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创汇年代(2)

　　
上海虹桥机场东面，毗邻日航龙柏饭店正北，交织着密密麻麻的青砖黛瓦农家小院。公司在这里也租了一幢楼，搞了一个办事处。每逢夏秋，刘星就在这里住上大半年时间。这一带地区云集了几百家进出口公司的基地。毫不夸张地讲一句，这儿就是中国农副产品的出口圣地：北新泾。
上海夏天炎热之苦楚，一点没有噱头。就是夕阳西下、日尽黄昏，也没有丝毫的空气流动，热浪凝结在地表上，能把大脑烤晕，让人格外难受。
日本那边，每周都有一个休市。到了休市的日子，刘星才可以美美睡上一觉。吃过一大海碗的小馄饨，刘星就骑上那部二八凤凰单车，在虹桥、长宁一带独自闲逛。夜幕降临，蔽塞的街头巷尾，满满都是靠在躺椅上纳凉的上海居民。白日里的整洁、端庄、秀丽，都化作了睡衣、睡裙、葵扇、茶水罐这些生活的琐碎。他们听着收音机，或侃大山，或耍纸牌，或叱呵顽童的打闹，或不时打量温习功课的孩子。这温馨的街景，让刘星很是新奇，感觉这才是上海的肺腑，生命的真实写照。那蜗居的小房子里热气蒸腾，摇头电扇拧到最高档也没用，市民们就在外乘凉，大蒲扇打着，直到夜渐渐深了下去，才一一散了，回屋修歇。
文人们都说江南是宜居的妙处，刘星总觉得这些文人是螺蛳壳里做文章，酷暑寒冬也叫宜居？江南物产丰富不假，极少烂裳垢面乞食的街景。文风兴盛之地，骚客佳人云集在一起，闲无事就聚一起聊表情怀，江南一切都好，些许炙热、湿冷不是什么大事。
刘星不喜欢上海的夏天，时时为找不到公厕而尴尬。待的日子久了，脸皮也就随行入世，倘若内急来了，就随意找个僻静之处，不管不顾地酣畅一番。刘星常想，上海的女孩子是怎么解决这个的？几次想开口询问同事，又觉得不妥，始终把这问题压在心里，永远没有答案。
刘星异常想念边城的凉爽，也念叨汕头的拂面海风。最要命的一点在于，夏天有发不完的货，那是海鳗的季节。
林总的公司大名叫远航，远航公司在日本农副产品圈子很有名气，海鳗和梭子蟹就是震惊日本业界的两个王牌。每每到了夏天，一批批海鳗用各种手段运到上海虹桥，再从虹桥飞到日本。林总特别厉害的地方在于，第一他敢做寄售买卖，第二强制日本客户大量进货，近乎于倾销。
寄售买卖是非常不安全的国际贸易方式，一般出口商可不敢用。为什么？寄售贸易的价格不是双方协商好的，一切由日本的拍卖市场决定。日本进口商抽取5  %的佣金，处于永远不败的市场地位。鲜活市场有个基本要素，海鳗价格取决于存活率和活品卖相。
海鳗是非常有个性的生物，在塑胶打包袋里很娇贵。一旦海水不纯，氧气不够、温度过高，海鳗就会从麻醉状态中苏醒过来，拼命挣扎撕咬，一旦见血就更加疯狂，相互撕咬至死方休。海鳗一路空运到日本东京或大阪，飞机航班又不靠谱，时常误点，海鳗就时常大批死亡。如此一来，海鳗的出口高风险、高利润。资金实力不够的出口商，碰也不碰。最后一点，中国那个时期不富裕，飞日本的定期航班很少，公司还得高价买舱位，每个立方二百美元的要价，一天得上万美元的运费开支。
鲜活海鳗的采购价格得两万一吨，在暂养池死亡的海鳗只能以一公斤十块的贱价处理给鱼贩子。所以，林老板也很少到暂养池，一看到死亡的海鳗，是个人都心里难受，谁能接受两块变一块的魔术？刘星搞不明白日本人的口味为何如此奇特。老阿姨很会烧菜，特擅长做鳗鱼，办事处每天都是海鳗下饭，红烧的、清蒸的、煎炸的、炖汤的，闻到那股子腥膻味，刘星就会反胃想吐，宁肯天天西红柿炒鸡蛋，也绝不碰那些海鳗。
