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证伪2
2.
他们回到公安局，大门口又出现了几天前的景象，这次来的记者比上次更多，唯一的区别是这次周一翔不在人群中间。
那些举着手机、相机，还在直播的所谓的“记者”们，堵在公安局的大门外翘首以盼。
吴磊呸了一口，真不知道谁他妈说的“自媒体时代，人人都是记者”这句话，真是对记者行业的侮辱，记者协会应该去告他。
那些记者看见他们的警车朝门口而去，纷纷冲过来，他们举着手里的“武器”，眼看就要如潮水一样将警车淹没。
林万明没见过这种阵势，慌了神，侧脸等吴磊下命令。
吴磊转头看了看黄鹏，察觉外面的人目标是他，灵机一动，扯下座椅的白布套，套住黄鹏的脑袋。他对林万明喊：“拉警报，往里开。”
警车呼啸着从人群中穿过，开进大院里，门卫的年轻小伙手忙脚乱的挡住外面的人。吴磊觉得他不如老孙，震不住人。他忽然想起老孙，不知道他好些了没。
回到办公室，已经是下午两点过，吴磊才想起来还没吃午饭。趁着吃泡面的间隙，他把三个年轻人叫到一起开短会。
吴磊问：“魏金宝和魏丽华姐弟的笔录做的怎么样？”
李午阳说：“两人的说法都差不多，都说黄鹏不老实，偷偷用公司的车在外面拉人。魏金宝说他发现黄鹏这两天有不对劲，总是坐立不安，昨晚跟黄鹏喝酒，他才酒后吐真言。这才把他劝来自首的。”
吴磊说：“如果黄鹏是替人顶罪，那魏氏两姐弟的供词基本不可信。早就串供好的，找不到破绽也不为怪。”
吴磊把头转向沈东，问：“抱古斋那边呢？”
沈东说：“那个叫蓝生的老板一口咬死他们从来没有欺骗顾客，买的都是高端工艺品。另外两位店员一问三不知，根据我的判断，他们俩应该没接触到什么秘密。”
“你没问蓝生，认不认识朱大冲？”
“问了，他说认识。我问他为什么朱大冲要在他这里买这么多工艺品，他说不知道，顾客要买他就卖。”
吴磊让林万明把带黄鹏去指认现场的经过跟李午阳和沈东分享。自己一边吃泡面一边在心里分析，泡面吃在嘴里味同嚼蜡，不如案件的疑点分析起来有味道。
首先，他几乎可以肯定，黄鹏是有预谋的帮人顶罪。其次，不管黄鹏还是蓝生，他们面对解释不了的疑点，都采用了近乎无赖的手段——不知道。这种为了不说错，宁可不说的手段，明显是出自同一个人的谋划。而这个人竟然知道维多利亚到褚碧湾避开所有摄像头的路线，能临时布置黄鹏杀人碎尸现场，同时，这个人对吴磊们之前调查到的线索掌握得一清二楚。
可以想见，这个人是有多大的能量，多少的资源。
吴磊心里冷哼一声，事情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他把泡面推到一边，对三个年轻人说：“这次我们遇到了真正的对手，可以说我在明，敌在暗。他们几乎知道我们调查到的所有线索，有足够的资源可以调动，黄鹏的供述经过精心策划，几乎找不到任何漏洞。”
李午阳脸上挂不住气愤，说：“这刘平真的太目中无人了。”
吴磊说：“虽然现在还没有证据证明幕后主使是刘平，不过跟这案子相关的人，只有他有这么大能量。”
三个年轻人摩拳擦掌，脸上都是不服气的表情，等着吴磊安排下一步的计划。
吴磊点了一支烟，思索片刻，对三人说：“不管怎么完美的事后伪造，肯定不能把已发生的事实完全掩盖住，我们工作做得更扎实，一定能找到他们的破绽。”
三人点头同意。
吴磊对沈东说：“算来算去，现在我们手里的线索只有抱古斋这一条最有价值，我们几个里面，只有你对古玩行当最熟。你去抱古斋外面蹲，不管他们行事有多谨慎，一定要从抱古斋撕开一条口子。”
沈东点点头。
他又对林万明说：“你再去市交警大队一趟，把黄鹏开的那辆奥迪车案发当天的行车路线拉出来核实一遍。”
他对李午阳说：“黄鹏是关键，他不会平白无故帮人顶一个杀人的罪。从对他的观察来看，他对钱有很大的欲望，肯定有人许诺了他一笔钱。”
李午阳问：“会不会是魏金宝？”
吴磊摇头：“背后金主是谁不好说，但可以肯定的是，能同意顶杀人的罪名，肯定黄鹏已经收到了钱。所以，查一查黄鹏最近的收入，应该能找到线索。”
李午阳问：“万一给的是现金，我们怎么查？”
沈东附和说：“电子转账还能查他的账户，现金他早已经藏起来，怎么查？”
吴磊早在回来的路上就把这些事想过一遍，直接说：“黄鹏不是狡兔，他没有三窟。”
三人面面相觑，没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
吴磊解释说：“你们设身处地的想，黄鹏本身没多少钱，突然有了这么一大笔钱，但自己又要坐很多年的牢，他会把钱藏哪儿？”
李午阳举手抢答：“藏在他最信任的人那里。”
吴磊点点头：“对。”
工作安排完毕，三人准备开始工作，吴磊叫住他们，说：“兄弟们，现在我们不仅是要查分尸案，还要推翻他们逻辑很严密的顶罪。任务有点重，这段时间幸苦大家了。”
三个年轻人点点头，眼里都是坚定。吴磊有些欣慰，个个都是好样的，和当年自己初生牛犊不怕虎一个样。
3.
