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漫游(2)

　　
对于上海和广州，刘星有自己的感受。
毕业前在广州一家水泵厂实习了有一个月，上海不就用提啦，熟的不能再熟。如果说广州进入了商品经济的轨道，那时的上海就是浓郁的计划经济脚步。广州杂乱又快速，英雄不问出处，能力和钞票就是王道。上海次序森然，论出身，讲关系。广州士多店林立、宵夜遍地，深夜大巴任意穿行珠三角，摩托车满城呼啸。上海国营经济当道，延安路漫无边际的自行车大潮，挤得前心贴后背的公交车。广东打个电话都是五毛起步，钞票都是毛票。上海就麻烦了，打电话得在小巷子排队等待叫号，手里还得捏上必不可少的分币。
刘星倾向于广州的职位，所以有意扯到上海，回答得磕磕巴巴，他在等待李董的反馈。李董看出了刘星的踌躇或是狡黠伎俩，迅速快刀立断，毫不拖泥太水。仅仅这一点，就让刘星对李董佩服得五体投地。
回到出租屋，刘星急不可待地传呼表哥，把见工的事盘托而出，兴奋地不能自己。最多俩月，哥俩就得在珠三角汇合，开创新世界。
“太好啦！你广州，我深圳，可以大干一番了。对了，这次出来得匆忙了些，有些事没办好。委托董哥办证的事有眉目了，过俩天我把相片寄给他，办两个证。你也办一下啊，这个非常有必要。”过去的职业，让哥俩见识了不少大人物，对经济社会有了一些看法。春假时，两人密谈了很多，决定不走寻常路，玩点花活，去灰色地带摸摸水。
“我现在的老板非同凡响，肚子非常有料，做的是正行，我先跟他好好学一下。反正要到广州，等时机成熟了，咱俩再一块干。我明天就联系表哥，把这事也办一下。”刘星快言快语。
实习的时间不长，就一个月。白天在机加工干活，熟悉水暖件的加工、装配和检验。到了下午四点，李董只要不出差，就抽空上阵，亲自培训他俩新人。
李董的培训从来不有讲稿，自己肚里有货，可以信手拈来。从产品讲起，随意嵌入生产架构、全面质量管理。从行销理念聊开，到人性百味。李董的培训洒脱自如，天马行空，却终不离实际。开口就是抑扬顿挫的讲解，时时启发这俩个新鸟吱吱发言。
这时间不短，也适时而止。短了，见不出真章。长了，一来哥俩消化不了，二来哥俩思绪会漫无边际。前后十几次的培训，刘星受益匪浅，潦草的笔记做了一小本。刘星对比一下以前那俩老板，心中有天上地下的感慨，虽然李董的财富暂时不及二人，假以时日必见真章。
到了晚上，也得加班两三个钟头，都是些检验、打包、发运这类的事。刘星在远航公司熬过苦头，做起来也没什么，口里甚少怨言。另一个新人就有些抱怨，他有女朋友要约会。
一日下午，刘星到卫生间方便，刚准备回办公室拿统计资料，迎面就撞到一个面色红润、鼻梁高耸的高个白人。这老头白发苍苍，看起来年岁不少，笑呵呵就是一声招呼：“Hello。Good  afternoon。”
刘星一愣神，眨了眨眼睛，憋出一句：“How  are  you？”
“Good！English.I’m  Peter.What’s  your  name？“老头更加兴奋。
“Mr  Peter.Nice  to  meet  you.  I’m  Liu.Just  a  sales.Now,I  must  go  working.See  you  again.  ”刘星的英文很有限，如果不是在外贸公司混了两年，这点东西也得扔到九天云外，匆匆敷衍了两句，马上闪身。
毕竟，卫生间里有什么可聊的，总不能聊今天吃的好吗？何况自己的英文又是个二把刀。
卫生间气味不太好，白人老头突然出现。也许刘星的眼镜给了他一个判断，也不管不顾场合，就是一声热情洋溢的问候，搞得刘星蒙头。
