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参子-少年心
丹青将参童们聚集起来, 请仙女清点。狼与骷髅都躲在了参圃外的红松树后，小心地朝远处观望。
那骨哥看了一会，忽然啧啧两声, 拍了拍狼的肩膀。
“小鬼, 你觉不觉得, 不太对劲。”
“哪里不对劲？”狼问, “仙女吃人是吗？”
“不止是这个。是那边的参童……好像比在岩洞里的时候少。”
“少就少呗，反正那群仙女只要三十个, 多了也没用啊。”
“真的是这样吗……”
骨哥和狼嘀咕着, 一边扒着松针一边继续朝那边看窥探。只见那群参童围着仙女，一个个笑意盈盈的，好像很开心。
“啧啧。”这回轮到狼砸吧嘴了，“都要被带走吃了, 还这么高兴。”
“谁说不是呢。”
“话说我们才刚认识, 你会不会有点太自来熟了？”
“哎呀, 我都死的只剩一把骨头了, 你还跟我较这熟不熟的真, 有意义吗？”
狼切了一声，也不理他, 只是转头继续盯着丹青看。那参童笑容不变, 仍旧是那副年画娃娃般的模样。
狼眯起了眼睛。
而在那雪地上，几个仙女正蹲下身来，从竹篮里取出竹叶来, 各自挑选着看中的参童。若是看到心仪的, 便将竹叶盖在那参童额前，顷刻间参童便发出笑声，化为一个小小的掌中婴儿, 被竹叶包裹起来，放入篮子内。
“姐姐，今年的参童长势极好。”一个蓝衣仙子道，“似乎是有人在照料之故。”
“的确比往年好些，数量也比往年多些。”白衣女子说着，伸手摸了摸一个女参童的头，“他们当真是可爱极了。”
丹青就坐在旁边的石头上，笑嘻嘻地看着她们说话。那白衣仙女见了，便朝他走过来，俯身摸了摸他的脸。
“我们来这里采撷有五番了，倒是第一次见你，看着有些年头了。”那仙女打量着他道，“你们知道上天界去做什么吗？”
“知道。”丹青点头，“为仙人所食。”
“既然知道，居然愿意？”
“自然愿意，”丹青咯咯一笑，“参童本为木化，自土而出，乃土中仙童，魂魄不得化生，不过居于此地消磨辰光。若能为仙人所食，便可经由仙道落入凡尘，降生于百家之中，何乐不为呢？”
“即是仙童，居于此地，长生便好，何必非要去人间呢？”
“前朝修道之人有言，生中土难，闻正法难，得人身难。我们不过精魅，不敢擅自修行，恐天雷降世，断斩前缘。唯有下世为人，方能得成正果。此乃一大幸事。”
“可我曾听说，西武佛国第二护法身边的书童，便是一位参童。”那仙子沉思道，“他又是有何机缘呢？”
“那位参童，名枕夜，乃是我长白万参之首。”丹青道，“参童本修成童子之身，鲜有能成少年者，枕夜哥哥已经令我等望尘莫及了。承蒙护法神抬爱，引渡他受箓极乐，免了天雷之苦，我等也好生羡慕呀。”
“你不想也找一位仙人、神人的，随他修行吗？”
“此事需靠机缘，非人力可能为。若有便罢，若没有，我不强求。”
“这孩子有些心气。”那仙子笑道，“不如，你就跟了我去，上天界一遭，我必然将你仔细盛盘，送与得道大成之仙。”
“好呀好呀，”丹青欢快地笑道，“姐姐若是愿意，只管带我走就是，且等我安排下继任的那个就随你们走。”
几个仙女看他手舞足蹈的样子，都忍俊不禁。白衣仙子心知如今参童受他管辖，颇有成效，不免动了些怜惜之心，倒是不欲带他上天界了。
“骗你的，这就带你上去，好生可惜。”她戳了戳丹青的鼻尖，“你呀，就在这里好生待着吧，看顾好你的弟弟妹妹们。百年之后，我等定会再来。”
“好啊，那姐姐们可别食言呀。”
“自然不会。”
仙女们与参童说说笑笑的，一面采撷一面安抚，倒是其乐融融。萧无常躲在松树背后看着，却撇着嘴一脸深沉。骨哥站在他旁边，一直在咬自己的手指。
“你先前说，你活了一千岁是吧，那你去过上天界吗？”它忽然问。
“去过。”萧无常点头。
“上天界什么样？”
