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火煌-断君生
“走水了！”
夜幕之下, 慌乱的叫声瞬间充斥了整座海陵城。顿时大街小巷乱做一片，行人纷纷抱头躲避，慌不择路。
只见城南一座花灯忽然冒起了火, 接着便引燃了一连串的纸灯。举着杆子的持灯人慌乱之下丢开了杆子, 一下子掉下来砸在一处摊位前, 瞬间一排摊子都冒起了熊熊烈火。
众人吓得四散奔逃, 纷纷躲避，谁也顾不得谁了。他们一面大叫着一边试图逃离火海, 可谁知前后左右竟都燃起了火苗。
“走水了！”有人大喊道, “快来救啊！快来人啊！”
哀嚎声，哭泣声，嘶吼声都混杂成了一片。可在那烈焰最深之处，却传来了极其诡异的枪响之声。
森威尔的火燧枪上装有消声器, 为的是避免妖魔预判, 且他亦会隐藏自己。周围火势十分凶猛, 热浪滔天, 他却并不惊慌, 纵然周遭已经被烈火围得水泄不通，但他似乎也没有逃生之意。
“这里还有人！快救人啊！”
外面有人看到了他, 大声叫着, 持着水桶意图将他救出。但森威尔听不见那些人的声音，也不知道他们有何举动。他只是在那庞大的火圈中央紧紧盯着那红衣男子的动向，枪声紧随着他的方位而动。
那红衣男子仿佛飘在空中一般, 周身的红衣已燃起了火焰, 却并未损坏他的衣服。他在半空漂浮着，来回寄身于旗杆或花灯之上，但无论他躲到哪里, 都避不开森威尔的攻击，一时掣肘，想隐入火中逃逸也不能为之。
那火燧枪内的弹珠皆为银器，乃是被圣水祝福之物，打在那火鬼身上，竟也会出现血迹。火鬼虽然是笑着，面目却也有些狰狞。他见不能躲避，竟反守为攻，借着烟气朝着森威尔冲了过去。
“我们慢慢耗着，我不急。”他对森威尔笑道，“你总该有弹尽粮绝之时。”
森威尔没有盯着他的脸看，因而并不能得知他说了什么。他只看见那妖魔冲自己而来，立刻向上跃起避开。但那妖魔却瞬间来到他面前，两只瘦长的手抓住了他的两杆枪，一下子掰到了一边。
“就凭你，也想杀我吗？”那红衣男子在他面前笑道。
“不是我要杀你。”森威尔看着他道，“是神要我杀你。”
他一脚踹在那火鬼身上，将他猛地踢飞向高处，接着双手持枪瞬发，一下子将那火鬼的胸口破开一个大洞。
但那火鬼却不惊慌。他将手轻轻一挥，无数火苗在他身上燃起，缓缓补上了残缺之处。
“这是海陵城今夜劫数。”那火鬼道，“你非中原之人，原不在其内。”
森威尔仍是不回应他。火鬼这才看出他像是双耳失聪，想来多言无益。他将手一伸，瞬间化为利爪，猛地朝森威尔直抓而去。
那些弹珠打在他身上，分明鲜血淋漓，但他却似不觉痛一般迎头直上，反而将森威尔逼得退到了火圈边缘。
的确，打消耗战，自己并不擅长。
但是……
“谁能杀死这只鹿，还不一定。”
祸殃在那处亭子里站着，见九皇子迟迟不回来，心下隐约有些担忧。
他想去寻，又怕自己擅离职守会坏了殿下的事，因此十分踌躇，立在亭中不知如何是好。眼见着过往行人四散奔逃，四周火势汹汹，他心内记挂九皇子安危，犹豫不决，仍是没有下定决心。
但就在他徘徊之时，他忽然听到了一阵怪异的脚步声。转头一看，只见在灯火阑珊之地，无人的巷子旁边，有四个红衣小童抬着一顶小轿缓步而来。那轿子上置着一把太师椅，上面坐着一个身穿飞鱼服，带着乌帽的男子，正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手中摇着一把扇子，还跷着二郎腿。
祸殃一下子就认出了他是谁。那人不是旁人，正是自己的幽国接引人，断君生。
因今日未能拦住九皇子，他一直心中愧疚，便一直待在亭子里，以为自己也算是恪尽职守。谁知刚好被他撞见断君生行踪，竟于火势蔓延之前悄悄离开了海陵城。
海陵城里火势越来越大，他却乘着小轿不急不缓地游荡。祸殃怕他对九皇子不利，心里对他有些猜疑，但却没有作声，而是选择藏匿起来，躲在暗中跟着断君生，小心地随着他的轿子，想看他要去哪里。
