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证伪
1.
指认完现场，他们上了警车往回开，绕过褚碧湾的山坳，远远看见山脊处升起一股青烟。吴磊大致判断是周氏老屋的方向，他想起周一翔来，他已经好多天没到公安局门口“上访”了。朱大冲的案子，他不是应该最关心吗？还是说他只关心朱大冲的生死，至于怎么死的，被谁杀的，他一点儿也不在乎？
吴磊决定去看看他。
吴磊从来没有到过周一翔的这栋老房子，周氏老屋的叫法也不过是当时陈璐璐意外死亡后那些自媒体报道时，用来渲染故事的一个叫法。
警车在距离周氏老屋还有三四百米远的地方停下，前面的水泥路面被挖断，路面崎岖不平，小车开过不去。吴磊想起来，魏金宝说周一翔用汽油瓶烧了他们的挖掘机，应该就是因为这件事。
他下车对林万明说：“我去周一翔家看看，你等我一会儿。”
吴磊踩过破碎不堪的水泥块，尽量避免不扭伤脚踝，好不容易才走到周氏老屋外。老屋院子外是山脊上的一个平台，路也到此为止。这里视野很广，绕过路边的两颗老桉树，就与对岸的高楼大厦隔江而望。
吴磊看见周一翔蹲在路的尽头，走过去。他正在烧纸钱，地上插着三支香，两只蜡烛。
吴磊故意咳嗽一声，表示自己的不请自来。周一翔微微转头瞟了他一眼，眼中并无讶异，仿佛吴磊就是一位轻车熟路的老友。
吴磊走到他身后，看蜡烛被风吹得急迫。周一翔一言不发，侧脸写着哀思，吴磊想起来周一翔声讨自己没有为陈璐璐“伸张正义”时的愤懑，心里竟然有些不安，虽然他并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陈璐璐在天之灵的事。
“你还信这个？”吴磊尴尬地站了一会儿，才干巴巴的找了个话题。
周一翔用木棍拨了拨没燃尽的纸钱，说：“当一个人面对无法掌控的局面，自然只能诉诸鬼神。她活着的时候，我能让她过得很开心，自然不信这个。现在她死了，我连她过得好不好都不能知道，唯一能做的就是烧点纸钱。”
吴磊觉得他说的有道理，风拂过他已有风霜的脸，他岿然不动，像一尊历经劫难的菩萨雕塑。吴磊找不出更好的话题，抽出一支烟来点上，准备往回走。
“进去喝杯水吧。”周一翔突然说。
吴磊没有拒绝，他其实是不好意思拒绝，人都有一种天生的同理心，尤其是此时，他觉得有义务一点分担周一翔的痛苦。
周一翔的越野路虎车停在院子门口，车洗得很干净，鲜艳的宝红色，跟野性的造型不是很搭。吴磊打量了一眼周氏老屋，房子占地占地面积不小，约莫两百多平，加上爬满花藤的石砌围墙和院子，估计超过五百平米。
周一翔引着他走进不知长了多少年的粗壮花藤造型拱门，进了院子，里面有葡萄架，原木做的长条桌凳，石凳石桌，没有修剪已经疯长的各种花草。再往里才是这栋房子真正的大门，老式的木门，斑驳的铜门环，门槛石很高。
吴磊不禁想象到住在这里的惬意，继而又想到自己，连市区套三的房都买不起，不免有些悻悻。
“这房子要拆掉确实可惜了。”吴磊说。
周一翔难得给了他一个感激的眼神，说：“这栋老房子，是我太爷爷当年建的，解放前我家上几辈人都是地主。当年我爷爷硬生生顶住了好几年的批斗，才保住了这个家产。后来传给我爸，再后来给到我手里。这房子是我们周家的命。”
周一翔说到这里，忽然停下，眼神里爬满落寞。吴磊能够体会到他说到此时的落寞，但不知道如何接话安慰，这所房子拆不拆，他一个小支队长起不了任何作用，继续讨论房子的存续问题，也是徒增尴尬，索性沉默。
进了大门是一个天井，左右是厢房，正对着中间是二层木楼。所有建筑都是木质结构，陈旧的朱漆、精致的雕窗还有环抱粗细的柱子和主梁，无一不展示着它的建造者用心良苦。
穿过天井，跨过门槛，就是老屋的大厅。大厅里的四根大柱子上雕刻着花纹和两副对联，颜色已经斑驳，吴磊没时间去辨认内容。
大厅里常见的四方桌和太师椅被移到了大厅侧面，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青石水缸，里面养着红鱼和睡莲。