到了夏天，刘星就处于挣扎的状态。每天都是没完没了的报关手续，而报关的单子又随着海鳗的死亡、舱位的多少、客户变更等等改来改去，让刘星头皮发麻。报关的时间仅仅限于早晨七点到八点，就一个小时的时间，你必须搞掂一切收尾。八点后，国际航班陆续启程，手续不齐全，货物就上不了飞机，海鲜会陆续死亡，老板们就会大骂苍天、甚至嚎啕大哭。
报关员是个高危险职位，一出错就是天量的经济损失，极少有人能在这行业干上一年，不是被炒鱿鱼，就是不堪折磨自我放弃。
数以千人齐聚虹桥报关厅，挤得如同菜市场一般热闹。同行们和海关的工作人员都被单证变化和喧嚣嘈杂冲昏了头脑，痛骂声、哭泣声交相辉映，人人疲惫不堪。
林总一心栽培刘星，文职的工作做好不算完，还得时常去暂养池帮忙打包。鱼池里的海鳗非常凶悍，一个不小心，锋利的牙齿就能牢牢嵌到肉里去，打包的师傅早已习惯，刘星却避免不了海鳗的问候。每到鳗鱼季节，大家都没什么睡眠，一天下来能睡上四个小时，就要烧高香了。一批批海鳗从平潭、连云港源源不断的到来，每天至少十吨起步的数量。无论是大脑，还是身体，刘星疲惫不堪，苦苦咬牙坚持住。林老板用人狠归狠，在钱上面倒是一点不含糊，人均收入四五百的上海滩，刘星每个月都有两、三千的收入，有这点就够啦，刘星非常满意，公司雇佣的上海同事虽然略少一些，也特别满意。
刘星一直没搞懂，林总为何如此大胆，答案会有的，林总包赢！
夏天还有个更精彩的业务：云南的松茸。
每天从昆明空运到上海的松茸不算多，也就五六百公斤的量。可公司异常重视这业务，林老板一反常态，都是用L/C和周小姐他们大河株式会社交易，三井那边也不例外。松茸的价格每日一定，林老板丝毫不让，根本不在乎每分钟十几块钱的长途电话费，破格和周小姐锱铢必较。当凡吵得厉害，感觉伤了和气，林老板就不顾三七二十一，拖出迷糊沉睡的刘星来救驾。刘星亟亟用家乡话一通融，甜言蜜语地聊上一阵各种周小姐的瘙痒，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基本也能收到效果。
这些长篇大论的国际电话基本是凌晨四五点进行，次次几十分钟。林老板也不顾上身份，眼睛赤红，头发凌乱，穿着睡衣一旁倾听，如果刘星的救驾见效，就哈哈大笑，逼刘星喝杯洋酒庆祝，也不管刘星还要报关做单证，也不顾刘星还得打包被鱼咬。
林老板处于癫狂的地步，刘星也成了痴呆的状态。有一点可以保证，刘星每每用兄弟打字机，滴滴答答地敲打报关单证，也一次次地被松茸的价格惊呆住。那个丑不拉几的松茸就是圣物，最高峰时期的价格可以卖到每公斤三百美元！
林老板说，“听着，刘星。在封建社会的日本，只有世袭贵族才可以享受松茸，老百姓要是偷吃那么一星半点，就得坐牢！”
有那么一次，昆明过来的松茸包装有些破损。刘星受不了好奇心的折磨，偷偷拿了一小盒，送给海关的办事人员。那个肥婆激动地抱住刘星，狠狠亲了刘星一大口。娘希皮的，这骚娘们可算吃到日本贵族的口食了，应该趴了裤子打屁股。
送松茸的事情还是让林老板知道了。那娘们自作多情去感谢林老板，这让刘星很是不安。林老板佯装盛怒：“你他妈的刘星，不请示老子，就擅自做主送人！一盒一市斤，一千多块钱。你说，怎么办？”一席话吓得刘星瑟瑟发抖，林老板这才呵呵转笑：“就她那个大屁股，你也想要啊？不过，公司办事方便就好，哈哈哈！”领教了林老板的手段，刘星明白了什么叫恩威并施，内心佩服不已。以后再有点啥想法，也就事先请示，不再自寻麻烦。
松茸的市场价值让所有人都为之癫狂，也触发了一次意外风波。