断君生走得很快，祸殃来不及通报九皇子，也不知他在何处，只能在心中暗自祈祷殿下无事。还未到城外角门，便感觉到了一股死士气息。有人躲藏在城外，个个身手不凡。
他不敢离得太近，怕暴露了自己，只能谨慎跟在后面，悄悄窥探。
今夜并无宵禁，城门依旧开着，中间街道却被火拦住了来去之路。有许多人躲避火势，互相帮扶着逃出了海陵城。守城的将士虽也着急救人，却也不忘挨个盘查出城之人，以防走水是因他们而起，不能擅自放过。
断君生一到城门前便被拦了下来。为首之人示意他停下，接着便缓步走上前来。
“敢问阁下是何人？”那守卫问。
“赶路人而已。”断君生道。
“阁下这行为，不觉得有些怪异吗？”那守卫盘查道，“差使四个小童抬轿，我还是第一次遇见。”
“他们看着小，其实早就不是小童了，年纪大约都比你大。”断君生懒洋洋地捏着兰花指道，“没关系的。且咱家有通行令牌，如假包换。”
他说着，便递出一块令牌来。那守卫接过来查验一番后，发觉的确为真，不得不放行。
轿子徐徐而出。正当守卫欲回原位时，忽然听到轿中人说了句话：“城门还是早些关上得好。”
守卫愣了一下，不明白他为何这样要求，觉得他怕不是疯了。
“还有许多人没出来，他竟要我关闭城门……”他摇头道，“真是个自私自利之人。”
“大哥，若是关闭城门，可是为了防止火势蔓延？”另一守卫道，“若整座城池都烧起来了……是否会出大事？”
“不要胡说。”那守卫呵斥他，“海陵城有龙王爷守着，不会有事！”
“大哥，子不语怪力乱神。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能信鬼信神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还不住口！”
那守卫呵斥着下属，仍旧组织着那些逃出的百姓离开城门。遥遥看时，那轿子已经离城门越来越远，渐渐便有些看不见了。
门外那些死士早已经悄悄跟在了他身后，慢慢朝他汇合而去。
海陵城外便是一条长而宽的官道。断君生斜倚在轿中，指甲不断地敲着椅子扶手，像是在想着什么。
过了一会，他从腰间的锦囊里拿出一个小瓷瓶，拔开塞子，将里面的药丸倒在掌心里，仰头吞了下去。
轿子上备着牛皮水囊，他喝了几口，咳嗽了一下，哼了一声。
路上有些坑洼，他在轿中靠着椅背，随着那些童子的脚步微微颠簸着。走了很久之后，忽然听到周围传来些声响，而轿子则渐渐停了下来。
看来是到了。
四个小童将轿子停了下来，慢慢放在了地上。其中一人跪在下面恭候，断君生起身，靴子踏出，踩着他的后背走了下来。披风被他向身后一甩，一派优哉游哉的样子。
在他面前不远处的树林里，此时正立着一队人马，周围还举着许多火把。队伍前面那人穿着一身官服，正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
断君生打量了他一番，见他四十岁上下，蓄着长须，一派文人模样。但仔细看时，气质却又有些特别。
他认得这个人，是幽国的三品幽吏之一，姓崔，名贤骏，本是昔年高丽公主和亲南国时随行的外戚子弟，后来因才华极佳，处事又稳重老成，还结交了当朝宰相，便从郎官做起，渐渐升成了尚书。
不过可惜，他后来通敌叛国，被国君下令处死，死后被上一任督主接引到了幽国，竟做了个幽人。
断君生身为一品督主，又是丰都大帝亲自接引，因此心中对他很是不屑一顾，举止却仍是行礼道：“见过崔尚书。”
那崔尚书已经翻身下马，对他还礼：“不敢。给断先生请安。”
他的汉话虽然流利，却还是带了些外邦口音。断君生不动声色地看他，心知他在此等候多时，必然有话要说。
果然听见崔尚书道：“断先生躲懒许久了，若再不现身，当真是要出大事。”
“非是咱家躲懒，实在是咱家有伤在身。”断君生哼道，“此次事态凶险，连我这条命差点搭上，实在是后怕。”
“既如此说，断先生可是要抽身退步了？”
“自然不。这些东西既然是经了咱家的手，当然是做事做到底了。”
断君生一边笑一边把玩着手中的折扇，在手中翻出了些花样来。