“这不应该是摆在天井里面的吗？”吴磊指着水缸问，他很好奇，这种老式木楼，应该最害怕水汽。
“我随便挪的。”周一翔说了一半，停下来倒好两杯水，然后继续给他解释，“放在室外招灰尘，水质坏得快。”
吴磊从桌上取了一杯水，继续参观。
大厅左侧摆着四方桌、几把太师椅和两个高脚茶几。右侧靠窗摆着一个木榻，旁边是一个书架，后面是上到二楼的楼梯，再往后是一扇半开的门，似乎通向后院。
吴磊踱步到书架旁边，全是一些机械制造、电子电器和旅游一类的书籍，木榻上还摆着一本打开的医疗方面的书。
周一翔走过来把它收到书架上，示意吴磊坐。吴磊摆摆手，说：“我参观参观。”
二楼应该是生活区域，吴磊并不好冒失，便推门朝后院走去。
后院不再是前院那么清新优雅，不是很大，有一半盖了遮阳棚，再往后就是篱笆院门，连着一条不宽的小道，小道已经长满了杂草，毫无人迹，也看不出来通向哪里。院子里堆满了各种杂物，只留下中间一条过道。初略一看，有电焊的一些铁架子，几个摩托车轮胎，一台摩托车发动机，还要一些切割焊接的机器。
“你这是要造什么？”吴磊问。
“哦，”周一翔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说：“我想自己做一台三轮车。”
吴磊有些不解，周一翔早就实现了财富自由，就算买一百台三轮车也不会眨眼的，为什么还要自己造。转念一想，或许是自己狭隘，理解不了自己动手创造的理工男的快乐。
院子的另一个角落摆着一个大油桶，油桶旁边堆满了空酒瓶，啤的，白的，还有一堆易拉罐。墙角有好几个立着的啤酒瓶，里面装着液体，嘴上塞着布条。一看就是周一翔用来对付拆迁挖掘机的武器——自制汽油~弹。
吴磊喝了一口水，说：“你这样做没有意义，如果那天开挖掘机的人真出什么意外，你自己也要搭进去。”
周一翔脸上依然是平静的倔强，他漫不经心的笑了笑，说：“不管他们怎么做，只要谁敢靠近这房子一步，大不了同归于尽。”
他用嘴努了努那个大铁桶，说：“喏，那桶可是装满了的。”
吴磊记得自从十年前治安收紧以后，加油站都不会卖散装汽油。他要搞到这么一大桶汽油，只有用车去加满油，然后再抽出来装桶里。
吴磊理解周一翔这种人的固执，怕他一时情急做傻事，便劝他：“朱大冲已经死了，你心里的仇恨也应该消一消了，至少，为了陈璐璐，你也应该好好活下去。”
周一翔眉梢微微一动，叹了一口气，说：“璐璐的死，刘平才是幕后主使，他也应该死。”
吴磊不想再给周一翔强调没有证据证明朱大冲和刘平与陈璐璐的死有关，他这样一说，这天就会被聊死。于是说：“现在我们正在调查刘平与朱大冲死亡案件的关联，你放心，只要有线索证据的，不管是谁，我们都会一查到底。”
周一翔抬头用怀疑的眼神审视他，说：“一查到底？刘平的能量能决定你的前途命运，你敢对他一查到底？”
吴磊觉得喉头有些发干，喝一口水，反问：“你为什么觉得我一定是会跟他们同流合污的？”
周一翔说：“因为你缺钱。”
短短五个字，精确而赤裸裸的概括了吴磊生活中的窘境，像刀劈在他身上。
吴磊反问：“我缺钱就一定要贪污？”
周一翔看着他，说：“这句话你应该问问你自己。”
吴磊不想与他争论，这个问题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问过自己很多次，他有自己的答案。刑警面对质疑，从来都是以事实说话，辩解没有丝毫意义。