李午阳去查黄鹏的身份关系，吴磊准备把黄鹏再过一遍堂，还没下楼，就收到沈东发在他们几人微信群里的文章。标题“重大！涪江碎尸抛尸案告破，凶手原来是…”，这UC体标题真让人不得不点开看。内容还是自媒体的春秋手法，无非是各种疑点吊人胃口，把看客的绩点撩拨得红扑扑，然后一点一点扒开外衣。吴磊快速浏览一遍，文章把黄鹏杀害朱大冲的动机、过程描述得很详细，堪比他们给黄鹏做的笔录。
关了文章转念一想，吴磊才发觉不对，这是有人在炒作舆论，黄鹏的供述本来就滴水不漏，加上魏金宝的指控和舆论的引导，这是要把黄鹏的自首做死。
对手一步一步的出招，招招都直逼吴磊的命门。
吴磊折身往楼上走，来到唐文定的办公室。
唐文定桌上堆着一堆文件，正在埋头笔耕不辍，看见吴磊，他停下工作，热情的说：“你不来我都要找你。”
吴磊问：“什么事？”
“那个叫黄鹏的笔录文件，我下午找人到你们那里拿，你们的人说还没整理出来。”
“哦，是，还有些疑问点没弄清楚。”
“还有疑问点？”唐文定掏出手机翻几下，点开吴磊刚才看过的那篇自媒体，说：“我看这公众号里面写的，逻辑线很清楚啊。”
吴磊赶忙说：“唐局，我找你正是这事儿。”
唐文定靠在椅子上，示意他说。
吴磊在办公桌面前坐下，说：“那些自媒体有问题，我怀疑有人在给他们放料，故意引导舆论。为的就是让我们把黄鹏的案子结了。”
唐文定说：“案子没问题就应该结。”
吴磊说：“自媒体能知道比我们笔录还多的信息，这就是最大的问题。”
唐文定想了想，问：“你的意思呢？”
吴磊说：“我们三方面在调查，很快就能查出结果。但自媒体的舆论要是发酵了，对我们的工作会有很大影响。可能需要你跟市舆情办的领导说一说，先把这篇文章给撤了。”
唐文定说：“那你赶快去查，文章的事我想想办法。”
吴磊满意地走出局长办公室。
可就过了十多分钟，吴磊就体会到了什么叫翻脸比翻书还快。他才把黄鹏从看守室提出来，就收到通知，五分钟后在大会议室召开全局支队长以上干部办公会。
等吴磊走进会议室，所有的参会人员都到齐了，就留了局长下手边一个空位，吴磊不知道唐文定卖的什么关子，只好在众人关注的眼光中，狐疑地坐下。
唐文定站起来带头鼓掌，说：“恭喜吴队长，只用了五天就破获了轰动全市的碎尸案。”
有局长带头，其他领导和同事的鼓掌自然也很欢快，都向他投来赞许的目光。
吴磊才明白，这是自己人把他架在了火上烤。他想也没想，站起来说：“局长，这个案子还没有结案，凶手也不是自首的黄鹏。”
他这么一说，在场所有的鼓掌的手停在空中，忘了收回去，毕竟，支队长敢直接打脸局长，这种事难得一见。
唐文定脸色一沉，问：“据我所知，证据和嫌疑人的供述都已经很清楚了。”
吴磊说：“我们刚查到了一点朱大冲的可能行贿的证据，马上就有人来投案自首。这明显就是有人在欲盖弥彰。况且，黄鹏的自首供述还需要证据链证明。”
唐文定说：“这个案子社会影响很大，市局十分关注，刚才市局局长亲自来电话过问。依我看，证据确凿，没有什么可查的了。已经达到结案的标准，你明天就可以申请结案了。市局也好早点把功劳给你们批下来。如果真的有行贿受贿，那就交到经济调查科，另案调查。”
吴磊听明白了，这是上面有人施压下来了，终于，该来的都来了。十五年过去了，在利益相关的当权者眼里，他依然不过是一个随意使用的工具。
吴磊站起来，直面唐文定，说：“这个案子是我负责，能不能结案我最清楚。我绝不会让受人指使，顶罪自首的人蒙冤，也不会让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
唐文定语重心长的说：“我知道你有你的坚持，可市局有权把案子收上去，重新找人办，到头来我们就是两头都落空。”
吴磊说：“如果真是那样，就更说明这案子背后有鬼。”
吴磊这句话说得很有水平，案子背后有鬼，唐局长要是再阻拦，就显得自己是个鬼了。局长脸上露出明显的不高兴，坐着不发话。
吴磊丢下一句“我还要审嫌疑人。”就逃出了会议室。他这一走，本来喜气洋洋的办公会就这么不欢而散。
4.