崔尚书盯着他的扇子看了一会，忽然道：“这就是上君王赐的那把精钢所制的扇子？”
“正是。”断君生点头，“西域所产的精钢，还是当年自河西走廊带回来的。能造此扇的匠人已不在人世，这是最后一把。”
“如此，当真是可惜了。”崔尚书冷漠道，“我今日来只为办事，也不多耽搁先生，只消将‘那东西’给我就是。”
“你要的东西在咱家身上。”断君生笑道，“只是阁下难以取走。”
“这是为何？”
“尚书一看便知。”
断君生说着，忽然将手解开腰带，缓缓将衣领拉开。他看着瘦弱阴柔，脱下锦衣后，却露出了一副精壮的身板。
四周的火把照亮了他的胸口，那上面数道狰狞刀疤清晰可见，凌乱得毫无章法。
崔尚书一下子愣住了。
“这……你竟然……”
“我奉命寻找帝陵钥匙，虽已找到，但钥匙已毁，只有设计图纸完好。”断君生道，“可惜我手下叛变，毁了图纸。我不得已，只有刻在自己身上了。”
“这刀伤……是自己割的？”崔尚书大惊，“你当真下得去手？”
“有何下不去？”断君生挑眉道，“不过是砍自己几刀罢了。别说如此，就是要我卸掉自己一只手臂也没什么。”
“当真是疯了……”崔尚书说着，眼睛却一直去看他胸口的刀伤，“可是这……这怎么看也不像图纸。”
“拓印在纸上，就看得清楚了。”
“这倒是。”崔尚书神色一顿，“只是，下官此次来，未曾带纸笔。那就只有……”
“只有？”断君生笑了，“杀了我，再剥我的皮吗？”
崔尚书陷入了沉默。片刻后，他忽然抬手，周围的人马瞬间涌上来，绕成一圈，将断君生围在其中。
断君生看了看四周，却笑了一声：“看来阁下是有备而来？”
“我做事，从来两边计划。”崔尚书摸了摸胡子，“杀你也可，不杀也可，单看你如何反应，再做定夺。”
“所以才选了这荒郊野外的地方？”
断君生笑着后退一步。他身后的小童和死士们皆抽出刀来，上前护在他身旁。
“只可惜，我也不是束手就戮之辈。”他道。
“我自然知道你不是。”崔尚书淡淡地说，“所以，我特意请了一个人过来。”
他说着，将头朝后面望去。
后方响起了一阵马蹄声。众人只见一道人影自不远处缓缓走来，手持一杆银色长戟，穿着一身甲胄，浑身散发着阴冷的寒气。
断君生一见他脸色就暗了下来，笑容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寒意。
“是你……”他哑声道，“他居然请动了你？”
那人来到断君生不远处，扯着缰绳停了下来。火把映红了他的面颊，他看上去竟十分年轻，高大而魁梧，生得非常俊逸。
那人的眼珠也是紫色，却比寻常幽人浅了许多。最为骇人的是他的脖颈上有一道极长的刀疤，划过了他几乎半个脖颈。
“断……断头鬼！”断君生身后的死士惊道，“不好！是宇文神州！”
此言一出，周围顿时泛起了凉意。不止他们，连崔尚书的人也对那人有些畏惧，不愿离他太近。
宇文神州，幽国第一战神，从属丰都大帝，沉默寡言，忠心耿耿。能请动他，只怕不仅仅是交情或威逼利诱那么简单。
断君生心知这骨头难啃，暗中攒紧了拳头。崔尚书却笑了一声，显然很是成竹在胸。
“我不便久留，就先告辞了。”他转身道，“宇文将军，此人交由你处置，务必割下他胸口图纸。哦对了，记得伪装成坏了幽国规矩，被禁制所杀的模样。”
宇文将军没有作声，不言是也不言否。
断君生看着崔尚书的背影，却忽然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有些阴森凄厉，似鬼魅一般刺耳。崔尚书听得心里发憷，便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尚书大人，只怕杀了我，拿到图纸也无用。”他听到断君生在他身后道，“我早已料到你会过河拆桥，因此这图纸我未按原图所画，而是打乱了次序。”
他一边说着，一边冷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真正的图纸，在这里。”