两人没了话题，就这么尴尬地站着，吴磊说还有事，要回去。周一翔送他回警车，看见车里的黄鹏，他本来已经舒展的脸上又挂了愁云。吴磊不明白，冤有头债有主，为什么周一翔看见黄鹏也这么愤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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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认完现场，他们上了警车往回开，绕过褚碧湾的山坳，远远看见山脊处升起一股青烟。吴磊大致判断是周氏老屋的方向，他想起周一翔来，他已经好多天没到公安局门口“上访”了。朱大冲的案子，他不是应该最关心吗？还是说他只关心朱大冲的生死，至于怎么死的，被谁杀的，他一点儿也不在乎？
吴磊决定去看看他。
吴磊从来没有到过周一翔的这栋老房子，周氏老屋的叫法也不过是当时陈璐璐意外死亡后那些自媒体报道时，用来渲染故事的一个叫法。
警车在距离周氏老屋还有三四百米远的地方停下，前面的水泥路面被挖断，路面崎岖不平，小车开过不去。吴磊想起来，魏金宝说周一翔用汽油瓶烧了他们的挖掘机，应该就是因为这件事。
他下车对林万明说：“我去周一翔家看看，你等我一会儿。”
吴磊踩过破碎不堪的水泥块，尽量避免不扭伤脚踝，好不容易才走到周氏老屋外。老屋院子外是山脊上的一个平台，路也到此为止。这里视野很广，绕过路边的两颗老桉树，就与对岸的高楼大厦隔江而望。
吴磊看见周一翔蹲在路的尽头，走过去。他正在烧纸钱，地上插着三支香，两只蜡烛。
吴磊故意咳嗽一声，表示自己的不请自来。周一翔微微转头瞟了他一眼，眼中并无讶异，仿佛吴磊就是一位轻车熟路的老友。
吴磊走到他身后，看蜡烛被风吹得急迫。周一翔一言不发，侧脸写着哀思，吴磊想起来周一翔声讨自己没有为陈璐璐“伸张正义”时的愤懑，心里竟然有些不安，虽然他并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陈璐璐在天之灵的事。
“你还信这个？”吴磊尴尬地站了一会儿，才干巴巴的找了个话题。
周一翔用木棍拨了拨没燃尽的纸钱，说：“当一个人面对无法掌控的局面，自然只能诉诸鬼神。她活着的时候，我能让她过得很开心，自然不信这个。现在她死了，我连她过得好不好都不能知道，唯一能做的就是烧点纸钱。”
吴磊觉得他说的有道理，风拂过他已有风霜的脸，他岿然不动，像一尊历经劫难的菩萨雕塑。吴磊找不出更好的话题，抽出一支烟来点上，准备往回走。
“进去喝杯水吧。”周一翔突然说。
吴磊没有拒绝，他其实是不好意思拒绝，人都有一种天生的同理心，尤其是此时，他觉得有义务一点分担周一翔的痛苦。
周一翔的越野路虎车停在院子门口，车洗得很干净，鲜艳的宝红色，跟野性的造型不是很搭。吴磊打量了一眼周氏老屋，房子占地占地面积不小，约莫两百多平，加上爬满花藤的石砌围墙和院子，估计超过五百平米。
周一翔引着他走进不知长了多少年的粗壮花藤造型拱门，进了院子，里面有葡萄架，原木做的长条桌凳，石凳石桌，没有修剪已经疯长的各种花草。再往里才是这栋房子真正的大门，老式的木门，斑驳的铜门环，门槛石很高。
吴磊不禁想象到住在这里的惬意，继而又想到自己，连市区套三的房都买不起，不免有些悻悻。
“这房子要拆掉确实可惜了。”吴磊说。
周一翔难得给了他一个感激的眼神，说：“这栋老房子，是我太爷爷当年建的，解放前我家上几辈人都是地主。当年我爷爷硬生生顶住了好几年的批斗，才保住了这个家产。后来传给我爸，再后来给到我手里。这房子是我们周家的命。”
周一翔说到这里，忽然停下，眼神里爬满落寞。吴磊能够体会到他说到此时的落寞，但不知道如何接话安慰，这所房子拆不拆，他一个小支队长起不了任何作用，继续讨论房子的存续问题，也是徒增尴尬，索性沉默。
进了大门是一个天井，左右是厢房，正对着中间是二层木楼。所有建筑都是木质结构，陈旧的朱漆、精致的雕窗还有环抱粗细的柱子和主梁，无一不展示着它的建造者用心良苦。
穿过天井，跨过门槛，就是老屋的大厅。大厅里的四根大柱子上雕刻着花纹和两副对联，颜色已经斑驳，吴磊没时间去辨认内容。
大厅里常见的四方桌和太师椅被移到了大厅侧面，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青石水缸，里面养着红鱼和睡莲。