“九霄宫阙吗……冷清得很。无宴会便无人，无乐事便不笑。宫女力士全是一模一样的神色，龙肝凤髓也曾是盘中之物。”
司风司雨之神，终日乾乾。掌灯掌门之士，夕惕若厉。萧无常曾在那九霄官道上遇见一位仙风道骨的神君，持着玉圭缓步而行，遇见自己时以礼相待。但萧无常觉得他不快乐，神色冷而寂，被那威严天宫所浸染，层层束缚之下如履薄冰。
“当了神仙，并非成就极乐。”他喃喃道，“殊不知九霄之上，仍有苍穹。若一步行差踏错，便极有可能万劫不复。”
骷髅听了，若有所思。它仍旧咬着自己的手指，没有再言。
他二人在这里嘀嘀咕咕，那群仙子竟置若罔闻，甚至全无在意。原来她们不过是低阶仙女，神通远不及萧无常这位佛国护法，因而躲避她们的耳目容易至极。
萧无常正扒着松枝看着，忽然听到骨哥在一旁感叹了一声，打了个激灵。
“我右手好热。”它道。
“你哪有右手。”
萧无常说着瞥了他一眼，却又忽然想起，他那只右手就在枕寒星的根须之下。立刻他便朝枕寒星看去，只见那株人参已结满了红红的参果，叶片青翠欲滴，一看便知是株好参。
然而就在狼朝它看去之时，却赫然发现它左侧的几处叶片卷曲起来，竟冒出了火星，点点灼烧着那嫩绿的叶子。头顶的人参子变成晦暗的紫红色，乍看上去竟有几分诡谲。
萧无常不知是何故，怎的这人参竟自燃起来？忧虑之下，他立刻就要上前查看，好赶紧扑灭了那无妄之火。
远处的仙子已经采撷完毕，将那竹篮用白雪覆盖，封住篮口，准备腾空而去。
“我们要走了。”为首的仙女对那群参童道，“若有缘，来日再见。”
“姐姐慢走，”丹青带着剩余的参童朝她们挥手道，“来日再见！”
几个仙女彼此点头示意，显然对今日收成颇为满意。她们运起神通，衣袂飘飘，彩带飞舞，缓缓朝苍穹而去。顿时雪谷中一片五彩霞光，现出了飞天之相，引得远处窥探的花妖树怪惊叹不已。
“今日当真是顺遂啊。”其中一个道。
“说得是呢。时辰也刚好，果然是上天保佑。”
“好了，事不宜迟，快回去复命吧。”为首那白衣仙子道，“你我还有许多事未完呢。”
她们正说着，却也微微松了口气。但就在这时，那群仙子忽然听到雪谷之中传来咆哮之声。那声音自地下而来，如在九幽之处一般层层向上，泛起一股雪雾，瞬间将席卷而上。
“妄想！”一句吼声突然传来，响彻了整座雪谷。
萧无常与骷髅忽然摇晃起来，只见四周地动山摇，花草树木皆晃动不已。随即雪地破碎，冰川裂开，忽然从中伸出道道根须，直朝半空而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交叉成一张巨网，一下子将那群仙女打回了雪谷之中。
仙子们惊叫着摔进雪里，竹篮撞在冰块上，里面竹叶包着的参童洒落了一地。这些仙子们顾不得自己是否受伤，慌忙捡拾起来收着竹叶，随即便聚在一处，警惕地看着四方。
“是谁？”那白衣仙子问，“何人敢动天宫使者！”
无人回答他们，只有低低的喘气声传来，期间夹杂着痛苦之意。众人循声望去，却发现那声音自参圃而来，那些根须也是自其中窜出，延展向四面八方，如蛇一般蠕动着。
“不准动……我……族人……”有人断断续续地说着，艰难开口，“不准……”
在参圃旁边，一处老红松后，萧无常正震惊地朝前方看着，满目愕然。只见一个披头散发，赤着上身的少年立在土中，半截身子埋在雪地之下，手掌撑着地面，正低垂着头前后摇晃。
那少年看着像人却非人，仅有个人形，看不清五官。他右半身完好，左半截身躯却支离破碎，全是演化而出的根须，就正长在他的血肉之上。长长的头发凌乱地垂在地上，部分发丝竟也是细小的根须，似乎……尚未长成便破土而出。
“枕夜哥哥！”丹青忽然大叫道，“你做什么！快回土里去！未成而破土会出大事！”