那年代，经济开放伊始，纯正的欧美企业不多。刘星接触的日本人也没几个正经货，都是些黄皮白心的香蕉人。刘星被李董彻底征服，来到了盛世公司入职，自己大脑随了大流，以为又是老套路，公司和保税区那些假外资企业一样，都是披羊皮卖狗肉的货。
没想到这盛世公司还真是个实货，不带噱头的美资企业，难怪李董自称李董，这不是他谦虚，刚才这个白人老头才是大老板。想到这些，刘星很为自己的市侩羞愧，事实再次教育了他，李董绝对糊弄不了，他是个头脑严谨的高明之人，盛世公司也是个脚踏实地、正经八百好公司。
到了仓库，刘星亟亟和仓管大姐打听老外的情报。大姐呵呵一笑，点了点刘星的额头，“你都来了大半个月，还不知道Peter？看你干活还不错，没像那几个大学生，虚头巴脑地光讲话不干活，大姐就给你讲讲。”
这个老外非常有传奇色彩，出生于德国，是犹太人后裔，二战时被抓到集中营，差点被盖世太保火化。大战结束后，老头跑到美国投靠亲戚，在一家公司干到退休。老头退休后闲不住，一个劲在工具房捣鼓，最后搞出几个水暖专利。
老头的老婆死的早，儿子念哲学的，整天神神叨叨，让老人烦不胜烦，就把一颗心彻底放到爱好上，眼前整出一点动静，却被那些工业巨头一顿磕碜，就是不掏钱买专利。
老头是地道的德国佬，倔强到底死不认输，一咬牙典了房产，追求老年产业梦。五六年的功夫，产业做得有声有色，老头也得到了犹太财团的支持，一转眼在纽约上了市。
Peter手里有了大笔资金，投资人就纷纷逼他追加投资。老头左思右想，出了奇招：中国市场。
六年前正是我们中国的低潮期，也许是受犹太前辈的感染，老头只身来到自由港，绕道自由港到大陆投资建厂，一纸招聘广告登到大公报。
负责招商引资的李董恰好无所事事，就写信要求面试。几番挫折之后，李董非但拿到那个职位，继而说服老头把厂子设在汕头。那年头办事不比如今，李董有自己的社会资源，精心操作一阵，外资企业终于开办，就任总经理，月薪一千五百美金！那是五年前的事了。
公司运转了三年，年年大幅飘红，老头身上有些微恙，就让那个不争气的儿子过来管事。这搞哲学的就是搞哲学的，一来就全面否决李董的思路，因此二人多有龉龃，李董一气之下离职，开了如今这家盛世公司。
这样一搞，后果可想而知，原来就职的公司立马江河日下，各种资源纷纷流到盛世公司这边。Peter  坐不住了，亲自出山，炒了儿子鱿鱼，回头找李董谈。李董有了开弓箭，没吃回头草，坚决不回去。
二家公司就此开始全面竞争，李董的资金薄弱，也扛不住Peter的手段，渐渐丢失了不少外销市场。李董急了，亲自出马跑内销业务，硬是把几家日资企业给搞掂，做了几个漂亮的OEM内销订单。
Peter非常欣赏李董的经营才能，就找到李董谈合作，最后协商的结果就是李董出让五成多点的股份，做了一个二股东。李董面上虽然有些吃亏，底子里却得到实惠，美资企业的名头赚了，市里领导纷纷过来祝贺，Peter也增加了注资，真金白眼地拿出五十万美金，约定旗下两家公司一个出口海外，一个内销中国市场。因此有了人才交流中心的招聘，就有了刘星这个小人物的出现。
这一堆故事讲完，刘星听得如痴如醉。Peter和李董都什么人？一个好端端的退休生活不过，漂洋过海到中国来暮年重生。一个连堂皇高企的庙堂官员也不做，下海办厂经商。他们都在追求什么？如此痴迷打拼。自己又在想些什么，都是些偷鸡摸狗的营生。
刘星暗自一声叹气，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家什么境界，自己又是什么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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