崔尚书一言不发。过了一会，他缓缓朝着断君生转过了头，紫色的瞳孔里闪过一片红光。
“我平生最恨有人耍我。不过无妨。”他轻声说，“你已留不得了。”
他说将手一挥，命令其下属不必顾虑，凡在场之人，一律格杀勿论。
随即，他便翻身跨上马匹，带着几个随从和护卫一同离开了。
断君生拾起衣服，一件件穿戴整齐。周围那些人却越来越近，宇文神州也驱着马朝他走来，缓缓握紧了长戟。
他天生有些愚痴，只会奉命行事，被人砍断了快半个头也不改初衷。那些死士一见他要对督主不利，立刻冲了上去。宇文神州却将手中长戟一挥，快得几乎不见影子，瞬间那上前之人便丢了头。
断君生旧伤未愈，自知不是对手。他盯着宇文神州不动，只说自己来拖住他，命其余人想方设法杀出重围。
死士们不疑有他，只当督主无恙，便朝四周冲上去，顿时厮杀起来，所到之处一片血光。
断君生也将扇子持了起来，却感觉周身气息凝滞，断不可轻易动武，否则有性命之忧。
可眼下横竖都是个死。倒是还不如战死，倒也不辜负自己一品督主之位。
这样一想，他便展开折扇，准备迎战。
可宇文神州忽然抬起长戟，直朝他脖颈刺来。断君生毫无防备，眨眼间利刃已到咽喉。他急忙向后退着躲避，却心知已无济于事。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他阴森道，“一个两个的……都这么让我头疼。”
就在他即将毙命的当口，忽然横空飞来一把钢刀，瞬间切在宇文神州的长柄上，震得他虎口一麻险些脱手。长戟偏移，断君生顺势一躲，登时避开了杀机。
那钢刀未能切断长柄，盘旋着又飞了回去。一只手抬起，啪地一声握紧刀柄，那戴着面具的男子杀入场中，正落在断君生不远处。他起身后，便持起刀指向了马背上的宇文神州。
“断先生，快走。”祸殃冷冷道，“此人非是寻常人，我不知能拖他多久，请速离开此处，不要耽搁。”
来者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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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吓得四散奔逃, 纷纷躲避，谁也顾不得谁了。他们一面大叫着一边试图逃离火海, 可谁知前后左右竟都燃起了火苗。
“走水了！”有人大喊道, “快来救啊！快来人啊！”
哀嚎声，哭泣声，嘶吼声都混杂成了一片。可在那烈焰最深之处，却传来了极其诡异的枪响之声。
森威尔的火燧枪上装有消声器, 为的是避免妖魔预判, 且他亦会隐藏自己。周围火势十分凶猛, 热浪滔天, 他却并不惊慌, 纵然周遭已经被烈火围得水泄不通，但他似乎也没有逃生之意。
“这里还有人！快救人啊！”
外面有人看到了他, 大声叫着, 持着水桶意图将他救出。但森威尔听不见那些人的声音，也不知道他们有何举动。他只是在那庞大的火圈中央紧紧盯着那红衣男子的动向，枪声紧随着他的方位而动。
那红衣男子仿佛飘在空中一般, 周身的红衣已燃起了火焰, 却并未损坏他的衣服。他在半空漂浮着，来回寄身于旗杆或花灯之上，但无论他躲到哪里, 都避不开森威尔的攻击，一时掣肘，想隐入火中逃逸也不能为之。
那火燧枪内的弹珠皆为银器，乃是被圣水祝福之物，打在那火鬼身上，竟也会出现血迹。火鬼虽然是笑着，面目却也有些狰狞。他见不能躲避，竟反守为攻，借着烟气朝着森威尔冲了过去。
“我们慢慢耗着，我不急。”他对森威尔笑道，“你总该有弹尽粮绝之时。”
森威尔没有盯着他的脸看，因而并不能得知他说了什么。他只看见那妖魔冲自己而来，立刻向上跃起避开。但那妖魔却瞬间来到他面前，两只瘦长的手抓住了他的两杆枪，一下子掰到了一边。
“就凭你，也想杀我吗？”那红衣男子在他面前笑道。
“不是我要杀你。”森威尔看着他道，“是神要我杀你。”