吴磊憋着一股气回到办公室，师娘发信息来说老孙又复发了，住回医院去了。吴磊抽不出时间去看他，用微信给师娘转了七千块钱。他想出去抽支烟，看李午阳正在阳台上跟人忙碌的打电话联系，怕打扰他，就转身去厕所点了一支。
手机提示新消息，是林万明发来的，就一句，“吴队，有收获。”吴磊像抓住救命稻草，把嘴里的烟吐在尿槽里，给林万明拨过去。
“捡重要的说。”电话接通后，他急迫的说。
林万明在那头咽了一口口水，说：“吴队，黄鹏开的那辆奥迪车的行车记录我查到了，有大收获。这段时间那辆奥迪车牌基本上每天晚上七点到十二点都在市区各个道路监控留下了路线记录，路线很复杂，基本可以断定黄鹏说的私自接活儿是真实的。包括15号和16号，一直到前天，只有昨天晚上才没有开车出去拉人。而且15号16号是周末，他整天都在市区跑车。”
吴磊说：“只是车牌号的路线记录，并不能证明就是黄鹏开的车，这个证据完全可以被他们推翻。”
林万明说：“我还没说完呢，我从交通违法记录库里面找到一张16号那辆车的违法拍照，清晰得很，就是黄鹏开的车。”
吴磊欣喜万分，连说几个好，“你尽快把照片拷回来。”
等吴磊满脸笑容的走进办公室，李午阳兴冲冲的凑到他面前，问：“师父，什么事情把你高兴成这样？”
吴磊看他脸上的笑容更灿烂，想必是也有收获，便说：“阿林那里找到了好东西。”
李午阳装不住兴奋，说：“师父，我这里也有大线索。”
吴磊重新点了一支烟：“说说。”
“我在户籍系统查到黄鹏老家镇上的派出所，拜托他们值班的兄弟查了他们家的户口，他家里三口人，黄鹏，他爸爸和他弟弟。他爸爸和他弟弟都在老家务农，据那位兄弟说，他家很穷，他弟弟天生残疾，他爸爸身体也不怎么好，家庭负担很大。”
吴磊找了把椅子坐下，享受的抽了一口烟。在心情不同的时候，烟的味道也不同，此时的烟吸入肺中，无比顺畅，味道正好。
他缓缓的吐出一口，问：“然后呢？”
李午阳说：“我通过户籍民警要到了他们村长的电话，最后联系上了黄鹏的爸爸，黄开山。刚开始黄开山对黄鹏的事还支支吾吾不肯说，后来我告诉他黄鹏自首杀了人，要判刑，他才说，黄鹏今天早上六点过往他的银行卡里转了五十万，说是他这几年的所有积蓄。他嘱咐他爸爸盖房子，房子盖得大一点，还让他弟弟娶媳妇。黄开山担心钱不够，黄鹏说以后还会给他转笔钱。”
“六十万！”吴磊一拍大腿。
李午阳开始分析线索：“黄鹏二十七岁，大学毕业也就五年。以他的收入，即便经常去跑车，一年最多存个六七万，怎么都不可能存到六十万。加上转钱的时间这么敏感，很有可能这笔钱就是幕后主使给他的买命钱。”
吴磊问：“黄鹏六十万就把自己这辈子卖了？”
李午阳说：“这应该只是第一笔。”
吴磊站起来，踱了两步，说：“先把那笔六十万的来源查清楚，坐实了打钱的账户，就好办了。”
他把烟头摁灭，说：“我去找经侦的帮忙查。”
这时已经快要到下午七点，天色渐暗，吴磊给经侦队的王力打电话。
“老王，我想查一个疑犯的银行卡。”
“老吴，唐局长今天在会上拍桌子让你别查了，你就放一放吧。”
“不能放啊。这是我最后一个案子了。”
“为什么？”
“干完这个，我就辞职了。”
电话那头顿了顿，说：“查什么人的银行卡？能不能查啊？要是让唐局长知道了，我可又得替你背锅。”
吴磊说：“能查，黄鹏的，已经开了拘留证的。”
“哦，那好吧，你去找我们队晚上值班的小楼。”
吴磊挂了电话，让李午阳带着黄鹏和黄开山的身份信息去六楼的经侦科，守着把那六十万的事情查清楚。
吴磊吃了一碗泡面，约莫李午阳要下来了，给他也泡了一碗。不一会儿，李午阳就拿着几张纸，脸上笑容地回来了。
李午阳把打印出来的银行卡流水单递给他，说：“师父，都查到了。”
吴磊点头，让他先吃饭，吃完还要去审黄鹏。
他把几张单子拿在手里细看，黄开山的那张卡，早上七点零几分收到六十万的转账，转账方是一个叫腾飞商贸的公司。
吴磊问：“这商贸公司是什么情况？”
李午阳从泡面盒里抬起脸，说：“大概查了一下，是一家代理高端进口烟酒的商贸公司。法人姓丁，叫丁中正。”
吴磊一想也明白，这买脏的钱，肯定不会很明显的跟刘平或者西城集团挂上关系，用黄鹏的账户打过去也有风险，用一个毫不相干的账户转钱说得过去，想必去查这个商贸公司，也不会有什么证据——这么明显的线索点，他们肯定做了反侦查的掩护。
吴磊继续看黄鹏的银行卡流水单，黄鹏有两张借~~记卡，一张里没钱，也很久没流水记录，另一张是工资卡，所有收支记录都在，总收入二十八万，除了每个月支出，黄鹏还定时向家里汇钱，卡里余额还剩十五万。
从总额和明细来看，这才应该是黄鹏毕业五年的正常储蓄。这二十八万，已经是很节俭的成果了，可以说比吴磊的储蓄效率还要高，这也好理解，毕竟他一个单身青年，必要花费没那么多。
5.