“这不应该是摆在天井里面的吗？”吴磊指着水缸问，他很好奇，这种老式木楼，应该最害怕水汽。
“我随便挪的。”周一翔说了一半，停下来倒好两杯水，然后继续给他解释，“放在室外招灰尘，水质坏得快。”
吴磊从桌上取了一杯水，继续参观。
大厅左侧摆着四方桌、几把太师椅和两个高脚茶几。右侧靠窗摆着一个木榻，旁边是一个书架，后面是上到二楼的楼梯，再往后是一扇半开的门，似乎通向后院。
吴磊踱步到书架旁边，全是一些机械制造、电子电器和旅游一类的书籍，木榻上还摆着一本打开的医疗方面的书。
周一翔走过来把它收到书架上，示意吴磊坐。吴磊摆摆手，说：“我参观参观。”
二楼应该是生活区域，吴磊并不好冒失，便推门朝后院走去。
后院不再是前院那么清新优雅，不是很大，有一半盖了遮阳棚，再往后就是篱笆院门，连着一条不宽的小道，小道已经长满了杂草，毫无人迹，也看不出来通向哪里。院子里堆满了各种杂物，只留下中间一条过道。初略一看，有电焊的一些铁架子，几个摩托车轮胎，一台摩托车发动机，还要一些切割焊接的机器。
“你这是要造什么？”吴磊问。
“哦，”周一翔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说：“我想自己做一台三轮车。”
吴磊有些不解，周一翔早就实现了财富自由，就算买一百台三轮车也不会眨眼的，为什么还要自己造。转念一想，或许是自己狭隘，理解不了自己动手创造的理工男的快乐。
院子的另一个角落摆着一个大油桶，油桶旁边堆满了空酒瓶，啤的，白的，还有一堆易拉罐。墙角有好几个立着的啤酒瓶，里面装着液体，嘴上塞着布条。一看就是周一翔用来对付拆迁挖掘机的武器——自制汽油~弹。
吴磊喝了一口水，说：“你这样做没有意义，如果那天开挖掘机的人真出什么意外，你自己也要搭进去。”
周一翔脸上依然是平静的倔强，他漫不经心的笑了笑，说：“不管他们怎么做，只要谁敢靠近这房子一步，大不了同归于尽。”
他用嘴努了努那个大铁桶，说：“喏，那桶可是装满了的。”
吴磊记得自从十年前治安收紧以后，加油站都不会卖散装汽油。他要搞到这么一大桶汽油，只有用车去加满油，然后再抽出来装桶里。
吴磊理解周一翔这种人的固执，怕他一时情急做傻事，便劝他：“朱大冲已经死了，你心里的仇恨也应该消一消了，至少，为了陈璐璐，你也应该好好活下去。”
周一翔眉梢微微一动，叹了一口气，说：“璐璐的死，刘平才是幕后主使，他也应该死。”
吴磊不想再给周一翔强调没有证据证明朱大冲和刘平与陈璐璐的死有关，他这样一说，这天就会被聊死。于是说：“现在我们正在调查刘平与朱大冲死亡案件的关联，你放心，只要有线索证据的，不管是谁，我们都会一查到底。”
周一翔抬头用怀疑的眼神审视他，说：“一查到底？刘平的能量能决定你的前途命运，你敢对他一查到底？”
吴磊觉得喉头有些发干，喝一口水，反问：“你为什么觉得我一定是会跟他们同流合污的？”
周一翔说：“因为你缺钱。”
短短五个字，精确而赤裸裸的概括了吴磊生活中的窘境，像刀劈在他身上。
吴磊反问：“我缺钱就一定要贪污？”
周一翔看着他，说：“这句话你应该问问你自己。”
吴磊不想与他争论，这个问题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问过自己很多次，他有自己的答案。刑警面对质疑，从来都是以事实说话，辩解没有丝毫意义。
两人没了话题，就这么尴尬地站着，吴磊说还有事，要回去。周一翔送他回警车，看见车里的黄鹏，他本来已经舒展的脸上又挂了愁云。吴磊不明白，冤有头债有主，为什么周一翔看见黄鹏也这么愤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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