无风自动，仙姿尽态极妍，周身有异香，更有飞花浮动，踩着云雾慢慢靠近，如壁画上一般妩媚动人。
但萧无常看着她们，却发现她们虽然美丽，神色却很黯淡，甚至冷漠而有愁态。眼波孤寂，眉目冷清，不见有一丝喜色。
下来的仙女有三五人，皆提着花篮，里面置着许多竹叶。为首一人白衣胜雪，婀娜而来，冲众人行了个万福礼。
“诸君，我等乃是九霄宫阙之上的女官，奉命特来采撷参童。”那女子平静道，“不知今日可方便？”
萧无常喉结蠕动了，缓缓握紧了拳头。一旁却闪过一道身影，只见丹青踏着雪莲花跳过来，站到那群仙女面前，冲她们一笑。
“方便的，几位姐姐挑中了谁，将其带走就是。”他道，“我听长白的精怪说，是只采三十个吗？”
“是，一向如此。”那仙女道，“想来今年，不止三十个？”
“若按三十来算，略多了几个，但不甚多。”丹青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姐姐们，都好漂亮啊。”
几个仙女见了他，倒是都露出了笑容。那白衣仙女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又捏了捏他肉乎乎的脸。
“既如此，就带我们去吧。”她道。
金满箱，银满箱。
作者有话要说： 注：
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出自《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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