他一脚踹在那火鬼身上，将他猛地踢飞向高处，接着双手持枪瞬发，一下子将那火鬼的胸口破开一个大洞。
但那火鬼却不惊慌。他将手轻轻一挥，无数火苗在他身上燃起，缓缓补上了残缺之处。
“这是海陵城今夜劫数。”那火鬼道，“你非中原之人，原不在其内。”
森威尔仍是不回应他。火鬼这才看出他像是双耳失聪，想来多言无益。他将手一伸，瞬间化为利爪，猛地朝森威尔直抓而去。
那些弹珠打在他身上，分明鲜血淋漓，但他却似不觉痛一般迎头直上，反而将森威尔逼得退到了火圈边缘。
的确，打消耗战，自己并不擅长。
但是……
“谁能杀死这只鹿，还不一定。”
祸殃在那处亭子里站着，见九皇子迟迟不回来，心下隐约有些担忧。
他想去寻，又怕自己擅离职守会坏了殿下的事，因此十分踌躇，立在亭中不知如何是好。眼见着过往行人四散奔逃，四周火势汹汹，他心内记挂九皇子安危，犹豫不决，仍是没有下定决心。
但就在他徘徊之时，他忽然听到了一阵怪异的脚步声。转头一看，只见在灯火阑珊之地，无人的巷子旁边，有四个红衣小童抬着一顶小轿缓步而来。那轿子上置着一把太师椅，上面坐着一个身穿飞鱼服，带着乌帽的男子，正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手中摇着一把扇子，还跷着二郎腿。
祸殃一下子就认出了他是谁。那人不是旁人，正是自己的幽国接引人，断君生。
因今日未能拦住九皇子，他一直心中愧疚，便一直待在亭子里，以为自己也算是恪尽职守。谁知刚好被他撞见断君生行踪，竟于火势蔓延之前悄悄离开了海陵城。
海陵城里火势越来越大，他却乘着小轿不急不缓地游荡。祸殃怕他对九皇子不利，心里对他有些猜疑，但却没有作声，而是选择藏匿起来，躲在暗中跟着断君生，小心地随着他的轿子，想看他要去哪里。
断君生走得很快，祸殃来不及通报九皇子，也不知他在何处，只能在心中暗自祈祷殿下无事。还未到城外角门，便感觉到了一股死士气息。有人躲藏在城外，个个身手不凡。
他不敢离得太近，怕暴露了自己，只能谨慎跟在后面，悄悄窥探。
今夜并无宵禁，城门依旧开着，中间街道却被火拦住了来去之路。有许多人躲避火势，互相帮扶着逃出了海陵城。守城的将士虽也着急救人，却也不忘挨个盘查出城之人，以防走水是因他们而起，不能擅自放过。
断君生一到城门前便被拦了下来。为首之人示意他停下，接着便缓步走上前来。
“敢问阁下是何人？”那守卫问。
“赶路人而已。”断君生道。
“阁下这行为，不觉得有些怪异吗？”那守卫盘查道，“差使四个小童抬轿，我还是第一次遇见。”
“他们看着小，其实早就不是小童了，年纪大约都比你大。”断君生懒洋洋地捏着兰花指道，“没关系的。且咱家有通行令牌，如假包换。”
他说着，便递出一块令牌来。那守卫接过来查验一番后，发觉的确为真，不得不放行。
轿子徐徐而出。正当守卫欲回原位时，忽然听到轿中人说了句话：“城门还是早些关上得好。”
守卫愣了一下，不明白他为何这样要求，觉得他怕不是疯了。
“还有许多人没出来，他竟要我关闭城门……”他摇头道，“真是个自私自利之人。”
“大哥，若是关闭城门，可是为了防止火势蔓延？”另一守卫道，“若整座城池都烧起来了……是否会出大事？”
“不要胡说。”那守卫呵斥他，“海陵城有龙王爷守着，不会有事！”
“大哥，子不语怪力乱神。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能信鬼信神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还不住口！”
那守卫呵斥着下属，仍旧组织着那些逃出的百姓离开城门。遥遥看时，那轿子已经离城门越来越远，渐渐便有些看不见了。
门外那些死士早已经悄悄跟在了他身后，慢慢朝他汇合而去。
海陵城外便是一条长而宽的官道。断君生斜倚在轿中，指甲不断地敲着椅子扶手，像是在想着什么。
过了一会，他从腰间的锦囊里拿出一个小瓷瓶，拔开塞子，将里面的药丸倒在掌心里，仰头吞了下去。