黄鹏被李午阳从拘留室提到审讯室时，是晚上十点过，当然，他还没睡，他也睡不着，一是拘留所的饭菜又少又没油水，肚子里始终空落落的，二是床上没有褥子，铁架上铺一层木板，一层棕垫，隔得人背痛。当然，最主要的还是他一直想着死刑的事。
他以前读书的时候听舍友卧谈会上讲过关于枪毙的轶事，他是卧谈会的主持，很会讲故事。他说，警车把犯人拉到荒无人烟的乱石岗，后面远远跟着一辆救护车。有人问，枪毙人还需要救护车？难不成还要抢救吗？舍友神秘的说，你听我慢慢讲，在枪毙之前，警察要带墨镜，怕血溅到脸上。一前一后两个警察，一般是打脑袋，第一个警察开一枪，如果犯人没死利索，后面的警察上去补一枪。
这时候~舍友说到这里，暂停一段，等把所有听众的胃口吊足了，再继续说，后面救护车里的医生和护士早就做好了准备，扑过去把尸体拉进车里。然后开始解剖，把犯人身上有用的心肝脾胃肾，都拆下来，给那些需要换器官的病人安上。这就是死刑犯对社会最后的价值，舍友最后总结感慨。
有人质疑他，那犯人家属都不管吗？舍友笑了笑，说，枪毙人都是机密行动，犯人家属最后只能得到一盒骨灰盒，甚至连里面装的是不是人的骨灰都知道，哪里还能知道尸体被拆走了什么零件？舍友说完，其余人一起带着恐惧的余味大笑起来。每人心里都想，将来可别当死刑犯，最后落得个尸骨不全。
可黄鹏没想到，自己竟然走到了这个边缘，虽然对方一再向自己保证，找最好的律师帮自己打官司，最多是二十年以内的有期徒刑。可那毕竟是一条人命啊，要是真的判死刑，可怎么办哦。他又想到对方允诺的二百五十万酬劳，垒起来，得有一人高了吧？他想象自己躺在用二百五十万垒成的床上，就像小时候躺在谷堆上面一样满足。一边是命，一边是钱，他都渴望拥有。
黄鹏被铐在桌子的铁柱上，还是那位叫吴磊的警官是坐在他对面询问他。他心里有点慌，因为过了这么紧张的一天，他发现昨晚背的东西，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他觉得自己不可能再完整地重头复述一遍了。
昨晚那个带金丝边眼镜的人，细致入微的教他如何在警察面前说话做事，把他受审时所有可能遇到的情况都一一倾囊相守，那人陪着他背了一个通宵的作案过程，可到现在，黄鹏能记起的已经所剩无几。他只记得那人反复叮嘱他，第一遍说完以后，后面警察再问，拿不准就什么都不说。
黄鹏走在压抑而漫长的拘留室过道上就打定了主意，今晚什么都不说。要是说错了，他知道后果，不仅二百五十万没有，连工作也会没有。可他看过电视里演的，办案的警察有的是办法对付口风紧的犯罪嫌疑人，他自认为自己没有刘胡兰那样坚定的毅力。想到这里，黄鹏发现自己嘴唇在微微颤抖，他努力想要控制，咬紧牙齿，可这一来，上下牙齿不住的磕在一起，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抽烟吗？”他面前的吴警官没有想象中那么咄咄逼人，反而很随和。
黄鹏不会抽烟，但他觉得这时候抽烟或许会让自己放松一些，至少能掩饰一些自己的紧张，便点点头。
吴磊从盒子里一支烟递到他嘴边，他含住，但烟抖得厉害，把吴磊打火机弄熄了两次，才点燃。
黄鹏吸在口中的烟，并没有吞下去，便一口吐出来，浓烟旋转着散开，弥散在头顶的那片灯光下。迷雾中黄鹏有些恍惚，他觉得自己像是一颗浮萍，永远只能跟着别人的意志随波逐流，在外人看来平静的江面，对他这粒小小的浮萍来说，到处都是凶险的旋涡，无法自拔的被卷其中，跟着兜兜转转，一如自己的人生。
他从记事起就背着一个“穷”字，这个字跟了他二十几年。父亲干不了重活，再加上生下来的弟弟是个残疾，他母亲某一天毫无征兆的消失了，再也没见过。
黄鹏从小就被赋予了家庭拯救者的责任，他左肩挑着经常大把大把吃药的父亲，右肩扛起小儿麻痹症连路都走不好的弟弟。从小营养不足的他并不比任何人聪明，所有朴实的经验都告诉他，只有比别人好，别人才看得起你。
他拼命读书，中考全省第一，但市区最好的高中对他来说也是遥不可及，因为县里的高中提出的学费减免和生活费补助这个诱惑他毫无抗拒之力。后来他才发现，智力这东西，并不能通过努力来弥补，到了高中尤其如此，他发现，头脑越来越跟不上题目的难度，加倍的付出在高考也最终勉强考上了一个重点本科，所有人期望的“寒门贵子”的奇迹并没有在他身上灵验。
上了大学，他把更多的时间用在了勤工俭学上，生活费、学费都是他每天睁开眼睛就要考虑的事。等浑浑噩噩混到毕业他才发现，原来大学同样需要加倍的努力学习，他从勤工俭学挣的那点钱，跟成绩好的同学拿到的高工资比起来，简直九牛一毛。
还好初中没毕业的朱大冲看上了他，他成了那个搞拆迁的公司里学历最高的人。他也曾经以为能大展宏图，最后才发现，这个社会并不看重学历，而是社会资源。任他重点大学的文凭，也只能为朱大冲那样粗鄙的人开车，而且还必须要心悦诚服地眉开眼笑。