“不准动……不准动他们！”那少年咆哮起来，手臂不断地捶打着地面，像是要从土里爬出来，“我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那些根须漫无目的，在四周浮动摇摆。萧无常发觉这小子的精神并不稳定，根本无法控制那些根须，由着它们四散开来，如坏死的神经一般，竟逐渐破坏了雪谷的苔原。
既如此，他自然不能坐视不管，一下子便跳了出来，几乎想都不想，立刻运神通恢复了自己原身。
众参童只见一个英俊男子骤然出现在雪地里，都被吓了一跳。但萧无常无暇顾及他们，起手运起佛光，随即半跪在地，一掌贯入地下。那些卍字金符循着根须而动，将其生生遏制，顿时四周便响起了道道佛音。
那地动山摇之势当即被压制，隆隆声过后，一切渐渐恢复沉寂。萧无常以佛力滋养那些人参根须，传灵气给枕寒星，倾尽所能避免其戾气反噬自身。
然而在他身后，枕寒星意识到他之阻拦，忽然发疯般地咆哮起来。他双手在地上猛抓，无论如何都想起身，奈何腰部以下深埋在土中，尚未长成，怎么也无法脱离桎梏。
“少郎君……！”他艰难地开口出声，“少郎君！”
在那参圃不远处，那群仙女却认出了萧无常，一个个花容失色。她们无论如何都没料到，佛国护法竟会出现在此处，实在令人意外。
枕寒星仍旧疯癫无状，手指刨着地面，磨损了那薄薄的指尖。一只白骨断手被他的根须扯出了地面，一旁的骷髅见状，急忙冲上前一把抓住，安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别傻看着，快想法子啊！”它冲丹青嚷嚷道。
丹青这才回过神来，急忙跃到枕寒星身边。然而他刚来便被一条根须扯住，狠狠地甩在一处岩壁上，亏得他反应奇快，适时遁入土中，否则定要被他拍成肉酱。
“叛徒！”枕寒星垂着头咆哮道，“叛徒！滚出来！我要杀了你！”
他的眼睛并未长成，眼睑依旧封着，眼珠有形而无态。能动的根须都钻入土下不断翻找着，意图将丹青抓出来。
“滚出来！滚出来！”他盲目地哀嚎道，“鸩丹青！我要把你五马分尸！挫骨扬灰！”
“枕夜哥哥……”
“别叫我哥哥！”枕寒星嘶吼道，“我不是你哥哥！我从来就不是你哥哥！”
不是哥哥……萧无常听在耳中，却忽然一愣，莫非……莫非鸩丹青其实——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巨响，他立刻回头，只见丹青从土中窜出，不偏不倚，正来到枕寒星身后，手中举着的正是一把冰刀。
“不要怪我……”他皱着眉低声说道。
枕寒星意识到身后有人，但已经晚了。那把冰刀瞬间刺入了他的心脏，顿时哀嚎一声，喷出一口血来。所有的根须都迅速收回，四周刷刷作响，惨叫声不绝于耳，却在一刹那间戛然而止。
雪雾消散时，已不见了那半截参童，唯余参圃里一株小人参，顶着一头红红的果子一动不动。
丹青跪在那人参旁边，不住地喘着气。过了好一会，他擦了擦头上的汗，有些茫然地看着那群仙子。
那群仙子们也都看着他，神色颇有些复杂，也夹杂着一丝惧怕。
但随即，旁边就传来了脚步声。转头时，她们看到萧无常朝这边走来，高挑而俊逸，一双黑洞洞的眼睛诡谲如旧。
“见过几位仙子。”他行礼道，“在下佛国第二护法，释无常。我的书童受了伤，正在此地疗养，我是来陪护的。他一时发疯，吓到各位了，我来赔个不是。”
几位仙子面面相觑，但还是纷纷躬身，朝他行了礼。
“萧公子，许久不见。”那白衣仙子说，“多谢相助。”
“不敢不敢，分内之事。”萧无常道，“只是不知可否请几位仙子通融，莫要将此事上报天庭？”
“这……”那白衣仙子迟疑了一下，“也罢，我等可以当做一无所知。但这些参童……”
萧无常侧头看了看枕寒星的方向，叹了口气。