任何国内出口商都不愁找日本客户，他们都巴巴地盼着拿到中国货源，狠狠发上一笔大财。有家宁波土产公司也想介入松茸的生意，这家宁波土产公司的老板，人称贺老六，一个及其凶悍的角色。贺老六一副高大的身板，长着一张马脸，马脸上安着一对很奇葩的老鼠眼，几根老鼠须稀稀疏疏地搭在嘴唇上，焦黄发黑的龅牙迎面扑来。按理来说，这幅尊容和江南的糯软一点不搭，也不会让人心生倾慕，憎恶之心倒是油然而发。但就是这个吊死鬼般的贺老六，一旦闻到松茸的味，就立马变成索命的无常，北新泾的同行，人人畏惧。
贺老六觊觎松茸业务不是一早半日的事了。费了不少周折，他找到了云南的货源，虽说不多，可也不错啊。虹桥那些的同行都清楚，林老板是个真正的土豪，金多不算啥，手段还异常高超，非但把最肥美的货源控制在手里，还搞掂了JAL和一家大型民航公司的舱位。飞定期航班的公司就四家，民航总局两家、日本、美国各一家，他林老板就整合了两家，谁能不嫉恨？弄清楚这些，贺老六就出牌了。
林老板在上海雇佣了一个闲汉作现场调度，名叫潘大兴。什么叫大兴？是个上海人都知道那是嘲弄、鄙视的意思。潘大兴童鞋，标准的国字脸，身材高大均匀，乍眼一看，很是气派。潘大兴一张鸟嘴很是玲珑，附心擦鞋的甜言，外带小报告的例行，深得林老板的欢喜。他是老板娘介绍过来的，接上一任调度的班。
上一任调度姓顾，一个满腹心机的阴狠角色。如今的顾兄和贺老六混迹在一起，据说有些干股。他凭的啥？凭的是林总的虎威，凭的是他深知林总的枝枝脉脉。贺老六那些微不足道的松茸货源，就是他一点一点从林总牙床下抠出来的。有了点点成绩，他又盯住林总犯下的一个错误，给老板贺老六下了一策：抢。
抢，不是犯法吗？不！你事先给有关部门打好招呼，照应到位了，那就是个纠纷。纠纷就是个民事之类的屁事。
当年，林老板就是这样上位的，一举成为声名显赫的土产大王。
据说，当年的林老板，作为一个外乡人，就是靠打拼的名头，在上海滩立下字号的。无论是航空公司，还是公堂大门，他都是从籍籍无名之辈，混到称兄道弟。
一次，林总在静安希尔顿宴请老铃木、小铃木一行贵客。席间，一个戴高帽的厨师过来敬酒，对林总和客人毕恭毕敬的，耐心询问口味如何。林老板很是得意，很高兴地把他介绍给几位客人。这位三十不到的年轻人已经是一级大厨，他父亲就是检察部门的大领导，也是林总换帖的哥们。这大厨的资质也是林总仗义出资，送到法国修炼出来的。希尔顿的工作嘛，也是林总给介绍撮合的。
这个年轻人很是奇葩，以家世的显赫，啥事不想干，既不想从政，也不愿经商，就愿意烧个菜什么的，气得老父亲险些打出家门。林总作为检察长可心的兄弟，好一阵劝说，他才勉强接受了这个事实。这大厨很是感激林叔叔的出资关照，不到三年的辰光，非但在巴黎学好了手艺，还外带回摩洛哥的媳妇和一个混血儿子，也算荣归故里，登堂入室了。
听完这些离奇的故事，刘星张口结舌，狠狠喝了一口马得利。妈妈的，神马鸟人？有性格！
宴席上的林老板喝大了，回头让刘星连拖带抱地送到酒店客房醒酒。也许是喝晕了头，林老板掏出一张支票，吩咐刘星给希尔顿酒店的人事部送去。刘星小心地问了一声：“已经结过账了。是财务部吧？给人事部干什么？”
“叫你去，你就去，那是厨师的工资。酒店不发工资，老子出，去……我要睡了。”林总迷瞪着眼，含糊不清地嘟囔。
刘星捏着票据一看，是渣打的支票，五位数美元的金额。到了人事部，刘星细声把事情一讲，主任二话不搭，交来一张收据，上面写着：兹收远航公司代付XXX见习费，时间六个月，金额美金XXXXX(五位数)。
刘星瞬间明白，知侄莫如叔，这感情也太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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