基本上，残酷的生活并不能打败一个努力向上浮的农村孩子，唯一能打败他的是金钱。比如昨晚那人提出来的二百五十万，代价就是他用最多二十年的有期徒刑来交换。黄鹏算了一个账，后面二十年，按自己现在的六千月薪的收入，只能挣一百二十万，二百五十万是翻倍，这对他来说，很值。有那么一瞬间，他考虑过名声和脸面，这两样他曾经有过，但早已经在无数个选择面前，消失殆尽，只剩下家庭拯救者这个责任，套在他脖子上，像村口拉磨的驴，永远围着中点转，或者那也是他逃不掉的另一个旋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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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回到公安局，大门口又出现了几天前的景象，这次来的记者比上次更多，唯一的区别是这次周一翔不在人群中间。
那些举着手机、相机，还在直播的所谓的“记者”们，堵在公安局的大门外翘首以盼。
吴磊呸了一口，真不知道谁他妈说的“自媒体时代，人人都是记者”这句话，真是对记者行业的侮辱，记者协会应该去告他。
那些记者看见他们的警车朝门口而去，纷纷冲过来，他们举着手里的“武器”，眼看就要如潮水一样将警车淹没。
林万明没见过这种阵势，慌了神，侧脸等吴磊下命令。
吴磊转头看了看黄鹏，察觉外面的人目标是他，灵机一动，扯下座椅的白布套，套住黄鹏的脑袋。他对林万明喊：“拉警报，往里开。”
警车呼啸着从人群中穿过，开进大院里，门卫的年轻小伙手忙脚乱的挡住外面的人。吴磊觉得他不如老孙，震不住人。他忽然想起老孙，不知道他好些了没。
回到办公室，已经是下午两点过，吴磊才想起来还没吃午饭。趁着吃泡面的间隙，他把三个年轻人叫到一起开短会。
吴磊问：“魏金宝和魏丽华姐弟的笔录做的怎么样？”
李午阳说：“两人的说法都差不多，都说黄鹏不老实，偷偷用公司的车在外面拉人。魏金宝说他发现黄鹏这两天有不对劲，总是坐立不安，昨晚跟黄鹏喝酒，他才酒后吐真言。这才把他劝来自首的。”
吴磊说：“如果黄鹏是替人顶罪，那魏氏两姐弟的供词基本不可信。早就串供好的，找不到破绽也不为怪。”
吴磊把头转向沈东，问：“抱古斋那边呢？”
沈东说：“那个叫蓝生的老板一口咬死他们从来没有欺骗顾客，买的都是高端工艺品。另外两位店员一问三不知，根据我的判断，他们俩应该没接触到什么秘密。”
“你没问蓝生，认不认识朱大冲？”
“问了，他说认识。我问他为什么朱大冲要在他这里买这么多工艺品，他说不知道，顾客要买他就卖。”
吴磊让林万明把带黄鹏去指认现场的经过跟李午阳和沈东分享。自己一边吃泡面一边在心里分析，泡面吃在嘴里味同嚼蜡，不如案件的疑点分析起来有味道。
首先，他几乎可以肯定，黄鹏是有预谋的帮人顶罪。其次，不管黄鹏还是蓝生，他们面对解释不了的疑点，都采用了近乎无赖的手段——不知道。这种为了不说错，宁可不说的手段，明显是出自同一个人的谋划。而这个人竟然知道维多利亚到褚碧湾避开所有摄像头的路线，能临时布置黄鹏杀人碎尸现场，同时，这个人对吴磊们之前调查到的线索掌握得一清二楚。
可以想见，这个人是有多大的能量，多少的资源。
吴磊心里冷哼一声，事情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他把泡面推到一边，对三个年轻人说：“这次我们遇到了真正的对手，可以说我在明，敌在暗。他们几乎知道我们调查到的所有线索，有足够的资源可以调动，黄鹏的供述经过精心策划，几乎找不到任何漏洞。”
李午阳脸上挂不住气愤，说：“这刘平真的太目中无人了。”
吴磊说：“虽然现在还没有证据证明幕后主使是刘平，不过跟这案子相关的人，只有他有这么大能量。”
三个年轻人摩拳擦掌，脸上都是不服气的表情，等着吴磊安排下一步的计划。
吴磊点了一支烟，思索片刻，对三人说：“不管怎么完美的事后伪造，肯定不能把已发生的事实完全掩盖住，我们工作做得更扎实，一定能找到他们的破绽。”
三人点头同意。
吴磊对沈东说：“算来算去，现在我们手里的线索只有抱古斋这一条最有价值，我们几个里面，只有你对古玩行当最熟。你去抱古斋外面蹲，不管他们行事有多谨慎，一定要从抱古斋撕开一条口子。”
沈东点点头。
他又对林万明说：“你再去市交警大队一趟，把黄鹏开的那辆奥迪车案发当天的行车路线拉出来核实一遍。”
他对李午阳说：“黄鹏是关键，他不会平白无故帮人顶一个杀人的罪。从对他的观察来看，他对钱有很大的欲望，肯定有人许诺了他一笔钱。”
李午阳问：“会不会是魏金宝？”
吴磊摇头：“背后金主是谁不好说，但可以肯定的是，能同意顶杀人的罪名，肯定黄鹏已经收到了钱。所以，查一查黄鹏最近的收入，应该能找到线索。”
李午阳问：“万一给的是现金，我们怎么查？”
沈东附和说：“电子转账还能查他的账户，现金他早已经藏起来，怎么查？”
吴磊早在回来的路上就把这些事想过一遍，直接说：“黄鹏不是狡兔，他没有三窟。”
三人面面相觑，没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
吴磊解释说：“你们设身处地的想，黄鹏本身没多少钱，突然有了这么一大笔钱，但自己又要坐很多年的牢，他会把钱藏哪儿？”
李午阳举手抢答：“藏在他最信任的人那里。”
吴磊点点头：“对。”
工作安排完毕，三人准备开始工作，吴磊叫住他们，说：“兄弟们，现在我们不仅是要查分尸案，还要推翻他们逻辑很严密的顶罪。任务有点重，这段时间幸苦大家了。”
三个年轻人点点头，眼里都是坚定。吴磊有些欣慰，个个都是好样的，和当年自己初生牛犊不怕虎一个样。
3.