“这些参童……烦请众位仙子高抬贵手，送还他们吧。”他叹息道，“自然，萧某不会让各位百来一趟。我这里有金丹数十，乃是佛国尊者所制，愿意取出——”
“不必如此。”一个稚嫩的声音在他背后道，“金丹贵重，参童如何比拟。仙子姐姐们只管将竹篮带走就是了。”
众人将头一转，只见丹青踏着雪莲跳了过来，小小一个，落在雪地里仰头朝他们看。他眉宇间那红色的印记黯淡了许多。
萧无常暗道这小子真是不知变通。自己都打算以金丹置换了，何必不肯呢，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大家散了的好。
“不必管他，你们将丹药拿去就是。”他说着，取下了腰间的葫芦，“上报天庭时，就说那些参童被我吃了。反正我一向我行我素，上天界早有耳闻，做出这种事来也不为过。权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那些仙子犹豫了起来，显然是很难抉择。但丹青却上前来，将一个篮子拾起，把散落的竹叶都装了回去。
“多谢小哥哥好意，我等实在不需要。”他认真道，“参童自家的事，自家去解，与你无关。凡事名不正则言不顺，你以金丹置换参童，将我等置于何地，又将你自己置于何地？即是尊者相赠，更不该暴殄天物，万一将来若有事需要这金丹，岂非后患无穷？”
“你这娃娃——”
“护法神的心意，丹青心领了，丹青的族人也心领了。但，实在不需要。”
那参童说着，将篮子呈上，重新交在了那些仙子手中。
“姐姐们只管拿去就是。只是还望为此地之事三缄其口。”他恳求道，“请姐姐莫要传扬出去，此事丹青有错，愿意受惩罚，但求不要连累其余参童。”
他说着，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摘下了自己脖颈上的金项圈，化作一株小人参，倚靠在了一旁的岩石上。
那群仙子心知，这是要将自己呈给天庭之意。为首的仙子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我们不会说出去的，横竖大家无恙。”她叹道，“更何况，我们也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此世上，但凡长生之物，皆有桎梏。既有桎梏，何必相互桎梏呢，罢了吧。”
那群仙子说着，向众人告别，提篮而去。那骷髅走过来，将金项圈拾起，重新挂在那人参上面，立刻它又变回了那个漂亮的小参童。
其余的人参精纷纷聚集过来，围绕在丹青身边，一声一声地唤他哥哥。
“没关系，我没事，你们不要担心。”他安抚那群参童道，“待到晚些时候，枕夜哥哥就能破土而出了。那时候不会再如此凶险了。”
他说着，脸上仍旧是带着那熟悉的笑容。萧无常立在不远处低头看着他们，面上却没有一丝表情。
望着四周汇集而来的人参娃娃，有不少竟是先前没有出现的，显然是被人授意躲起来了。
萧无常看着看着，忽然明白了丹青的用意。他是想牺牲少部分人，来换取大族群安稳的百年。
往昔之日里，参童不足三十，一个都留不下来。而在他的照料下，参童将近一百，纵然呈上天庭，留下之数仍绰绰有余。如此循环，只需谨慎一些，便可渐渐壮大，繁衍生息。
若再长久一些……便能成气候了。到那时……
“小哥哥，”丹青忽然仰头对他道，“你随我来一个地方吧。”
“去哪里？”萧无常问。
“去冰川。”
一处长生之地。