轿子上备着牛皮水囊，他喝了几口，咳嗽了一下，哼了一声。
路上有些坑洼，他在轿中靠着椅背，随着那些童子的脚步微微颠簸着。走了很久之后，忽然听到周围传来些声响，而轿子则渐渐停了下来。
看来是到了。
四个小童将轿子停了下来，慢慢放在了地上。其中一人跪在下面恭候，断君生起身，靴子踏出，踩着他的后背走了下来。披风被他向身后一甩，一派优哉游哉的样子。
在他面前不远处的树林里，此时正立着一队人马，周围还举着许多火把。队伍前面那人穿着一身官服，正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
断君生打量了他一番，见他四十岁上下，蓄着长须，一派文人模样。但仔细看时，气质却又有些特别。
他认得这个人，是幽国的三品幽吏之一，姓崔，名贤骏，本是昔年高丽公主和亲南国时随行的外戚子弟，后来因才华极佳，处事又稳重老成，还结交了当朝宰相，便从郎官做起，渐渐升成了尚书。
不过可惜，他后来通敌叛国，被国君下令处死，死后被上一任督主接引到了幽国，竟做了个幽人。
断君生身为一品督主，又是丰都大帝亲自接引，因此心中对他很是不屑一顾，举止却仍是行礼道：“见过崔尚书。”
那崔尚书已经翻身下马，对他还礼：“不敢。给断先生请安。”
他的汉话虽然流利，却还是带了些外邦口音。断君生不动声色地看他，心知他在此等候多时，必然有话要说。
果然听见崔尚书道：“断先生躲懒许久了，若再不现身，当真是要出大事。”
“非是咱家躲懒，实在是咱家有伤在身。”断君生哼道，“此次事态凶险，连我这条命差点搭上，实在是后怕。”
“既如此说，断先生可是要抽身退步了？”
“自然不。这些东西既然是经了咱家的手，当然是做事做到底了。”
断君生一边笑一边把玩着手中的折扇，在手中翻出了些花样来。
崔尚书盯着他的扇子看了一会，忽然道：“这就是上君王赐的那把精钢所制的扇子？”
“正是。”断君生点头，“西域所产的精钢，还是当年自河西走廊带回来的。能造此扇的匠人已不在人世，这是最后一把。”
“如此，当真是可惜了。”崔尚书冷漠道，“我今日来只为办事，也不多耽搁先生，只消将‘那东西’给我就是。”
“你要的东西在咱家身上。”断君生笑道，“只是阁下难以取走。”
“这是为何？”
“尚书一看便知。”
断君生说着，忽然将手解开腰带，缓缓将衣领拉开。他看着瘦弱阴柔，脱下锦衣后，却露出了一副精壮的身板。
四周的火把照亮了他的胸口，那上面数道狰狞刀疤清晰可见，凌乱得毫无章法。
崔尚书一下子愣住了。
“这……你竟然……”
“我奉命寻找帝陵钥匙，虽已找到，但钥匙已毁，只有设计图纸完好。”断君生道，“可惜我手下叛变，毁了图纸。我不得已，只有刻在自己身上了。”
“这刀伤……是自己割的？”崔尚书大惊，“你当真下得去手？”
“有何下不去？”断君生挑眉道，“不过是砍自己几刀罢了。别说如此，就是要我卸掉自己一只手臂也没什么。”
“当真是疯了……”崔尚书说着，眼睛却一直去看他胸口的刀伤，“可是这……这怎么看也不像图纸。”
“拓印在纸上，就看得清楚了。”
“这倒是。”崔尚书神色一顿，“只是，下官此次来，未曾带纸笔。那就只有……”
“只有？”断君生笑了，“杀了我，再剥我的皮吗？”
崔尚书陷入了沉默。片刻后，他忽然抬手，周围的人马瞬间涌上来，绕成一圈，将断君生围在其中。
断君生看了看四周，却笑了一声：“看来阁下是有备而来？”
“我做事，从来两边计划。”崔尚书摸了摸胡子，“杀你也可，不杀也可，单看你如何反应，再做定夺。”
“所以才选了这荒郊野外的地方？”
断君生笑着后退一步。他身后的小童和死士们皆抽出刀来，上前护在他身旁。
“只可惜，我也不是束手就戮之辈。”他道。
“我自然知道你不是。”崔尚书淡淡地说，“所以，我特意请了一个人过来。”
他说着，将头朝后面望去。
后方响起了一阵马蹄声。众人只见一道人影自不远处缓缓走来，手持一杆银色长戟，穿着一身甲胄，浑身散发着阴冷的寒气。