李午阳去查黄鹏的身份关系，吴磊准备把黄鹏再过一遍堂，还没下楼，就收到沈东发在他们几人微信群里的文章。标题“重大！涪江碎尸抛尸案告破，凶手原来是…”，这UC体标题真让人不得不点开看。内容还是自媒体的春秋手法，无非是各种疑点吊人胃口，把看客的绩点撩拨得红扑扑，然后一点一点扒开外衣。吴磊快速浏览一遍，文章把黄鹏杀害朱大冲的动机、过程描述得很详细，堪比他们给黄鹏做的笔录。
关了文章转念一想，吴磊才发觉不对，这是有人在炒作舆论，黄鹏的供述本来就滴水不漏，加上魏金宝的指控和舆论的引导，这是要把黄鹏的自首做死。
对手一步一步的出招，招招都直逼吴磊的命门。
吴磊折身往楼上走，来到唐文定的办公室。
唐文定桌上堆着一堆文件，正在埋头笔耕不辍，看见吴磊，他停下工作，热情的说：“你不来我都要找你。”
吴磊问：“什么事？”
“那个叫黄鹏的笔录文件，我下午找人到你们那里拿，你们的人说还没整理出来。”
“哦，是，还有些疑问点没弄清楚。”
“还有疑问点？”唐文定掏出手机翻几下，点开吴磊刚才看过的那篇自媒体，说：“我看这公众号里面写的，逻辑线很清楚啊。”
吴磊赶忙说：“唐局，我找你正是这事儿。”
唐文定靠在椅子上，示意他说。
吴磊在办公桌面前坐下，说：“那些自媒体有问题，我怀疑有人在给他们放料，故意引导舆论。为的就是让我们把黄鹏的案子结了。”
唐文定说：“案子没问题就应该结。”
吴磊说：“自媒体能知道比我们笔录还多的信息，这就是最大的问题。”
唐文定想了想，问：“你的意思呢？”
吴磊说：“我们三方面在调查，很快就能查出结果。但自媒体的舆论要是发酵了，对我们的工作会有很大影响。可能需要你跟市舆情办的领导说一说，先把这篇文章给撤了。”
唐文定说：“那你赶快去查，文章的事我想想办法。”
吴磊满意地走出局长办公室。
可就过了十多分钟，吴磊就体会到了什么叫翻脸比翻书还快。他才把黄鹏从看守室提出来，就收到通知，五分钟后在大会议室召开全局支队长以上干部办公会。
等吴磊走进会议室，所有的参会人员都到齐了，就留了局长下手边一个空位，吴磊不知道唐文定卖的什么关子，只好在众人关注的眼光中，狐疑地坐下。
唐文定站起来带头鼓掌，说：“恭喜吴队长，只用了五天就破获了轰动全市的碎尸案。”
有局长带头，其他领导和同事的鼓掌自然也很欢快，都向他投来赞许的目光。
吴磊才明白，这是自己人把他架在了火上烤。他想也没想，站起来说：“局长，这个案子还没有结案，凶手也不是自首的黄鹏。”
他这么一说，在场所有的鼓掌的手停在空中，忘了收回去，毕竟，支队长敢直接打脸局长，这种事难得一见。
唐文定脸色一沉，问：“据我所知，证据和嫌疑人的供述都已经很清楚了。”
吴磊说：“我们刚查到了一点朱大冲的可能行贿的证据，马上就有人来投案自首。这明显就是有人在欲盖弥彰。况且，黄鹏的自首供述还需要证据链证明。”
唐文定说：“这个案子社会影响很大，市局十分关注，刚才市局局长亲自来电话过问。依我看，证据确凿，没有什么可查的了。已经达到结案的标准，你明天就可以申请结案了。市局也好早点把功劳给你们批下来。如果真的有行贿受贿，那就交到经济调查科，另案调查。”
吴磊听明白了，这是上面有人施压下来了，终于，该来的都来了。十五年过去了，在利益相关的当权者眼里，他依然不过是一个随意使用的工具。
吴磊站起来，直面唐文定，说：“这个案子是我负责，能不能结案我最清楚。我绝不会让受人指使，顶罪自首的人蒙冤，也不会让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
唐文定语重心长的说：“我知道你有你的坚持，可市局有权把案子收上去，重新找人办，到头来我们就是两头都落空。”
吴磊说：“如果真是那样，就更说明这案子背后有鬼。”
吴磊这句话说得很有水平，案子背后有鬼，唐局长要是再阻拦，就显得自己是个鬼了。局长脸上露出明显的不高兴，坐着不发话。
吴磊丢下一句“我还要审嫌疑人。”就逃出了会议室。他这一走，本来喜气洋洋的办公会就这么不欢而散。
4.