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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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骨哥看了一会，忽然啧啧两声, 拍了拍狼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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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不对劲？”狼问, “仙女吃人是吗？”
“不止是这个。是那边的参童……好像比在岩洞里的时候少。”
“少就少呗，反正那群仙女只要三十个, 多了也没用啊。”
“真的是这样吗……”
骨哥和狼嘀咕着, 一边扒着松针一边继续朝那边看窥探。只见那群参童围着仙女，一个个笑意盈盈的，好像很开心。
“啧啧。”这回轮到狼砸吧嘴了，“都要被带走吃了, 还这么高兴。”
“谁说不是呢。”
“话说我们才刚认识, 你会不会有点太自来熟了？”
“哎呀, 我都死的只剩一把骨头了, 你还跟我较这熟不熟的真, 有意义吗？”
狼切了一声，也不理他, 只是转头继续盯着丹青看。那参童笑容不变, 仍旧是那副年画娃娃般的模样。
狼眯起了眼睛。
而在那雪地上，几个仙女正蹲下身来，从竹篮里取出竹叶来, 各自挑选着看中的参童。若是看到心仪的, 便将竹叶盖在那参童额前，顷刻间参童便发出笑声，化为一个小小的掌中婴儿, 被竹叶包裹起来，放入篮子内。
“姐姐，今年的参童长势极好。”一个蓝衣仙子道，“似乎是有人在照料之故。”
“的确比往年好些，数量也比往年多些。”白衣女子说着，伸手摸了摸一个女参童的头，“他们当真是可爱极了。”
丹青就坐在旁边的石头上，笑嘻嘻地看着她们说话。那白衣仙女见了，便朝他走过来，俯身摸了摸他的脸。
“我们来这里采撷有五番了，倒是第一次见你，看着有些年头了。”那仙女打量着他道，“你们知道上天界去做什么吗？”
“知道。”丹青点头，“为仙人所食。”
“既然知道，居然愿意？”
“自然愿意，”丹青咯咯一笑，“参童本为木化，自土而出，乃土中仙童，魂魄不得化生，不过居于此地消磨辰光。若能为仙人所食，便可经由仙道落入凡尘，降生于百家之中，何乐不为呢？”
“即是仙童，居于此地，长生便好，何必非要去人间呢？”
“前朝修道之人有言，生中土难，闻正法难，得人身难。我们不过精魅，不敢擅自修行，恐天雷降世，断斩前缘。唯有下世为人，方能得成正果。此乃一大幸事。”
“可我曾听说，西武佛国第二护法身边的书童，便是一位参童。”那仙子沉思道，“他又是有何机缘呢？”
“那位参童，名枕夜，乃是我长白万参之首。”丹青道，“参童本修成童子之身，鲜有能成少年者，枕夜哥哥已经令我等望尘莫及了。承蒙护法神抬爱，引渡他受箓极乐，免了天雷之苦，我等也好生羡慕呀。”
“你不想也找一位仙人、神人的，随他修行吗？”
“此事需靠机缘，非人力可能为。若有便罢，若没有，我不强求。”
“这孩子有些心气。”那仙子笑道，“不如，你就跟了我去，上天界一遭，我必然将你仔细盛盘，送与得道大成之仙。”
“好呀好呀，”丹青欢快地笑道，“姐姐若是愿意，只管带我走就是，且等我安排下继任的那个就随你们走。”
几个仙女看他手舞足蹈的样子，都忍俊不禁。白衣仙子心知如今参童受他管辖，颇有成效，不免动了些怜惜之心，倒是不欲带他上天界了。
“骗你的，这就带你上去，好生可惜。”她戳了戳丹青的鼻尖，“你呀，就在这里好生待着吧，看顾好你的弟弟妹妹们。百年之后，我等定会再来。”
“好啊，那姐姐们可别食言呀。”
“自然不会。”
仙女们与参童说说笑笑的，一面采撷一面安抚，倒是其乐融融。萧无常躲在松树背后看着，却撇着嘴一脸深沉。骨哥站在他旁边，一直在咬自己的手指。