断君生一见他脸色就暗了下来，笑容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寒意。
“是你……”他哑声道，“他居然请动了你？”
那人来到断君生不远处，扯着缰绳停了下来。火把映红了他的面颊，他看上去竟十分年轻，高大而魁梧，生得非常俊逸。
那人的眼珠也是紫色，却比寻常幽人浅了许多。最为骇人的是他的脖颈上有一道极长的刀疤，划过了他几乎半个脖颈。
“断……断头鬼！”断君生身后的死士惊道，“不好！是宇文神州！”
此言一出，周围顿时泛起了凉意。不止他们，连崔尚书的人也对那人有些畏惧，不愿离他太近。
宇文神州，幽国第一战神，从属丰都大帝，沉默寡言，忠心耿耿。能请动他，只怕不仅仅是交情或威逼利诱那么简单。
断君生心知这骨头难啃，暗中攒紧了拳头。崔尚书却笑了一声，显然很是成竹在胸。
“我不便久留，就先告辞了。”他转身道，“宇文将军，此人交由你处置，务必割下他胸口图纸。哦对了，记得伪装成坏了幽国规矩，被禁制所杀的模样。”
宇文将军没有作声，不言是也不言否。
断君生看着崔尚书的背影，却忽然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有些阴森凄厉，似鬼魅一般刺耳。崔尚书听得心里发憷，便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尚书大人，只怕杀了我，拿到图纸也无用。”他听到断君生在他身后道，“我早已料到你会过河拆桥，因此这图纸我未按原图所画，而是打乱了次序。”
他一边说着，一边冷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真正的图纸，在这里。”
崔尚书一言不发。过了一会，他缓缓朝着断君生转过了头，紫色的瞳孔里闪过一片红光。
“我平生最恨有人耍我。不过无妨。”他轻声说，“你已留不得了。”
他说将手一挥，命令其下属不必顾虑，凡在场之人，一律格杀勿论。
随即，他便翻身跨上马匹，带着几个随从和护卫一同离开了。
断君生拾起衣服，一件件穿戴整齐。周围那些人却越来越近，宇文神州也驱着马朝他走来，缓缓握紧了长戟。
他天生有些愚痴，只会奉命行事，被人砍断了快半个头也不改初衷。那些死士一见他要对督主不利，立刻冲了上去。宇文神州却将手中长戟一挥，快得几乎不见影子，瞬间那上前之人便丢了头。
断君生旧伤未愈，自知不是对手。他盯着宇文神州不动，只说自己来拖住他，命其余人想方设法杀出重围。
死士们不疑有他，只当督主无恙，便朝四周冲上去，顿时厮杀起来，所到之处一片血光。
断君生也将扇子持了起来，却感觉周身气息凝滞，断不可轻易动武，否则有性命之忧。
可眼下横竖都是个死。倒是还不如战死，倒也不辜负自己一品督主之位。
这样一想，他便展开折扇，准备迎战。
可宇文神州忽然抬起长戟，直朝他脖颈刺来。断君生毫无防备，眨眼间利刃已到咽喉。他急忙向后退着躲避，却心知已无济于事。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他阴森道，“一个两个的……都这么让我头疼。”
就在他即将毙命的当口，忽然横空飞来一把钢刀，瞬间切在宇文神州的长柄上，震得他虎口一麻险些脱手。长戟偏移，断君生顺势一躲，登时避开了杀机。
那钢刀未能切断长柄，盘旋着又飞了回去。一只手抬起，啪地一声握紧刀柄，那戴着面具的男子杀入场中，正落在断君生不远处。他起身后，便持起刀指向了马背上的宇文神州。
“断先生，快走。”祸殃冷冷道，“此人非是寻常人，我不知能拖他多久，请速离开此处，不要耽搁。”
来者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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