吴磊憋着一股气回到办公室，师娘发信息来说老孙又复发了，住回医院去了。吴磊抽不出时间去看他，用微信给师娘转了七千块钱。他想出去抽支烟，看李午阳正在阳台上跟人忙碌的打电话联系，怕打扰他，就转身去厕所点了一支。
手机提示新消息，是林万明发来的，就一句，“吴队，有收获。”吴磊像抓住救命稻草，把嘴里的烟吐在尿槽里，给林万明拨过去。
“捡重要的说。”电话接通后，他急迫的说。
林万明在那头咽了一口口水，说：“吴队，黄鹏开的那辆奥迪车的行车记录我查到了，有大收获。这段时间那辆奥迪车牌基本上每天晚上七点到十二点都在市区各个道路监控留下了路线记录，路线很复杂，基本可以断定黄鹏说的私自接活儿是真实的。包括15号和16号，一直到前天，只有昨天晚上才没有开车出去拉人。而且15号16号是周末，他整天都在市区跑车。”
吴磊说：“只是车牌号的路线记录，并不能证明就是黄鹏开的车，这个证据完全可以被他们推翻。”
林万明说：“我还没说完呢，我从交通违法记录库里面找到一张16号那辆车的违法拍照，清晰得很，就是黄鹏开的车。”
吴磊欣喜万分，连说几个好，“你尽快把照片拷回来。”
等吴磊满脸笑容的走进办公室，李午阳兴冲冲的凑到他面前，问：“师父，什么事情把你高兴成这样？”
吴磊看他脸上的笑容更灿烂，想必是也有收获，便说：“阿林那里找到了好东西。”
李午阳装不住兴奋，说：“师父，我这里也有大线索。”
吴磊重新点了一支烟：“说说。”
“我在户籍系统查到黄鹏老家镇上的派出所，拜托他们值班的兄弟查了他们家的户口，他家里三口人，黄鹏，他爸爸和他弟弟。他爸爸和他弟弟都在老家务农，据那位兄弟说，他家很穷，他弟弟天生残疾，他爸爸身体也不怎么好，家庭负担很大。”
吴磊找了把椅子坐下，享受的抽了一口烟。在心情不同的时候，烟的味道也不同，此时的烟吸入肺中，无比顺畅，味道正好。
他缓缓的吐出一口，问：“然后呢？”
李午阳说：“我通过户籍民警要到了他们村长的电话，最后联系上了黄鹏的爸爸，黄开山。刚开始黄开山对黄鹏的事还支支吾吾不肯说，后来我告诉他黄鹏自首杀了人，要判刑，他才说，黄鹏今天早上六点过往他的银行卡里转了五十万，说是他这几年的所有积蓄。他嘱咐他爸爸盖房子，房子盖得大一点，还让他弟弟娶媳妇。黄开山担心钱不够，黄鹏说以后还会给他转笔钱。”
“六十万！”吴磊一拍大腿。
李午阳开始分析线索：“黄鹏二十七岁，大学毕业也就五年。以他的收入，即便经常去跑车，一年最多存个六七万，怎么都不可能存到六十万。加上转钱的时间这么敏感，很有可能这笔钱就是幕后主使给他的买命钱。”
吴磊问：“黄鹏六十万就把自己这辈子卖了？”
李午阳说：“这应该只是第一笔。”
吴磊站起来，踱了两步，说：“先把那笔六十万的来源查清楚，坐实了打钱的账户，就好办了。”
他把烟头摁灭，说：“我去找经侦的帮忙查。”
这时已经快要到下午七点，天色渐暗，吴磊给经侦队的王力打电话。
“老王，我想查一个疑犯的银行卡。”
“老吴，唐局长今天在会上拍桌子让你别查了，你就放一放吧。”
“不能放啊。这是我最后一个案子了。”
“为什么？”
“干完这个，我就辞职了。”
电话那头顿了顿，说：“查什么人的银行卡？能不能查啊？要是让唐局长知道了，我可又得替你背锅。”
吴磊说：“能查，黄鹏的，已经开了拘留证的。”
“哦，那好吧，你去找我们队晚上值班的小楼。”
吴磊挂了电话，让李午阳带着黄鹏和黄开山的身份信息去六楼的经侦科，守着把那六十万的事情查清楚。
吴磊吃了一碗泡面，约莫李午阳要下来了，给他也泡了一碗。不一会儿，李午阳就拿着几张纸，脸上笑容地回来了。
李午阳把打印出来的银行卡流水单递给他，说：“师父，都查到了。”
吴磊点头，让他先吃饭，吃完还要去审黄鹏。
他把几张单子拿在手里细看，黄开山的那张卡，早上七点零几分收到六十万的转账，转账方是一个叫腾飞商贸的公司。
吴磊问：“这商贸公司是什么情况？”
李午阳从泡面盒里抬起脸，说：“大概查了一下，是一家代理高端进口烟酒的商贸公司。法人姓丁，叫丁中正。”
吴磊一想也明白，这买脏的钱，肯定不会很明显的跟刘平或者西城集团挂上关系，用黄鹏的账户打过去也有风险，用一个毫不相干的账户转钱说得过去，想必去查这个商贸公司，也不会有什么证据——这么明显的线索点，他们肯定做了反侦查的掩护。
吴磊继续看黄鹏的银行卡流水单，黄鹏有两张借~~记卡，一张里没钱，也很久没流水记录，另一张是工资卡，所有收支记录都在，总收入二十八万，除了每个月支出，黄鹏还定时向家里汇钱，卡里余额还剩十五万。
从总额和明细来看，这才应该是黄鹏毕业五年的正常储蓄。这二十八万，已经是很节俭的成果了，可以说比吴磊的储蓄效率还要高，这也好理解，毕竟他一个单身青年，必要花费没那么多。
5.