“你先前说，你活了一千岁是吧，那你去过上天界吗？”它忽然问。
“去过。”萧无常点头。
“上天界什么样？”
“九霄宫阙吗……冷清得很。无宴会便无人，无乐事便不笑。宫女力士全是一模一样的神色，龙肝凤髓也曾是盘中之物。”
司风司雨之神，终日乾乾。掌灯掌门之士，夕惕若厉。萧无常曾在那九霄官道上遇见一位仙风道骨的神君，持着玉圭缓步而行，遇见自己时以礼相待。但萧无常觉得他不快乐，神色冷而寂，被那威严天宫所浸染，层层束缚之下如履薄冰。
“当了神仙，并非成就极乐。”他喃喃道，“殊不知九霄之上，仍有苍穹。若一步行差踏错，便极有可能万劫不复。”
骷髅听了，若有所思。它仍旧咬着自己的手指，没有再言。
他二人在这里嘀嘀咕咕，那群仙子竟置若罔闻，甚至全无在意。原来她们不过是低阶仙女，神通远不及萧无常这位佛国护法，因而躲避她们的耳目容易至极。
萧无常正扒着松枝看着，忽然听到骨哥在一旁感叹了一声，打了个激灵。
“我右手好热。”它道。
“你哪有右手。”
萧无常说着瞥了他一眼，却又忽然想起，他那只右手就在枕寒星的根须之下。立刻他便朝枕寒星看去，只见那株人参已结满了红红的参果，叶片青翠欲滴，一看便知是株好参。
然而就在狼朝它看去之时，却赫然发现它左侧的几处叶片卷曲起来，竟冒出了火星，点点灼烧着那嫩绿的叶子。头顶的人参子变成晦暗的紫红色，乍看上去竟有几分诡谲。
萧无常不知是何故，怎的这人参竟自燃起来？忧虑之下，他立刻就要上前查看，好赶紧扑灭了那无妄之火。
远处的仙子已经采撷完毕，将那竹篮用白雪覆盖，封住篮口，准备腾空而去。
“我们要走了。”为首的仙女对那群参童道，“若有缘，来日再见。”
“姐姐慢走，”丹青带着剩余的参童朝她们挥手道，“来日再见！”
几个仙女彼此点头示意，显然对今日收成颇为满意。她们运起神通，衣袂飘飘，彩带飞舞，缓缓朝苍穹而去。顿时雪谷中一片五彩霞光，现出了飞天之相，引得远处窥探的花妖树怪惊叹不已。
“今日当真是顺遂啊。”其中一个道。
“说得是呢。时辰也刚好，果然是上天保佑。”
“好了，事不宜迟，快回去复命吧。”为首那白衣仙子道，“你我还有许多事未完呢。”
她们正说着，却也微微松了口气。但就在这时，那群仙子忽然听到雪谷之中传来咆哮之声。那声音自地下而来，如在九幽之处一般层层向上，泛起一股雪雾，瞬间将席卷而上。
“妄想！”一句吼声突然传来，响彻了整座雪谷。
萧无常与骷髅忽然摇晃起来，只见四周地动山摇，花草树木皆晃动不已。随即雪地破碎，冰川裂开，忽然从中伸出道道根须，直朝半空而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交叉成一张巨网，一下子将那群仙女打回了雪谷之中。
仙子们惊叫着摔进雪里，竹篮撞在冰块上，里面竹叶包着的参童洒落了一地。这些仙子们顾不得自己是否受伤，慌忙捡拾起来收着竹叶，随即便聚在一处，警惕地看着四方。
“是谁？”那白衣仙子问，“何人敢动天宫使者！”
无人回答他们，只有低低的喘气声传来，期间夹杂着痛苦之意。众人循声望去，却发现那声音自参圃而来，那些根须也是自其中窜出，延展向四面八方，如蛇一般蠕动着。
“不准动……我……族人……”有人断断续续地说着，艰难开口，“不准……”
在参圃旁边，一处老红松后，萧无常正震惊地朝前方看着，满目愕然。只见一个披头散发，赤着上身的少年立在土中，半截身子埋在雪地之下，手掌撑着地面，正低垂着头前后摇晃。
那少年看着像人却非人，仅有个人形，看不清五官。他右半身完好，左半截身躯却支离破碎，全是演化而出的根须，就正长在他的血肉之上。长长的头发凌乱地垂在地上，部分发丝竟也是细小的根须，似乎……尚未长成便破土而出。
“枕夜哥哥！”丹青忽然大叫道，“你做什么！快回土里去！未成而破土会出大事！”
“不准动……不准动他们！”那少年咆哮起来，手臂不断地捶打着地面，像是要从土里爬出来，“我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那些根须漫无目的，在四周浮动摇摆。萧无常发觉这小子的精神并不稳定，根本无法控制那些根须，由着它们四散开来，如坏死的神经一般，竟逐渐破坏了雪谷的苔原。
既如此，他自然不能坐视不管，一下子便跳了出来，几乎想都不想，立刻运神通恢复了自己原身。
众参童只见一个英俊男子骤然出现在雪地里，都被吓了一跳。但萧无常无暇顾及他们，起手运起佛光，随即半跪在地，一掌贯入地下。那些卍字金符循着根须而动，将其生生遏制，顿时四周便响起了道道佛音。
那地动山摇之势当即被压制，隆隆声过后，一切渐渐恢复沉寂。萧无常以佛力滋养那些人参根须，传灵气给枕寒星，倾尽所能避免其戾气反噬自身。
然而在他身后，枕寒星意识到他之阻拦，忽然发疯般地咆哮起来。他双手在地上猛抓，无论如何都想起身，奈何腰部以下深埋在土中，尚未长成，怎么也无法脱离桎梏。
“少郎君……！”他艰难地开口出声，“少郎君！”
在那参圃不远处，那群仙女却认出了萧无常，一个个花容失色。她们无论如何都没料到，佛国护法竟会出现在此处，实在令人意外。
枕寒星仍旧疯癫无状，手指刨着地面，磨损了那薄薄的指尖。一只白骨断手被他的根须扯出了地面，一旁的骷髅见状，急忙冲上前一把抓住，安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别傻看着，快想法子啊！”它冲丹青嚷嚷道。
丹青这才回过神来，急忙跃到枕寒星身边。然而他刚来便被一条根须扯住，狠狠地甩在一处岩壁上，亏得他反应奇快，适时遁入土中，否则定要被他拍成肉酱。
“叛徒！”枕寒星垂着头咆哮道，“叛徒！滚出来！我要杀了你！”
他的眼睛并未长成，眼睑依旧封着，眼珠有形而无态。能动的根须都钻入土下不断翻找着，意图将丹青抓出来。
“滚出来！滚出来！”他盲目地哀嚎道，“鸩丹青！我要把你五马分尸！挫骨扬灰！”
“枕夜哥哥……”
“别叫我哥哥！”枕寒星嘶吼道，“我不是你哥哥！我从来就不是你哥哥！”
不是哥哥……萧无常听在耳中，却忽然一愣，莫非……莫非鸩丹青其实——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巨响，他立刻回头，只见丹青从土中窜出，不偏不倚，正来到枕寒星身后，手中举着的正是一把冰刀。
“不要怪我……”他皱着眉低声说道。
枕寒星意识到身后有人，但已经晚了。那把冰刀瞬间刺入了他的心脏，顿时哀嚎一声，喷出一口血来。所有的根须都迅速收回，四周刷刷作响，惨叫声不绝于耳，却在一刹那间戛然而止。
雪雾消散时，已不见了那半截参童，唯余参圃里一株小人参，顶着一头红红的果子一动不动。
丹青跪在那人参旁边，不住地喘着气。过了好一会，他擦了擦头上的汗，有些茫然地看着那群仙子。
那群仙子们也都看着他，神色颇有些复杂，也夹杂着一丝惧怕。
但随即，旁边就传来了脚步声。转头时，她们看到萧无常朝这边走来，高挑而俊逸，一双黑洞洞的眼睛诡谲如旧。
“见过几位仙子。”他行礼道，“在下佛国第二护法，释无常。我的书童受了伤，正在此地疗养，我是来陪护的。他一时发疯，吓到各位了，我来赔个不是。”
几位仙子面面相觑，但还是纷纷躬身，朝他行了礼。
“萧公子，许久不见。”那白衣仙子说，“多谢相助。”
“不敢不敢，分内之事。”萧无常道，“只是不知可否请几位仙子通融，莫要将此事上报天庭？”
“这……”那白衣仙子迟疑了一下，“也罢，我等可以当做一无所知。但这些参童……”
萧无常侧头看了看枕寒星的方向，叹了口气。