黄鹏被李午阳从拘留室提到审讯室时，是晚上十点过，当然，他还没睡，他也睡不着，一是拘留所的饭菜又少又没油水，肚子里始终空落落的，二是床上没有褥子，铁架上铺一层木板，一层棕垫，隔得人背痛。当然，最主要的还是他一直想着死刑的事。
他以前读书的时候听舍友卧谈会上讲过关于枪毙的轶事，他是卧谈会的主持，很会讲故事。他说，警车把犯人拉到荒无人烟的乱石岗，后面远远跟着一辆救护车。有人问，枪毙人还需要救护车？难不成还要抢救吗？舍友神秘的说，你听我慢慢讲，在枪毙之前，警察要带墨镜，怕血溅到脸上。一前一后两个警察，一般是打脑袋，第一个警察开一枪，如果犯人没死利索，后面的警察上去补一枪。
这时候~舍友说到这里，暂停一段，等把所有听众的胃口吊足了，再继续说，后面救护车里的医生和护士早就做好了准备，扑过去把尸体拉进车里。然后开始解剖，把犯人身上有用的心肝脾胃肾，都拆下来，给那些需要换器官的病人安上。这就是死刑犯对社会最后的价值，舍友最后总结感慨。
有人质疑他，那犯人家属都不管吗？舍友笑了笑，说，枪毙人都是机密行动，犯人家属最后只能得到一盒骨灰盒，甚至连里面装的是不是人的骨灰都知道，哪里还能知道尸体被拆走了什么零件？舍友说完，其余人一起带着恐惧的余味大笑起来。每人心里都想，将来可别当死刑犯，最后落得个尸骨不全。
可黄鹏没想到，自己竟然走到了这个边缘，虽然对方一再向自己保证，找最好的律师帮自己打官司，最多是二十年以内的有期徒刑。可那毕竟是一条人命啊，要是真的判死刑，可怎么办哦。他又想到对方允诺的二百五十万酬劳，垒起来，得有一人高了吧？他想象自己躺在用二百五十万垒成的床上，就像小时候躺在谷堆上面一样满足。一边是命，一边是钱，他都渴望拥有。
黄鹏被铐在桌子的铁柱上，还是那位叫吴磊的警官是坐在他对面询问他。他心里有点慌，因为过了这么紧张的一天，他发现昨晚背的东西，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他觉得自己不可能再完整地重头复述一遍了。
昨晚那个带金丝边眼镜的人，细致入微的教他如何在警察面前说话做事，把他受审时所有可能遇到的情况都一一倾囊相守，那人陪着他背了一个通宵的作案过程，可到现在，黄鹏能记起的已经所剩无几。他只记得那人反复叮嘱他，第一遍说完以后，后面警察再问，拿不准就什么都不说。
黄鹏走在压抑而漫长的拘留室过道上就打定了主意，今晚什么都不说。要是说错了，他知道后果，不仅二百五十万没有，连工作也会没有。可他看过电视里演的，办案的警察有的是办法对付口风紧的犯罪嫌疑人，他自认为自己没有刘胡兰那样坚定的毅力。想到这里，黄鹏发现自己嘴唇在微微颤抖，他努力想要控制，咬紧牙齿，可这一来，上下牙齿不住的磕在一起，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抽烟吗？”他面前的吴警官没有想象中那么咄咄逼人，反而很随和。
黄鹏不会抽烟，但他觉得这时候抽烟或许会让自己放松一些，至少能掩饰一些自己的紧张，便点点头。
吴磊从盒子里一支烟递到他嘴边，他含住，但烟抖得厉害，把吴磊打火机弄熄了两次，才点燃。
黄鹏吸在口中的烟，并没有吞下去，便一口吐出来，浓烟旋转着散开，弥散在头顶的那片灯光下。迷雾中黄鹏有些恍惚，他觉得自己像是一颗浮萍，永远只能跟着别人的意志随波逐流，在外人看来平静的江面，对他这粒小小的浮萍来说，到处都是凶险的旋涡，无法自拔的被卷其中，跟着兜兜转转，一如自己的人生。
他从记事起就背着一个“穷”字，这个字跟了他二十几年。父亲干不了重活，再加上生下来的弟弟是个残疾，他母亲某一天毫无征兆的消失了，再也没见过。
黄鹏从小就被赋予了家庭拯救者的责任，他左肩挑着经常大把大把吃药的父亲，右肩扛起小儿麻痹症连路都走不好的弟弟。从小营养不足的他并不比任何人聪明，所有朴实的经验都告诉他，只有比别人好，别人才看得起你。
他拼命读书，中考全省第一，但市区最好的高中对他来说也是遥不可及，因为县里的高中提出的学费减免和生活费补助这个诱惑他毫无抗拒之力。后来他才发现，智力这东西，并不能通过努力来弥补，到了高中尤其如此，他发现，头脑越来越跟不上题目的难度，加倍的付出在高考也最终勉强考上了一个重点本科，所有人期望的“寒门贵子”的奇迹并没有在他身上灵验。
上了大学，他把更多的时间用在了勤工俭学上，生活费、学费都是他每天睁开眼睛就要考虑的事。等浑浑噩噩混到毕业他才发现，原来大学同样需要加倍的努力学习，他从勤工俭学挣的那点钱，跟成绩好的同学拿到的高工资比起来，简直九牛一毛。
还好初中没毕业的朱大冲看上了他，他成了那个搞拆迁的公司里学历最高的人。他也曾经以为能大展宏图，最后才发现，这个社会并不看重学历，而是社会资源。任他重点大学的文凭，也只能为朱大冲那样粗鄙的人开车，而且还必须要心悦诚服地眉开眼笑。
基本上，残酷的生活并不能打败一个努力向上浮的农村孩子，唯一能打败他的是金钱。比如昨晚那人提出来的二百五十万，代价就是他用最多二十年的有期徒刑来交换。黄鹏算了一个账，后面二十年，按自己现在的六千月薪的收入，只能挣一百二十万，二百五十万是翻倍，这对他来说，很值。有那么一瞬间，他考虑过名声和脸面，这两样他曾经有过，但早已经在无数个选择面前，消失殆尽，只剩下家庭拯救者这个责任，套在他脖子上，像村口拉磨的驴，永远围着中点转，或者那也是他逃不掉的另一个旋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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