“这些参童……烦请众位仙子高抬贵手，送还他们吧。”他叹息道，“自然，萧某不会让各位百来一趟。我这里有金丹数十，乃是佛国尊者所制，愿意取出——”
“不必如此。”一个稚嫩的声音在他背后道，“金丹贵重，参童如何比拟。仙子姐姐们只管将竹篮带走就是了。”
众人将头一转，只见丹青踏着雪莲跳了过来，小小一个，落在雪地里仰头朝他们看。他眉宇间那红色的印记黯淡了许多。
萧无常暗道这小子真是不知变通。自己都打算以金丹置换了，何必不肯呢，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大家散了的好。
“不必管他，你们将丹药拿去就是。”他说着，取下了腰间的葫芦，“上报天庭时，就说那些参童被我吃了。反正我一向我行我素，上天界早有耳闻，做出这种事来也不为过。权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那些仙子犹豫了起来，显然是很难抉择。但丹青却上前来，将一个篮子拾起，把散落的竹叶都装了回去。
“多谢小哥哥好意，我等实在不需要。”他认真道，“参童自家的事，自家去解，与你无关。凡事名不正则言不顺，你以金丹置换参童，将我等置于何地，又将你自己置于何地？即是尊者相赠，更不该暴殄天物，万一将来若有事需要这金丹，岂非后患无穷？”
“你这娃娃——”
“护法神的心意，丹青心领了，丹青的族人也心领了。但，实在不需要。”
那参童说着，将篮子呈上，重新交在了那些仙子手中。
“姐姐们只管拿去就是。只是还望为此地之事三缄其口。”他恳求道，“请姐姐莫要传扬出去，此事丹青有错，愿意受惩罚，但求不要连累其余参童。”
他说着，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摘下了自己脖颈上的金项圈，化作一株小人参，倚靠在了一旁的岩石上。
那群仙子心知，这是要将自己呈给天庭之意。为首的仙子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我们不会说出去的，横竖大家无恙。”她叹道，“更何况，我们也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此世上，但凡长生之物，皆有桎梏。既有桎梏，何必相互桎梏呢，罢了吧。”
那群仙子说着，向众人告别，提篮而去。那骷髅走过来，将金项圈拾起，重新挂在那人参上面，立刻它又变回了那个漂亮的小参童。
其余的人参精纷纷聚集过来，围绕在丹青身边，一声一声地唤他哥哥。
“没关系，我没事，你们不要担心。”他安抚那群参童道，“待到晚些时候，枕夜哥哥就能破土而出了。那时候不会再如此凶险了。”
他说着，脸上仍旧是带着那熟悉的笑容。萧无常立在不远处低头看着他们，面上却没有一丝表情。
望着四周汇集而来的人参娃娃，有不少竟是先前没有出现的，显然是被人授意躲起来了。
萧无常看着看着，忽然明白了丹青的用意。他是想牺牲少部分人，来换取大族群安稳的百年。
往昔之日里，参童不足三十，一个都留不下来。而在他的照料下，参童将近一百，纵然呈上天庭，留下之数仍绰绰有余。如此循环，只需谨慎一些，便可渐渐壮大，繁衍生息。
若再长久一些……便能成气候了。到那时……
“小哥哥，”丹青忽然仰头对他道，“你随我来一个地方吧。”
“去哪里？”萧无常问。
“去冰川。”
一处长生之地。
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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